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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1年第3期|李月峰:速度(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3期 | 李月峰  2021年03月19日08:47

    第二天,接近黃昏,他們找到了安娜。老虎崖谷底地勢比想像的復雜,灌木叢,亂石,溝壑。一個搜救隊員先發現了她的手機,距離十幾米遠的地方,安娜在那兒,脖子摔斷了。我不幸成為了目擊者,這類死亡事件,無論與你有關與否,都難免被懷疑和猜忌。不幸中的萬幸,作為唯一在出事現場的人,可以在某些細節和對話上作必要的修改和刪除,這樣做并不意味著就是陰謀,只是不想讓事件更復雜化。我想告訴你的是,轟動各媒體的墜崖事件的確是一次意外,而我驚魂未定,但無需擔責。

    這個時代的特征就是人們普遍性的記憶短暫,凡事的關注度都不會持久。我不會那么容易忘記,互聯網也有記憶,在某個搜索引擎上輸入安娜的名字或安娜與老虎崖,相關事件的訊息便跳將出來。那天我被電腦屏幕上的一條大標題吸引了,《墜落的天使》,驚詫之中看了下內容,也無新意,標題黨屬性,吸人眼球罷了。我認識安娜三十多年,她不是天使,一個患有白化病的普通女子。只是,我仍無法相信,不幸有時就那么簡單地發生,突如其來不經意的一個舉動,竟然比苦心計劃還奏效。

    “來,就這兒。”她盯著我手里的相機鏡頭,佳能單反,沉甸甸的,沉到出乎我的意料。從鏡頭里看,遼闊的蒼穹一下子在眼前打開,巨大無邊,讓人為之一振。安娜張開雙臂,以一種飛翔的姿勢,說了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然后,她就不見了。我抬起頭,在她空出來的那地方,一株累年青柏的枝杈兀自斜刺插入,給空曠的天空增添了幾分寥寂。

    至今,我不知道從老虎崖頂到谷底有多高,我知道安娜墜崖之后,老虎崖景區在那地方豎起一塊牌子以警示游人:不要在危險處拍照。

    我也很快就走了出來,將這年六月份的一個上午和老虎崖事件拋到腦后。一度,我真的就這么以為,天,安娜死了,我與她的故事結束了。可是,我發現自己總情不自禁哼著的一首歌,竟然與安娜時常唱的是同一首,我太熟悉這歌兒了,熟悉它的旋律和歌詞……

    我開始講這個故事,只有當母親,當女性死亡時,故事才講得下去。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位好萊塢爛俗編劇所言。

    安娜不叫安娜,安娜是她在十八歲生日時給自己的禮物,Anna,優雅,文靜,從容,也意味著意志堅定。

    我第一次見到安娜大概六七歲,那時我家住城市偏西的地方,一棟老式房屋,這片地有幾十棟相似的舊房,每棟八戶到十二戶人家,遠近就一家名叫“太平”的副食品商店,還有一家糧店。舊屋改造姍姍來遲,但說來也就來了,居委會在這年走訪每戶統計常住人口,不時在晚飯桌上,聽爸媽說起這事兒,這家那家未來樓房的面積,人口多的不一定住大房,隔壁王奶奶就一個人,不虧,最劃不來的是戴家,仨兒子倆閨女,不知道哪兒得來的消息,凡動遷戶院內的哪怕雞窩大的棚子也算在新房的面積當中,戴家上下緊鑼密鼓用撿來的碎石磚頭和瓦塊搭建小房,不過,院子就那么大,甚至都不能稱之為院子,一個過道而已。王奶奶不喜歡樓房,住進去后整天罵罵咧咧,這人不跟豬一個樣嘍,一個屋吃一個屋屙。王奶奶懷念隨意就能串個門子,隔著墻頭拉呱,一眼就瞧得見左右街坊晚飯吃什么的過去,夏天我爸點燃艾草熏蚊子,王奶奶總是要過一把丟過道里熏熏自己家的蟲子。

    王奶奶家來了一個遠房親戚。那天一出門,幾個鄰居小伙伴圍在王奶奶院門外嘰嘰喳喳,嘀嘀咕咕。我湊過去,嚇一跳,門里站著一個外國小女孩兒,臉上和裸露的皮膚呈粉白透明色,睫毛和眼眉幾乎跟皮膚一個顏色,頭發淺黃,也接近于白。昨晚兒聽媽媽跟爸爸提起王奶奶這個外甥女兒,打結婚再沒來過,又說,“那個孩子……”媽媽回頭見我瞪著眼睛在聽,就沒再出聲,她不喜歡我聽大人說話,尤其一個孩子不該聽到的。我從來不知道媽媽認為的不該孩子聽的話是哪些,她總在家里說話,冷不丁想起我,話說半截就咽了回去。

    外國小孩兒都是在電視上見的,這個可是活生生就在眼前。女孩兒差不多跟我一般大,細條條的,穿藍底碎花蓬蓬肩的裙子,警惕的眼睛從這一個的臉上轉到另一個的臉上,嘴唇緊緊抿著,不畏懼,不羞澀。我盯著她看,就像看童話里的公主,雖然她除了膚色奇特,其他都很平常,頭發軟塌貼著頭皮,指甲咬得亂七八糟,指甲縫里有黑泥,胳臂上有蚊子叮咬的紅包和結痂。

    “你家在哪兒?”我一開口,小伙伴也跟著問,“對呀,你從哪兒來?”

    “你是坐飛機來的嗎?”

    “你幾歲?你叫什么名兒?”

    “她不說話,她是個啞巴。”

    一個女人出現在女孩兒身后,瞇縫著眼睛,這女人的頭發密實,短短的,仿佛在頭上扣了頂黑帽子。

    “小翠,屋里來。”女人又沖我們說,“別圍在這兒,走走走!”

