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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鄔戲
    來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 | 英神操  2021年03月09日08:56

    費了好大的勁,鄔遠平才把行李從火車上弄下來。在北京坐慣了高鐵和飛機,這一趟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讓他渾身上下都要散架。

    走出火車站,已經(jīng)是深夜了。門外稀稀拉拉站了幾個面色黝黑的中年漢子,一見鄔遠平下火車,他們湊了上來,用夾雜著濃重云南方言的普通話對鄔遠平說:“坐出租車不,鎮(zhèn)上旅館20。”

    “鄔家堡走不走?”

    “這么黑你去鄔家堡干啥,那路可不好走。”司機的話別有深意。

    “我加錢。”鄔遠平明白了司機的意思。

    “好說,好說。”司機咧嘴一笑,伸手去接鄔遠平手上的行李。

    出租車行駛在云南崎嶇的山路上,車燈利劍一樣劃破墨似的夜。兩邊茂密的樹影影綽綽,似乎隱藏著無數(shù)的鬼怪。

    “這么黑的天,你來鄔家堡弄啥?”司機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

    “考察這的地質(zhì)。”

    “咋,科學家?”司機很驚訝。

    “算不上。”鄔遠平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本地人?咋看你對這熟得很。”

    “在這長大的,十幾年沒回來了。”

    “不得了,爛草窩窩飛出來的金鳳凰。”司機猛一咂嘴,語氣夸張。

    金鳳凰。鄔遠平有點詫異,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卻沒想到有一天,能聽到別人用羨慕的語氣給自己這樣的評價。

    “你知道鄔戲不,唱戲的鄔謠有名得很,算是鄔家堡的忒色。”司機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和鄔遠平聊著天。

    鄔遠平?jīng)]有說話,聽到鄔戲這兩個字,他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他太熟悉鄔戲了,因為唱鄔戲的鄔謠,就是他的父親。

    鄔遠平愛唱戲,從小就愛唱戲,就像嗓子里有個小人,用槍指著他的聲帶,逼著他唱戲一樣,一天不唱戲,他渾身不舒坦。

    但是他的父親鄔謠,從小就反對他唱戲,非常非常地反對他唱戲。

    第一次劇烈的沖突發(fā)生在鄔遠平五歲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剛能把話說利索,被鄰居的大伯帶到鎮(zhèn)上去趕集,剛好父親在唱戲,大伯看了一會,無師自通似的,鄔遠平就學了幾句。他反反復復地唱,唱了一路,惹得大伯直笑話他。回到家里,鄔遠平也唱,扯著嗓子唱,但這一切在父親回來后戛然而止。

    父親回家聽說鄔遠平唱戲,臉一下黑了。

    “誰給你教的這?”父親劈頭蓋臉地問。

    “我自己學的,我伯帶我上集,自己就學會了。”年幼的鄔遠平并沒有察覺到父親的不高興,他自豪地說。

    “啪啪。”

    鄔遠平剛說完,兩個耳光就甩到了他的臉上。他被打得暈頭轉向,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以后不準唱,聽見了沒?”

    “聽見了。”鄔遠平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再讓我聽見你唱戲,打斷你的腿。”父親撂下一截釘子一樣硬邦邦的話,出門而去。

    不久,鄔遠平就聽見對門大伯家里傳來了激烈的爭吵。再之后,一直待自己很和善的大伯就不讓他進家門了。

    第二次沖突是在鄔謠十三歲的時候,那正是中二年紀,鄔遠平被同學帶著上網(wǎng)吧,看黃片,給女生遞小紙條,無惡不作。漸漸地,他膽子大了,想起了家里的鄔戲。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不讓他唱,但他知道家里有一本戲譜。

    既然你不讓我唱,那我自己偷著唱。

    下定決心之后,鄔遠平按照從網(wǎng)上學到的技術,用一根鋼絲條,把家里柜子的鎖給弄開了。戲譜就在里面,藍色封面,用布包著,嚴嚴實實。

    鄔遠平用手把它捧了出來,激動得發(fā)抖,就像捧著耶穌的裹尸布,釋迦摩尼的指頭骨。

    鄔遠平?jīng)]在家里多留,一溜煙跑到了后山。云貴高原十萬大山,林子密得穿不過煙。你在里面就是把嗓子喊破,也沒人知道你是誰。

    后山有個大坑,坑邊長滿了樹。村人說這里鬧鬼,平時也沒人來。但鄔遠平不在乎,他坐在坑邊,翻開戲譜,扯著嗓子唱,扯著嗓子喊。一篇接著一篇,也不管音調(diào)和歌詞,只為過癮,攢了十年八年的癮,就要在這一夕之間釋放完。

