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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1年第3期|李浩:秋日繁忙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3期 | 李浩  2021年03月02日06:21

    我們都很小,自認無知

    毫無價值……

    我們自己

    在天平上是如此微不足道。

    ——希尼《鐵軌上的孩子們》

    № 1

    我一邊驅趕著嗡嗡嗡嗡的蒼蠅,一邊用力地剁著散發著腥味的魚。

    魚,是我爹晌午的時候拿來的,他的鞋沒濕,褲角上沒泥。他把用草莖穿在一起的魚丟在石榴樹下,當時魚的尾巴還能啪啪啪啪地響。“把魚剁了喂鴨子。別現在剁。下午吧。”我爹是對著大哥李偉說的。別看我大哥在我和二哥面前一直威風凜凜,可在爹的面前,他就像是我們家那只黑花鴨子下的蛋。我們家黑花鴨子的蛋,多數是軟的,我爹幾次說要宰它吃肉,下鴨蛋的鴨子不好,但始終沒有下手。可現在,李偉把他的活交給我了。我只好一邊驅趕著嗡嗡嗡嗡的蒼蠅,一邊用力地剁著散發著腥味的魚。那些蒼蠅根本不怕我也不怕我的刀,它們嗡嗡嗡嗡,總能在我刀落下去的時候飛起來,而后又飛快地落下。我狠狠地剁著,想把自己的怨氣也剁進魚肉里面,把黑的、花的、綠的、灰的蒼蠅也剁在魚肉里面。魚早就死了,它們只有很少的血,但剁下去的時候骨頭還會發出咔咔聲。

    奶奶推開門,把頭探進了一半兒。“你娘呢?”我沒理她,我的手上全是怨氣,臉上也是。“你進我屋啦?”她依然探著,似乎并沒有進來的意思。“沒。”我回她。

    “那會是誰?”奶奶若有所思,她把伸進院子里的小腳又退回去。“就你小子,總上我那偷蜜吃。一下子,偷了我兩瓶子!”

    “沒有!”我怒氣沖沖地回她,“我兩天都沒去啦!我的鼻子還沒好呢!”我哼了一下鼻子讓她看見。前幾天,我去奶奶家那邊,根本沒有招惹她養的蜜蜂,卻被蟄到了鼻子,好幾天,右邊的鼻孔都像里面生了一團火,火辣辣地疼。可她,非說是我招惹的,而且堅持不給我的饅頭上抹蜜。

    “也不教個好。”奶奶嘟囔一句,她的口里像含了一口痰。“李偉,”她朝著屋里喊了一聲。“李樹!”她又朝屋里喊了一聲。“他們不在。”我說。“他們去醫院啦。”

    “咋啦?去醫院干什么?”奶奶問。“看熱鬧。”我有意停頓一下,用刀對準剛剛落在案板上的蒼蠅,然后用力剁下去,一下,一下。奶奶轉過了她的背,“你沒聽說?劉長升,被他爹劉迷糊打斷了腿!都露著骨頭茬子,露著肉!……”

    “瞎說。”奶奶的腳步挪向大門,“這種事別亂傳。都沒個影。要讓劉迷糊聽見了,看不找你家來不。”“是你家李樹說的!他看見的!他看見劉迷糊拿著斧子……”奶奶并沒有聽我說什么,盡管我已經用了很大的聲音。她徑直走出大門,頭也不回。

    我繼續剁魚,心里不斷翻騰的怨氣讓我感覺燥熱。李偉,李偉李偉李偉,手里的刀剁向一條鯽魚的頭,刀把早就開裂出一條縫,爹說要修,說過三四遍可一直沒有。李偉,李偉李偉李偉,我想起昨天上午,我大哥踢我的情景。他不允許我哭,也不允許我和爹說。爹也打了他。

    想著,我的手上就多用了些力氣。生銹的刀一次次剁進木頭里,再抬起來就有些費勁。蒼蠅嗡嗡嗡嗡,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怎么一下子來了這么多。我想把其中的一兩只也剁進魚肉里,它們看上去笨笨的,專注地吸著魚的腥氣,可刀落下去的時候都能迅速地飛走——即使我聲東擊西,做出過掩飾。

    “你爹呢?”娘經過院子,她的懷里抱著一捆大蔥,“看看你身上。也不知道輕點。自己去灣里洗。”我告訴她爹沒在,他從出去就沒回來,他們去醫院了,“劉長升讓他爹打斷了腿!”我想向我娘比劃一下劉長升的慘狀,可不知道該怎樣做。

    “又瞎說。”娘回過頭,她抱著蔥又回到門口,朝醫院的方向看。“剛才我還和劉迷糊他嬸兒說話來著。這么大事兒,她都不知道。”娘收回脖子,半截蔥葉掉到了地上。“見個風就是影。可別跟你奶奶似的。”

    “我沒瞎說!”我把刀丟在地上直起身子,“李樹說的!他看見啦!他們都去醫院啦!他們不干活,叫我干!”

    “行行行,你也甭干你也甭干!都張著嘴等著喂吧!”娘的聲音從堂屋傳來,“養你們仨,一個個都像大少爺似的,你可得有那個命。等會兒把鴨子趕回來,自己把褂子洗啦!埋汰的,都招蒼蠅啦。”

    “蒼蠅又不是我招來的。”我小聲嘟囔著,然后把沒有剁完的魚尾收在一起,丟在院子外面的豬圈里。豬在年前殺了之后就沒再養,娘說再養一頭,說過幾次,可爹一直沒有行動。豬圈空著,我和哥哥就朝里面丟進草葉,泔水,死掉的瓜秧或別的什么,爹看見是不干的,可我們總還是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朝里面丟。

    陽光變得紅通通的,灑在水上,灑在樹上,灑在鄉醫院的紅磚墻上。門開著,沒人進也沒有人出,倒是有個看不清面孔的老人蹲在墻角處打盹兒,他的帽子遮住了臉。我哥哥呢?我沒有看到二哥進醫院也沒看到大哥,是不是像上回,看果園的瘸巴成叔被自己下的線槍打穿了肚子,沒走到醫院就又拉回到果園的柴屋里……

    “傻愣在這干嗎?”一個高高大大的黑影從胡同里鉆出來,走到我家門口。是我爹。

    № 2

    秋日繁忙——那個下午才是個開始。

    就是那個下午,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兒,有我知道的,有我不知道的。被我知道的就已經夠多啦,譬如劉長升的腿斷了,譬如六嬸嬸和三奶奶打了起來,六嬸嬸竟然薅著三奶奶的頭發拉著她在院子里轉圈兒——看不下去的蔫巴七叔用掃帚敲六嬸嬸的頭,她哭著去找大隊,屁股后面跟著半個村子看熱鬧的人。譬如劉長領家養的一只小公雞丟了,譬如……