    我們一哄而散,有個小小子怪聲怪氣學女人說話,“小翠,屋里來。”

    “嘻嘻,她叫小翠,我二姨也叫小翠。”

    街上有走過的街坊叔叔阿姨,我們搶著報告,“王奶奶家有個外國小孩兒。”

    聽我們說話的大人搖頭,不以為然的樣子。

    毫無疑問,小翠就是后來的安娜,我問過媽媽她為什么是外國人,媽媽說,“她不是,她是……”媽媽覺得跟我解釋清楚白化病是很傷腦筋的事,干脆不理我的茬兒,“去,一邊去,不該問的別問,”又警告我,“別招惹她。”媽媽是要我離她遠點兒,但我理解成了另一個意思。多年后,當我和安娜在同一所大學校園“建立”起友誼之后,回憶過往,我調侃,“誰有幸與一個‘外國’女孩兒為鄰。”安娜聳聳肩,“走到哪兒,我就像個被參觀的動物,怎么辦呢,人活著就得承擔在這世上的命運。”

    那時候我們都玩瘋癲了,跳房子,捉迷藏,猜夢——猜謎語,撞拐,踢毽子,拍花巴掌,幾顆小腦袋湊一起看小人書,這些時候,我能察覺到小翠羨慕和躍躍欲試的眼神。王奶奶有時出來托付我,“桃子,帶上小翠啊,小姊妹一起好好玩兒。”

    然而,小翠不肯加入我們,她就只站在門內或墻根陰涼地里觀望,啃著指甲。我們跟她說話,多半她都不吭氣。那回戴家的丫頭給出一個謎題讓我們猜,“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全撕破,說的是什么?”我們沒有猜對的,竟然有個小小子說是豬八戒,被旁邊的一個彈了腦錛。陰影地里的小翠開了腔兒,聲音細弱無聲,我們都沒聽清她說什么,我追問一句,她抿了抿嘴唇,“蒜頭。”戴家的丫頭拍著手說,“對嘍,就是大蒜頭!”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聽到墻另一面小翠在唱歌,那可是我最愛的動畫片里的歌兒,“露露露……能給人們帶來幸福的花兒啊,你在哪里悄悄地開放,我到處把你找……幸福的花仙子就是我,名字叫露露不尋常,說不定有那么一天,就來到你身旁……”

    我搬個小凳子踩上去趴墻頭,小翠依在奶奶家的窗臺,手里把玩一串鑰匙,歪著腦袋,她唱歌的聲音跟說話不一樣,又清脆又歡快,我禁不住跟她唱,可我一發聲,她便停下了,她看我,我看她,我說,“你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玩兒?”

    她將鎖匙環套在手指上轉著圈,不小心轉到了地上,她撿起來后背過身,說,“太陽太曬了,我不讓太陽曬我。”

    我把這句話說給小伙伴聽,他們都樂不可支,“她為什么怕曬?是怕曬黑嗎?”

    “她那么嬌氣,是怕曬糊了。”

    到小翠再出現在門口,有小伙伴就沖她喊,“我不讓太陽曬我,嘻嘻嘻。”

    一個星期后,小翠跟她媽媽離開了,到秋天,我入學,轉年開春,這片地舊房拆遷,接著,我們搬進了新樓房。我家跟王奶奶家隔幾樓,她常跟老鄰居在一個花壇那兒曬太陽,誰要是找她不能去家里,到花壇那兒一找一個準。王奶奶的身體不太好了,我上初中時,小翠來跟奶奶一起住,她轉到我就讀的中學,我和她同一學年不同班,偶爾遇見笑笑就過去了。她已經失去了神秘感,她有病,雖不是傳染病那般可怕,但與常人有異,保持著距離最好。她沒有變化的就是不主動跟人表現出親熱,或許因此沒有固定的要好伙伴一起上學放學,看到她時多半都是形單影只。三年時間,我和她有過近距離接觸,一次,僅一次。

    學校所有的科目,體育課是我最厭煩的,每每跟一兩個臭味相同的女友想法逃課,有時出不了校園,女廁所也成了我們暫避一時之地。那個星期二的體育課上到一半,體育老師在指導一個叫尹玉的女生做自由體操,老師站尹玉身后,雙手掐她腰間,“注意下腰,彈跳時腿要有暴發力。”

    我跟同桌的丹丹使眼色,悄悄向后退出隊伍,朝操場一端的廁所溜去。確定不會被發現之后才笑出來,“孔大頭就是個流氓,‘不錯,挺胸,抬頭,后背繃直,雙腿分開’,他就沒指導過我!”丹丹是個胖乎乎的女生,說話嗓門兒大,直來直去。

    “你沒人家漂亮。”

    “他這樣的早晚會被人打死。”

    我和丹丹在廁所門外嘻嘻哈哈個不停,越說越興奮,聲音也越來越大。

    “知道吧,胡美麗交了個社會朋友。”

    “她自己就是個社會人,又盯上珊珊了,我見珊珊的紗巾到了她脖子上。”

    “她跟孔大頭一樣也早晚會被人打死。”

    我們說的胡美麗是班上的一個女生,連班主任老師都感到頭疼,打扮得花里胡哨,愛斜眼看人,一副瞧誰都不順眼的樣子,身邊有幾個馬屁精,常找別人茬兒打架,老實的同學被她盯上了,只能“花錢消災”。

    “桃子,桃子!”廁所里傳來喊聲,把我和丹丹嚇得不輕,廁所里這會兒怎么能有人。我進到里面,一時不適應里面的灰暗。

    “桃子。”一扇隔斷間半截門板上露出小翠白月光般的臉。

    “天,你在這兒干么?”

    “你帶衛生巾了嗎?”她可憐巴巴道。

    我無比詫異,“你,在這里待了半堂課!”

    她點點頭,“沒見到認識的。”

    我回頭問丹丹誰有可能來了大姨媽,丹丹說,“那就得問胡美麗了,她來不來都備著大姨夫,她沒準日子。”

    我和小翠“撲哧”笑出來,我說,“你去問,我跟她基本上不說話,你們兩家住得還近些。”

    丹丹說,“這也算理由嗎?”

    我告訴丹丹跟小翠有關的童年往事,那會兒我們絕不肯相信她是病人,“我死都愿意得這種病。”

    “她應該生在外國,跟白種人在一塊。”

    “病就是病,外國人也有白化病患者。”

    “將來她也得找個一樣的人結婚吧。”

    “那是吧,這病遺傳。”

    “再生個小白月光?咯咯咯。”

    “結婚會很難吧,哪有那么合適的。”

    “才不操心呢,越是奇奇怪怪的人結婚呀生孩子呀越早,等著瞧吧。”

    這是我們在十幾歲時說的話,安娜掉下老虎崖是快二十年之后的事。

    我搭上公費教育的末班車上了本地一所大學,按現在的標準,屬于三流院校。爸媽很滿足,只要上了大學,將來的工作就有著落了。他們把工作看得很重要,彼時下崗潮興起,家里的親戚相繼傳來消息,小姨舅舅叔叔伯伯都“光榮”了,而爸媽所在的大國營廠早已經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態,下崗遲早的事,不會遲,只能提早。只是爸媽沒想到,四年后,走出校門的大學生都要自謀職業,我趕上了公費教育,但沒享受到政府包分配工作的福利。

