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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1年第1期|李青松:大興安嶺筆記(節選)
    來源:《草原》2021年第1期 | 李青松  2021年03月03日06:51

    塔爾氣

    塔爾氣,不是塔爾寺。塔爾氣,沒有寺,也沒有塔。

    塔爾氣是大興安嶺林區深處的一座小鎮。一橫一豎兩條街,街兩邊也有樓房,也有商廈。商號店鋪的牌匾寬大,上面的字一律橫著寫。前為蒙古文,后為漢文。近年來,隨著鎮中心玉溪公園的建成開放,塔爾氣的格調略顯洋氣起來。

    玉溪公園里有一處水面闊大的人工湖,與塔爾氣河相通。水為活水,魚翔淺底,水鳥咸集。恣意生長的菖蒲和荷花,暗示著這片水域的野性。玉溪公園里景點多多,有“望海樓”“知晨亭”“迎風閣”等等,也有草坪燈、洗墻燈、集成燈等亮化設施。最講究的,應該是公園的大門了——紅柱拱頂,飛檐翹角,門匾上書三個大字“興隆門”。字體蒼勁,意味深長。此門似乎也寄托著塔爾氣人的渴望和期盼。

    五亭山是塔爾氣的制高點。一座橋把玉溪公園與五亭山連為一體。森林文化浮雕墻,把“大木頭”時代,伐木人伐木、造材、抬木、流送、集材、趕爬犁、歸楞、裝火車等勞動場面,以浮雕畫面形式,栩栩如生地呈現了出來。或許,在這面墻上就可以找到林區歷史發展的根脈。

    塔爾氣小鎮人口不過幾千號人,不多也不算少吧。

    正是因為有了樓房,有了商廈,有了玉溪公園,有了森林文化浮雕墻,塔爾氣人才有了充分的底氣和自信。不然,滿眼都是高矮錯落的平房草屋、劈柴垛、板杖子,那跟屯子有什么區別呢?如今,塔爾氣徹底脫去了以往固守的一些的東西,已經有了與時代同步的感覺。

    “在我們這個地方,你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留在原地。哈哈哈——!”此語雖然說是一句玩笑話,但也多少透露出塔爾氣人對待生活的態度。塔爾氣人不等,不靠,而是積極尋求改變,尋求幸福和美好。

    塔爾氣跟綽爾什么關系呢?這恐怕三言兩語說不清楚。說不清楚也得說,因為不說的話,就更不清楚。綽爾林業局機關所在地就在塔爾氣。綽爾不是市,綽爾不是縣,綽爾不是鎮,綽爾不是村,綽爾也不是什么屯。那綽爾是什么呢?

    這么說吧,在行政區劃版圖上,找不到綽爾。——綽爾不是一個行政概念,它是一個地理概念,綽爾是一條河的名字。因之這條河,當初林區開發時,就把林區局取名綽爾林業局(簡稱綽爾局)了。林業局是個處級單位,局長與縣長平級。可塔爾氣偏偏是一個小鎮,林業局在這里是什么氣魄,還用說嗎?

    在塔爾氣期間,林區朋友趙春雨說:“綠色是綽爾局的底色,也是最大的財富和后勁兒。從增綠護綠到用綠,在綠水青山間,綽爾找到了一條生態建設和生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之路。”另一位朋友宋永利則說:“綠色發展需要綠色思維。”她說,“綽爾局正在著力打造森林康養基地、森林小鎮、森林人家,森林步道等林區品牌,大力發展生態旅游業。相信用不了多久,綽爾林區將成為中國最美的全域旅游目的地之一。”談話中,我能感覺到,趙春雨和宋永利的語氣堅定,充滿自信。

    夜晚,塔爾氣的街上空空,路上閑閑,無車,無人。清晨,新的一天開始了——太陽突地跳出那一刻,塔爾氣的早市就熱鬧起來了。沿街蜿蜒幾百米,皆為攤位。賣肉的,賣魚的,賣農具的,賣肥料的,賣苗木的,賣野果的,叫賣聲和吆喝聲不絕于耳。

    為了趕早市,我們起了個大早,哈欠連天,任腳步一深一淺,不停地走。眼睛尋尋覓覓。

    “剛剛采回來的野果啊!——嘎嘎甜哪!”