    天黑下來,我們收拾完桌子,鍋臺上的碗,倒掉了泔水,二哥李樹才蔫蔫地進屋,他的腳底像放了棉花——但這怎么能逃過爹的眼睛?當時他正在氣頭上。

    “你干嘛……”挨了兩記耳光的二哥向后縮著,他的身體也跟著矮下半寸。“哼,”父親用鼻孔,然后徑直朝屋外黑洞洞的院子走去。“屁本事沒有,就能對孩子撒氣。”我娘小聲地抱怨,大約站在院子里的爹還能聽得見。“你也是,”娘提高了聲調,“光知道浪躥,家里的活兒一點兒也不知道干,都多大了,還當自己是吃屎的孩子?”她推了我二哥一把,示意鍋里還有剩下的窩頭,“天天瘋天天跑,你是跑了銀子還是跑了地來啦?”她的音調再提高一點兒,我知道她是有意說給院子里的耳朵,“這個家是有針啊還是有刺啊,扎你腚啦不是?就這么不能待?”

    蹬蹬蹬,院子里的耳朵走出去,他還使勁地撞了一下門。他一走,我感覺屋子里的空氣就夠用了。

    “說,你把你奶奶的蜜藏在哪兒啦?”

    “蜜?”二哥愣了一下,“我沒拿。他才稀罕呢!”李樹瞧向我,“饞老婆托生的。”

    我恨恨地看著他,“你才饞老婆呢,你搶我的饅頭,還搶趙蒂兒的蝦醬餅,搶李冬的大白兔!人家不給,你還把人推到水里!”

    他撲過來掐住我的脖子,“我沒有,你凈瞎說!”李樹的臉紅通通的很是嚇人。“行啦行啦!”我娘把他的手掰開,“你弟弟說你兩句咋啦,你不也說人家。別老鴰飛到豬腚上。沒有一個好東西,就不知道讓大人省點心。也沒你奶奶,什么事都賴到我頭上,我們這家人在她眼里就是一窩子賊。”

    娘安頓下我們,然后把油燈端進自己屋。不一會兒,她又端著油燈走出來,把燈放在板柜上。“不行,”她一副不甘不愿的樣子,“我就咽不下這口氣。你們早睡吧,我去找你奶奶。”

    我們躺下來,聽著墻上沙沙沙沙的響聲,它們總是在天黑透的時候鉆出來,而白天卻一只也找不見。“臭蟲,”我對二哥李樹說,我想爬到他和大哥的中間去,但被他推了回來。“劉長升,一直在叫。他的腿……他爹抱著他去醫院的時候,錢叔就托著他的腿,他怕跟得慢了,劉長升的腿就掉地上了。”二哥很是興奮,他先是伸著脖子后來干脆坐了起來:“他流了那么多那么多血。有一水桶!里面還有掉下來的肉!”

    “就會瞎說,”大哥背過身子給他一個后背,“一水桶血,你以為咱家水缸啊,把一桶水喝凈我就信你。他那個身子能存一水桶血?他就不長骨頭啦,不長肉啦?”二哥推開我,“讓開,滾一邊兒去!”隨后他幾乎是喃喃自語,“我沒編,我是聽鐵柱說的……他說有一水桶。劉迷糊真下得去手。”頓了頓,李樹喃喃地又添了一句,“這個劉長升,早該治,早就該治。看他那副德性。”

    大哥沒說話。我覺得他也是這樣想的,這個劉長升早該治治了,可是,沒有人治得了。他有的是力氣,今年出河工,和“十萬牛”三爺爺比賽拉車,他竟然只輸了半車土。包括我大哥,向陽大隊里的孩子沒有一個能不聽他的,就是隊長也讓他三分,他有的是力氣。二哥踢我一腳,當我挪開他就用那只腳重重地踢到墻上,墻上的沙沙聲出現了停頓,然后又繼續響起來。“你干什么?”大哥回身給他一拳,二哥的腳又一次踹到墻上,“消滅臭蟲,除四害。”

    “屁。”大哥又一次伸出手,“別犯神經。你說說,你看到了什么?”

    他們倆說著,李樹有意壓低著聲音不讓我聽見,我伸長了耳朵也不行。索性,我專心對付墻上沙沙沙沙的臭蟲和潮蟲們,它們實在讓人厭惡。我也使用腳趾和腳掌,啪啪啪啪。好在我娘的油燈放在了外屋,透過的光亮不足以讓我看見它們。門響了一下,兩下。兩個哥哥立刻關閉了他們的嘴。我聽見娘的聲音,后面是爹的,他的聲音突然大了些,可我依然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娘在嘟囔,她把燈端進自己的屋里,我們的那間房子變得更為黑暗。

    “他們,怎么一起回來的?”二哥悄聲問,背對著他的大哥沒有吱聲。我一邊仔細地支起耳朵,一邊想和轉身過來的二哥說句什么,這時我娘的尖叫突然傳過來,就像是一件硬的東西劃過玻璃:“我不能找她?讓她把屎盆子往頭上扣?怎么就,只能是我們?”

    爹的聲音嗡嗡嗡嗡,聽不清說了些什么,但我能聽得出憤怒。娘也開始那個樣子,也聽不清了。過一會兒,爹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滾蛋!就知道瞎說!”然后又是聽不清楚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聲音停頓了半響,娘的嗡嗡聲,然后是爹的,然后是娘的。我支著的耳朵慢慢軟下來,它的里面像是塞進棉花——而我的眼皮也開始變重。

    咚,咚咚,聲音有些沉悶但我軟下來的耳朵還是聽見了,我的大哥二哥也聽見了,二哥甚至又一次直起了身子,然后又飛快地縮回去。啪,又一個聲響,接下來又是一陣沉悶的聲響,咚咚咚咚,娘的聲音,“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我們聽著,屏著呼吸,墻上的沙沙沙沙也跟著小了下去。又一陣混亂的聲響,什么東西砸倒的聲音,掉到炕下去的聲音,穿鞋的聲音,尖叫和罵聲,然后是摔門的聲音。我娘在門口叫我,“浩,跟我走,去你姥姥家!快穿上衣服!”