    校址地處偏僻,據說是由兵營改建的,校園林木掩映,四季花開,毗鄰鄉村和山色。周圍的荒地正大興土木,一兩年后,滿目荒涼所在聳立起高樓大廈,樓堂館所,還聚集了眾多的國外投資者,此地被謂之為經濟技術開發區。而我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短暫的工作就在開發區一家外資企業。

    我們住的寢室是一棟兩層高灰白色的建筑,樓上女生樓下男生,走廊一端是公共廁所,學校的浴室則每周五開放一回。寢室內墻壁泛黃,地板是土黃色,就仿佛無論如何也擦不干凈的樣子,到處是劃痕,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屋頂比一般房子要高,吊著日光燈。203室,八張床位,四上四下,一個柜子,也是土黃色,被子統一軍營綠,一張長桌子。報到那天外省市學生由學校派出的車輛從火車站或長途車站接來,本地區學生自便。我不是最早到校,一個叫王榮的女孩兒先于我,她是改革開放以來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生,被“專車”送來的,所謂的專車也就是村里向城市送沙石的大貨車,送貨順帶著送大學生。床位事先安排好的,都貼著名字,鄧曉芹,楊朵,柴玉秀,白雪梅,金爽,陳娜。楊朵最后一個出現在寢室,她跟其他外市學生同坐一輛客車,她媽媽在接待處跟高年級的志愿者矯情會兒,質問為什么新生到校沒有見到一個老師或領導,顯然是覺得沒有被足夠關心重視。

    楊朵媽媽進到寢室后,目光在我們幾個女生的臉上打量一兩秒鐘,原本我們在吵吵嚷嚷地自我介紹,詢問來自哪個地市,有什么特色,柴玉秀在我上鋪,她跳上去晃著兩條腿說,“今后四年,你都將是我的下級。”我一下對她產生了好感。

    楊朵媽媽說了句“這么亂呢”,讓屋子里安靜下來,我們的笑臉在一張緊繃著的嚴肅面孔前變尷尬了,于是,轉頭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柴玉秀“嗖”地從上面跳下來,將地板跺得咚咚響。我的東西最少,因為可以隨時回家,王榮扛來的是一個大包裹,其他人都拖一只帶輪子的箱子,楊朵則是兩個簇新的大旅行箱,被報到處的兩個男生搬上樓。

    “你的床?這不行,你不能睡上鋪。”我們都埋頭做自己的事,耳朵支棱著,聽楊朵媽媽說,“學校依據什么分配的床鋪,不了解一下實際情況嗎?”語調放緩了些,“跟誰換換吧。”楊朵說,“你還不走呀。”楊朵的聲音有股子懶散勁兒。

    “這位同學,”不知道楊朵媽媽叫誰,我們都沒抬頭,直到我肩膀被拍了一下,“叫章小桃是吧。”名字在床架還都沒揭下來,楊朵媽媽自然看到了,“小桃哇,阿姨跟你商量下,我們家朵兒睡覺不老實,踢被子蹬枕頭的,真怕她會掉下來。”楊朵說,“你就不盼著我點好。”

    “去,別不懂事,小桃,你跟朵兒換一下好吧,阿姨謝謝你了。”

    “啊?”我一愣,完全沒想到,即使要換也得先問問楊朵的下鋪陳娜呀,怎么這一下子沖著我來了呢,因為我在她們進來時叫了聲“阿姨”顯出了幾分禮貌?

    寂靜,凝固了一般。片刻,柴玉秀咳嗽起來,她一出聲,凝固就像攪動的蛋黃一樣散了,雖然沒有人說話,但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弄出了些細微的響動,而我仍然沒回過神兒。這時,王榮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我帶來一些大棗,自己家種的,可甜了。”她從一只小布袋里捧出幾捧大棗擱桌上,白雪梅伸手抓過一個在衣服上蹭了兩蹭,“嗯,真甜。”

    柴玉秀遞給楊朵幾顆,“來,嘗嘗。”楊朵接過去,她媽媽喝道,“你不能吃,沒洗!”楊朵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女孩子不講衛生,”楊朵媽媽轉而對我說,“小桃同學,你出來,阿姨跟你說句話。”聽不出來客氣,像班主任老師讓底下的同學交作業時的樣子。

    楊朵說,“得了,別給我拉仇恨了。”

    “怎么跟你說的,大人說話時別插嘴。”

    “一個大人一個孩子說話時我可以插嘴嗎?”

    “你還說?”

    “你找校長去吧,給我弄個單間。”

    “你!”

    我說,“那就換吧。”

    楊朵看看我,不置可否。

    楊朵媽媽終于有了笑容,“喲,小桃你真是個好孩子,你是哪里來的?本地的呀,十幾了?十八,幾月份生日?喲,那你比我家朵朵大,你是姐姐,以后多照顧著朵朵。第一次離家這么遠,做家長的哪里放心得下喲,你還好,離得近。朵朵,快把你的東西拿出來收拾好,你看看都帶了些什么沒用的,這個柜子大概能用得上。”

    我們偷眼瞧著這對母女把兩只旅行箱里的東西倒騰出來,除了衣物都堆在桌子上,杯子,掌心小風扇,化妝品,BB機,錄音機,磁帶,錢包,泡泡糖,老虎布玩偶,花露水,幾本書——我發現是我喜歡的三毛的書,跳棋,折疊鏡,相機(楊朵媽媽說誰讓你拿這個,你爸爸要問的),竟然還有一盒蚊香——她最怕蚊子叮咬,還有些雜七雜八我們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兒。楊朵媽突然一抬頭,“怎么連個窗簾都沒有?”楊朵說,“前面就是操場,誰看你呀。”

    “沒人看就不講究了嗎?你是女生,又不是那些禿小子,說你呀,但凡多用點功,考到北京上海去。”

    這句話打擊到了除王榮之外的每個人。楊朵停下手里的活兒,“媽,要不你也留在這里得了。”

    “說得輕巧,我把家就扔了陪著你?”

    終于,這對母女停止了拌嘴,該分別了,楊朵媽媽又掃視我們一眼,在我這兒又展示了一下笑容。楊朵和她媽媽出去后,屋里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楊朵的一個小物件從桌子上滾落到地上,柴玉秀踢到一邊,“奇怪了,她怎么不問陳娜?”

