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平凡的世界》:悲欣交集的理想主義
原標題:重讀路遙《平凡的世界》
為什么《平凡的世界》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并未引起文壇足夠關注,卻在二三十年后,越來越引起了青年讀者(也包括專業評論家)的關注?我認為至少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中國文學讀者群體的變化。1985年前后,程德培講過一句非常精辟的話:當代小說不是城里人下鄉,就是鄉下人進城?!俺抢锶讼锣l”即指知青小說,韓少功、王安憶、阿城、張承志、史鐵生等,其作品中的鄉村其實只是知識分子考驗、歷練自己靈魂的背景。其中只有極少數人,比如史鐵生,會關注農民的生活狀態,但作品底色還是知青的心態。所謂“鄉下人進城”,指的是莫言、賈平凹、路遙等的創作。莫言像沈從文一樣美化鄉村,批判城市;賈平凹是努力發掘鄉土傳統當中的善惡;大概只有路遙,真正從字面上來描寫“鄉下人進城”。
《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要離開縣城回鄉時說:“你(指縣城)也沒有能拍打凈我身上的黃土;但我身上也的確烙下了你的印記??梢赃@樣說,我還沒有能變成一個純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個鄉巴佬了。”(1)這段話可以形容路遙的理想讀者。在過去幾十年間,中國社會的最大變化,中國在世界上崛起的關鍵,就是幾億農村人口急速向城市轉移,就是“鄉下人”(中性概念)或主動或被動地進城。史鐵生《插隊的故事》寫過黃土高原農民的生存狀態——一家人很多小孩,全家都睡在一個破窯洞里,男女婚嫁有很多買賣的習俗,在貧困的土地上唱著浪漫的山歌,做點小生意要被當作“走資本主義道路”批斗,等等。(2)路遙小說里也有同樣的情節,但史鐵生是“知青看農民”,同情的是農民的“生存狀態”,路遙卻是“農民做知青”,理解的是農民的“心態”。
孫少平說:“最叫人痛苦的是,你出生于一個農民家庭,但又想掙脫這樣的家庭,掙脫不了,又想掙脫……”這是小說(以及時代)的主題。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當代小說的讀者群主要是城市里中學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到了21世紀,大量鄉村小鎮青年已中學畢業,也已進入城市,成為新時代文學讀者的主流。在這種情況下,“鄉下人進城”就比“城里人下鄉”能夠獲得更多讀者的共鳴。這是《平凡的世界》,還有余華的《活著》等作品近年持續熱銷并影響青年人三觀的一個可能的解釋。
當然路遙和余華還是不同,余華是策略調整,路遙是別無選擇。
除了文學讀者的變化以外,第二個原因是80年代文學強調“新時期”,激烈否定“文革”,但是《平凡的世界》卻突出70年代中后期中國政治生態的微妙延續性。這中間當然有斷裂——從革命到改革,但斷裂之中又有體制、人事和政治文化傳統的延續。偏偏這兩個歷史時期的復雜關系,近年來是中國文學界——恐怕也不只文學界——的一個熱門話題,所以人們突然發現,《平凡的世界》描寫的正是“革命”與“改革”的交接期。這個交接期,在其他作品里是一個相對的空檔,比較難以訴說?!锻硐枷У臅r候》《芙蓉鎮》《古船》等小說都從“文革”直接跳到80年代的反省。路遙的小說,卻非常寫實非常平靜地敘述了“革命”后期普通農民的生存狀態、心態,然后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描寫他們從集體化生產體制走向家庭聯產承包體制的詳細過程。所以《平凡的世界》記錄了20世紀“中國故事”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一、《平凡的世界》里的三類農民
