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1年第2期|西鳳,西鳳(節選)
廣場上有人唱秦腔,像北風在吼。吸引了過路的人聽戲,后來,也吸引了周邊小區的人。聽的人多了,唱秦腔的地方便固定下來,時間也漸漸固定下來,天氣好,每天都有,在傍晚時分。唱得最多的是秦腔《對繡鞋》,男聲唱畢,女聲唱。男女對唱,圍觀的人也多。
廣場在何寧住的那棟樓下的不遠處,有時她也帶著兒子威寧和丈夫威去樓下廣場玩。她以前在藝專學的是舞音專業,業余也喜歡秦腔。每到下班時間,從她家窗戶向下看,唐延街上的汽車和行人一年比一年多,嘈雜聲也一年比一年密集。她想過換個地方住,但搬家實在太折騰了,但主要還是考慮到丈夫威和兒子威寧身體的緣故。如果換了地方,他們不習慣怎么辦?
何寧懷孕時,血液里的膽紅素偏高,住院了一個多月。后來,兒子威寧早產了,他出生不久,就得了腦膜炎,引起腦損傷。每年要打一種“神經節苷脂”注射液,一般三個療程,還要在康復治療中心做腦部和肢體的專業按摩。醫生特別強調,要少食多餐,平衡膳食。三歲時,威寧只會說很簡單的幾句話,有時他急了,便尖叫,還常常在睡夢中驚醒。而今天,他一覺從中午睡到傍晚,睡得很沉很香。
她的思緒突然被兒子的聲音拽了回來。兒子醒了,何寧知道他要尿尿了。
她摸了摸他的頭,說,乖乖。
收拾好東西,何寧抱著兒子來到樓下的唐延廣場。起先他們看小朋友玩耍,后來,她鼓勵兒子加入小朋友玩耍的隊伍。但兒子走著走著就歪倒了,她上前去扶他,他不停地哭,哭聲扎得她心痛,但她還是一次次地把威寧扶起來讓他繼續行走。看著威寧扶著排椅蹣跚學步,她很著急,卻沒辦法。她鼓勵他堅持下去,有時忍不住生氣地吼他,卻先把自己氣哭了。遵醫囑堅持鍛煉,成了她每天的功課。
一次,威寧在廣場和小朋友嬉戲,又絆倒了,一個提籠架鳥的人正好經過,把他扶了起來。他居然沒哭,原來他被鳥籠里鸚鵡的叫聲吸引了。以后,每當威寧絆倒,何寧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就會說,看,鸚鵡。這招對威寧很管用。她想,如果養一只鸚鵡,是否對威寧的康復有幫助?
但這對她來說,不現實。
因為兒子出生不久,她的丈夫威就因工傷腦部受損。現在,兩個人都需要照顧。這些年,她再沒有外出工作了,一家人的生活靠的是威的基本工資和工傷賠償金。
今年春天來得早,幾場小雨夾著風敲打著窗玻璃,陽臺上種的蟹爪蓮、蘆薈和碰碰香已長出新芽。她也曾想過養一只貓,但醫生說,貓身上有寄生蟲和弓形體病菌。那年懷孕,她是養過貓的,她甚至懷疑孩子的腦病是不是跟此有關。
這時有人敲門。她半小時前電話叫了一桶純凈水,一個年輕的送水工負責這棟樓的送水服務,有好幾年了,很準時。記得那時,她只需要把水票插在空桶的桶口,放在門外,這個送水工就會把送來的桶裝水放在門口,威下班后會將桶裝水搬進來倒插在飲水機座上。而現在,威已經失去勞動能力,甚至生活不能自理。現在,每次都是送水工幫她把桶裝水安進飲水機,然后順便幫她把垃圾帶到樓下。開始時她有些不習慣,后來她跟送水工慢慢熟了,知道他是河南平頂山人,來西城快十年了,和他女人一起在昆明路開了家花店,他負責進貨,他女人在店里賣貨,送水是他目前的主要工作。言外之意,他可能還兼職做些其他的事情。她不便細問。
“何姐,有什么垃圾需要帶下樓嗎?”他問。
她把裝滿垃圾的塑料袋擰緊收口,再套了一個黑色塑料袋,說了聲謝謝,輕輕關上門,從貓眼里看著送水工進了電梯后,才回到臥室。
威寧在地板上玩耍,他最喜歡拼裝樂高玩具,只有這時才能安靜下來。她盤腿坐在兒子身旁,小家伙玩得很專心,沒有抬頭看她。她不時地跟他說話,兒子也不回應,不耐煩時用小手拍打地板。她準備了一些數字卡片,教他數數發聲,他開始覺得新奇,但反復多次后就不再感興趣。她回頭再看看丈夫,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木訥地看著兒子玩耍。他越來越寡言少語,即便是餓了渴了也不主動要了。