    陳娜自嘲,“大概嫌我太胖,萬一壓塌了床,把我們家的大小姐傷了怎么辦。”

    “當大小姐回家當去。”

    楊朵回來了,也太快了,大概只把她媽媽送到樓梯口,她說,“你們在說我媽是吧。”她幾步進來,仰面跌到床上——原本我的床,“我終于脫離苦海了!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樹上小鳥叫呀,我們大家一起來呀,唱出一個春天來呀……章小桃同學,我無所謂上鋪下鋪的,不過呢,我東西是太多了點,在下面要方便些,你看,這床下好塞進這兩個箱子。”

    楊朵剛才無精打采的樣子變了,我們目瞪口呆看她又唱又叫。驀地,她停住,坐起來,“跟你們說,剛才我看見一個女生,那臉,白、白,是不是叫白癜風,好瘆人。”

    楊朵一下子就暴露出她的沒心沒肺的個性,的確如此,她也是個被嬌慣壞的孩子,四年中,她跟寢室里的每個人都吵過架,雞毛蒜皮,誰在她睡覺時說話聲音大了,誰吃飯時沒喊她,打撲克對家出錯牌手太臭諸如此類。但她不記仇,你心里的怒火還在燃燒時,她差不多就忘記了這回事兒。事實上,楊朵跟我們的關系都不錯。她有錢,也大方,經濟技術開發區甫一建成,她請我們去咖啡廳喝過“苦水”,去酒吧蹦過迪,去卡拉OK唱過歌,她帶來的那架理光相機為我們在校園留下了無數張倩影。我們也常借她的衣服穿,除了身材壯實的王榮和超重的陳娜,而鄧曉芹瘦,金爽太矮小,最得便宜的是我和柴玉秀,三個人的個頭兒胖瘦差不多,柴玉秀大三談了戀愛,跟男友約會——也不過就在校園內樹林里走走——三天兩頭換件衣服,給男友造成了家庭富裕的印象。我、柴玉秀、楊朵屬于鐵三角的關系。這種關系后來起了變化,跟一個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楊朵眼下說的白癜風女生。

    我心里不免一動,想到了小翠。初中之后,她進入二十四高中,全市有名的模范高中,高考錄取率高,而我和她幾乎就沒再碰面。會是小翠嗎?我正想著要不要和她們解釋一下白癜風和白化病的區別,屋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門口,我一扭臉,天,真是小翠,剛要開口,小翠將食指豎在嘴唇上,點頭示意我出來。

    樓梯口那兒沒人,小翠說,“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呢。”

    “我真沒想到你會在這里。”

    “為什么我不可以在這里?”

    “我以為你會到外省市呢。”

    “哪里都一樣,不過就為一張文憑。”她伸手將我肩上的一根頭發拿掉,“以后別再叫我小翠了。”

    “嗯?”

    “安娜。”

    “安娜?”

    “我改名字了。”

    “哦。”

    一時無話,我沒轉身離開是感覺她還有話要說,安娜背依樓梯,一只腳疊在另一只腳上,這是要聊下去的姿態。通常我算不上是個健談的人,但要是遇上對撇子的就不一樣了,從小到大,不乏好朋友。安娜是個例外,我想我們之間不可能成為朋友,雖不反感,但也沒有想走近的期望。

    “你……”

    “你,”

    我們同時說,我笑了,“王奶奶老沒見了,身體還好吧?”

    安娜搖搖頭,她不想談這個話題,“過兩天,你們就要軍訓了。”

    “你不軍訓嗎?”想收回這話來不及了,安娜說過不能過多時間暴露在太陽下。

    安娜聳聳肩,“我的病倒成了躲避很多事情的借口。”又笑道,“去年軍訓還能摸到真槍實彈,步槍都上刺刀,挺有意義的,今年就只剩下正步走、跑步、匍匐前進了,還能打打拳,花拳繡腿沒技術含量,又曬又累的,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你怎么知道的?”

    “跟學姐學長聊過的,還好,只有兩個禮拜,以前都是一個月。”

    我印象中的安娜沉默寡言,有些孤僻,這番話倒讓我又刮目相看,剛報到就熟絡地稱起學姐學長了,或許之前我忽略了她的社交能力。我也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她,安娜五官挺精致,童年時頭發淺黃,現在是一種深麥色,看上去有點異域風情。

    安娜的頭向我傾了傾,聲音低低的,“你寢室的那個,跟她媽媽一塊來的,在報到處那碰上了,嚯,她媽媽那勁頭兒,跟個政委似的。”

    “沒準兒就是呢。”

    “這樣的人別招惹她,有其母必有其女,這一住就是四年,相處起來不會太容易。”我后來才體會到她這話的意義,安娜在高中時就住寢室,十二個人同居在一個空間里,她就是那會兒鍛煉和磨礪出與人打交道的情商。安娜還曾借我一本書,有關于提高情商方面的,而我只喜歡看小說,瓊瑤、亦舒、三毛,也看金庸梁羽生,汪國真的詩也余溫尚在。安娜那本書倒是被同室其他人翻得有皮沒毛的。我現在也覺得情商固然可以培養和修煉,很大的原因還在于個人的天份。我以為寢室里王榮的情商最高,農村來的女孩兒說話特別暖心,又誰都肯幫助,和事佬,誰跟誰鬧別扭她都兩頭勸合,在背地里也不議論別人,凡事都直來直去講清楚。寢室的衛生幾乎就是她打掃的,從沒有過抱怨,也不在意我們嘲笑她鄉下妞兒。有一年假期返校,王榮帶來一大瓶蜂蜜,她村里有養蜂的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真正的純粹蜂蜜。

    大學生活在軍訓之后,就正式拉開帷幕。最初,面對“突如其來”的自由,不敢懈怠,也因由高中時期緊張的慣性,認認真真上課,小心與寢室同伴相處,更謹慎對待異性,每天的活動線路基本就是三點一線,課堂、餐廳、寢室,加上圖書室。沒多久,慣性就被打破了,轟轟烈烈奔赴大學生涯的快樂場。寢室的活躍是從陳娜買回一個呼拉圈開始的。她要減肥。

    中午時分,總有些男生端著餐具在食堂門口吃飯,這樣就有機會看女生一個個從他們面前飄過,喜歡的女生走過時他們就相互調侃,大聲說笑,把女生稱作“仙兒”,每到陳娜經過,男生們鴉雀無聲。沒有女孩子不在乎男生的感覺,陳娜深受刺激。除了胖,陳娜其實挺好看,皮膚像剝了殼的鴨蛋,眼睛大大的,圓嘟嘟的鼻子,我們為她減肥打氣時肯定她若身材苗條就是美人第二,排第一的則是由王靖雯改名王菲的歌星。楊朵有王菲的所有卡帶,我們最愛唱《我愿意》,這首歌也在某個時候成了203寢室的通行令,無論誰說句什么話,我們集體大聲說,“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

