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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1年第2期|韓東:大賣
    來源:《雨花》2021年第2期 | 韓東  2021年03月01日07:26

    1

    他從小立志寫作,寫了二十多年,第一本書終于正式出版了。出版公司計劃在著名的先鋒書店搞一個首發儀式,屆時,公司副總高某將在老許的陪同下親臨現場。老許是他多年的朋友,做圖書策劃,這本書是在老許的竭力推薦下對方才接受的。老許發來信息,讓他請一些“有分量”的嘉賓,他想到的是老梁、老水、老夏,這三人沒一個是寫小說的。當然,就分量而言不成問題。老梁是著名影評家,老水是著名詩人,老夏是著名藝術家,加上老許——著名出版人,這四人便是他的幾個著名朋友了。他和他們年齡相仿,但稱他們為老梁、老水、老夏、老許,他們則稱他為小林。這是區別所在。

    除著名人士外,小林還請了一些非著名的朋友,到時候即使沒資格做嘉賓,也可以充當觀眾。首發活動不愁人多,畢竟是小林的人生大事。和文學苦戀二十載,修成正果正式出版需要大家的見證。

    其間小林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一個女人,說在網上看到了預告。她問小林為什么不請她當嘉賓。小林有點發蒙,倒也不是因為女人不夠著名,表現異常(哪有主動要求當嘉賓的?),而是電話本身,是這個女人打的這個電話。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從脖子到耳后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在小林漫長的單身生活中,他曾和這女人有過一段。不對,是幾天。但因對方的表現,小林馬上就退卻了。他對女人說:“以后你就是我妹妹,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兄妹。”分手宣言竟如此纏綿,這是小林的問題,不提。女人立刻就瘋了(不是墮入失戀的痛苦,而是瘋)。她偷配了小林的全套鑰匙,潛入他的工作室,拷貝了電腦上小林所有的通聯信息,然后四處打電話、發短信、登錄QQ,向全世界宣布小林是一個大流氓。女人甚至進入到小林的住所,脫得一絲不掛埋伏在小林床上。那天小林和老許小聚,多喝了兩杯,微醺之中到家,燈也沒開就和衣躺下了。老許來電,詢問他是否已平安到家。只聽電話那頭發出一聲無比瘆人的慘叫——這是老許的敘述。鏡頭轉向小林的床榻,在手機屏的熒光反射下,小林看見黑暗中的兩只瞳孔(沒錯,是瞳孔而不是眼睛),正近在咫尺地瞪著自己。小林嚇得扔掉了手機。

    最后,小林和女人的事還是報警解決的。女人被拘留了一周,出來后仍然會給小林打電話、發信息,但不敢靠得太近了。她叫什么來著?小林一時竟想不起來。這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朋友們都說女人是花癡。“你是花,花……”

    “我不姓花。”女人說,“好啊,你連我叫什么都忘記了!還記得什么?”

    小林當真想了一下,除了所受的驚嚇,腦袋里關于對方的事一片模糊。她似乎是一個演員,或者在劇組干過。既是演員就應該長得不錯,但小林還是想不起來那張臉(除了那雙瞳孔)。畢竟時間隔得有點久了。

    “不當嘉賓也行,”花姐(我們姑且叫她花姐)說,“但活動我總歸是要去的。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

    “哦哦。”

    “你放心,”花姐感覺出了小林的緊張,“我現在有男朋友。他是誰?”——小林根本就沒有問,“說出來不要嚇死你!我男朋友不是一般地有名,名字我就不說了,你倒是應該請他當嘉賓的。”

    “哦哦。”

    “當然了,就算你請,我男朋友也不見得有時間。”

    首發儀式如期舉行,雖然順利但不算太成功。問題主要出在嘉賓方面。老夏死活不肯上臺,說自己是搞藝術的,不善言辭。老水記錯了時間,來的時候流程已經過半,勉強到了臺上,眼睛浮腫著直打哈欠。小林懷疑他是午覺睡過頭了。剩下的只有影評家老梁了。他是這么開頭的,“林強這本書我還沒有拜讀,雖然沒有讀,但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不不,看著他成長起來的……”接下來老梁的發揮更是不堪,說小林“到今天都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估計還是處男……這人內秀,書中自有顏如玉嘛,升華了……此次活動就相當于小林的婚禮……”只有后面這句話還算應景。然后,老梁開始大談這本他沒有讀過的書如果改編成電影將會如何如何精彩。