    終于,我們在黑加侖和藍莓果的攤位前停住腳步。只見那粒粒飽滿的野果還帶著露珠呢!怎么好意思討價還價呢!——這是自然的饋贈啊!——全要啦!

    蘑菇圈

    布封說:“所謂文明,就是人類創造的保護自己的圍欄。”

    然而,悖謬的是,人——現代社會的人——時刻都夢想著沖破這道圍欄。

    置身大興安嶺林區,我們常常忘掉那道圍欄。在這里,布封所說的圍欄也許根本就不存在。抑或存在,但已經長成有故事的蘑菇了。

    綽爾林業局河中林場。正是采蘑菇的季節。今年蘑菇巨多,林子里盡是蘑菇圈。轟隆隆——!轟隆隆——!幾聲悶雷響過,蘑菇就醒了——花臉蘑、榛蘑、松蘑、龍須菇、草菇、牛肝菌及各種菌類就爭先拱出地面——愣愣地打量著世界,頭上還帶著亂蓬蓬的草葉、苔蘚。其實,蘑菇是有眼睛,有耳朵的,雖然我們看不到,但能感覺到。眼睛忽閃忽閃,眨著,就有鳥語從空中震落下來。長長的耳朵,三百六十度探聽著,捕獲到的豈止是森林深處的聲音呢。

    通過細心地觀察蘑菇,也許能完全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看法。

    在森林里,只要向下看,就會不斷地有意外和驚喜出現。并非所有蘑菇都能吃的——有的能食用,有的不能食用。能食用的,就是山珍異寶;不能食用的,就是有害的毒物。綽爾的朋友于霄輝告訴我,越是漂亮的蘑菇,可能毒性越大。千萬不能被蘑菇漂亮的外表欺騙了。劇毒的蘑菇食用后,能要人的命。據說,早年間,林區的夏季,誤食蘑菇中毒致死的事情經常發生。

    蘑菇非草非木,它是另外一種有趣的生命形態——菌類。地球上有五百萬種以上的菌類,我們能夠知曉的僅僅是數量很少的一部分。蘑菇在土壤、腐殖層、枯木、落葉上生長,它的使命和功能就是消化和分解死去的植被。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蘑菇是從腐敗生物體上創造出的傳奇。它把所有養分回收至土壤中,滋養草木,滋養生命。

    在森林里,草木、動物與蘑菇及其菌類是一種共生共存的關系。森林絕對不僅僅是我們看到的那些樹——它是一個群落——即便看起來結構相對簡單的森林,可能也有成千上萬種生物。森林的自我修復能力是強大的,但這種強大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蘑菇及其真菌的分解力和創造力。當腐敗之物行將瓦解的時候,蘑菇將一切消極的能量迅速轉化,靠自身的內聚和吐納,建立起生態系統中新的法則、新的秩序。

    因之蘑菇,森林里的腐敗之物獲得了新生。

    蘑菇,并非意味著生命的殘局,它恰恰是倒木、枯木、病木等存在于森林中的價值和意義。在陰暗的角落,它昂揚勃發,脆弱中似乎有著更為強烈的東西要沖破一切。蘑菇提醒我們,森林里從來沒有剩余物,從來沒有所謂多余的荒涼——每一個孤獨的靈魂,都在孤獨處,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葦岸說,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勝于崛起。我要說不,蘑菇改寫了這樣的說法——崛起終將取代衰落。蘑菇的生物體結構至今無法破譯,即便用計算機進行大數據分析也是徒然的。它與森林里其他生物體的聯系超出我們的想象。一位生態學家說:“如果你不知道森林里有什么,你就無法知道什么叫森林生態系統。”然而,我們對森林的了解如此之少,甚至,連哪些蘑菇有毒,哪些蘑菇無毒,都沒有完全搞清。沒有蘑菇及其菌類,森林中倒下的枯樹就會層層堆起。沒有蘑菇及其菌類,森林里的生命鏈條就會斷掉,那張我們看不見的“生命之網”就會脫落。