    一到晚上,寢室就上演呼拉圈表演項目,陳娜笨蛋,轉不幾圈喘著就敗下陣,雖然沒達到預期的效果,倒讓呼拉圈在女生寢室流行起來,學生會舉辦了呼拉圈友誼賽,以各女生寢室為參賽單位,203寢室進入了前五名。呼拉圈的熱度降溫后,緊接著,我們又學起了跳交際舞。

    周末,學校食堂搖身一變成了舞廳,新生差不多都是伸長了脖子的旁觀者,不會跳,也不好意思。有一個人例外,安娜。第一次看安娜跟高年級學長跳舞真是驚艷,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女生又興奮又羨慕。食堂空間大,屋頂幾盞瓦數不高的燈光,昏昏暗暗。學生多是穿深色的衣服,黑壓壓一片,偶有幾個鮮艷的身影閃過便讓人眼前一亮,目光也就集中在這片亮色之中。安娜穿條白色的裙子——天已經冷了多少顯得不合時宜,她的舞伴則著白襯衫,他們跳得流暢默契,整場數他們兩個人耀眼。安娜在校園正逐步成為一個活躍分子,凡活動都能看到她,朗誦、唱歌、聯誼、社會實踐、演戲、游園踏青、英語講演——她是外語系的,也愛運動,羽毛球、乒乓球,如果個頭足夠還可能打籃球。有幾回,我在學校樹林的小徑上看到她跟外教散步,這地方通常是那些談戀愛的男生女生來的地方。安娜成了別人非議的對象——原本她屬于特殊的存在,她像一個反轉磁場,吸引著各種各樣的目光和背地里的議論。我們寢室也在說她,都是聽來的,她對外教投懷送抱,因為她想出國,現在就開始找能幫她的靠山。我幾乎可以肯定——直覺——安娜跟外教不是那種關系,安娜落落大方,不像我們跟老師打招呼都臉紅,或者在外國人眼中安娜更容易交流溝通罷。

    我們決定請安娜教我們跳交際舞,柴玉秀先提出的,“桃子,你跟那個‘浪里白條’熟,你去問問她肯不肯教我們。”

    安娜入學一周就得了這個綽號。學校公共浴池里,一片黃白皮膚的女生中,安娜白赤赤的身體格外引人注目,我不記得誰給起的,反正就這么私下里叫開了,我差點兒把“白月光”告訴寢室的伙伴們,忍住了沒說。

    “沒有別的人選的話我去試試。”兩天前我跟安娜還坐在一起吃飯呢,為趕作業我去食堂晚了,飯廳里沒幾個人,安娜在一張桌上喊我過去,平時也總能在食堂看見,隔著距離,身邊也都有其他人。安娜說學生會搞男女生混合拔河比賽,問我要不要參加。我搖頭。安娜開導了我一番,大意就是可能大學這四年是未來所有日子里最值得回憶的,所以呢不能浪費光陰,多做點事,就算傻事錯事也是有意義的,不能將來回憶起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東西,有個詞叫虛度,懂吧。如果換作別人,我可能會跟她熱烈討論,面對安娜,只是安靜地聽著。她忽然問飯票夠用不夠用,這個月她有剩余。那時我們的伙食定量,用糧票,女生每月二十四斤,我還好,平時吃青菜的時候多,要改善就在某個周末回家。寢室同伴中只有王榮總是虧空,飯量跟男生一樣大,偶爾吃回帶肉的菜也都是我們——更多是楊朵接濟的。

    那天跟安娜吃飯時不知道怎么又提到了王奶奶,安娜告訴我當初她媽媽安排她跟奶奶住,一來是照顧奶奶,還有其他考慮,就是要繼承奶奶的房子,奶奶自己沒有親生兒女。奶奶曾經也確有過打算,但變了卦,要把房子留給另一個遠親侄子,不過,安娜可以一直住到結婚嫁人。

    我同情道,“誰照顧不是應該留給誰嘛。”

    安娜聳聳肩,說起了別的。

    安娜很熱心地教我們跳舞,從簡單的四步三步開始,她看了看楊朵的那些卡帶,選了王菲的《又見炊煙》作為音樂背景。

    “挺胸,抬頭,別呀,別看腳,肚子收回去,不是讓你撅屁股,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對,只要踩到音樂的點了怎么走都行。”

    當我和楊朵在舞廳磕磕絆絆實踐時——場上有好多都是女生跟女生,男生跟男生跳——問她,為什么不讓安娜教,楊朵是我們寢室唯一沒有跟安娜搭手學的,她只看只聽,悟性卻比我們都好,而王榮根本就教不會,兩條腿和胳臂就像四根棍子。

    場上的音響很大,我和楊朵說話時得貼著耳朵,她說小時候她爸爸單位會議禮堂經常舉辦舞會,她媽媽總要她跟著她爸去——監督,耳濡目染,熏陶得也差不多了。另外嘛,楊朵直截了當,“我不想跟她有接觸,就是不想。你不知道,我家那兒的馬路兩旁種著樹,一到夏天就生一種蟲子,就這么大吧,褐色的,身上全是毛,你打樹下走,蟲子就可能掉下來落身上,我寧愿在馬路中間走,也不想讓那蟲子掉我身上。”

    我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是能理解楊朵的。安娜想拉我參加一些活動,我不參與并非是對所有的活動不感興趣,我總覺得安娜不像她表現的那樣坦然快樂和積極向上,有裝假的成分在里面,她偽善,不真實,這才是我不愿接近她的原因。后來發生的那件事更讓我認定了對她的認識。那事發生在大四開學伊始,即使在多年后,每每想起來還會為之顫栗,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件事幾乎毀了我的人生。

    暑假一過,歸心似箭,四十天沒見寢室同伴,委實有些想念,雖然平日相互間有些小矛盾和摩擦,大局比較團結,至少三年中沒有誰想要換寢室的。那些稍不如意就要換寢室的女生對誰都是一種威脅,大家都不愿與之同室。最早一起換寢室是發生在剛入校兩個月的時候,203隔壁,兩個女生為洗臉打架,最后演變成兩撥人混戰。每天我們洗漱都是拿著臉盆去水房,那個女生把水打回來在寢室洗,濺到地上的水又不及時處理,另一個女生踩上去濕了拖鞋,爭吵逐步升級為各自用臉盆向對方和對方的床鋪潑水,被濺到的其他人自然不滿,于是,分成兩撥人,一撥負責去水房打水,一撥負責潑對方,圍觀的男生吹著口哨,“這是潑水節到了嗎?”