    終于,遠處的太陽眼看著要落了山,手里的戲譜也漸漸薄了起來。鄔遠平翻到最后一篇,手里的戲譜,一張紙都是蝌蚪文,歪歪扭扭,橫七豎八。鄔遠平盯著看了半天,也不認識這到底是什么語言。

    眼看著天色要黑起來,鄔遠平慌忙收拾戲譜,跑回了家。

    事情是在第三天敗露的。

    鄔遠平放學書包扔家里,去朋友家看電視。看完電視回家,一推門,父親站在院子中,臉上殺氣騰騰。

    鄔遠平掃了一眼,書包扔在地上,作業(yè)書本散了一地。鄔遠平大呼不妙,因為那本戲譜,就在書包中。

    “你偷了我的戲譜?”

    “沒有。”鄔遠平還想狡辯。

    “沒有這是啥!你看看這是啥!”父親拿出戲譜,一把扔在地上。

    “長大了,翅膀硬了,會偷東西了!”父親的大巴掌眼看就要呼到鄔遠平臉上。

    “你打,你把我往死打,打死算了。”鄔遠平脖子一梗,表現(xiàn)硬氣。

    “大了,管不住了。”父親苦笑一下,巴掌放下。

    “我給你娃把話撂著,有我在,你這輩子別想唱戲,除非我死了。”父親丟下一句話,轉身離去。

    從此以后,鄔遠平的人生就按照父親的規(guī)劃一步一步向前走,初中,高中,一路到大學。雖然不情愿,但也無可奈何。鄔遠平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那花盆里的松樹,被強行用簽子簽著長大,有時候他甚至會羨慕松樹,好歹松樹是沒有知覺的。

    鄔遠平對父親的最后一次反抗是不動聲色的。那是高考完報志愿,鄔遠平考了一個不好不壞的分,能上一個不好不壞的大學。鄔遠平去鎮(zhèn)上網(wǎng)吧報志愿,看了半天,沒啥頭緒,直到他看到一所戲曲大學。那是國家新成立的一所特色大學,分數(shù)不高,里面有一個專業(yè)叫做少數(shù)民族戲曲。

    那個時候,鄔遠平左邊的大哥在打穿越火線,技術爛脾氣差,一輸就罵街;右邊的青年邊抽煙邊看黃片,屏幕上的女優(yōu)聳動著身體浪叫,一屋子廉價煙的味道。這并不是一個很好的環(huán)境,但鄔遠平一直記得這一刻。在他這并不漫長的一生中,夢想從來沒有離得這么近,近得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抓到。

    毫不猶豫,鄔遠平六個志愿都填了這個大學。

    一回家,鄔遠平遇到了父親。父親已經(jīng)老了,牙齒掉了一個,說話漏風,唱戲也沒年輕時那么好了。再加上現(xiàn)在流行西式婚禮,婚紗潔白,西服锃亮,頭發(fā)抹著油的司儀能說會道,逐漸也沒人請他這個老家伙上臺出洋相了。

    “報專業(yè)了沒,報的啥專業(yè)?”父親問,抽了一管煙。父親閑下來光會抽煙,一管一管又辣又嗆的旱煙。

    “報了,計算機。”鄔遠平?jīng)]說實話。

    “計算機,那是弄啥的。”

    “修電腦的,你不懂。”鄔遠平?jīng)]有多說,扭頭回家。

    父親第二天出了門,說有人請他唱戲。鄔遠平?jīng)]管,他正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想象中。

    直到錄取通知書拿到手,上面土木工程四個明晃晃的大字,鄔遠平才知道父親那天出門干了什么。

    “你改了我的志愿!”鄔遠平找父親對峙。

    “我找了你班主任,說這專業(yè)好找工作。”父親說得云淡風輕。

    “狗日的,我操你媽!”鄔遠平氣急,臟話脫口而出。

    “我說了,有我在,你娃這輩子別想唱戲。”父親吸了一口旱煙。他那已經(jīng)有些衰老的身軀,橫在鄔遠平面前,依然是一座無法越過的大山。

    木已成舟,沒有辦法,鄔遠平坐上了北行上學的火車。一別十年,他再也沒有回過家。

    “鄔家堡到了。”司機一句話,將鄔遠平從回憶里拉了回來。鄔遠平悶著頭應了一聲,拉著行李下了車。

    離家十年,村莊沒什么變化,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滯了一樣。鄔遠平站在門前,猶豫半天,敲響了門。

