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寵化+喜劇化:男頻穿越歷史文《贅婿》的改編策略
網絡文學區別于傳統通俗文藝的一大特征就在于有“男頻”“女頻”之分。2005年起點中文網劃分出獨立的女生頻道,簡稱“起點女頻”,作品以古代言情、現代言情等為主,“女頻”這個名詞由此而來,指主要由女性創作和閱讀,滿足女性閱讀趣味的網絡文學作品,有時也借鑒日本的說法,稱為“女性向”。相對的,以起點中文網主站中作品為代表的,主要由男性創作和閱讀的作品則稱為“男頻”或“男性向”。隨著網絡文學影視改編的興起,區分男女頻的網絡小說,遭遇了原本并不明確區分目標受眾性別的影視媒介,網絡文學改編中的性別問題由此凸顯出來。率先在網文IP影視改編領域火起來的成功案例,幾乎無一例外是女頻IP,早期改編如《何以笙簫默》《花千骨》,稍晚的則有《太子妃升職記》《瑯琊榜》《陳情令》等。而男頻IP的改編則大多不甚成功,比如豆瓣評分在4.5分上下徘徊的電視劇《斗破蒼穹》《擇天記》《回到明朝當王爺》《武動乾坤》等,都改編自經典男頻網文IP。直到電視劇《慶余年》的出現,才終于算是給男頻網文影視改編爭了口氣,今年年初的兩部男頻網文改編電視劇《斗羅大陸》和《贅婿》,都很明顯想要借《慶余年》的東風,《斗羅大陸》啟用了《慶余年》的編劇王倦,《贅婿》則由在《慶余年》中飾演重要角色的郭麒麟和宋軼分別出演男女主,還讓《慶余年》的男主張若昀在開篇客串了一把。《贅婿》劇照。
從作品的實際質量與口碑來看,《贅婿》都是明顯好于《斗羅大陸》的,這應當歸功于《贅婿》“甜寵化”+“喜劇化”的改編策略。
甜寵文男主的塑造方法
《贅婿》是憤怒的香蕉于2011年起在起點中文網連載的穿越歷史小說,至今尚未完結。盡管名字叫《贅婿》,也使用了贅婿這個人物身份,但《贅婿》與近兩年主要在免費閱讀網站上流行的“贅婿文”并沒有什么關系。《贅婿》是一部格局頗大、正劇風格的穿越歷史文,借一個架空的武朝,一個穿越的人物,從宋代開始重新推演歷史的進程,討論啟蒙與革命等宏大命題,在家國天下的結構之中,重新講述天下興亡與匹夫之責。但與此同時,毋庸諱言,小說《贅婿》是一篇后宮文,男主寧毅從蘇家贅婿做起,一路走向家國天下,也一路收集了各式各樣的如花美眷。就如作者憤怒的香蕉所說,他在寫作《贅婿》的過程中,并未考慮過女性讀者,《贅婿》從頭到尾都是男性視角的寫作,滿足的是男性讀者的欲望與需求,對于女性讀者而言,是有很強的冒犯性的。
但相比于《贅婿》小說的男性讀者,劇版《贅婿》首先瞄準的卻是女性觀眾。相比于男性觀眾,女性觀眾往往有著更強的社交屬性,對于作品的忠誠度也更高,近兩年,無論是扎堆出現的甜寵劇,還是《三十而已》等“女人戲”,都將女性市場視作“財富密碼”,并且確實效果顯著,可謂是得女性觀眾者得天下了。
男頻網文《贅婿》面向女性觀眾的改編策略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借鑒以《傳聞中的陳芊芊》等為代表的一系列大女主甜寵爽文的寫法,讓寧毅與妻子蘇檀兒相知相愛,一生一世一雙人。電視劇從兩人籌備婚禮開始寫起,使用了當下甜寵劇“先婚后愛”的典型套路。蘇檀兒本對寧毅無意,只想通過招婿的方式留在蘇家,實現自己繼承蘇氏布行的夢想,而寧毅也并非非蘇檀兒不可,于是兩人定下契約,寧毅幫助蘇檀兒奪得蘇家掌印后,兩人離婚,寧毅重獲自由。