    吃過中午飯,我從家里出發,肩上斜挎一只綠色帆布舊書包,里面有給伙伴們帶的小禮物,七副我織的線手套,用我爸曾經發的勞保手套拆成線織成的,原色白,用我媽染面料剩下的染料染成了藍色,染料大概是有年頭了,不太著色,上色也不均勻,有些花,效果倒是滿好看。我編織有一套,手頭快,用時不過三四天時間,也差不多能想到柴玉秀會說什么,“怎么,我們成了手套黨了嗎?”書包里還有我媽交給我的兩千學費。從上一年開始,公費教育不再,學費從一百五猛漲到兩千塊。兩千塊對大多數人家來說都不是小數目,我媽在我出門時叮嚀了又叮嚀,恨不能跟了我去。背的這只書包不常用,來來去去裝幾本文學書籍,跟伙伴們出去逛街時裝些零碎小東西。進入大三之后,我們周末出去的時候越來越多,我、楊朵、柴玉秀三人幫,開發區幾乎被我們逛遍了,也沒有特別的景致,一條寬馬路,兩旁是高樓大廈,咖啡廳、蛋糕店、酒店、卡拉OK廳,幾家日韓餐館——為來這里開工廠的日本韓國人服務,很快也有了錄像廳和影院——我們看過不少電影,《甜蜜蜜》《泰坦尼克號》《小鬼當家》《離開雷鋒的日子》《甲方乙方》《玩具總動員》……

    街道上幾乎沒有樹木,人們在陽光底下都是躲在樓宇的陰影里走路。馬路的一面有大片的新建居民樓,四層或六層,清一色,就像克隆出來的。白天馬路上沒幾個人,空曠而寂靜。到傍晚,外資工廠的打工仔和打工妹都聚集在一個叫五彩繽紛的大廣場上,得此名大概是因廣場四周豎立著幾根彩色的柱子,赤橙黃綠青藍紫。廣場有噴泉、石雕——后來還養了一群鴿子。有時能碰上外國人,最多的是日本人和韓國人,日本人很好區分,男人都是西裝領帶,彬彬有禮。韓國人若三個以上說話就很吵,有時我們也會把臺胞看成日本人。

    到學校快三點了,先去繳學費,這個時間剛好避開了高峰,去年這天就出現了學生和家長扎堆——有家長不放心孩子帶錢就跟來了,校辦里的人烏泱烏泱的。我們稱之為校部的教職員工辦公樓跟學生寢室一南一北,與食堂錯開一棟樓的距離。操場上迎面遇見陳娜和她的兩個老鄉女生,剛繳費回來。撲過去,抱個滿懷,尖叫。每回假期回來寢室都會像燒開了水一樣沸騰,你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遇見什么樣奇怪的人,有沒有中彈——搞對象,做家教掙了多少錢。我們幾乎就在喊著說話,仿佛聲帶就只剩下了高音區。

    “你好像有點瘦了。”

    “怎么是好像?!”

    “你瘦了!”

    “這才是我的好姐妹,這裙子真好看,氣我,知道我不能穿裙子。”

    “哪里是氣人,是鼓勵你,哎,都到了吧。”

    “到了到了,哦,告訴你,楊朵媽媽也來了。”

    “來干么?”

    “楊朵說她媽是去別處公干,拐個彎兒。”

    “我們是不是又要聽楊媽媽的教誨了。”

    “你這會兒能碰上她們,快去吧。”

    我順著食堂門前一條紅磚甬道走,這條小道一直延伸到拐彎處,一低頭,兩步遠的紅磚上躺著一個錢包,這樣距離才看到也是因為錢包跟紅磚的色澤接近,我走過去拾起來,“誰的錢包!”四下看看,幾十米開外有零星的學生。錢包比手掌長些,皮質,鼓鼓囊囊,簇新,鋼制搭扣,很漂亮。寢室八個女生,只有楊朵和金爽有正經錢包,我們用的都是掛歷紙疊成的,平日裝零錢和飯票,夾張自己最喜歡的個照。

    錢包被我握了又握,手心出汗了,心怦怦跳,我感覺都快要拿不住了,一下子,錢包塞進書包里。

    “桃子。”有人喊,我差點兒跳起來,怔怔看著安娜從我身后過來,腦子一下子亂了。

    “你臉怎么這么紅?”

    “你、你、什么、時候、來的?”我結巴著。

    “剛到,我也去繳費,走吧。”她忽然笑了,“瞧,女政委來了。”

    楊朵和她媽媽拐過食堂朝這邊過來,母女兩人在爭吵著什么,還沒走到跟前,楊朵媽媽急切地問,“兩位同學,錢包掉了,你們有沒有撿到,紅色的。”楊朵媽媽顯然沒認出我,楊朵沖我擠擠眼睛,做出痛苦的表情。

    “錢包?”安娜搖搖頭,“掉在這兒嗎?我們剛過來,已經過去好幾撥人。”

    楊朵媽媽怒氣沖沖,“讓你裝書包里偏拿在手上顯擺,你很能是吧,我后悔給你買了那個錢包,你以為我和你爸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十塊八塊的?這好,都丟了,你就喝風吧。”

    楊朵說,“我是故意的嗎?”

    “為什么總不聽大人的話!”

    “哎呀,我去死好吧。”

    “把錢給我找到再去死,你快給我想想掉在哪兒了?”

    “你吵得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好像就是這片兒吧。”楊朵兩手畫了一個很大的圈兒。

    “那就瞪大眼珠子給我找!”