    “哦。”我飛快爬起來,伸出一只腳,在黑暗的炕下探著我的鞋。

    № 3

    她們小聲地說著,我娘在哭,她大概不想讓我聽見;她們小聲地說著,她們爭執,姥姥根本說服不了我娘,我聽見了嘆氣;她們小聲說著,娘又哭泣起來,她抱怨,我的耳朵留出的縫隙里灌進她的報怨,她多不容易,她為了這個家才落得這般下場,她才不想嫁到當村,嫁到這樣一個人家去。她受了這么多的氣而小桃卻不用,她倒好,嫁到縣里去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知道關心一下大姐不知道關心娘,要不是這個大姐她怎么會……她們小聲地說著,我娘在哭,她把肚子里的陳谷子爛芝麻都倒在姥姥的面前,讓她跟著聞那股腐爛著的霉味兒。

    我聽著,聽著,慢慢地聲音變得縹緲,游絲一樣,然后我就睡著了。我進入到一個夢里——也許我做了許多的夢,但能記下來的只有一個——我夢見我爹在打我。一記耳光,又一記耳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挨打,即使在夢里,我也是滿腹的委屈,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水做的易碎品。可我爹不這么想。他再次揮動起拳頭。然后是一腳。我爬起來,身上盡是粗拉拉的塵土。爹還不解氣。他伸出一只手。站在一邊看著的李樹忽然急匆匆地跑進偏房,又急匆匆地跑回來,手里多出一把亮亮的刀子。他遞給了父親。“爹,我錯啦,我再也不敢啦!”我哭喊著,試圖跑出那個滿是陽光的院子,可我的腿卻仿佛木頭一樣,不聽我的使喚。爹滿面怒容。他歪著臉,歪著嘴,將那把亮亮的刀子高高地舉起……

    “爹,我錯啦,我再也不敢啦!”我使出全身的力氣也沒讓該死的腿移動半步,卻讓我從那個夢里掙脫了出來。我睜開眼,先看到的是光,納鞋底的姥姥坐在暗處。“我娘呢?”“都幾點啦,還不出工?”姥姥將針插在自己的頭發上,瞇著眼看我:“做夢啦?你爹打你?”她一說,我的委屈就又來了,它一下子就沖開了塞子。“你這爹也真是。”姥姥繼續她手里的活兒,過了一會兒,姥姥又盯著我:“話又說回來,你爹打你,你也甭記仇。樹不修不直。要是沒人管了,就是野孩子,誰知道會長成什么。你看看趙四兒,劉泉兒。我們家小浩可不能成那樣子。起來吧,太陽曬屁股啦。”

    我不想起。“他光打人。有錯打,沒錯也打。”我突然感覺委屈,擰過身子,朝著墻的方向,姥姥也不再說什么,只是重重地嘆口氣。我看著墻,墻上的泥水痕跡和脫落的墻皮,墻角上已經發黃、起皺的粉糊的舊報紙——我猜測,有些臭蟲或者圓殼的潮蟲應當藏在里面,它們在白天都是安靜的。“姥姥,昨天劉長升挨打了。劉迷糊打斷了他的腿。”我轉過身子爬起來,不知為何竟然有種莫名的興奮,剛才還在的委屈一下子也變得蕩然無存。“可慘啦,他的腿都露出骨頭茬來啦!要不是三錢叔給他托著,他的腿就掉地上啦。流出來的血,那么多那么多……”

    姥姥頭也不抬。她像沒有聽到一樣。“他的血,流得,流得……”我拉拉她的衣角,“姥姥姥姥,你聽我說嘛。”“我聽著呢。”她動動身子,繼續讓那枚大針穿過散發著蓖麻和黑豆氣味的鞋底。“不聽就算啦。”我打個哈欠,伸出自己的腳趾,“我出去玩會兒。”

    “別亂跑,”姥姥的聲音跟在后面,“早點回來,別往灣邊上去!弄濕了衣服你娘打我可不管!”我跑得飛快,努力讓姥姥的呼喊追不上——我覺得自己都跑出風聲來了,都跑出風來了……可當我停下來擦著汗水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去哪里。

    我去找劉長領,他不在,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李果,他和劉長領的家只隔一條胡同,我推開他家的門,院子里滿是枯草的霉味,棗樹的葉子都打著圈兒。我摘了兩顆有了紅絲絲的棗,站在樹蔭下喊,“果哥,李果……”“沒在。”曲嬸嬸的臉出現在窗口的玻璃那邊,她家的窗戶只有一個窗欞鑲嵌了玻璃,其余的地方都糊著厚厚的窗紙。“小浩啊。他早跑出去啦,一天天不著家。見到他告訴他早點回來,你們別去灣邊!”

    李成也不在,我在他家院子外面掐了兩朵石榴花,那氣味澀澀的,讓我心煩。“李成,”我將一朵石榴花扔進他家院子,然后又將另一朵扔進去——它似乎打中了窗子,我聽見砸在紙上的聲響。不好,我矮著頭,迅速地朝遠處跑,后面并沒有人追趕出來。走著,在那么亮的陽光里走著,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來到了河邊。一只螞蚱嗒嗒嗒嗒,緩慢地飛進了蘆葦叢中。我頂著一身油津津的感覺,追上去。我把六七只大小不一的螞蚱用狗尾巴草串在一起,正準備跨過小路追一只灰頭的棉蝗,聽到有人叫我:“李浩,別追啦!你姥姥在叫你呢!”

    是劉殿文。他踢踢踏踏地走得一路灰塵,綠膠鞋早就變了顏色。“你去哪兒?”我問。“看死人去。”他沖著我笑笑,明顯地露出豁掉一半兒的黃牙,“劉禿嬸嬸扎灣啦。她泡得可白啦,那么大那么大。”他向我比劃著,我覺得他把自己的劉禿嬸嬸比成了一口鍋或者是一頭豬。“在哪兒?”我問,追趕著他的腳步。“你不能去,”他停下來推住我,“我說啦你姥姥在一隊的場里喊你呢。你跟我去,她還不罵死我。”劉殿文把他的手在我的褂子上擦了擦,不知怎么搞的,他的手似乎有一些黏黏的東西。“咱惹不起還躲不起么。”

    ——你個劉殿文,不得好死。我在心里狠狠罵著,然后朝姥姥家跑去。

    帶著風和燙人的陽光,我氣喘吁吁地撞開姥姥家的綁了兩根粗鐵絲的木門,卻發現我哥哥李樹正站在棗樹下面。“走,咱爹讓我來叫你。”

    “我不,”我朝著姥姥的方向求助,我想她能看懂我的眼神。“我和咱娘一起回。”

    “你要不回,看咱爹不揍死你。到時候沒人管。”李樹說著,好像我爹打我的時候他敢吱聲似的。他只比我大兩歲,比我挨的揍還多。“看咱爹不揍死你,也打斷你的腿,讓你爬著回家!”我對他狠狠地說。他看了姥姥一眼,“我反正跟你說了。愛回不回。反正到時候挨打的又不是我。”

    姥姥把一把棗放進我的兜里,也塞給我哥哥一把,“跟你哥回去吧。你娘今天也回去。”

    棗,帶著一股霉味兒,以及一點點麥子的味道,我知道,姥姥總習慣把秋天撿出來的干棗放在麥囤里。“叫我回去干什么?”路上,我問踢著石子走路的哥哥,問過之后就立即有些后悔。“誰知道。就是叫你回去。你敢不回去。”

    “你又去醫院看劉長升了嗎?”