    還有老許,作為這本書的策劃發言。大概因為受到前幾位的影響,加上他天生口拙,沒說幾句就卡住了。靜場良久,老許滿頭大汗,“我、我……反正林強寫得就是牛逼!完了。”

    幸虧有出版公司的高總在。此人長相英俊,穿著也很講究,在臺上侃侃而談。從電子閱讀的興起到紙質出版的前景,再到林強這樣的“野生作家”(小林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存在的價值、公司經營的品質追求,高總說了近一小時。同時他也很幽默。比如他說林強這本書就是一枚金蛋,林強自然是那只下金蛋的母雞,今天大家有幸,雞和蛋都一齊見到了。說著高總站起來,張開雙臂走向小林,給了他一個十分熱烈的擁抱。高總轉頭面對觀眾:“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只鳳凰。”——及時地將雞調整成鳳凰。他再次轉向小林,附耳但大聲地對著話筒說:“希望您多為我們下蛋,下金蛋、銀蛋、鉆石蛋!”

    掌聲。

    活動過程中,小林始終有某種不安,自然是因為花姐。但恰恰是這種不安的存在使他的注意力有所轉移,沒有顯得過于緊張。和觀眾互動環節,小林應對得當,表現明顯強于幾位嘉賓,完全看不出這是他的“首秀”。花姐來了嗎?肯定是來了。那么,誰又是她呢?哪張女人的臉是花姐的臉?她應該有四十歲了吧,這個年齡段的女人看上去都像她,又似乎都不是她。由于缺少比對原件,小林越發茫然起來。他的最后一個問題是,花姐既然來了,為什么不現身呢?這也太不像花姐了。也許是沒有合適的時機,她將給他帶來某種不一樣的驚喜(驚嚇)?

    直到首發儀式結束,也沒有四十歲的女人自稱花姐。小林感覺到了對方的氣息,甚至聞見了花姐的氣味,但就是對不上號。問答、簽售、和讀者合影、互留微信,想必他倆已經接觸過了,四目相對或是肌膚相親(握了一把手),只是一個在明里一個在暗處。這種感覺讓小林很不舒服,幾乎超過了對花姐有可能跳出來砸場子的恐懼。花姐,你就趕緊自報家門吧!

    或者,花姐根本就沒來。又或者,她根本就沒真的想來。小林不禁心存僥幸。

    2

    從先鋒書店出來,一幫人去了一家路邊餐館。這家餐館雖不起眼,但很有名,屬于酒香不怕巷子深那種,老許活動前就預訂了包間。除了幾位嘉賓,還有其他幾個朋友,加上高總和他的助理,滿滿當當擠了一大桌,有十二三個人。小林其實也認不太全。不認識的自然是朋友帶來的朋友了。小林心想,只要沒有花姐就好。顯然沒有,在座的統統都是男人,沒有女人。

    高總當仁不讓,坐了主位。他的兩邊是老許、老梁、老水、老夏。小林和高總助理坐在對面。這個座次既順理成章也有一點奇怪,因為論名氣高總遠不及老許、老梁、老水、老夏。論年紀高總更是年輕,嘴上沒毛。但如果說到對此次活動的貢獻,當然得首推高總了,何況小林的書是他們公司出的。大家委屈一下不都是為了朋友嗎?于是乎,這幫各自領域內的翹楚放低了身段,輪番向高總敬酒。高總猛喝一輪,開始飄飄然起來。他對老許說:“你只要跟著我干,不愁你哥們的書出不了!”這個哥們顯然是指小林。為了小林,老許賠笑道:“那是,那是。”

    “下面,我們就推出林強全集。”

    “全集……”

    “你以為我不敢?”