    過了半天,屋子里亮了燈,傳來幾聲咳嗽,一陣響動之后,門開了。

    十年未見,父親蒼老了不少。他瞇著眼睛,望著門外站著的鄔遠平,看了半天,才將鄔遠平認出來。

    “是你啊,回來了。”

    “回來了。”

    “進來吧,你房子我還給你留著。”父親沒有多問,轉過身離開了。

    鄔遠平進到房間中,長舒一口氣。和父親再一次會面,沒有激烈的沖突,沒有久別重逢的欣喜,什么都沒有,平淡得像白開水一樣。這既出乎他的意料,又讓他毫不意外。

    第二天,鄔遠平上了山。一到山上,導師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你到了嗎?”導師在電話那頭劈頭蓋臉地問。

    “到了。”鄔遠平回答。他正站在山上,望著后山的大坑。

    “情況怎么樣?”

    “看上去像是喀斯特地形里的天坑,地形特點有點像是塌陷型。”

    “深度呢?”導師又問。

    “不知道,坑邊樹太多了。”

    “這樣,你下去看一下,最好再拍幾張照片,觀察一下有沒有古生物化石。最好想辦法把這個天坑的形成和三疊紀燕山運動造山運動聯(lián)系起來,要有整體性,結合印支運動,喜馬拉雅運動去看待這個天坑,不要把思路局限在這個坑里。”

    “嗯嗯。”鄔遠平心不在焉地說。

    “你給我專心一點。”導師在電話那邊發(fā)了火。“博士讀了三年,一篇sci都沒有,最近廣西‘那坡天坑’是個學術熱點,天坑的論文相對好過一點,再錯過這個機會,你小子就等著延畢吧。”

    “我知道,我盡力。”鄔遠平連不迭地陪不是。

    “嘟嘟嘟。”電話傳來忙音,導師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六年前本科畢業(yè),土木工程已成頹勢,鄔遠平從土木轉到地質(zhì),渾渾噩噩讀到博士,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搞地質(zhì)的料,但這時已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讀,這對于導師和他都是一種折磨。

    鄔遠平從山上下來,想著要怎樣才能下到坑里。或許應該先去鎮(zhèn)子上,買些繩子之類的,他在心里盤算著。

    “你這次回來干啥?”回來撞見父親。

    “搞研究。”鄔遠平回答。

    “咋,還讀書著?”父親問。

    “讀著,讀到博士了。”

    “讀書好,讀書就能離開這個窮山溝溝了,讀書就不用回來了,我這一輩子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父親吸了一口旱煙,感嘆道。

    鄔遠平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對了,你還唱戲不。”憋了許久,他問父親。

    “不唱了,早不唱了。”父親吸了一口旱煙,雙眼迷離起來:“我記著你小時候可愛唱戲,還好我攔著,要不然你跟我一樣,一輩子在這窮山溝溝唱戲。”

    “都過去那么久了。”鄔遠平念叨著,心里覺得空落落的。他不知道父親的人生是怎樣的,但如果他當初選擇了唱戲那條路,他的人生,絕對是要比現(xiàn)在快樂很多的。

    “我去鎮(zhèn)子一趟。”鄔遠平心里煩悶,向父親告別,去山下車站等公交了。

    許多年沒回來,鎮(zhèn)子大變樣。鄔遠平去商店買齊了繩子之類的工具,突然看到鎮(zhèn)政府對面,新修了一座建筑,門口掛了塊鎮(zhèn)文化館的牌子。

    或許可以查查縣志,看有沒有關于天坑的資料。鄔遠平心里想著,走進了鎮(zhèn)文化館。

    文化館里沒什么人,只有一個老頭坐著打瞌睡。看見鄔遠平進來,他笑著招待:“你好,你是誰,有何貴干?”

    “我是地質(zhì)大學的博士生鄔遠平,想看一看縣志,找一下關于鄔家堡后山天坑的資料。”鄔遠平陪著笑臉。

    “你是鄔謠的那個兒子?”

    “怎么,你也知道我父親?”