    “看了。”他依然踢著那枚石子,從路邊干涸的水溝里面將它再踢出來。

    “他的腿……還能好不?”我突然想起剛在河邊遇到的劉殿文,“劉禿嬸嬸死啦。淹死的。還在牛屎灣里泡著呢。”

    “瞎說!”二哥李樹頭也不抬,“早撈出來了。放五隊的場里呢。”

    “你去看啦?你看見啦?”我也想在路邊上找一塊石子踢,“要是放五隊場里,劉殿文干嗎還要去牛屎灣?”一塊看上去還算結實的土塊,讓我一踢就散了,“你才瞎說。”

    “我才沒瞎說!我在醫院里聽劉長領說的!他說警察都來啦!哼,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你肯定不知道!”

    “你說!她是怎么死的?”

    № 4

    屋子里有些黑,而且空氣有些薄,盡管我已經表現得躡手躡腳,可還是不能馬上適應。

    我發現,我娘也在里面。她早回來了。她黑著臉,我的父親也黑著。“光知道浪躥!”我爹象征性地抬了抬腳,我立刻向后退了半步。“沒看到你五叔?也不知道跟長輩打個招呼?真是,越長越沒出息。”

    “我家孩子怎么就沒出息啦?”我娘的臉變得更黑,她沖著五叔李金峰的方向。“我看俺家孩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和你五叔打個招呼,去你們屋里吧。”

    我沖著五叔點點頭,含混地叫了聲,“五叔,”然后回到我們的西屋。大哥也在,他斜躺在炕邊上,伸著他散發著淡淡臭味的腳趾。我從自己兜里掏出幾個棗,遞給大哥,“他也有。”二哥李樹用有鉤子的眼神瞪了我一下,然后也從兜里掏出了棗。“給我的少。”

    大哥示意我們閉嘴,他伸著耳朵在聽。大隊里的事兒,公糧。五叔李金峰原是大隊的會計,現在去公社了。我娘總是向他打聽大隊和公社的事兒,而我爹則相當反感,“是油里有你還是醬里有你?”他愿意談的是美國、阿富汗,蘇修和蘇哈尼克親王,我們在大隊放電影時的“加片”中總能看到他,被毛主席一次次接見,在同一個地方握了一次又一次的手。在興趣上我大哥和父親一樣,他也愿意聽我父親和別人談這些,只是他總不能插嘴。我父親厭煩我們插嘴,我們這些孩子可不能惹他厭煩。誰誰家,又……他們壓低了聲音,我只能聽見嗡嗡嗡嗡,一言一語。不知道為什么我娘突然提高了音量,“又不是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然后又是嗡嗡嗡嗡。他們的話題繞到劉禿嬸嬸的身上。

    “你說,是那事……是和大哥有關吧?我早就看他們……”“別瞎說!”我爹的聲音,他的聲音里包含著惱怒。“我怎么是瞎說!我前面早就和你說過……我們不是家里議論嗎,你還不想讓我說話啦?看看你們哥們,都這點兒出息,都管不好……”一陣突然的亂響,我聽見五叔的音量也跟著大起來:“算啦算啦,你看我還在這……你們要打就好好打,我走。”

    噼噼啪啪、踢踢踏踏的亂響小了,停了下來。我聽見我娘的喘氣聲,“你看看,有你哥這樣的人嗎,還算是個人嗎!這日子沒法過啦!”

    五叔李金峰端著一個邊緣掉瓷、露出了黑漆的搪瓷缸來堂屋的水缸里舀水,“家家戶戶,日子不都這樣過么,”他伸長脖子朝我們屋里看了看,“誰家過日子還能沒有吵兩句嘴,磕磕碰碰的時候?”明顯,他看見了我們,沖著屋里點點頭,把端著的搪瓷缸晃動了一下,“不過話也說回來,架也不能常打,再說讓孩子們看著……也不好。”

    他挑下門簾,頭側著鉆到東邊的房間,然后又嗡嗡嗡嗡地說起來。大哥也去舀水,他用的是我們家放在水缸里的瓢。喝完水后,他直著身子擴了兩下胸,然后又返回我們房間,對我二哥說,“你去看劉長升啦?怎么樣?”

    剛才還歪著身子無精打采的二哥立即來了興致,他立即坐了起來:看啦看啦。他的腿上盡是爛肉,屋里都進不去!臭得啊!蒼蠅都貼在窗戶上……“得得得,”大哥打斷他,“看你能的,我昨天又不是沒去過!哪來的爛肉!瘸巴開舅給他腿上涂了紅藥水!長大了,你肯定是那種撒謊掉屁的人,一句實話都沒有。”我們村一共有四個瘸巴,兩個是先天的,一個是小時候的腦炎或別的病,還有一個是被人砍的,販賣蝦醬的時候被人盯上了梢。前年,看守果園的瘸巴成叔被自己下的線槍打爛了肚子,村里就剩下三個瘸巴。

    ——我怎么沒實話啦!二哥硬起脖子,我是親眼看見的!他還讓我們看他的腿唻!臭得李冬都捂自己鼻子,劉長升還罵他唻!劉長升說,你要是不愿意端水就滾蛋,有人愿意唻……“他的腿怎么斷的?”大哥李偉用鼻孔哼了一聲,“是讓他爹打的么?不是趕牲口的時候被馬車轱轆壓的?”

    ——怎么會!我……二哥硬著脖子盯著大哥的臉,他就是被他爹打的!咱爹,咱爹打的也狠咧。

    “你敢說咱爹打的狠,哼,看你皮又癢了。小浩,你告訴咱爹去。”大哥推了我一把,隨后又拉住我,“先別去,現在別去。他們說著事呢。”大哥把他的腳伸到二哥的腰部,“挨咱爹打,你非拉個墊背的?別人也挨打,你就舒服啦?你就舒服啦?”大哥連續抬起腳,踢著二哥的腰,“你怎么那么舒服?”二哥漲紅著臉,可他并不把身體移開:他就是讓他爹打的。他,他爹,打的。

    “剛才五叔說的你沒聽見?”大哥的腳又重重地落下去,“他說,劉迷糊趕大車給五隊拉草,劉長升本來不想跟著可他爹不干,他坐在草垛上給晃下來了,一下子摔倒了,要不是他爹聽見慘叫及時停住,他的兩條腿都得廢。”大哥把腳收回,然后再一次伸出,伸到二哥李樹的鼻子尖上:“你說,是你說謊還是五叔說謊?要不你到那屋問問去?”