但就在共同應對二房與烏啟豪的刁難,經營蘇氏布行的過程中,兩人漸生情愫,蘇檀兒認可寧毅的人品與能力,寧毅支持蘇檀兒的事業與夢想。戰勝二房獲得掌印后,寧毅與蘇檀兒放棄當初的契約,寧毅留在蘇家;借歲布之事打垮烏氏布行后,兩人則終于從分房而睡的假夫妻變作了真夫妻。每一個商戰情節告一段落后,都會自然而然地插入一段兩人間的情感進展,溫馨有趣的日常互動完全是甜寵劇的寫法。特別是蘇檀兒燒耳房以求圓房的情節段落,這個“女推男”的模式幾乎是現下甜寵劇的標配,觀眾一邊把“男主不行”打在公屏上,真心實意地替女主著急,一邊也享受著充分尊重女主意愿的男主人公所帶來的愛情中的安全感。
至于贅婿們就讀的“男德學院”等設定,則或許受到了《傳聞中的陳芊芊》等女尊類型故事的啟發,與其說是對現實中某些所謂“女德教育”的批判諷刺,倒不如說是在玩梗的同時進一步給自己貼上“女性主義”的標簽,對沖掉《贅婿》原著中的男頻味道。其實若純從編劇技術的角度來講,《贅婿》中寧毅這前后多番的“女性主義”宣言多少顯得有些急切和生硬,并不能真的落到實處。但若通盤考慮原著的限制與市場的偏好,則這樣的權宜之計也并非全無道理。
原因很簡單,《贅婿》的故事有兩條線,一條是情感線,在小說中體現為寧毅收后宮的過程,在電視劇中則表現為寧毅與蘇檀兒的甜寵愛情,另一條更重要、占比更大的線索則是由家經國至天下、從商場風云到廟堂之爭的事業線,而這條事業線是以寧毅為主角的。情感線固然要甜,事業線還是得爽。為了讓事業線足夠爽,寧毅身上的“金手指”就得加滿,蘇檀兒就不可能真的像陳芊芊們一樣永遠處在故事的中心位置,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女主。既然蘇檀兒與她的蘇氏布行早晚要在故事中退居二線,那么趁著現下蘇、寧二人還能旗鼓相當,就必須盡快把寧毅的人設立起來——蘇檀兒注定當不了陳芊芊式的女主,但寧毅仍舊可以成為一個韓爍式的男主,只要寧毅能夠成功得到女性觀眾的認可和喜愛,這部作品就有了立身之本。從目前已經播出的劇集來看,劇版《贅婿》大致還是會按照小說中家—國—天下的順序結構來鋪設情節,那么,編劇就必須要在蘇檀兒尚未邊緣化之前,也即在“家”的部分徹底完成寧毅的“甜寵劇男主”人設。而此時故事剛剛開始,局限在江寧一城,社會安定,人際關系簡單,這就意味著寧毅與蘇檀兒不可能像一般大女主甜寵劇中那般在各式各樣的復雜情景中以行動印證愛情的平等與偉大。而且,這個部分同時也是寧毅事業線的起步階段,通過寧毅幫助蘇檀兒應對危機來展示寧毅的才華與計謀無疑是最高效的。寧毅要比所有人都強,自然也就要比蘇檀兒強,也就是說,即使在這個部分,蘇檀兒也必須是相對弱勢的一方,是需要寧毅幫助乃至拯救的一方。從一開始“雙強人設”就難以維持,兩人的愛情又來不及接受真正的考驗,那么在情感線上將寧毅塑造為一個標準的“甜寵劇男主”的方法自然只剩下了直接喊口號。
所以其實電視劇贅婿的人物設置是“半部甜寵劇”,只有甜寵男主,沒有能和男主旗鼓相當的甜寵大女主。甚至如果和原著比較一下的話,就會發現劇中包括蘇檀兒在內的女性角色實際上反而是被削弱了。原因也很好理解,按照男頻后宮文的一般模式,男主收集的每一個“后宮”同時也會在事業主線的對應階段上成為男主的一個關鍵助力,這些女性角色身兼二職,既是欲望對象,也是階段性工具人。但在劇版《贅婿》中,讓女性角色們充當階段性工具人顯然不符合女性觀眾的接受偏好,于是蘇檀兒變為純粹的愛情女主人公,代價則是,失去敘事功能的經商能力被進一步弱化,蘇檀兒徹底傻白甜了起來。