威寧上幼兒園的事是何寧的心頭難。之前,她找過社區的領導,他們協調了一家公辦幼兒園,讓威寧上小班。可沒上幾天課,老師便找她談話。園方反映威寧在課堂上常莫名地尖叫,已經影響到其他孩子的學習。園長說,等威寧大些,再來吧。
現在兒子的病情有了好轉,醫生說,他的語言表達能力有了很大的進步。
后來,她去找過園長,但園長避而不見,這事便不了了之。
威寧身上的每一點向好的變化,令她開心,她摟著丈夫威的脖子說,兒子會笑了,兒子走穩路了,兒子會叫媽媽了……這些在她夢里多次出現的情景變成了現實,她為自己的付出感到欣慰。而威的神情依然呆板,他目光呆滯地看著天花板。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他對她有說不完的話,那些溫暖的甜言蜜語時常在她心里泛起漣漪。而如今,威的腦傷后遺癥似乎還在加重,左側嘴角時常流下口水,特別是睡覺時,口水經常會打濕枕頭。
她問威,還記得我們樓下的唐延街嗎,我們吃遍了那里的美食。威似乎想起了什么,說:好多汽車、樹,好多人。然后威的臉上顯現出一種莫名恐懼的表情。她連忙安慰威,輕拍他的背,像輕拍她兒子的背那樣,也得哄著他,等他安靜下來。
這天,威寧喝完牛奶睡著了,她才有時間去做午飯。從小區內的小超市買回的菜,不太新鮮,但價格比市場便宜些。她把洗好的青菜切成小段,把筒子骨和黃豆加水一起熬湯。忙完這些,她翻看了一下手機微信朋友圈,微信好友們曬出的圖片和文字大都是關于吃喝玩樂的,滿滿的幸福感。而她的微信朋友圈從未曬過自己的生活動態,她害怕別人知道她的近況。
她發現有條問候信息,是那個送水工昨天發的。她忘了什么時候加的他的微信,可能是為了方便叫水吧,但他們從沒聊過天。送水工的微信頭像很特別,是一頭長著翅膀的豬,但他的網名卻是“素食的魚”。其實她也不知道這個小河南叫什么,素食的魚,姑且這么叫吧。
她噗嗤笑了。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笑了。
他在微信里說:何姐,好久沒見你叫水了,需要的話說一聲。
她遲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她的手機屏幕上很快跳出一行字:多喝水,健康身體。
她回復:明天上午記得送水。
最近沒叫水的原因是她在網上看到一條西城某品牌桶裝水的負面新聞,她害怕孩子和丈夫喝的桶裝水也有問題。
骨湯小火熬了半個多小時,不大的房子里彌散著肉香。這間小兩室一廳的房子是她結婚后買的,每月要還一千多元的銀行貸款,再加上丈夫和兒子的醫藥費和康復治療費,她這幾年的生活壓力陡增。
她曾在淘寶開過一個網店,賣韓國的化妝品,貨源是旅行社的朋友幫忙從韓國機場免稅店代購的。賣得并不好,過期的化妝品她舍不得丟,說是留著自己用。但她很少出門,化妝給誰看呢。今天,她試著化了妝,換了套結婚前愛穿的紅色連衣裙,沒想到現在穿著腰身還合適。她習慣性地在穿衣鏡前轉了兩圈,裙擺搖曳,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時代。在舞臺上,她像一只萬眾矚目的天鵝……她看著鏡中的人微微一笑,覺得這才是她本來的面貌。她的頭發已經齊肩,該剪了。
……
黃海兮, 詩人和小說家。二〇〇三年在《小說界》發表小說。已在《作家》《青年文學》《天涯》《人民文學》《芳草》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和詩歌作品兩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朝花》,詩歌集《穿花裙子的小佳》《乘火車》,散文集《秋天里的日常生活》等。現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