    “沒有,沒有。”老許說,“推,一定要推!”

    老許只策劃圖書,沒有自己的發行渠道,一向需要和出版公司合作,因此他的迎合也不完全是為小林。

    高總轉向老梁:“你弄電影?我們公司可以投啊。”老梁說:“不弄電影,我寫影評。”高總一拍桌子:“那就更好辦了!我幫你出,出影評集,全集。”

    老梁未及回答,高總又轉向了老水:“我知道你寫詩,詩集太難賣了,這年頭誰他媽的還讀詩?就是出了也賣不動。但,多大的事情!”他說,“我虧本幫你出,先出個上、中、下自選,你看怎么樣?”

    面對藝術家老夏,高總多少有點拿不準了,畫家不是出一兩本畫冊就能解決問題的。他開始大談自己和畫廊、拍賣公司的關系,以及他們公司投資藝術品市場的意向。小林覺得老夏的臉色都變了。一來老夏簽約的都是世界排名榜上的大畫廊,二來,老夏最忌諱別人把他的藝術當成商品。高總毫無敏感度,不僅唾沫橫飛,說到興奮處甚至站了起來;燈光下一條影子在杯盤狼藉間不停晃動,肯定有口水落在了菜盤里。后來高總也不說出版和畫廊了,說起了建筑,說他們公司正在籌建一棟全亞洲最高的大廈,圖紙都畫出來了。大概覺得這個牛皮吹得有點大,高總補充道:“當然了,目前也只是圖紙,真正屹立在東方也是我的時代的事了。”

    “屹立在東方?”老夏冷不丁問。

    “出版大廈呀。”

    “你的時代?”

    “是。”高總盡量真誠地答,“我還年輕,現在的呂總對我那是視如己出,他有糖尿病,年紀也大了,到時候……”

    “你喝大了吧?”

    “這他媽的才多少酒?”說著高總抓起桌上的一只分酒器,直接喝干了,“到時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全幫你搞定!”

    應該就是從這時起,小林對后來發生的事有了預感,總覺得會有人出頭制止高總。他覺得這個人會是老夏,但失算了。老夏還沒有怎么樣,旁邊的這位有了異動。小林左手坐著一個光頭,小林完全不認識。此人自始至終沒有說過話,一個人獨自喝著悶酒,也不與其他人碰杯。不說話的人分兩種,一種你完全可以忽略他的存在,一種,正因為不說話就像一個黑洞。光頭顯然是后者。其實所有在場的人都注意到他了,也都認為他是朋友帶來的朋友。這位朋友的朋友此刻彎下身去,伸出右手在桌子下面摸索(異動)。

    小林看向桌下,那兒放了不少空酒瓶,都是酒倒光了換下去的。酒瓶橫七豎八地躺在桌下的陰影中,光頭戴著金戒指的手撿起其中的一只,豎起瓶身。光頭的手就像長了眼睛一樣,光頭根本沒有看,手和酒瓶就連成了一體,戒指和瓶體同時放出暗光。小林還在疑惑,光頭已經“噌”的一下站了起來。酒瓶被手帶離地面,瞬間就被舉到了燈光下。小林“啊”了一聲,或者說半聲,還沒“啊”完,那只酒瓶就已找到了落點——正是對面高總閃閃發亮的大腦門。

    靜場。

    由于事發過于突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高總自然也不再說話。兩個家伙面對面地隔桌站著,其他的人都還坐著。直到一道鮮血蚯蚓一樣地從高總的頭發里爬了出來,一下子流過他的面頰落到了桌子上。“啪嗒”一聲。

    現場大亂。大家紛紛站起,并立刻分成了兩撥,一撥圍著光頭,以防他再度行兇;一撥圍著高總,查看傷情,不讓他進行回擊。高總嗷嗷亂叫,已經發狂了。小林的注意力自然在高總身上,他是自己小說的出版方,可以說是為自己才受此傷害的。小林義無反顧地擠到高總身邊,這才循著高總的目光去找光頭。奇怪的事發生了,在這個不足十平方的包間里,光頭竟然人間蒸發般消失不見了。