    二哥用胳膊蒙住頭,一聲不吭。這時,我聽到門簾被掀起的聲響、五叔和我爹娘的腳步聲,“你們別出來啦,一家子,干嘛。快做飯吧,天也不早啦。”五叔李金峰沖著我們點點頭,“都別動。快回快回。我還有事。”母親跟在后面,在五叔走出門的時候略略地停了半步,“你看你,忙前忙后的。吃了再走嘛,總麻煩你卻連個飯碗都不端一下。”她將一段大約是中午燒了半截的玉米桿朝灶膛里踢了踢,而五叔早已走遠。

    “偉,你去剁菜,樹,把鴨子趕回來,看看灣邊有沒有蛋,別讓別人拾走嘍。浩,再抱一個子玉米秸,兩個子吧,都快點,養得你們一個個像大爺似的。快點。”“你怎么不叫他去趕!”李樹又開始抱怨,“我和他換!你家鴨子太不聽話,我趕不回來!”“叫你去你就去,哪來這么多毛病!跟誰學的!就不能學點兒好?什么事都要挑肥的揀瘦的,就沒有合適的時候,哪有那么多事兒都順著你的意?當自己是皇上娘娘?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看自己有那命沒有……”

    我娘說著,二哥早已沒了蹤影,門外站著的是環姐姐,我大伯家的三女兒,她的臉上掛著淚痕。“嬸嬸,我,我叔在么?”

    “怎么啦?你怎么啦?”我娘從灶臺前探著頭,她停下了刀,“你怎么……”

    “我叔在么?”環姐姐的眼圈又紅了,“我爹和我娘……”“好好好,你別哭,有事兒說事兒。”

    我爹從里屋走出來,他依然沉著臉,踢踢踏踏地走進外面的光里。娘的手上用了些力氣,叮叮當當,碗和炊帚都有一點兒不安。“我們走,”爹說,他對著環姐姐說,頭也不回。“死到外面吧。”娘小聲地說著,然后在灶臺的前面坐下。“娘,你怎么……回來了?”從我跟著二哥進門的時候我就想問她,可直到現在,我才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娘不說話。她在用力地剁著大哥拔回來的小白菜。“我以為,你不回來呢。”

    “還不是因為你大伯。”娘說,“別出去亂說。聽到沒有。要是亂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你爹也不干!”我倚在門邊上,用手撥弄著用舊報紙卷成的簾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能說什么。你又沒告訴我。”

    娘停下刀,看了我兩眼,“都是那個爛貨。臨死還拉個墊背的。公安都找來了。別出去亂說,聽見沒有!”嗯,我點頭。說實話我想不出究竟發生了什么,我有什么可說的和不可說的,我想不出來。倒是娘,說到“爛貨”時的表情嚇到了我。

    院子里,大哥已經剁好了鴨子食,他把刀響亮地扔到地上。鴨子們叫著,搖搖晃晃地進門,二哥跟在他們后面,“娘,”他在院子里喊,“劉禿叔他們,去我大伯家啦!他還提著斧頭呢!”

    ——“小祖宗!”我娘有些敗壞,“就你嗓門大,你怕別人聽不清楚?你還嫌抖摟得小?你再嚷嚷,看我不用針把你嘴縫了!”她拉了我二哥一把,“你奶奶呢?她去了沒有?快,你去叫她,快點!讓她去你大伯那!”

    № 5

    我聽見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他們一邊走還一邊在說著話。然后,我聽見閂門的聲音。“你們都吃了吧?”娘問。我爹跟在后面,他向窗子下面丟了一件什么東西。“偉呢?他怎么不在?”我娘又問,二哥搶在我前面:“他去大隊啦。說,抓特務。”

    “屁話。哪來的特務?”我爹的聲音很是低沉,像里面包含了一些黏黏的東西,“一點兒人事兒都不懂。”二哥縮回頭,小聲嘟囔著,“他說是去抓特務。和劉長旺一起走的。”“哼。劉長旺。”我爹更多地使用著鼻孔,“他才長了一副特務樣。和他爹一樣,鬼鬼祟祟的。”

    “嚇死我了。剛才。”娘說。“要是攔不住,你說,唉。他大伯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管好自己的物件,非要亂來,非要找那爛貨。她又不是一個人。見個有模樣的男人就掉腚。”娘把桌子放好,把熱在鍋里的碗和菜都端到桌子上,“也沒見咱娘那樣的,非要遞那話,她是挑事兒還是勸事兒?不是害大伯么?不是她親生的就這樣?”“去!”我爹用下巴指揮,“樹,把筷子拿來。把筷子籠子弄正了,脫瓷露毛,看你,干什么行。”二哥歪著頭,返回灶臺那里,順手用一根筷子點了一下已被灶火熏得發黃的灶王爺,他的動作被娘看在眼里。“真是手腳不拾鞋。就沒個正形。”娘再次轉向我爹,我發現他們已經不像出門之前那樣,“唉,我說,大伯跟公安的怎么說?他沒有都承認了吧?怎么沒把他帶走呢?”

    “你盼著把他帶走?”爹翻了翻眼皮,“對你有什么好處?”

    “唉,還不讓人說話了?我能有什么好處?你說我能要什么好處?你的心,不是長在腚上了吧,這么歪,就沒個人心眼。”娘把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我不是擔心嗎,我不是可憐大娘和孩子們嗎。大伯要是……你說咱還能不管?”

    “管管管。”我爹換了個語氣,“可別光動個嘴。你可得記著你說的話。”

    “我也沒說不管。”娘的語氣變得更軟,“還能不管么,這不就是管著了么。”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二哥,“要是大伯不做那事兒,要是個正經人,不就沒這些了嗎。一家子都跟著抬不起頭來。長大了,可別像你大伯那樣,人總得要臉,不要臉可怎么活。”

    “有完沒完?”我爹也丟下筷子,“像什么話!是大哥么?有證據嗎?大哥承認了么?別人扣屎盆子,你也跟著扣?看你能的。這一家子都沒有好人,你就好啦?你能好到哪里去!”