《平凡的世界》寫黃土高原上的雙水村,和《創業史》一樣,村里的人也可分成三類:一是貧窮農民,二是村干部,三是地主和中農的后代。貧窮農民如孫少安、孫少平一家,父親孫玉厚老實巴交,辛苦耕作,艱難生活。祖母病在炕上,全家擠一個破窯洞,小妹妹蘭香借宿在他人家里。少平在縣里讀中學,只能吃最差的黑面饃,很為自己的窮困而羞愧,卻愛上了地主漂亮的女兒郝紅梅。姐姐嫁了一個不務正業的王滿銀,王滿銀因為倒賣幾塊錢的老鼠藥被批為“走資本主義道路”,要到建設工地“勞教”??傊?,孫少安一家代表了勤勞、刻苦、老實的農民,在小說第一部里,他們生活艱辛。
第二類人物是村干部,以大隊支部書記田福堂和委員孫玉亭為代表。孫玉亭是孫少安的叔叔,自己窮得叮當響,整天抓階級斗爭,要大家學《水滸》。田福堂從20世紀50年代合作化時期起就是雙水村的頭號實權人物,對村里情況了如指掌。第一部結尾,田福堂想學陳永貴,炸山筑壩造良田,結果炸了很多窯洞及學校,一事無成。
雙水村的第三類農民是地主或中農出身,大都姓金,如俊山、俊文、俊武、俊斌等,實力強,為人低調。田福堂把一隊隊長孫少安、二隊隊長金俊武都看作是競爭對手。
對照《平凡的世界》與《創業史》的人物分類,相同之處是,都是貧苦農民、基層干部和富農中農(及后代)三大類,貧苦農民都是正面主角、時代新人(還都“偶然”認識上面領導)。不同之處是,梁生寶要搞合作化,孫少安要承包單干。而且柳青筆下富農中農是反派,路遙小說里集體化村干部才是反面角色。階級斗爭已悄然轉化為干群矛盾。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細寫“文革”后期的農村生活,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貧富仍有差異,干部仍有好處。田福堂的弟弟田福軍在縣革委會做事,其哥哥沾光。富裕中農各家光景也還是比赤貧農戶好。
第二,“文革”期間,婚姻還是依賴金錢、地位。少安后來找到不要彩禮的媳婦,一是因為他的相貌人品,也和他的隊長身份有關。
第三,生產大隊之間為了搶水可以互相搞破壞。為了集體利益,犯法也符合村民道德。小說還寫王姓、金姓、田姓三族農民械斗。20世紀20年代許杰小說《慘霧》里的械斗情節,居然在“文革”時期依然存在。雙水村的家族之爭,雖然不如《古船》那么壁壘分明,但也有跡可循。路遙小說顯示中國農村的宗族鄉俗,在20世紀70年代也沒有完全消失。
第四,《平凡的世界》與其他鄉土文學的最大不同,不是寫貧富差距,不是寫鄉民械斗,不是寫婚戀習俗,而是特別強調農民,尤其是年輕的農民想離開鄉村——或者改變鄉村,或者逃離鄉村。小說既寫費孝通《鄉土中國》意義上的中國鄉村秩序的崩塌,也寫這種鄉村秩序的變形轉移。
二、歷史轉折期的“官場”
路遙的小說除了寫農民,還有接近一半篇幅在寫鄉鎮乃至省級干部,可見小說重視農民與各級官員的關系。從大隊、公社、縣委,到地委、省委,甚至中央,有名有姓的干部幾十人,有虛實政績,有仕途變遷,有家族背景,有官員心理?!镀椒驳氖澜纭房赡苁钱敶?,甚至是晚清以來最詳細的“官場小說”。李伯元也寫知縣、臬司、藩臺、巡撫,直至軍機處中堂,但各級官員面貌雷同,皆為貪腐。《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以后,同一層級常有矛盾和斗爭,廠里有魏鶴鳴、王清泉,組織部里有林震、韓常新、劉世吾,區里有周書記?!秵虖S長上任記》里也是經理、廠長、機電局長,乃至部長,每一級都有不同干部面貌,不同干部品格,下靠不同群眾基礎,上求不同領導支持?!镀椒驳氖澜纭芬惭永m了這種格局,但因為是1976年前后政治路線轉變時期,所以寫出了一個特殊時期的“官場”,既不是含蓄諷刺,也并非簡單歌頌。
小說第一部,雙水村支書田福堂、委員孫玉亭主要“抓革命”,田海民、金俊山負責“促生產”;公社一級,革委會副主任徐治功動不動就抓人,批判農民“走資本主義道路”,關心生產的是白明川。全書重點描寫在縣一級,“革命派”是縣革委會主任馮世寬,以及副主任李登云和馬國雄,“生產派”就是副主任田福軍和張有智。再到地區一級,只見到一個領導苗凱,也是“革命派”。由此可見,在1975年,每一級的一把手都要抓階級斗爭,副手則負責經濟民生。