    “豈止是知道。”老頭嘆了一口氣。“你爸那人倔得很,我打算把鄔戲給省上報一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去了三四次,都被你爸趕出來。這老頭子不知道想啥,鐵了心地打算讓鄔戲在他手里絕種。”

    “我爸不情愿的事,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鄔遠平笑了笑,他想起了自己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

    “不過這鄔戲說來也奇怪。其他小戲種,都有個歷史,或者是大戲種分化出來的,或者是其他戲曲的變種,但是鄔戲,我完全查不到它的歷史,就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而且除了你鄔家,沒人會唱。”

    “別說我鄔家了,現(xiàn)在只有我爸會唱。”鄔遠平無奈地笑了笑。

    “你爸沒教你?”

    “死也不讓我學。”

    “這樣啊,那你看過鄔戲的戲譜沒有?”老頭另起了一個話頭。

    “小時候看過一些。”鄔遠平想起了小時候偷戲譜的那次經(jīng)歷。

    “那你注意過戲譜最后一頁沒?”

    “似乎不是中文?”鄔遠平試探著問。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你爸讓我看了戲譜,最后一頁我覺得奇怪,便用手機拍了下來。回來之后,我拿著照片在圈子里問了一遍,沒有人能認出來這是什么語言,甚至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教授說,他也沒見過。”說到最后,老頭刻意壓低了聲音。

    “我爸從小就不讓我唱戲,也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方面的事,你問我我也不知道那是啥。”鄔遠平如實說道,戲譜上的那些蝌蚪文,他確實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這樣啊。”沒有從鄔遠平嘴里套到話,老頭明顯有一些失望。“你在這等一等,我給你把縣志拿過來。”說完,老頭轉過身去了檔案室。

    鄔遠平一個下午都呆在縣文化館里。縣志上關于天坑的記錄不多,但就是這幾條記錄,讓鄔遠平大跌眼鏡。

    和天坑有關的第一條記錄來源于明朝初年:“洪武二十三年,有流星墜地,落于鄔鎮(zhèn)天坑,草木皆焦。”

    第二條是明朝中期:“嘉靖三十一年,有張樵告縣令曰鄔縣天坑有人語,帶二十衙役于坑底探之,無異狀,杖張樵二十驅(qū)之。”

    第三條是清朝的記錄:“康熙十五年,鄔縣天坑有異響,百姓多聞之,皆震悚。”

    第四條是民國年間的:“民國二十一年,鄔家堡人傳言天坑鬧鬼,縣警衛(wèi)隊大隊長帶了十個民兵下去,坑底草木茂盛,沒有人跡,但有民兵發(fā)現(xiàn),坑底泥土似有人之腳印,不知為何人所留。”

    “這咋記的都是鬧鬼的?”鄔遠平問。

    “哦,你說那個坑。” 老頭湊過來,看了一眼說。“古時候就傳鬧鬼,以前還有人下去看,現(xiàn)在人都沒人管這些了。”

    “這樣啊。”鄔遠平哭笑不得。

    “你要是感興趣就把縣志拿回去看吧,天色不早了,我這快下班了。”

    “不了不了,我這也看得差不多了。”鄔遠平把縣志歸還給老頭,起身告辭。老實說,縣志上這些荒誕的記錄對他的研究幫助不大。

    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鄔遠平看了看天色,打算明天再下去看看。

    “你買這弄啥?”回到家里撞見父親,看見他手里拿著的繩子,父親好奇地問。

    “我打算明天下到后山天坑里去看一看。”

    “你沒事去那干啥?”

    “我要搞一個研究。”鄔遠平?jīng)]有細說,他知道自己說了父親也不明白。

    “你不能下去。”父親的臉色變了。

    “為啥?”鄔遠平奇怪地問,他不知道父親的用意。

    “沒有為啥,說你不能下去你就不能下去,你趕緊走,別在家里呆了。”父親臉色鐵青,犟得像一頭老驢。

    看著眼前暴怒的父親,鄔遠平愣住了,他和父親之間那層美好的假象破滅了。父親還是那個父親,這十年間一點沒變。

    “你趕緊走,明就買票。”父親繼續(xù)說,他瘦小的身軀站在鄔遠平的面前,花白的胡子氣得一顫一顫。

    看著眼前的父親,鄔遠平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恨意。從小到大,這個男人隨心所欲地操縱著自己的人生,小時候這樣就算了,長大了依然是這樣。大事小事都由他來決定,自己身處其間,就像一只木偶一樣,眼睜睜地任其擺布。鄔遠平不甘心這樣,也覺得不能再這樣了。