    認識蘑菇的同時,也讓我們認識到了生命萬物的復雜性。

    午餐是在河中林場場部吃的。

    當地作家何康紅把在森林里采來的一袋子蘑菇,交給了廚房的師傅烹飪,不一會兒,那些蘑菇就成了餐桌上的一道美味。當然,桌子上的菜都是當地特色菜,每道菜都野性十足。除了蘑菇,還有柳蒿芽、蕨菜、野韭菜、野芹菜、黃花菜等等,或涼拌,或蘸醬,或素炒,均風味獨特。“硬菜”是不會缺席的——醬燒嘎魚,杠香杠香的。呀,咸鴨蛋是雙黃蛋。一切兩瓣兒,實在是誘人。蛋白——晶瑩剔透如美玉;蛋黃——紅心兩顆透著喜興。主食呢,煮玉米,烀地瓜,還有大 子蕓豆水飯。

    用林區人的話說——“可勁兒造吧!管夠!”

    信步河中林場街頭,只見家家戶戶屋檐下都晾曬著蘑菇。有的攤在笸籮里,有的攤在草席上。時不時用手翻一翻,陽光便一點一點地把蘑菇上的水汽吸去了。那水氣就成了天上的云。唉——!難怪天上的云朵都像蘑菇呢!

    也有很張揚的人家,干脆把蘑菇穿成一個一個的長串,一嘟嚕一嘟嚕懸掛在架桿上晾曬。微風中,蕩蕩悠悠,悠悠蕩蕩。偶爾,有鳥光顧,四下里望望,然后飛快地啄幾口晾曬著的蘑菇,就又振翅飛往別處了。

    河中林場,甚至連空氣中也彌漫著蘑菇的氣味。于霄輝說:“今年雨水好,響雷稠,蘑菇比往年多。嗯,年景差不了!”

    我不解的是,蘑菇為何就喜歡聽雷聲呢?——沒有雷聲的季節,它是怎樣蟄伏在大地里?怎樣積累自己的能量?蚯蚓是它的同伴嗎?

    我們的欲望和念頭太多,我們總是企圖按照我們的想法改變一切,控制一切,卻忽略了自然,忽略了一些微小的事物。其實,布封所說的文明大廈的圍欄根本不堪一擊,一朵蘑菇就可使其坍塌。

    也許,毀滅與創造之間只隔著一朵蘑菇。

    人在地球上所做的改變與文明無法分割地交織在一起,如果說控制自然,就是文明的話,那么對于自然來說,也許它不需要這樣的文明。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認識文明了——文明關注的到底是人和社會,還是自然和地球呢?

    大峽谷

    綽爾大峽谷。

    “看,——老雕窩!”于霄輝用手指了指劈面而立的峭壁說,“老雕窩就在那上面。” 峽谷峭壁因巖石風化的程度,時間的演變,以及所含礦物質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顏色。有的,一塊一塊鮮紅;有的,一塊一塊黝黑;有的,一塊一塊淡紫;有的,一塊一塊鐵灰。觀察的角度不同,看到的色彩也就不盡相同。有道是:變幻莫測,氣象萬千。

    “哪兒呀?哪兒呀?”我們翹首使勁往上看,在幾十丈高的崖壁頂端似乎有一堆柴懸在那里——“那就是老雕窩嗎?”

    于霄輝笑了。不言語。

    峽谷峭壁高度1280米,其上有一處張著闊闊大口的石洞。洞口,冷風嗖嗖,寒氣襲人。神秘的老雕窩就在洞口上端的石臼里。也許,最危險之處,就是最安全之所。老雕是一種猛禽,食肉動物。早年間,曾經有老雕棲息在這里,它們捕獵河里的魚,叼到窩里喂養小雕。也捕獵狍子、飛龍、老鼠、松鼠。老雕窩下端的地面上,骸骨累累,一片狼藉。老雕的影子一旦在空中出現,大峽谷的各個角落,就簌簌地抖動,無數生命各自逃遁了。

    大峽谷縱長37公里,橫寬4公里,最窄處只有一箭地。谷深幽幽,峽谷谷底流淌的河流叫莫柯河,河水平緩,少語寡言。河里水草清晰可見,也有一種喚作“柳根”的魚集群游動。我們散亂的腳步聲,也許驚了它們,它們迅速轉身,隱入深水里,只有濺起的水花,還在水面泛著漣漪。莫柯河在大峽谷狹口一端注入了綽爾河,汩汩滔滔向東流去。

    “丟——溜溜!”老雕的唳聲從峭壁上傳來。

    “丟——溜溜!”