    “屎盆子是我扣的?你怎么不說,破鞋也是我搞的?你們一個個都光鮮干凈,一個個都偉大,是做大事的人!就我不該摻和,我真是多意過去。愛弄到什么樣弄到什么樣。”我娘把一片白菜葉放在自己的粥碗里,“你們倆,別到外頭瞎說!聽見了沒有!一家子家里吵吵是家里的事兒,打斷骨頭連著筋,可不能讓外人聽笑話!老二,吃完了飯,去大隊里找你哥,把他給我叫回來。哪來的特務讓他抓。”

    “我叫不回他來。”

    “甭管他。”我爹瞪了我二哥一眼,“他最好一晚上也別回。明天也別回。還省飯呢。”

    ……娘在鍋里涮碗,爹端著燈回到東屋,我和二哥躺下,聽著墻壁上的沙沙聲。在一側,二哥李樹也在輾轉。“你說,”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干,“大哥能抓到特務嗎?”“抓到個屁,”二哥說,一條腿抬著,似乎要探到窗戶那去,“頂多能抓到特務的屁。”說著他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仿佛他看到大哥奮力撲上去一把把臭屁抓到手里的樣子。“頂多能抓到臭屁。”我也跟著他笑起來。

    “不許跟我學!”他的一只腳踩在我的腰上,“跟我學變老貓。你要再跟我學,看我不揍你。”

    “李樹打我,你家李樹打我!”我沖著那個屋里喊,李樹的腳又踩在我的腰上。“我沒打,沒有!”他在黑暗中騎到我的身上然后捂住我的嘴,“我沒打他!”

    那間屋里沒有聲音,他們仿佛根本沒聽見我們倆的叫喊。二哥也有些悻悻,他爬下來,轉向另一側,“我睡覺啦,你要再吱聲我就踹你。”

    我喘著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才懶得理他呢,我也不想和他說話。閉著眼,我做出一副睡著了的樣子,在腦子里想著,李樹被我爹狠狠教訓時的情景,被我大哥狠狠教訓時的情景,被劉長升、劉長財狠狠教訓時的情景。想著的時候,我不斷地添枝加葉,出現在我大腦里的二哥李樹一次比一次慘,直到——我爹拿著一把鍘刀。寒光閃爍。他朝著我二哥的腿狠狠地砍過去……

    “你鬧什么?”二哥踢踢我的屁股,“睡著得這么快。”

    “我沒有睡著。”我嘴硬了一下,這時我的耳朵里又聽見了墻壁的沙沙聲。“你說,”我對著黑暗中的墻壁,轉移著話題,“你說,咱大哥,逮到特務沒有?”

    “逮什么特務。你是夢到特務啦?看你那膽兒。”二哥說,“他們就是去大隊的民兵連喝涼水打撲克,劉長生,劉長俠,李果和李丑都這樣玩過,李果有一次涼水喝太多了,想去茅房,可連門都沒出去就在屋里直接噴了,‘兩頭噴’,”二哥又把自己逗得前仰后合,“最后還是瘸巴開給他打針救過來的。當時,他都不會說話啦!”

    我突然想起,我是不想和他說話的。于是我閉了嘴。

    可他意猶未盡,滔滔不絕地說著聽來的那些故事:誰誰誰在“抓特務”的時候一個人跑到了南河,在一片蘆葦地里埋伏下來。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順著月光,他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半掩在蘆葦和河水之間,他首先想到的是一條大魚。于是他躡手躡腳,極為小心地靠近然后一下子撲上去……“你猜是什么?一個死孩子!”誰誰誰,晚上回家,路過家門口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白影,那個白影在他前面晃晃悠悠,不遠也不近。那個誰誰誰一下子嚇傻啦。他想起,老人們說遇到這樣的東西就要蹲下去,用手摸塊坷垃,然后吐口唾沫朝那個東西砸過去——他一蹲下去,那個白影就一下子撲過來了,竟然要拉他的褲子!誰誰誰就大喊,屋里出來的人,白影則噔噔噔噔向遠處跑……它跑到楊虎臣家倒掉的舊磨房那就不見了,人們舉著燈走到那里,沒看到人,只看到了一個舊花圈上的白花。誰誰誰……

    “你說,咱哥今天晚上還回來不?”

    “誰知道呢,”二哥翻了翻身,他有意把自己的身體再伸展一些。“不回來正好。我正好沒人擠著。”

    這時,我的耳朵里突然傳來了砸門聲。它那么沉悶而響亮。

    № 6

    五叔進到院子里,他瞇起眼,盯著頭頂的陽光看。“五叔,”他沖著我微微點了下頭,然后繼續向著上面看。“五叔,有什么?”二哥問,他盯著的卻是五叔李金峰的搪瓷缸。上面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和“XX百日會戰紀念”幾個小字——“沒什么,就是看看。”五叔笑了笑,“你們平時不盯著太陽看么?你倆想想,老人們為什么愛曬太陽?舒服,對不對?五叔盯著太陽看,也是舒服啊。你們小孩子,不懂。”

    高高大大的波舅也到了,他皺著眉,用力地抽了下鼻子,“什么味兒,看院子里臟的,你們倆也不打掃一下。”我娘端著一盆水從里面迎出來,“老波啊,來啦來啦。回屋坐。五叔也進來啊。你們把院子掃掃,快點兒,一會兒還來不少人呢!”“知道啦”,二哥噘著嘴,“早上又不是沒掃過。又掃,又掃。”他把掃帚用力地遞給我,“你掃,快點掃。”“就不,咱娘讓你掃!”我把掃帚又推給他,“你賴皮,咱娘讓你掃!你快點干活吧!”

    “呵呵呵,又打起來嘍。兩天不挨打皮就癢。”五隊的李金贏和三隊的劉長領一前一后,我們沖著李金贏叫“叔”,然后沖著劉長領叫“哥”,劉長領看都沒看我們就徑直推開了屋門。“操,”二哥沖著劉長領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臭狗屎。”我知道,二哥有理由恨他。

    金章叔推了一下門,剛死掉老婆的劉禿和金泉叔便走到他前面了,他們并排著走進屋,劉禿的腳上是一雙看不出舊顏色來的膠鞋。“你們小孩子離得遠點,”金章叔說,“大人說事兒呢,你們別搗亂。”“是是是,”我娘也迎到了門口,“別掃啦,掃也掃不干凈。你們,回屋去。要不出去玩兒吧。把你大哥也叫起來,都啥時候啦!”