    我的臉一直發燙發脹,感覺有點神志不清,而身體正經受著掉進冰河變冷變僵硬的過程,我不知道再持續一會兒,會不會猝然倒地。就在這時,安娜扯了扯我袖子,我一哆嗦,她看我一眼,“我們得趕緊的,不然今天繳不上了。”

    我要感激她嗎?讓我擺脫了臨近崩潰的“危險”?不,相反,我對安娜的恰好出現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在以后的歲月里,我無數次想,將錢包裝入口袋是我的一念之差,在楊朵和她媽媽找來時,如果沒有安娜,我會審度處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何況,楊朵是我的好友。因為安娜,因為楊朵媽媽讓事件沒有喘息地發酵升級了。在我和安娜回到寢室時,學校廣播站已經在反復播放尋找錢包的消息,楊朵跟在她媽媽身后,一個一個寢室去詢問,兩千六百塊,相當于一個普通家庭幾個月的收入,即使條件不錯的也不會對上千塊的損失無動于衷聽之任之。

    “我去你家找過你。”回來的路上安娜說。我機械地點點頭,我不在乎這個時候她說什么,我只想確認她是不是看到我撿了錢包。我努力還原當時的情景,錢包在一拐過食堂的角落,或許她沒見到我將錢包裝入書包,但我的狀態和緊隨其后的楊朵跟她媽媽,她能猜測到了吧,那么冰雪聰明的人。

    “現在的家長挑剔得厲害,我花了錢了,你要怎樣怎樣,有時候感覺在某些學生身上花費時間是麻袋上繡花。”

    安娜在說當家教的事,她去我家時我不在,我媽對她一頓夸獎,又懂事又孝順,王奶奶住院端屎端尿的一點都不嫌棄,親生的兒女也不過如此,當家教掙的錢都交給王奶奶,桃子你要好好跟小翠學學。

    我在一個寒假也嘗試過跟幾個大學生舉著寫有“家教”的紙牌,等在人流密集的商場門前,被試用過兩回,不成功,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害怕被監視。

    “什么時候你也能像小翠那樣幫襯著你媽。”我媽的話讓我不勝其煩,忍不住嗆她,“我小時候是誰說過讓我離她遠點的?”

    “誰說的?我?我什么時候說過那話。”

    “白化病白化病,她是病人!”

    “那也算不上是病吧,我倒覺得小翠越看越順眼越看越漂亮。”

    “讓她來當你閨女吧!”

    “你吃了槍藥了?不是你跟在人家屁股后頭……”

    “那是小時候,現在我長大了,我要離她遠點兒。”

    “她怎么你了,主動要給你介紹學生教呢。”

    “不稀罕。”

    “沒出息的玩意兒。”

    我和安娜走到寢室樓梯口,她突然說,“桃子,奶奶把房子的遺囑改了,給了我。”

    “哦。”

    “大概是被感動了吧。”

    “……”

    “過年時奶奶住院,同病房四個老人,吃喝拉撒得要人伺候,他們的兒女為老人端便盆時胳臂伸得老長,離臉遠遠的,讓我想起一個相聲段子,朱元璋用珍珠翡翠白玉湯大宴群臣。呵,我沒那么做,還要觀察一下,奶奶拉的屎是硬了是稀了,假裝是營養師會調理飲食。你以為我不嫌臭嗎?我都是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去吐,我得克制,一直以來我都是遭遇白眼和避之不及,所以我明白,順從或聽話,別人會讓你過得好點。”我根本無心聽安娜感慨她的人生,又懷疑她跟我說這些話的目的性,我只想躲開她,躲到一個沒有他人的角落里。

    推開寢室的門,幾個同伴——楊朵此刻跟她媽媽在“走訪”樓層的各寢室——面沉似水,眼神凝重,齊齊地看著我。心又劇烈地跳起來,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胃口痙攣成一團,我要繃不住了。

    “你知道了?”柴玉秀問。

    “……?”

    “曉芹。”

    “怎么了?”

    “曉芹死了。”

    “啊?誰?曉芹……”

    我一屁股坐到靠門口的床上,恰好是曉芹的床,“哇”地哭出來聲來。

    我和王榮在上島咖啡,坐在大玻璃窗下,此刻,華燈初上,窗外馬路上車流如梭,對面的大飯店霓虹閃爍。我們吃了份臺灣香腸飯,然后是經典咖啡,王榮說,“無論如何我請客,別跟我講什么盡東道主之誼的廢話。”

    距離我們走出校門已經過去了十二年,當初我們都各自留下了通訊地址,我收到過王榮在內的三個同寢室伙伴寫的信,我沒有回信,聯絡也就斷了,好在我家仍在老地方,王榮找到我也不是那么困難。十幾年前那個土得掉渣的窮鄉僻壤的鄉下女孩已經蛻變成城市白領,她在北京一連鎖快捷酒店當業務主管,這次是為加盟店培訓管理人員而來。我記得當初她信中告訴我在當老師,問她怎么改行了。王榮說,“窮唄,我們老家那個鎮上只有一所學校,有時連工資都發不出來,跟男朋友去北京打工,在一家小飯店當服務員,管吃管住呀,男朋友當保安,也管住,不然就流落街頭了。后來一家國際酒店招工,大學生優先,到了那兒,我才對這一行業有了全新的認識,之前就以為是端盤端碗的。好好干唄,干到了領班,我是被這家連鎖酒店的部門主管‘挖’去的,現在差不多的旅游城市都有我們的連鎖店。”

    “真好。”我由衷道,反觀自己,馬馬虎虎,小職員,離了婚,因為這個我媽和我爸感覺在鄰居面前抬不起頭來。

    王榮伸手過來在我的胳臂上拍了拍,有歉意有安慰的意味。我笑笑,不會把王榮所說看成是一種炫耀,她雖變化很大,但臉上仍然保持著曾經的真誠笑容。

    “你跟誰還有聯系?”我問。

    “陳娜,哦,她現在是律師。”

    “是嗎?”

    “她好厲害,用三年時間自修法律課程,能想像嗎,當初摸底測試她兩門不及格呀。”

    “是的呀,總說減肥也沒有衡心。”

    “你呢,你們鐵三角還聯絡嗎?”

    我搖搖頭。

    “你知道我們那時候怎么說你的嗎?”

    我心一跳。

    “當時固然有曉芹死亡的陰影,那么年輕就得了腦瘤,死亡太早太近了,但就是沒想到對你的影響那么大,你突然就像換了一個人,不是沉默寡言就是神經兮兮,我們分析一定另有原因:你失戀了。是這樣嗎?現在能說吧,是誰?本校的還是‘社會’上的人?這個人的能量一定很大,讓我們的桃子失魂落魄,丟盔卸甲的。”

    原來她們是這樣想的,我松了一口氣,思忖了思忖,“我對死亡有種天生的恐懼感,至于那個人嘛,我差不多都忘記了,初戀原本如此。”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有一晚,你可是把我們都嚇到了。”

    我苦澀地一笑。

    “哦,那個浪里白條怎么樣了?你們那會兒走得挺近啊。”

    “我們從小就是鄰居,又在同一所中學。”

    “結婚了?做什么工作?”