    在高總的帶領下,一幫人走出包間尋找光頭。餐館大堂也就一百多個平方,仍然不見光頭那顆青光锃亮的大頭。于是高總順手拖了一把椅子,在食客們驚恐不已的注視下奔出了店門。這時的高總已經成了一個血人,好在餐館外面的小街上路燈昏暗,幾乎沒有行人。高總來往奔突,大聲吼叫道:“人哪?人哪?你給我出來!”高總后面跟著他的助理,一路攆著高總:“高總,高總,您慢點……”

    其他人包括小林都站在餐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這會兒已經摁不住高總了,也沒有必要摁住,因為高總已經失去了攻擊目標。那就讓他拖著椅子跑一會兒吧,發泄一番。直到高總當街放下椅子,坐上去喘息不已,大家這才又圍了上去。

    事后老夏說,這家餐館有二樓。情急之下他將光頭推向了樓梯口。一個人弄不動光頭,老夏招呼老水過去幫忙,二人合力這才把光頭推上樓去。之后,老水守在樓梯口,老夏負責在樓上安撫光頭。也就是說高總在小街上奔突、折返的時候,老夏正摟著光頭在樓上的窗口俯瞰。當時光頭情緒激動,一再試圖破窗而出,躍到街上去和高總廝打。當然了,也可能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此刻樓下的街上,老梁把他的車開了過來。在小林、老許的反復勸說下,高總上了車。小林坐副駕,后面的座位上,老許、高總助理一邊一個把高總夾在中間。汽車長按喇叭,一路狂奔而去。

    誰都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醫院,高總也知道。但所有的人嘴上說的卻是找人,也就是找光頭。高總大聲疾呼:“找!找!一定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老許、高總助理以及小林齊聲附和:“找!找!一定要找到!”

    “打!打!一定要打!”

    “打!打!打斷你的腿,看你還跑不跑!”

    喊打喊殺的同時,他們伸出各自的胳膊捏緊拳頭晃動著。小林回頭看見這一幕不禁駭然(他看不見自己);高總滿臉血污,鮮血已被一把抹開,整個臉都變形了。老許和高總助理也極為興奮,臉泛油光。只有老梁一聲不響,只顧埋頭開車。不過那車也開出感覺來了,不停地超車、彈跳、急剎,小林甚至聞見了輪胎摩擦產生的膠皮味。

    高總忙里偷閑問老梁:“你這算酒駕吧?”老梁答:“喝酒我開得更好,不喝反而不會開了!”

    “注意安全。”高總說,突然又轉向老許,“今天不把人找到,你就不用跟公司合作了!”

    老許說:“好說,好說。”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高總又轉向他的助理:“不找出人來,你就別干了!”

    他倒沒有對小林說什么。總不能說“不找出人來,我幫你出的書就統統收回、銷毀”吧?小林心想,出全集肯定是沒指望了。

    總算把高總哄到了醫院。抬頭看見是醫院,高總亦無異議,沒有抗拒,就這么被架進去了。然后是掛號看急診。縫合傷口時高總大概為了表示一貫的個性,堅決不肯打麻藥。

    “多大的事情,”他說,“關云長還刮骨療毒呢,你們就把我當關公待!”

    事后老夏分析說,高總是害怕打了麻藥損害腦神經,變成弱智。

    彼時粗中有細的南方人高總被小林、老許、老梁、助理四人按住身體,疼得吱哇亂叫,眼淚水嘩嘩而下,但這會兒再上麻藥為時已晚。終于縫完了,高總對幫他包扎的小護士說:“你們什么時候下班?”護士不解,高總接著說道:“你晚點下班,馬上還要來一個。”

    護士翻了高總一個大白眼,就走到一邊去了。她當然無法理解高總的幽默。但小林知道,這件事還沒有了結。

    3

    終于把高總弄到了他入住的酒店里,進了酒店客房。高總助理留下,照顧老板。小林、老許、老梁則和老夏、老水會合,去了附近夜市的一家燒烤攤,宵夜同時復盤。老夏的總結是高總該挨揍,太討厭了,如果光頭不出手沒準他夏某也翻了。當然了,他也不會翻,這不都是看小林的面子嗎?總之,大家壓抑了一晚的情緒發泄出來,把高總罵了個體無完膚。然后老夏轉向小林,問了他一個問題:下面怎么說?