    戴著一頂藍色的帽子,劉禿的哥哥劉呈祥晃蕩著走進院子,他一進院子就朝著茅房的方向走過去。這時,我大伯來了。“小樹啊,小浩啊。”他有些尷尬地笑著。“沒上學……沒出去玩?”大伯拍拍我的腦袋。“大哥,你先去那屋,”金章叔指給他,他指的是我們西屋,“叫你們走,快點,別在大人跟前摻和!”

    “我就不走。”二哥又硬起脖子,但邁出的腳步卻是向著門外的方向。這時劉呈祥也從茅房里面走了出來,他一邊走一邊系著褲子,在經過我大伯身側的時候硬硬地和我大伯撞在一起。他沒說話,大伯也沒說話。

    “別叫他們瞧!”金章叔指點著院墻上的黑腦殼和伸進院門來的黑腦殼,“你哥倆給我看住了!都散了吧,小孩子們,走吧走吧!”“都散了吧!”我二哥也跟著嚷,“再不走我丟坷垃啦!”

    ……我和二哥坐在門口,看著流水,看著樹影和幾乎壓垮了樹枝的嘰嘰喳喳的麻雀,也看著河對岸的紅瓦房,那里是醫院和糧庫的所在。“你說,劉長升……真是他爹打的?”“就是他爹打的。你別聽五叔,他就是一個撒謊掉屁的人,他的屁股后面一串串都是他的謊話。大隊里都知道。”二哥將一塊碎瓦片撇向河面,它在水面上一跳一跳,一直跳到了對岸。“我聽咱奶奶說,聽李果說……”“他們能說實話?你在李果嘴里能掏出一句實話來?”二哥又把一塊什么東西丟向水面。“沒有誰沒挨過打,對吧?我們也經常挨揍,咱爹可沒少打咱們。可劉迷糊這次……他怕人家笑話。就編了個理由。”二哥盯著我,很是鄭重:“我去牲口棚錢二爺爺那打聽過了。他說,那天牲口沒出去。”“要是他忘了呢?他那么糊里糊涂的。一條被子里幾條腿都數不過來。”“你懂個屁!”他一把抓住我的脖領,“就是他爹打的!就是就是!你再胡說我就揍你!”

    我被推倒在地上,堆在豬圈前面的枯樹枝扎得我生疼。“哼,不跟你玩了!”我說。“我還不跟你玩呢,賴皮鬼。”他說。

    大哥還在睡。他是天亮才回的家,現在,他完全是一攤疲憊的泥。大伯在炕沿那坐著,見我進屋,他欠了欠身子,然后又坐實了。“小浩,今天上一年級吧?”“明年,”我說。“我沒數夠數。”“你們現在難多了。我上小學的時候,能數到十,能叫上自己爹娘名字來就行。”大伯的手放在我的頭上,那一天他那么和藹,可我還是有一種有風鉆進衣領的感覺。我慢慢地抽到炕的里面去,坐在大哥的腳邊上,然后悄悄地支起耳朵。

    他們說老禿你也有不是你干嗎那天非要打她呢?你還那么不依不饒,你也是,干嗎下手那么重,管老婆要管可別……得得得,人家警察都知道,咱們又不是出去說。我知道你難受,事出了誰也不好受,她娘家人什么時候來?記住了,可別犯渾什么話都往外掄,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記住了沒?這事兒不能讓娘家人知道,要知道了,還有你的好?你覺得有你的好?咱們都統一一下,別說岔了……“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聽得出來這是劉禿叔的聲音,只有他的聲音才那么嗡嗡作響),是是是,你咽不下這口氣,今天我們大隊小隊、親戚們兄弟們不就是來給你調事給你出氣的么?該打打該罰罰,但我也得說好了出了這個門,我們就得……別讓她娘家人看出來。老禿啊咱日子還得過啊,你也得想想老人孩子,也得想想自己。出氣,出氣好說,我們也幫你出!出完了氣,咱還得……“我也是小么,經歷的不多。我就記得我二姑家那個小翠兒,車鎮那個,當時和她鄰居家一個栓叔……她跳的井。也是鄉親們給了的,賠了兩袋麥子。都一個村里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是五叔李金峰。他的聲音尖細,很容易分辨)“不行!我們又不是賣人!”(又是劉禿叔的聲音)不賣不賣,誰讓你賣人了,咱們是說后面的事兒,咱們得想辦法解決。他家的鍋你砸了,人你也打了,鬧也鬧了,氣也出了……不是我不是說這就算完了,當然不,你就是干你叔也不干,我們也都不干。老禿啊,好氣不養家,你看看哪一個好氣的日子過好啦?你也得想想孩子,再說現在年歲也不大……好好好,那是后話,咱不說這,我們說這事兒,就這事兒。老禿啊,這事鬧大了對誰也不好,孩子們以后長大了也得找個主兒,人家一打聽……你也只是猜測,沒證據不是?你看見啦還是抓著啦?老禿啊,也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太好沖動,沒影兒的事兒你就當真,聽風就是雨……也是他大哥老實,要是我,我讓你出得了門!你說你有證據不?人家公安來了不都沒拿他怎樣?老禿我覺得你是欺侮人。

    “就是就是。他就是……”大伯在我們屋里搭進了話,他伸長脖子,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用力攥了一下。

    “你就應當受欺侮!沒事總串什么門子,你要不串門子能有這事兒!”金章叔,他撩開半張門簾,沖著我大伯的方向擠擠眼,然后再次提高了音調:“現在知道后悔了吧!晚啦。”

    “我什么都沒做……我根本……”大伯歪著頭,他的臉上掛著滿滿的委屈,“你做得還少嗎!”另外的半張簾子被撩開,劉呈祥的大半張臉露在外面,他幾乎是在吼叫,“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他把一個搪瓷缸朝著我們這屋用力地砸過來。

    “咋啦?”大哥李偉被屋里跌跌撞撞的聲響和濺到臉上的水花驚醒,一臉茫然。

    那個房間里一片嘈雜。大伯低著頭,我從來沒見他那樣倦怠和軟弱。金章叔拖著他的兩只鞋走進西屋,將摔癟的搪瓷缸從立柜的下邊撿起來,吹吹上面的土。“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他的眼神飄過大伯的頭頂,“你們倆孩子,嘖嘖,都懶得屁股里生蟲!出去,沒看到大人在說事兒?”

    “我的家!”我對他說。

    “什么你的家!”他一把把我抓住,狠狠地擰了我一把,“好小子,敢跟你叔犟嘴,反了你啦!”