    “我不知道,她不在這城市,不然怎么也能遇上。”

    “別不是出國了吧,她對托福很感興趣的,祝她一切都好吧。”

    那一夜的記憶仍然清晰。曉芹同鄉帶來的訊息讓寢室充滿了壓抑和悲愴的氣氛,任何事情在死亡面前都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在楊朵媽媽離開后,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床,各懷心事。同伴們輾轉反側一陣子便入睡了,只有我閉不上眼睛,黑暗掩蓋了我的惶惶和無措,心口一直在灼灼地燒著,楊朵媽媽已經給這起事件定了性,一個人匿下了錢包,這行為比小偷更惡劣,他(她)將受到報應和懲罰。而懲罰對我來說從撿到錢包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萬籟寂靜中,我瞪著又酸又澀的眼睛凝視著黑暗,凝視著那顆炸彈——掛在床頭欄桿上的書包,那是掛書包的老地方,我沒有換到別處,是不想引起別人的懷疑,以往只要我不用,沒人會動它。我在里面臨時塞進去兩本書,將錢包夾在書之間。此刻的我神經高度緊張,有根針掉地上也會讓我蹦起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我實在疲倦了,但并不意味著一下子能入眠,我眨了下眼睛,就這時,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音,有誰從床上下來了,我感覺自己的床搖晃了搖晃,白光一閃,一只白白的手臂慢慢接近我的書包,那只手就要伸進去了,我猛地坐起大聲喊叫,緊接著,兩道手電筒亮了起來,“誰呀?”

    “怎么了?”

    “桃子,你這是要嚇死人啊!”

    我大汗淋漓,喘著粗氣,原來是個噩夢。

    第二天非常煎熬,本想可以找個借口不去食堂吃飯,找個機會處理錢包,放到一個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這個地方必須是楊朵和她媽媽走過的途徑,卻不想陳娜也不去食堂,讓王榮替她打飯回來。

    “桃子,你說,那個撿到錢包的人會心安理得么?我覺得不會,那次我在商場門口看到地上有五塊錢,還沒撿呢心就亂蹦,跟偷似的,你有過這體驗吧?噯,你撿到過錢沒有?”陳娜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說話。

    “……沒……”

    “兩千六百塊,我的天!”

    “……”

    “再也看不到放屁精了。”

    “……嗯……”

    “你說,她總放屁會跟腦子那個瘤有關系嗎?”

    “……不知道……”

    “這才剛剛開學就發生這些事。”

    “……”

    “吃完飯還要幫楊朵去找錢包,我覺得沒希望,昨天她跟她媽找了好幾個來回了,要么八雙眼睛,不,七雙眼睛比兩雙眼睛管用?”

    “……”

    “桃子,你又睡了嗎?”

    “……沒……”

    寢室七個伙伴,還有在半路上加入進來的同班同學,十幾個人的隊伍沿著楊朵和她媽媽在校園里轉悠的路線,展開地毯般的搜尋,一路走,一路找,一路嘻嘻哈哈。

    “楊朵,你不會連小賣部都領你媽轉了吧。”

    “我跟我媽說學校過兩年就搬遷了,這里將成為歷史,一草一木都要看看。”

    “我們是趕不上新校樓嘍。”

    “楊朵,你又打噴嚏,肯定你媽又在罵你呢。”

    “我太心疼那只錢包了,磨了好久才給我買的。”

    “楊朵你腦子壞了吧,兩千六不心疼,倒是心疼不到一百塊的錢包。”

    “感覺楊朵這次回來的確有點二百五。”

    “你是搞了對象吧,有人說談戀愛會讓人變傻。”

    “少來,你們。”

    我低著頭,仿佛在留意目光所及之處,實際上我什么也看不見,眼睛發花,兩腿又沉又輕,深一腳淺一腳,渾渾噩噩混在隊伍里。一行人在校門口停下,已經回到起點了,聽一個女生說,“警察?”

    大家都循聲望去,兩個警察在跟門衛說著什么,門衛抬手指了指,接著,警察不緊不慢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朝著校辦公樓的方向而去。

    “出什么事了?”

    “連警察都驚動了,事兒還不小呢。”

    楊朵突然說,“可能是我媽干的,昨天就要報警。”

    “報了也好,讓警察好好查查,沒學過雷鋒拾金不昧么。”

    “要真查出來,會不會開除?”

    “不管了,我們走,走哇桃子,發什么愣啊。”

    楊朵挽起我的胳臂,也挽過另一個女生,大家簇擁著走,一邊嘆息,幾乎有種塵埃落定的滿足感。一個女生唱起了《我愿意》,很快,變成了大合唱……大聲告訴你,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忘記我姓名……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為你……

    很多年后,每每面對他人回顧青春歲月的感慨,我腦海里就會浮現一群青春女孩兒煞有介事模仿王菲的畫面。

    錢包事件最后不了了之,警察的介入,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的承諾——為歸還錢包的人保守秘密,這些都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仍有不幡然悔悟之人。

    一個星期后的周末,我迫不及待回家,只有回家才可以堂而皇之拿走書包。我將錢包放在小樹林中一個球形的綠色植物中,對面是一張長椅,稍微留心一點就能若隱若現地看到那顆“炸彈”。而我再也沒有從那地方走過,直到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早晨一睜開眼睛,伙伴們都擠在窗前,從玻璃上望出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彌漫,雪已經在地上、屋頂、樹木上積起來了,就像給萬物覆蓋了一層白色的防護性外殼。

    “好大的雪啊。”

    “我家那面從來沒下過雪。”

    “我想作詩一首。”

    “就你?最多是啊,雪啊,真白,真白,太白了。”

    “就是我!雪啊,真白,真白,太白了!”

    “哈哈哈!”

    我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涌上一股寬慰和平的感覺,兩個月來,一直灼灼的胸口上的刺痛消失了。我穿上外套,系上圍巾,打開門,王榮在后面問,“干什么去?”

    “別管。”

    我走進漫天的大雪中,走進樹木中的小徑,走過那株被雪蓋住的球形植物,身后是一長串深深的腳印。我看見安娜從小徑的另一頭踽踽而行,她喊我,我沖她一笑,那天我和安娜就在碰面的地方堆了一個不太像樣的雪人,“我想起了《雪孩子》,哎,你什么時候看的這個。”

    “五六歲吧。”

    我們就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展開了一段回憶殺,從《哪吒鬧海》《大鬧天宮》《小蝌蚪找媽媽》《三個和尚》《阿凡提》到《花仙子》《鐵臂阿童木》《聰明的一休》《黑貓警長》《米老鼠與唐老鴨》……一口氣羅列出幾十部來。

    “那時候我們哪里知道,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走過最美的時光。”

    這像句詩。

    我和王榮在上島咖啡見面的幾個月后,就仿佛是因由我們話題涉及而被招引而來似的,安娜出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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