    是啊,下面怎么說?

    在酒店房間的時候,腦袋上纏著紗布像頂著一朵蘑菇云的高總對小林、老許說:“晚上我還要和女兒視頻,這他媽的怎么視啊!”

    他提出一個方案,就是把光頭找到,讓他也用酒瓶砸一下,然后去醫院包扎,完了兩人一起和女兒視頻。小林聽出了高總和解的意思,但為何要兩個傷員一道和他女兒視頻,還是難以理解。

    “這都不明白?”高總滿臉不屑,“我他媽的意思是要告訴我女兒,爸爸沒有吃虧……你們趕緊去找,把這哥們給我領過來,順便帶一瓶啤酒上來,我就在房間里等。”

    小林計算了一下時間,當時已是深夜十一點了,等把光頭找到(如果可以找到),再讓高總砸一下(如果光頭樂意),再送往醫院包扎,再來酒店,得到什么時候了?所以他非常務實地問了句:“你女兒不睡覺嗎?”

    “這你他媽的就別管了。”高總說,“我女兒睡覺了就把她喊起來,看著我砸,現場直播!”

    “什么女兒,”老夏喝了一大口啤酒說,“他肯定是要和老婆視頻,南方人怕老婆。”

    “他也配當南方人?”老水說。

    說來說去,問題的關鍵還是得找到光頭。但他是誰啊?誰的朋友?又是誰領過來的?在場的幾位一對,竟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老夏只知道那家伙有一身蠻力,可能是個練家子。老水證明,把光頭推上二樓的時候,他吃奶的勁都用上了。但無論老夏還是老水,都不知道光頭后來去了哪里。

    實際上在來的路上,小林一直都在打電話,挨個詢問今晚參加飯局的朋友,包括朋友的朋友,沒有一個人認識光頭。光頭的來路暫且不論,眼下需要應付的是高總(他還在酒店里等著呢)。小林說:“那我只有實話實說,告訴高總沒人認識光頭,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座的群起而攻之:“你以為姓高的會相信?一聽就是推托之辭,耍無賴嘛。”“小林,反正這件事落在你身上了,高總是為你的事受傷的,你就看著辦吧。”“沒準他覺得你這哥們講義氣,放你一馬。”“要不然你替光頭挨一下,讓人家消消氣,也說得過去了。”

    一幫人幸災樂禍,把小林當成下酒菜了。后者雖不以為意,但還是受到了影響,心里越來越焦慮。恰在這時高總助理的電話打了過來。還沒等對方開口,小林就說:“人沒有找到。”高總助理不接這個茬,就像是光頭已經被找到了,或者他們找到光頭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他直接越過尋找光頭這一節,跳到了找到光頭后該如何處理。“讓他也挨一下,高總那是說的氣話。”助理說,“我們咨詢了公司律師,縫了十四針,完全可以判個故意傷害罪,坐三年牢都是有可能的,出來后單位還要開除……”

    “人沒有找到。”

    “這哥們雖然不上路子,但也不至于毀了他一生,高總一向與人為善……”

    最后助理報出一個數字,十萬,

    十萬元稅后私了。稅后大概是助理的口誤(職業所致)。總之只要小林把十萬元人民幣打到高總的私人賬戶上,這事兒也就完了。

    “十、十萬,”小林說,“我沒錢……窮……”

    老夏突然伸出手,搶下小林的手機說:“行行行,沒問題,你把高總的銀行信息發過來。”將手機交還小林,他這才又坐踏實了,撿起剛才放下的烤串繼續撕咬。

    “我、我沒錢……”

    老夏就像沒聽見一樣,端起啤酒杯和在座的一一相碰,到了小林這兒他停下說:“能用錢解決的事就不算個事兒,你就燒高香吧!”