這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既寫雙水村農民的卑微命運,又寫不同層級的政治路線斗爭,在社會學意義上剖析城、鄉、鎮的關系,在小說情節上則主要通過青年讀者最感興趣的男女感情線索,來串連雙水村農民心態與中國社會各級“官場”。
田福堂的女兒田潤葉已經獲得城市“公家人”身份,在縣城教書,住在二叔——縣革委會副主任田福軍家里。副主任李登云的兒子李向前拼命追求潤葉,可是潤葉一心喜歡青梅竹馬的孫少安。孫少安反復考慮,終于覺得農民與“公家人”之間有距離,他不想高攀,便拒絕了潤葉,自己到山西找了鄉村女子賀秀蓮。這個選擇顯示出鄉村婚戀與社會經濟地位之間的傳統關系。
潤葉不肯嫁給干部子弟李向前,但是聽說婚事對他二叔田福軍在縣委的政治地位有利,無奈只好答應?;楹鬂櫲~仍然不愛丈夫,長期不同房,畸形婚姻維持很久。另一邊,少安的農家老婆賢惠能干,不過想跟公婆分家,令少安苦悶。少安覺得“家”就是祖母、父母、苦命的姐姐,還有不爭氣的姐夫,也包括他讀書的弟弟和妹妹,可是秀蓮認為“家”就是他們夫妻。是否要分家,顯示出傳統鄉土價值觀所面臨的新時代的挑戰和考驗。
少安在雙水村第一個提出土地應該承包,他認為大家之所以窮,是因為攪和在一起,只要分開做,就會有出路。他在小說第一部里受到批判。1977年以后形勢轉變,他通過運磚制磚,最早致富。少安吃得起苦,為人正直、膽大心細,的確有點像梁生寶,不過梁生寶是搞合作社,孫少安是拆合作社。路遙和柳青都是陜西作家,都寫了1949年后體現中國農村面貌的重要作品?!镀椒驳氖澜纭返诙康?6章,有個老作家黑白,見到田福軍就抱怨,說改革開放之后,農村“完全是一派舊社會的景象嘛!集體連個影子也不見了……農村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兩極分化……我們在農村搞了幾十年社會主義,結果不費吹灰之力就蕩然無存”,黑白說“自己一生傾注了心血而熱情贊美的事物,突然被否定得一干二凈,心里不難過是不可能的”。這時田福軍(也代表路遙)安慰老作家說,你當初描寫合作化運動和“大躍進”的書,“在其間真誠地謳歌的事物,現在看來很多方面已經站不住腳;甚至是幼稚和可笑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以后的人們絕對不會懷疑你當年的謳歌完全出于真誠”。
大概這也是路遙想對柳青說的話:當年你寫《創業史》,雖然今天看來有荒謬之處,但你還是真誠的。
《平凡的世界》里的“官場”充滿鄉土本色,長的篇幅反復渲染在中央任顧問的老同志的回鄉,小的細節也不回避如省委干部田福軍仍喜歡摳腳。各級干部都有自己的鄉親關系網絡。田潤葉的婚姻之所以關聯她叔叔的政治地位,也是因為“官場”里的人倫因素。到第二部,政策發生變化,但是官員各有自己仕途,并不必然與路線斗爭有關。田福軍一度被調到省里“掛”起來,但他認識上級組織部長,又獲省委書記喬伯年信任,就升為黃原地區的行署專員,之后是地委書記。他做專員時,和原來的上級苗凱平起平坐。后來苗凱調走,他任地委書記。到第三部,田福軍升為省委副書記兼省會的市委書記——“好干部”一路升遷,代表正確路線占主導。但是他在縣革委會的戰友張有智,后來只是縣委書記,一直鬧情緒,工作沒熱情。因為同級同事升到省委,自己還在縣里,差了兩三級。因為是老戰友,田福軍一直沒有撤換張有智。小說敘事者寫到這里,專門責怪田福軍,“因為你不撤張有智,原西縣的工作就打不開”。小說里的其他官員,都有不同程度的升遷。
《平凡的世界》寫鄉鎮“官場”還有幾個其他作品所沒有的特點。
第一,雖有路線斗爭背景,但干部形象并非黑白分明,善惡對立。比如馮世寬,路線轉,政績也轉,曾經是很“左”的縣革委會主任,后來到地委,做了田福軍的副手,卻也能放下個人恩怨?!霸旆磁伞敝芪凝垼敵鯂绤柾菩小皠诮獭?,后來經過學習,成為原西縣縣長,工作踏實,做出很多成績。原來公社副主任徐治功,和雙水村寡婦王彩娥有染,事情掩蓋過去以后,繼續做閑官。小說三部,絕大多數干部,或快或慢都在升遷,且可以跨越政治、經濟、文化不同領域做官,真正受懲罰往下跌的官員只有一個暗地告狀的高鳳閣,后因城市防洪工作出差錯被免職。