如果劇版的甜寵化改編僅到此為止,那么未免過分“掛羊頭賣狗肉”,口號之下全無支撐。實際上,《贅婿》甜寵化的真正落腳點在于人間溫情。在劇中,寧毅曾向陸紅提細數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妻子蘇檀兒、護院老耿、婢女小嬋、岳父岳母、聶云竹姐妹、男德學院的同學們……寧毅與這些人物的互動也頗有看點。老耿愛看話本、崇拜寧毅,小嬋一心向著小姐,岳父看似嚴厲實則傲嬌,對女兒萬般喜愛卻不懂表達,岳母雖然喜歡攀比卻始終把女兒看得最重。這些并不完美卻都善良可愛、煙火氣十足的人物環繞著寧毅與蘇檀兒,共同構成了一個溫柔且溫暖的小小世界。甜寵故事中的世界往往如童話般美好,男女主之外,人均助攻,大多心思單純,即使是反派,也常常趨于“沙雕”化,沒有那么多陰沉狠辣的算計。這樣的世界設置一方面為男女主一路甜到底提供了保障,一方面也以世界的美好呼應著愛情的甘甜,側面證明了男女主品性正直、情感純粹。《贅婿》走的就是這么一條路,可愛的人都聚集在寧毅身邊,自然證明了寧毅本人也是個“人間無敵小可愛”。
“甜”戰勝“虐”成為通俗文藝的主流,這一趨勢在今天已經非常明朗。而所謂“甜”,其核心實際上就在于輕松無負擔的溫馨與溫情,愉快又解壓,安全正能量。寧毅與人為善、待人以誠、廣交朋友,而這些行為又總能得到正向的呼應與反饋。這些情節看似與愛情無關,卻實際上在幫助塑造寧毅“甜寵文男主”形象方面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當然,必須強調的是,甜寵化絕不等于女性主義化,今日的所謂“大女主劇”或大多數言情甜寵劇,其實也常常很難擺脫男性凝視、性別刻板印象等窠臼,遑論一部自男頻后宮文改編而來的男主劇。一定會有女性觀眾因為劇版《贅婿》空喊女性主義口號、行大男主之實的做法感到憤怒,這種憤怒充分且正當,將這種憤怒表述出來,也是文藝批評的題中之義。
從選角開始的喜劇人生
電視劇《贅婿》選擇了相聲演員出身的郭麒麟飾演寧毅一角,整部作品由此沿著喜劇的道路飛馳而去。原著小說偏于嚴肅的正劇風格被消解一空。盡管原著小說中并非完全沒有出現一些服務于搞笑的穿越梗,但總體而言喜劇元素不多,架空的武朝也盡可能向兩宋之交的真實歷史情境靠攏,試圖呈現出宏大壯闊的歷史感。電視劇《贅婿》則完全放棄了這種風格追求,不僅是寧毅這個穿越者靠著戲仿當前電商的“拼刀刀”“蘇寧毅購”等經營模式玩得風生水起,其他人物其實也都是古代設定中的現代人,有著與觀眾極為相近的思維方式和言談舉止,和寧毅的差別無非就是不會唱流行歌、不知道流行梗,不了解網絡時代的種種新奇玩意兒而已。以犧牲歷史的厚重感為代價,劇版贅婿獲得了它最具特色的優勢——出色的喜劇表現。
郭麒麟的本色出演,使寧毅這個碎嘴子、高情商、怕老婆,還帶著點大約是從武俠小說中看來的俠義心腸的商業小天才生動喜感惹人愛。原著中的寧毅初穿越時只想過悠閑日子,對于身處的新世界是戒備而疏離的。只與秦老能夠保持君子之交,稍稍放下心防,也不過是因為確信他與秦老之間不會有利益糾葛。劇中的寧毅就開朗得多,也坦誠得多,不管是對下人老耿,同為贅婿的學院同窗,岳父岳母,還是萍水相逢的聶云竹等人,都能捧出一顆真心來相待。蘇檀兒遭席掌柜背叛,寧毅安慰她時提到,自己前世也曾被信任的朋友背叛,面對這樣的人,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他們毀掉我們對世界的信任。即使曾經被背叛,也仍舊有勇氣去相信,這樣的寧毅是樂觀、明朗而強大的,這份從容而溫和的君子氣與俗世俗人煙火氣混溶在寧毅身上,構成了劇版《贅婿》的喜劇基調。