    在老夏的主導下,除小林外的四人每人出資兩萬五,當時就通過微信轉給了小林。等待賬號期間,一幫人又開始妄議高總。老夏說,肯定是高總和老婆商量了,這是他老婆的主意。老水說,也許高總不是南方人,他老婆才是南方人。老許打圓場,說南方女人比南方男人還要精明,不能吃虧。老梁補刀,說在南方女人看來,老公挨了一下就進賬十萬塊,簡直就是白賺了。很快,高總的賬號就到了,十萬元人民幣在小林這兒存在了不足十分鐘就又消失不見了。如夢似幻。

    小林現在的問題是,這驚鴻一瞥的十萬元該如何還上?老夏代表老水、老許、老梁說不用還,小林自然不同意。老夏又說,等你有錢了再說。小林問,我什么時候才能有錢?老夏說,等你這本書賣了就有錢了。這就把事情引向了稿費。

    “又不是什么暢銷書。”小林說,“按照現在的印數,版稅我也就能拿六千多,連一萬都不到。”

    “那就等你這本書大賣!”老夏說著舉起了酒杯。

    老水、老許、老梁響應,小林隨眾,也舉起了杯子。五個人將啤酒杯高舉過頭頂,碰得叮當亂響,喊成一片:“大賣!大賣!大賣!大賣!”

    燒烤攤上的幾對小情侶受到了驚嚇,不禁側目而視。

    4

    托老夏他們的吉言,小林的小說集果然“大賣”。首印四千,之后一再加印,一萬、兩萬、四萬,到六萬以后印數再也上不去了。小林所得稿費比預計翻了有二十倍,扣稅以后正好十萬元,就好像大賣只是為了讓他償還債務,欠債一旦還清印數馬上止步于此。

    小林也曾懷疑,是否老夏他們聯手買了自己的書?一來此事難以追究;二來,就算能查出真相,也不可能讓他們把書退回去,或者自己再花錢買下那些書……總而言之,小林又回到了起點,出了書就像沒出一樣,大賣了就像一本都沒有賣出一樣——這是就收益而論。就名氣而論,這一番折騰還是有意義的,現在他好歹也算是一個著名作家了,以后再出書、再賣書多少會方便一些。他甚至計劃就此事的曲折和荒謬寫一本書,這本書如果可以出版,無論大賣或者不大賣,所得稿費無論十萬還是五千,都完完全全是屬于他的。寫作這碗飯終于有了眉目。等他真的成了大名,財源滾滾,再報答老夏他們也不晚……

    小林一方面無債一身輕,一方面想象著不無希望的未來,正以此寬慰自己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女人打來的。這一次小林馬上就聽出是誰了,畢竟相隔的時間不長。

    花姐首先祝賀小林的書大賣。后者最近養成了臨睡前喝幾口的習慣,因此呷了一口瓶中酒(一個人喝,不需要杯子)笑納了。

    接著花姐說:“我就知道會大賣。”小林仍未深究。直到她說:“那天是不是出血了?”

    “什么?哪天,出什么血?”

    “就是你的書首發那天哦,你們飯局上是不是出血了?”

    小林警覺起來,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姐不答,用一種說不上來,既輕描淡寫又不乏溫柔同時陰森莫測的耳語般的語調說:“我們劇組里有一種說法,只要出血就會大賣,錢得見血……”

    她果然當過演員。從脖子到耳根,小林的雞皮疙瘩又起來了。他聽見自己說:“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

    “人是我讓過去的,我怎么不知道?”花姐說,“他是我現在的男朋友,也想讓你見見。”

    “為什么啊?”

    “為了讓你的書大賣。”

    “為什么啊,為什么要大賣?”

    “這你都不明白,”對方遲疑了一下,“因為我還愛你。”

    “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

    于是我們的故事最后就落在了這三個令人動容的漢字上了。

    韓東,1961年生,詩人、作家、編輯、導演。出版文學類作品四十余種,執導電影一部、話劇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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