改革前后,路線和旗幟換了,干部們工作照做,升遷照常,而且常常被跨領域任命。這是小說里所描寫的“官場”現象。
第二,小說寫“文革”結束,有一度農村基層黨組織“空閑”。下面很多矛盾,干部坐著下棋。雙水村黨支部幾年才開一次會(他們一開會,村民就緊張)。有一個特定時期,黨在農村基層的權力好像有點被削弱。
第三,這個“削弱”,只是“好像”?!拔母铩泵麨榉大w制,其實對社會全面管控。地上種什么,怎么種,賣老鼠藥,男女之事,什么都管。到了20世紀80年代,大隊公社撤銷,“階級斗爭”會改為“夸富”會。假設小說細節全部屬實,讀者會有疑問:到底是孫少安他們推動了田福軍層層上升,還是田福軍們容忍,放手讓孫少安們勞動致富呢?《平凡的世界》,用一個關鍵歷史時段的故事,提出了一個關鍵的中國問題。
三、“鄉下人”孫少平進城
小說第一男主角其實是少安的弟弟少平。少平高中畢業曾借隊長哥哥的光回村教書,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推行后,少平不肯種田,執意離開家鄉進城打工。少平并不清楚自己進城的具體目的,只是讀了書,好幻想,覺得鄉村天地太小,想去見識、嘗試更多。從外表和身份看,少平只是一個普通攬工漢,和蹲在大城市路邊等待被雇用的打工者們一樣,身無分文,有時無處睡覺。很長一段時間,少平幫不同的建筑工地做苦工,搬石頭,背上皮膚裂開,流血,結疤,再受傷,一天也就掙兩塊錢的工資。在小說第一部,少平是一個好幻想的文學青年,到第二部,就變成了一個沒時間思考的苦力了。這一時期,雙水村很多鄉親的生活境遇都在改善,大隊、公社、縣城、地委各級干部不斷升遷。但小說轉一圈回到主角少平處,他還是在不同工地做苦力,靠打工維持最低的城市生活水平,還要幫助讀高中的妹妹蘭香,同時還一直維持著與中學同學田曉霞的精神友誼。報社記者田曉霞是田福軍的女兒,聰明、開朗、有氣質、有思想,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個睡在建筑工地、點蠟燭讀《紅與黑》的小伙子。
艱辛的體力勞動與艱深的文藝探索同時并存在一個身體里,這就要求其肉體與精神兩方面都要有超越常人的毅力,這很像枕著《資本論》睡覺的勞改犯章永璘,或者是杰克·倫敦筆下的水手作家馬丁·伊登。這是“鄉下人進城”與“城里人下鄉”的一個交叉點。馬丁·伊登是為了愛情向上爬,身處下賤心比天高;章永璘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進城做苦工背石頭同時讀艾特瑪托夫的孫少平,到底是哪一種人?
《平凡的世界》,除了少安、少平兄弟的婚戀線索外,還寫了同輩同學當中其他幾對男女的關系變化。田潤葉堅決不同丈夫李向前同居,直到有一天,傷心的李向前喝酒出了車禍,腿斷殘疾,潤葉反而回心轉意。在高中時期甩了少平轉愛富家子的郝紅梅,因為偷手帕被人揭發,也被男友拋棄,匆忙嫁人后丈夫又意外身亡。某天,她背著孩子在街邊賣小吃謀生,遇上了田福堂的兒子田潤生,沒想到潤生倒是一心一意愛上了這個苦命寡婦,不顧精明父親反對,最后成婚?!镀椒驳氖澜纭防镉泻芏喙适?,違反故事常規,卻遵循世界常理。
路遙寫小說,很有政治鋒芒,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政治正確,十分堅定。但小說又通過無數寫實細節,寫出了“文革”與“文革”后農村的變與不變。
改革開放以后,雙水村有個“神漢”劉玉升,裝神弄鬼,一度很得人心。已經發家致富的少安反省雙水村的歷史時說,以前最神氣的是地主;之后,最有威望的是教書的金老先生;之后幾十年,最有權力的是村支書田福堂;再下來,難道現在人們最相信劉玉升?想到這里,孫少安就把本來要投資拍“三國”的錢,重修了雙水村的學校。作家在這個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對農村發展的理想。
四、怎么評論《平凡的世界》的結尾?