    回音縹緲——“丟——溜溜!”

    遠古時期,大峽谷是活躍的火山噴發帶,色彩斑斕的遺跡至今尚存。重重堆積的火山石,遍布峽谷南側的山嶺。那些蜂窩狀的火山石,歷經歲月的剝蝕和風雨侵襲,沉默不語。薄薄的苔蘚覆蓋其上,斑斑駁駁的暗影里時常有地鼠和黃鼬出沒。

    老雕是綽爾大峽谷里的王。王者就是王者,無需多言——棲于此,就是此處的主宰。它統治著這片森林,時不時,就有一團恐怖的影子從空中劃過。它以這種獨有的方式,展露自己的威嚴。因之老雕,森林里的野生動物種群得到了優化。大峽谷里充滿了生命的律動。

    樹,很多。喬木有興安落葉松、蒙古櫟、白樺、黑樺、甜楊,也有灌木紅柳、越橘、稠李子。野果都熟了——黑加侖像葡萄,燈籠果像紅豆,刺玫果像火柴頭。唉,綽爾大峽谷是如此的豐饒啊!枯木也是有的,它們或臥在林間,或躺在荒草中,安然若之。落葉松生長在火山熔巖上,根緊緊抓住能夠抓住的一切,并深深扎進熔巖縫隙間,吸取營養,穩固樹體。在我們眼睛看不到的地下,建立起復雜的根脈體系。大樹長了很多年,年輪疊加著年輪。當大樹還是大樹,長到盡頭,就長不動了,就堅韌地挺立著。直到有一天,油鋸嗡嗡作響,巨大的落葉松一棵一棵倒下,森林里的秩序被喧囂攪亂了。

    “丟溜溜——!”

    “丟溜溜——!”

    哀鳴聲在峽谷里回蕩,那只老雕在峽谷的上空久久地盤旋,最后它絕望地向大峽谷看了一眼,那團孤獨的影子就永遠地消失了。

    若干年前,綽爾林區開始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禁止所有采伐行為,給森林以時間,讓它充分地休養生息。春去春又來,也許,時間能夠改變一切。然而,改變總有原因,要么是恩賜,要么是教訓。在時間的進程中,山巒可能被削為平地,河谷可能被切割出了峭壁。終于,殘破的森林漸漸愈合,傳奇重現了。

    綽爾大峽谷的森林,可能是大興安嶺森林中最具代表性的。也許,它的群落形態不是最完美的,但對于人類而言,它一定是最接近原始樣貌,最具典型性的森林之一。

    森林不修邊幅,無需照料。厚厚的松針和落葉,遮蔽了山路。是的,它既能毀滅,也能重生。

    “丟——溜溜!”

    “丟——溜溜!”

    聽到那熟悉的叫聲,令人欣喜不已。莫非那只老雕回來了?還是它的后代又成為了這里新的王?

    敖尼爾

    傍晚,我們來到敖尼爾林場場部。我們將在民宿的房子里過夜。有些興奮,遲遲沒有睡意。民宿房間里的床、桌子和椅子都是用當地松木制作的,有一股我特別喜歡聞的濃濃的木頭的芳香味道。——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味道。

    敖尼爾——鄂溫克語,意思為興旺發達的土地。

    這里距綽爾河僅有二十余米的距離。入夜,敖尼爾靜極了,除了一兩聲狗吠,沒有一點聲音。睡下了,又豁然而醒。隔窗望月,浮想聯翩。望夠了,便又酣然睡去。森林、河流、峽谷、花朵、明月,以及連日來經歷的美好事物,一一入夢。

    林場職工過去都是伐木工人,大禁伐后,成為了護林人。除了日常的巡山護林外,家家戶戶搞起了民俗旅游和林間養殖,收入相當可觀。

    民宿的房子統一起了一個很是具有浪漫意味的名字——河灣人家。家家統一編號,一個藍色的門牌掛在院門的上方。如:“河灣人家—002號—苑承國”。來旅游的人,多半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白天出去攝影,晚上回來歇息。這里有拍攝綽爾河轉彎的最佳地點——拍河上的晨霧,拍河水翻卷浪花的瞬間,拍野鴨戲水的場面,等等,只要你有運氣,美景輕而易舉就能拍到。

