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先生的師承
去年是文學理論家、評論家王元化先生誕辰100周年,文化界舉行了形式多樣的紀念活動,之所以如此隆重,一方面由于王元化本人在學術思想上的重要貢獻,另一方面,當然也得益于王元化生前培養出了多名得意門生,如吳琦幸、胡曉明、傅杰……他們在老師故去后,都在不遺余力地介紹和傳播先生的著述言行。弟子發揚光大老師的學說,薪盡火傳,人間美談,但關于王元化自己的師承情況,外界卻似乎較少提及,翻讀吳琦幸新近出版的《王元化傳》,才對王元化的幾位師長有了較為系統的了解。
王元化的父親王芳荃是中國早期英語高等教育的奠基人之一,曾經任職于清華大學,王元化一歲時,母親帶著他從上海到北京與父親團聚。在清華南院里度過的童年給王元化的為人治學打下了深刻烙印,王元化晚年借陳寅恪之語倡導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便源于清華學風的浸染。除了常規的學校教育之外,王元化一生在不同階段遇到了五位對他產生影響的師長,他們分別是任銘善、汪鸞翔、韋卓民、熊十力、郭紹虞。
任銘善是王元化遇到的第一位恩師。1937年七七事變后,王芳荃一家從北平逃難到上海,王元化的母親擔心兒子荒廢學業,就托關系請來任銘善輔導王元化的中文,為考大學做準備。任銘善當時任教于之江大學,他主要教了王元化《說文解字》《莊子》《世說新語》三門課。
據王元化回憶,他在任銘善那里上了一年左右的課,但因思想左傾而沒有認真學習,“就記憶所及,任先生曾對我有過幾次批評,卻從來沒有對我表揚過。這不能怪他嚴厲,那時我正忙于抗日救亡工作,對知識學問的價值和意義還不理解。以致去任先生那里上課常常遲到,有時甚至缺席。任先生極為生氣,責我自由散漫。”不過多年后,王元化認為他后來在研究中之所以特別重視中國傳統文論中“氣”這個概念,最初就是源于任銘善的教導。
1946年到1948年,王元化在國立北平鐵道管理學院(今北方交通大學)擔任兼職講師,教大一、大二基礎國文,此前王元化受魯迅“不讀或少讀中國書”的影響,對中國古典文學并無過多涉獵,但這一階段的教學任務使得王元化逐漸感到了補課的需要。
王芳荃在清華任教時,結識了一位學養豐厚的中文教員汪鸞翔(字鞏庵、公嚴),當時清華校歌的詞作者就是這位先生,王芳荃遂請汪鸞翔為兒子補習古文。在汪鸞翔的提點下,王元化認真精讀了《文心雕龍》《文選》《楚辭》三部古書,眾所周知,王元化后來在學林中得以立身的正是他對于《文心雕龍》的研究。王元化晚年在與吳琦幸的談話中也表示,他一生的五位老師中,數汪鸞翔對他的幫助最大。
1949年后,王元化當了短暫的雜志編輯后,被調到華東局宣傳部文藝處文學科擔任科長,1951年底作為副社長兼總編輯籌建新文藝出版社,并出版了胡風的兩本書,隨即受到“胡風案”的牽連,遭遇隔離審查。1956年,就在困厄降臨、精神頹敗之際,王元化第一次讀到了黑格爾的《小邏輯》,其中高深精妙的哲學思辨和精神力量令他無比著迷。黑格爾就是王元化問學韋卓民的橋梁。
韋卓民是著名的哲學家、教育家,他早年間曾是王芳荃在文華書院教書的同事,后來長年主持華中大學(華中師范大學前身之一)的校務工作,晚年最重要的學術貢獻是康德哲學的翻譯與研究。
王元化上中學時在武昌見過韋卓民,此后一直未有交集。直到1960年代初,韋卓民到上海探親訪友,王元化已步入中年,見面后,王元化就黑格爾哲學相關問題向韋卓民請教,二人約定隨后通過寫信的方式進行學術探討。據王元化回憶,“我們大約十天左右就通一次信,書札來往頗為頻繁,十年浩劫曾中斷,并將那些信件全部銷毀?!闭窃谂c韋卓民的通信討論中,王元化加深了對中外哲學史和思想史的理解,從而為他的晚年思辨打下了可靠基礎。
因為研究《文心雕龍》作者劉勰的佛教背景問題,王元化又經韋卓民介紹,于1962年在上海拜訪了對佛學造詣頗深的“新儒學”大師熊十力,當時熊十力已77歲,距離其逝世僅有六年的時間。雖然相差35歲,但兩人一見如故,此后王元化幾乎每周都到熊十力住處請教,并通信交流。王元化主要研讀了熊十力送給他的早年著述《佛家名相通釋》一書,更是從中汲取了“沉潛往復、從容含玩”的讀書方法,受益終生。
著名的古典文學研究大家郭紹虞也可以算作王元化的老師。當年戴上“胡風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后,王元化被安置到剛剛成立的上海作家協會文學研究所,而郭紹虞就是該所的所長。后來王元化把自己寫的《文心雕龍柬釋》拿給郭紹虞看,得到了郭紹虞極大的鼓勵和提攜,也進一步堅定了王元化研究《文心雕龍》的信心。
吳琦幸的《王元化傳》全書接近42萬字,比王元化另一位弟子胡曉明20年前出版的《跨過的歲月:王元化畫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內容更加詳備,考證更加精細,糾正了一些訛誤。吳琦幸甚至實地造訪王元化的老家湖北荊州,發掘出了很多關于王元化父系、母系的檔案資料,這也是一大貢獻。
去年,上海教育出版社的“清園百年書系”除了《王元化傳》外,還出過一本王元化的晚年助手藍云寫的《王元化及其朋友》。藍云雖然沒有受過系統的學術訓練,但由于隨侍先生身邊,還是寫出了一些不為人知的學林軼事,可供有興趣的讀者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