    “憑什么,憑什么要讓你來決定!”鄔遠平情緒失控,一把推開父親。

    父親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兩個人沉默著,誰都沒有說話。

    “罷,這都是天意。”父親嘆了一口氣。

    “你不是要到天坑底下去,我跟你一塊去。”許久,父親說。

    鄔遠平和父親來到天坑邊,夜色已經(jīng)晚了,天坑黑洞洞的看不清楚。鄔遠平在天坑邊想找一棵結實的大樹,好把繩子綁在樹上。

    “不用。”父親擺了擺手,徑直走到一處灌木叢。父親在地上摸索了半天,咔嚓一聲,像是碰到了什么機關。接著,他從地上掀起一塊木板,擰亮了手里的手電筒。這個時候,鄔遠平才注意到,地上有一個方形的洞。

    “走吧,我們下去吧。”父親一腳踩在了洞口伸出的臺階中,整個人消失在了洞口里。

    鄔遠平連忙跟了上去,木制的臺階踩上去嘎吱嘎吱直響,應該是有一些年頭了。鄔遠平跟著父親,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踩到了實地。鄔遠平抬起頭,滿天的繁星與樹木,已經(jīng)下到天坑底了。

    “爸,這是?”鄔遠平出聲詢問,卻被父親揮手打斷。

    “我知道你因為我不讓你學戲而記恨我,今天你就知道原因了。”父親的聲音,說不出來的疲憊和蒼老。

    父親走向天坑某一處,伸手在坑邊的石頭上摸了摸,然后用力一推,咔嚓一聲,石壁上開了一個小口,父親側身,從小口中鉆了進去。鄔遠平站在小口前猶豫著,他知道自己將會接近某個真相,戲譜上的蝌蚪文,天坑鬧鬼,父親不讓自己學戲,這些毫無關系的事情都將會在今晚,被某個秘密連接在一起,面對著這個即將揭開的真相,鄔遠平此刻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惶恐。最終,他還是咬了咬牙,跟著父親鉆進了天坑邊的石壁。

    出人意料的,鉆進去之后,石壁內(nèi)部的空間很大。鄔遠平四處看了看,這像是天然形成的內(nèi)部空間,不過在此基礎上進行了人工修整。石壁上有一些斧鑿的痕跡,不過都已經(jīng)很久遠了,那些痕跡上面爬滿了青苔。

    父親在前面拐了一下,進入了一個房間。鄔遠平跟了進去,房間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正中間,擺著一個大水缸。

    父親揭開了缸蓋,水缸里面?zhèn)鱽磬弁ㄋ憽?/p>

    “里面是啥?”出于好奇,鄔遠平湊了上去,接下來,他看到了讓他驚恐的一幕。

    水缸里面泡著一個渾身漆黑的怪物,它身上長滿了觸手,吸在水缸壁上,頭頂?shù)莫氀蹧]有眼白,黑漆漆的深不見底。看見鄔遠平湊上來,它也不動,就那樣盯著鄔遠平。

    “啊!”條件反射,鄔遠平向后一跳,尖叫了出來。

    “不要害怕,這東西不傷人。”父親平靜地說,然后唱起了鄔戲。不過讓鄔遠平疑惑的是,這鄔戲的戲詞和曲調(diào),他從來沒有聽過。

    但水缸里面的那個怪物,聽見父親的聲音之后,有了動靜。它緊緊吸著缸壁的觸手放松了下來,在水里面輕柔地搖擺著。頭頂?shù)莫氀垡灿辛艘唤z神采,隨著父親的唱腔的起伏轉動著,整個看起來像是很享受的樣子。

    一曲終了,父親停止了唱戲,那個怪物也沒有動作了,將觸手重新吸回了缸壁,恢復了之前呆滯的模樣。

    就在鄔遠平被眼前的事情震驚得合不上嘴的時候,更讓他驚訝的一幕發(fā)生了:只見父親將手伸到了盛著怪物的水缸中,摸索了幾下,掏出了一小粒黃燦燦的東西。父親把這東西遞給了鄔遠平,示意他拿著。

    鄔遠平接到手里,涼涼的,硬硬的,似乎是某種金屬。

    “這是啥?”鄔遠平問。

    “金子。”父親說。

    “啊?”鄔遠平不可思議地看著手里的金子。他不明白為什么父親一唱鄔戲,那個怪物就會生產(chǎn)黃金,就像他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會瞞著他,在天坑里養(yǎng)一只怪物,眼前的一切,已經(jīng)超出他的認知范疇了。

    “這到底是咋回事?”鄔遠平問。

    “這怪物是食音獸,有些年頭了,是咱們鄔家從洪武年間傳下來的,幾百年來一直沒斷過。”

    “這是哪來的,為啥你一唱鄔戲它就能產(chǎn)生黃金?”