    次日清晨,我們早早起床,漫步到綽爾河的河邊盡情地深呼吸。哇——!神清氣爽!頓時,個個昂著首,挺著胸,像贏了一樣。

    從河邊向敖尼爾遙望,“河灣人家”的民宿房子很有林區特色。墻是白墻,房頂紅瓦,門窗涂著綠漆,是那么樸實自然,又是那么富有詩意。何不去林場職工的家里看看呢?何康紅帶著我們走進職工苗亞娟的家里。哈,好寬敞的院落呀!院落的兩側是菜園,種著白菜、豆角、西紅柿、小蔥、青椒。苗亞娟正忙著做早餐。桌上擺著一屜饅頭、一盆小米粥、一碟咸鴨蛋,一碟卜留克咸菜絲。還有一盤子手撕燒雞。她女兒正在拿著燒雞腿,啃呢。我笑了,說:“哈,早餐就有燒雞吃啊!”何康紅說:“林區人干活兒體力消耗大,早餐必須吃飽吃好!”

    苗亞娟一家三口人,丈夫到林子里巡護去了。苗亞娟家養了二十頭牛,在林間草地散放,一頭牛年底能賣一萬三千元,二十頭牛一年能收入多少,算一算就知道了。

    苗亞娟是個快言快語的人。她告訴我們,這幾年,隨著森林生態系統的逐漸恢復,林子里的野生動物越來越多,黑熊吃牛犢子的事件每年都有發生。

    “你家的牛犢子被吃過嗎?”

    “吃過,去年一年就有五頭牛犢子被黑熊咬傷。黑熊是國家保護野生動物,牛犢子是我們私有的活物,也應該受法律保護呀!”

    “找林場論理了嗎?”

    “找了也白找——場長說,林子里是黑熊的地界,不是牛犢子的地界,牛犢子闖進黑熊地界吃草,本身就侵權了,被黑熊吃了也是白吃!”說完,苗亞娟自己也哈哈哈樂了。

    舉目滿眼綠,移步全是景。敖尼爾的村街兩邊擺滿了花壇,花壇里是盛開的菊花和雞冠花。從那一張張笑臉上,我們能感覺到,林區人是快樂和幸福的。

    森林,是林區人的一切。

    在這里,自然看起來遵循著豐富、繁茂和多樣的原則,就像我們在森林群落中所觀察到的那樣——森林并未被限制在單一的結構中。森林,幾乎沒有空白之處,如果有的話也會很快被填滿。——比如,牛。雖然,牛犢子有被黑熊吃掉的危險。

    于霄輝繪聲繪色地講述道,在敖尼爾,也有野生動物混入牛群情況發生。馬鹿、狍子常跟牛群相伴相隨,或者夾雜在牛群中悠然地吃草。有一年春天,林場一位職工家的母豬莫名其妙地丟了,到處找找不到。次年七月份的一天,那頭母豬居然自己回來了——還帶回了十二頭花腰小野豬崽呢。

    受此啟發,后來林場職工每到母豬發情期,干脆把母豬趕進山林,任其自由戀愛。只是在林間空地撒些黃豆和鹽粒,供母豬與野豬交歡后享用,補充體能。如此這般,母豬歡喜,野豬歡喜。人呢?——人也歡喜呀!

    我忽然想起一段話。

    那段話是這樣說的:“美德疊加美德,美德就會增長和延伸。美德也能把極端向著中間的方向和緩、沖淡、減弱。美德從觀察自然——而且只從自然——開始。”

    歸因于道德因素的東西,往往也都有自然因素的結果。

    是的,生態涵養美德,美德亦能涵養自然無限生機。

    阿爾山

    頭一次來阿爾山的人很容易蒙圈。怎么回事呢?