孫少平到煤礦后每天下井,從農民身份轉為工人身份,勞動強度一點沒有減少,危險度反而增加。少平認識了一個善良的班長,班長和他的老婆小孩都對他很好。后來班長因公身亡,少平就和班長老婆小孩互相照顧,像家人一樣。
曉霞之前曾到煤礦看望少平,省城美女記者被眾多礦工圍觀,這個情景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少平的虛榮心,當然,也促進了兩人關系的發展。
但是小說結尾出人意料。首先是曉霞在采訪洪水災難時犧牲。田福軍書記就把礦工孫少平叫去,交給他三本女兒的日記,記載她和少平的愛情。之后,少平受工傷,眼睛、臉部受傷嚴重,被送到省城急救。妹妹和未來的妹夫說可以由省委副書記下調令,把少平調回省城,可少平拒絕了。又有醫學院女生金秀——朋友金波的妹妹,此時向少平表達愛意,少平也婉拒了。最后,臉部嚴重受損破相的孫少平回到了他熱愛的煤礦。
應該怎么理解,怎么評論這個結尾?
百萬字的《平凡的世界》,文學語言并無特別之處,基本上是當代白話,偶然夾一些當地方言,如“爛包”“言傳”等,根據上下文也讀得懂。小說里的抒情段落,有點渲染過度。敘事特點,是虛擬敘述者與讀者之間有對話,如一個人物出現什么事情,小說就寫:我們認識的這個人他以前是怎么樣的,你們怎么看他,等等,好像作者跟讀者在議論小說里的人物??傮w上,人們不會特別注意這部小說的技巧,其藝術成就主要在主題結構、大量細節,以及小說結尾。
從藝術上看,這個結尾打破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也使少平成為一個性格有發展有變化的人物。其他人物命運、場景變化,性格特征不變,只有少平在第一部里是文學青年,第二部委屈地身處底層,發展到第三部境界升華,拒絕向上,堅守底層。不管讀者是不是理解、相信或認同主人公最后的選擇,小說的確想刻畫主人公的性格轉化,同時也理想化了“鄉下人進城”的主題意義。
如果覺得這個理想主義結尾有點虛幻,甚至做作,作家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
假如曉霞不死,最終少平受傷或者有成就而回城結婚,人們難免會懷疑少平的“于連氣質”——他與高干子女的戀愛是否早有功利布局?是否有意無意給他帶來了利益和退路?
假如曉霞還是犧牲,但少平在煤礦有特別貢獻,如發明創造之類,再順理成章回城,與妹妹、妹夫團聚,或者回到雙水村,然后再被委以重任之類,那么這時候,少平不也像章永璘一樣嗎?最后也到鋪著紅地毯的會堂,向黃土高原表示感謝?這不就又在模仿“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士大夫情懷?
如果既不想讓少平成為馬丁·伊登或者于連般的理直氣壯的個人奮斗者,又不想少平有意無意重復讀書人落難而后承擔重任的傳統,那還能怎么辦呢?
路遙小說整體十分寫實,結尾卻相當浪漫:拒絕城市,回到煤礦;放棄升遷,回到底層。這是一種令人悲欣交集的理想主義做法。
青年讀者不妨續寫《平凡的世界》,想象一下在現實生活當中,假如你是少平,接下來會怎么選擇,怎么生活,然后你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平凡的世界》需要一個不平凡的結尾。
有人認為“文革”時期是中國鄉土社會秩序崩塌的時期。“文革”后,農民進城經商,也有人將其看作是鄉土經濟系統的瓦解。但最后,進城的農民又要回到底層?!镀椒驳氖澜纭肥欠裣敫嬖V人們,鄉土理想即使進入城市卻依然存在?
注釋:
(1)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花城》1986年第6期。除特別說明,以下該小說引文皆出自此處。
(2)見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