但《贅婿》又不是純粹的喜劇。無論是已經拉開帷幕的霖安之難,還是一觸即發的北方戰事,都為故事中的武朝帶來亂世的陰云。就像陸紅提預言的那樣,寧毅早晚有一天會為了自己牽掛的人們挺身而出,卷入這場天下之局。環繞在寧毅身邊的那個喜劇性的小小世界既像一葉舟,浮沉于夜幕將至的大海,也像是光,總有一天會擁有照亮寰宇的力量。在劇版《贅婿》中,天下格局中的殘酷與嚴肅大概永遠不會成為鏡頭的焦點所向,但卻反襯出寧毅創造出的那個喜劇性的溫馨世界的難能可貴。
電視劇《瑯琊榜》已經向我們證明了,在一個架空歷史的古裝劇中,以正劇的方式去講述對今天的觀眾而言合理可信立得住的家國情懷是極度困難的,《瑯琊榜》靠兄弟情掩蓋那份家國情懷的空洞和抽象,《贅婿》則選擇了另一條路,先用既甜且爽、笑點密集的喜劇敘事把屬于寧毅的小小世界,以及寧毅與親人、朋友間的羈絆鑿實,讓觀眾對那個喜劇化的小小世界心生喜愛與向往,這都是在現有的編劇技術條件下可以通過調用甜寵劇橋段、調用穿越喜劇元素、調用郭麒麟的相聲功底來輕松實現的。而這個小小世界就是“家國一體”結構中的那個“家”。接下來,只需要一點點關于國破則家亡的提示,一個亂世中的家國敘事就成立了。在后續故事中,也仍舊不需要多么慷慨悲壯的情節與情感——正如前面所說,要讓慷慨悲壯的正劇范兒家國情懷立得住,成本是很高的——寧毅依舊可以帶滿金手指當個輕松快樂的小天才,所有沉重的東西都在水面之下,偶爾露出一角,反而最能令人驚心,而寧毅這個人物的英雄面向,也就在這以缺席的方式在場的悲劇性中自行顯現。
在甜寵化與喜劇化的策略中,我們能夠看到《贅婿》與《慶余年》在改編策略上的殊途同歸。《慶余年》中的范閑亦有一見鐘情的雞腿姑娘,有二三損友,有一個雞飛狗跳又其樂融融的溫馨家庭。范閑也不得不去面對天下之爭,面對帝王心術,面對母親葉輕眉讓每一個慶國人都做自己的王的未竟理想。區別或許只在于,那個被選擇的凝重嚴肅的價值內核不盡相同,喜劇與悲劇的配比有所參差。
當然,策略相近并不意味著作品的水準和質量相當,僅就劇本而論,相比《慶余年》,《贅婿》無論是在情節安排、人物塑造方面,還是在思想性與審美水平上都還有不小的差距。浮于表面的“女性主義”口號無論如何都是非常明顯的瑕疵,過于簡單的故事也壓縮了整個作品的情感與價值容量。
或許相比于《贅婿》這部作品本身,更值得一說的反而是這種為《贅婿》與《慶余年》所共享的面向當前電視劇市場的改編策略。與其純粹把它當成是男頻穿越歷史小說的一條可行的改編之路,倒不如說這是當前中國電視劇中最容易被接受的講故事的方法。在故事極大豐富,人們對于各種情節套路與價值宣喻普遍諳熟和厭倦的時代,以暗示的方式在觀眾那里調動起他們既有的故事經驗,由觀眾自行補足宏大敘事或許反而更容易被接受。至于碎片化、無中心的喜劇元素、玩梗和吐槽,以及只甜不虐,作為日常狀態之持存的甜寵愛情,則實際上既游離于起承轉合的故事主線之外,也游離于價值主題之外。喜劇中的悲劇反而更感人,被稀釋的崇高反而更純粹,這是當前敘事的獨特悖論,但或許也是尋找新的敘事形態的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