    因為——阿爾山有兩個概念。其一,阿爾山林業局;其二,阿爾山市。如此如此,到阿爾山辦事一定要搞清楚,是去阿爾山林區呢,還是去阿爾山市里。否則,會鬧出尷尬,鬧出囧相。去林區,那就是指阿爾山林業局;去市里,那就是指阿爾山市區。二者雖然都有阿爾山三個字,但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一個是林區概念,一個是行政概念。

    阿爾山林業局跟阿爾山市林業局也不是同一個機構。阿爾山林業局局機關所在地不在阿爾山,而是在哈拉哈河岸邊的伊爾施。阿爾山林業局隸屬內蒙古大興安嶺林管局,是實實在在的一個正處級單位,又是一個國有林業企業。1996年,才有阿爾山市的行政設置,而阿爾山市林業局是阿爾山市人民政府的組成部門,是一個正科級行政機構,不是林業企業。

    在行政版圖上,阿爾山市就是阿爾山市;而阿爾山林業局就有點復雜了——它地跨阿爾山市、扎蘭屯市和鄂溫克族自治旗。管理和經營的森林面積5000平方公里,森林總蓄積量4775萬立方米。此外,另有人工造林面積124萬畝。站在高處遠望,好家伙,林海茫茫,云霧縹緲,甩手無邊啊!

    在地理上,阿爾山是一座山嗎?可以肯定地回答——不是。阿爾山有山,比如,三角山、玫瑰峰、特爾美峰,但阿爾山不是山,也不是峰。阿爾山是什么呢?——阿爾山是熱的圣水,或曰熱的圣泉。這不是我說的。——阿爾山是蒙古語,翻譯過來就是這個意思。在阿爾山通行兩種語言文字,一則,蒙古文;一則,漢文。何也?這是憲法上的規定,阿爾山屬于內蒙古民族自治地區。

    水就是水,泉就是泉,何謂圣水?何謂圣泉?

    在中國古代文字中,“圣”字可不是隨便用的,它有特別的含義特別的講究的。跟“圣”字發生關系的事物,一定是超凡脫俗的。從等級來說,“圣”為最受尊崇的等級,就是最高等級了。再往上沒有了,封頂了。所以,孔丘被稱為孔圣人,帝王被稱為圣上。按照這樣的思路和邏輯,阿爾山的圣泉圣水,在水中是怎樣的地位和等級,就不用我說了吧。

    可是,阿爾山的圣泉圣水從哪里來的呢?地下!——往大了說,是從地球母腹中咕嘟咕嘟往外冒出來的。時光倒轉,幾百萬年,幾千萬年,幾萬萬年,那熱氣騰騰的泉嘴,總是歡歌酣暢,日夜不舍,噴涌不歇。

    然而,地下的事情從來都是跟地上的事情相連的,即便圣水也不例外。水潤萬物而不爭,但是不爭的水,并不意味著水流是永不枯竭的。阿爾山之圣水,需要地球母腹的不斷創造,也需要大興安嶺森林的持續涵養。

    如此,阿爾山林業局的存在,就被賦予了特別的使命和特別的意義了。阿爾山林業局成立于1946年,比共和國的成立還要早三年時間。

    阿爾山林區及其生態地位有多重要呢?看看地圖就清楚了——阿爾山林區位于大興安嶺主脈西南麓,與蒙古國接壤的國境線就有八十三公里,是呼倫貝爾草原、錫林郭勒草原、科爾沁草原和蒙古草原等四大草原的交匯處。分布著松葉湖、杜鵑湖、石兔湖、鹿鳴湖、松鼠湖、眼鏡湖和烏蘇浪子湖等天然湖泊。同時,阿爾山林區還是哈拉哈河、伊敏河、柴河等上百條河流的源頭,廣袤的森林涵養著飽滿的水脈,汩汩滔滔,奔流不息。

    繆爾說:“森林是河流的源泉,也是生命的源泉。”

    在草原與森林的邊緣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呢?

    森林與人類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呢?

    ——當你看到在森林與森林之間,那些童話般的曬著太陽的草卷兒;當你看到落葉松、蒙古櫟投映在哈拉哈河中清晰的倒影,答案便會一一呈現。

    ……

    李青松,生態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著有《開國林墾部長》《哈拉哈河》《穿山甲》《萬物筆記》《獼猴桃傳奇》《遙遠的虎嘯》《大地倫理》等。曾獲新中國六十年全國優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呀諾達生態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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