    “我唱的不是鄔戲,是先有了那東西才有了鄔戲。這怪物是天上掉下來的,洪武年間天上掉下來一個鐵疙瘩,當時鄔家祖先在周圍砍柴為生。他從鐵疙瘩里面救出來一個渾身發(fā)金光的人,還有這怪物。那個發(fā)金光的人一直在唱剛才我唱的東西,祖先學會了。發(fā)金光的人不久后就死了,祖先把他埋了之后發(fā)現(xiàn)只要他一唱發(fā)金光人唱的東西,那個怪物就產(chǎn)金子,于是在天坑這里修了一個密室,把怪物養(yǎng)這了。為了掩人耳目,祖先發(fā)明了鄔戲,改行當戲子,并且用他發(fā)明的方法,把曲調(diào)記在了戲譜中。云南這幾百年不太平,土司造反,吳三桂叛亂,旱災澇災,咱鄔家沒有絕種,全靠這怪物。”父親坐在地上,平靜地說出了家里這個隱藏了幾百年的秘密。

    鄔遠平想起了縣志里的記載,天降彗星和天坑鬧鬼。縣志里面的隕石,父親嘴里的鐵疙瘩,應該是一艘失事的外星飛船,那個渾身閃著金光的人,則是一個外星人,至于這個怪物,不是某種外星科技就是外星生物,而所謂的天坑鬧鬼的傳聞,應該是祖先主動放出去的假消息以防止別人發(fā)現(xiàn)天坑里的秘密。鄔遠平腦子里迅速的把整件事還原出來,一切都對上了,不過還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于是他問父親:“你為什么阻止我唱鄔戲?”

    “我給你說說我年輕的事吧。”父親沒有正面回答鄔遠平的問題。

    “我讀書讀到高中就不讀了,和村子里幾個人去沿海打工,年輕不懂事,被騙被坑,吃了不少苦。我熬不下去了,給你爺爺打電話,你爺爺把我叫回來,就和今天一樣,告訴我家里的秘密。有這些金子,我就沒有出去了,在家里一呆呆了三十年。當時和我一塊出去的人,有的做生意發(fā)財?shù)模械内s上機遇出國的,最不濟的,也在城里買了房,只有我一輩子守在這山溝溝里,靠著這個怪物活命。這個怪物的金子是有限的,到了一定時候,你再唱它也不產(chǎn)金子。這就像一個小池塘,只能讓你喝幾口水活命,但是你想用這水澆地種莊稼,根本不可能。咱們鄔家,擠在這個小池塘里,在這個山溝溝里熬了一輩又一輩,我不想讓你也這樣,所以才千方百計地逼你上學,逼你出去,只有往出走才有活路,呆在這,靠這個東西,死路一條。”父親說了很多,在鄔遠平的記憶里,他從來沒有和自己說過這么多的話。

    鄔遠平沉默了,在他的心中,父親從來沒有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過。鄔遠平以前覺得,父親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暴君,但是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隱忍與堅決——父親動用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以親身骨肉和自己反目成仇的代價,避免了兒子重蹈覆轍自己失敗的命運。但推出去之后,自己的命運,真的就能夠像父親想的那樣嗎?對于這個問題,鄔遠平也沒有答案。

    “走,時候不早了,咱出去吧。”父親說。

    鄔遠平和父親原路返回。此時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鄔遠平和父親爬出了天坑。天坑邊齊腰深的野草瘋長,鄔遠平站在野草中,明明來的時候還能找得到路,但回去的路,他卻怎么也看不到了。

    編者按

    鄉(xiāng)土情節(jié)和城市化進程是一對看似矛盾的文化情感,幾十年來一直在困擾著離鄉(xiāng)的人們。家鄉(xiāng)和遠方到底哪一個更值得眷戀?本篇小說斬亂麻地給了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告訴我們?yōu)槭裁匆叱鋈ァ1緛硎呛軓碗s的問題,加上一個外星人的科幻元素,突然變得清晰了起來。

    作者簡介:英神操,科幻作者,追求現(xiàn)實感,探索科幻文學的更多可能性,作品散見于蝌蚪五線譜、驚人院、獨角獸小說等。代表作《起風了》《共享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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