    “別和你叔犟嘴。”大伯也跟著說,他推推剛剛坐起來的我大哥,“聽話,你們出去吧。出去玩。”

    大哥穿好褲子,穿上鞋,然后把我也從炕上拉下來。“大伯,我們走了。”他和大伯說。“好好好,你們走吧。”大伯的手又放在了我的頭上。哥哥走向水缸,從里面舀到一瓢水,咕噔咕噔,然后把剩下的水倒回水缸,“走,”他說。東屋的聲音那么嘈雜。

    “你說大伯……”我悄悄地向大哥李偉詢問。“大人的事你別管。別打聽,沒好處。”他拉著我朝門外走,“李樹呢?”我說,剛剛還在門外,就在豬圈那里。“那快看看,他是不是變成豬了?”大哥咯咯咯地笑起來,仿佛他已經看到了一頭豬的模樣。“哈哈哈,”我也跟著笑起來,剛剛積攢著的不快立刻不見了蹤影。

    我裝模作樣地朝豬圈里看。那里只有沾染了污泥的雜草,枯枝和一些散發著腥味的魚鱗。“你在看什么?”奶奶搖晃著她的小腳。“我哥說,李樹可能變成豬了。”奶奶也跟著笑起來,“多大了還沒正形。你也別李樹啊李樹啊地叫,他是你哥,讓人聽見,會說你沒規矩,也會說咱們家沒規矩。人活著,不就是活一張臉么?”奶奶轉向我大哥,“偉,他們都在?都說了些嘛?大隊里有誰?有公安的不?你爹呢?”得到了回答之后,奶奶在我們家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走進去——這時,大娘家的環姐姐,一邊哭著,一邊朝我們家的方向走來。

    № 7

    太陽的光黏黏的,像有一層油脂。我感覺,自己的后背上已經涂滿了這樣的油。它,幾乎已經開始燃燒。

    從病房里出來,我和大哥在醫院的門口遇到了劉長升,坐在一把吱吱嘎嘎的椅子上,纏得厚厚的腿在向前伸著。他的臉,在陽光中顯得慘白,他妹妹劉桃的臉色也一模一樣。

    “好些了?”大哥先停下來。他盯著劉長升的腿。石膏打得有些粗陋,纏在上面的紗布有被人用手指按下去的痕跡,而靠近膝蓋的那段兒,似乎被誰的手不斷地撕過,竟然有些黑。劉長升挪動著他的這條左腿,挪動得很慢,似乎像在挪動一個太過易碎的重物。“還行。就是癢。你們來這干什么?誰?”

    大哥拉住我,沒讓我搶先回答。“大娘。肚子疼。我和我娘來看看。她在里面守著呢。”

    “剛才搶救的人是你大娘?她喝了藥?”

    “沒……嗯。是她。大娘不認字,瞎喝。以為是……”被那么強的陽光曬著,大哥的聲音有些生澀。他突然轉向我,“對啦,咱娘,咱娘叫你拿個水壺來,你咋不去?”我明白他的意思:“咱娘說,等會兒也行。她也得回去趟。”

    劉長升笑了笑,他盯著門側的那株合歡樹,盯著樹葉上淡淡的、被陽光抹上去的油脂。我們叫它螞蟻樹,不知道是不是上面總是爬滿了螞蟻的緣故。“你,”我大哥也笑了笑,“醫生說了沒,你什么時候能……能,”大哥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他抓了抓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抓了抓自己的肩膀,劉長升明白他的意思,“走路啊。說得一個月吧。他們說恢復得快。又不是老頭。”

    “對了,怎么,弄成的這樣?”

    “趕車,給公社送東西。牲口驚了。”

    “是癟癟嘴?它一直脾氣爆。上次劉長領抽了它二十多鞭子,都沒把它抽老實了。以后,最好不用它。趙老憨還被他摔過三五次呢。”大哥顯出一副很在行的樣子,談到這個話題似乎讓他得意。“不是。”劉長升瞇起眼,“是賴瓜。”“賴瓜?那個軟杮子……它也能?”“我睡著了。從車上掉下來了。”

    我知道癟癟嘴,知道急掉屁,知道大隊牲口棚里一些牲口的外號,可不知道哪一匹馬是賴瓜。“不是……”我用力咽口唾沫,讓自己的聲音小了些:“我,我聽說……你爹打你了。”

    ——你爹才打你唻,你爹天天都打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一邊蔫蔫依在墻角的劉桃突然躥起來,我看見,擰著你的耳朵轉圈!我看見,把你丟到豬圈里啦!

    “你胡說!”她的話讓我惱怒,一股溽熱的血立即沖上了頭頂,我甚至顧不上大哥和劉長升就在眼前,“小浪蹄子,你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你才讓你爹擰著耳朵轉圈唻,你才讓你爹把你丟進豬圈唻!你爹還把你按到水里唻(我腦海里出現的是,我二哥被我爹按在水里的情景),你爹還用扁擔抽你的腰唻(我腦海里出現的是,大哥被我爹用扁擔在院子里追著跑的情景)!你爹打得你……”

    “行啦行啦!”大哥拉住我,用力掐住我的脖子,“看你能的!和一個小丫頭吵架,也不嫌害臊!”大哥一臉歉然,“長升哥,你也別怪,外面,外面是說……”

    ——胡吣的話你也信!他們還說,你爹是個無賴,你大伯偷人你大娘靠人唻!你怎么不回家問問你爹去,問問你……劉桃梗著脖子沖著我大哥嚷。

    “你別亂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劉長升的臉上有了些血色,“你還嫌事少?剛才進去了多少人你沒看到?”他指了指醫院的走廊,“他們的耳朵可長著呢!你沒說的話都可能變成你說的,你還……添什么油加什么醋!”

    “哼。”哥哥沉著臉,他拉著我,走到醫院的外面去等。太陽的光黏黏的,像有一層油脂。現在,我的臉上也有一層油了,可我娘還沒出來。“你說,大娘……”

    “別亂說!你當沒聽見,聽見沒有!”大哥的臉比平時拉得嚴肅。“別人能瞎說,咱不能,咱可不能跟他們學。人家會笑話咱的。要聽見誰胡說,就狠狠揍他,要不然管不住。看看這些人,都長的是什么破嘴!”“那剛才……”“劉長升那樣,我和他打?他那腿,碰一下就得賴上,你讓咱爹出藥費?”大哥朝著醫院的院子又望了望,“劉桃也不能打。他們這家人家,咱惹不起,就是一堆臭狗屎,一群賴皮狗。惹不起咱還躲不起么。”他在地上搓搓腳,“好鞋不擦臭狗屎。不和這家人一般見識。記住了,再不搭理他們。”

    “嗯……”我還想說什么,娘已經從醫院里出來了。“你們怎么不在院子里等?害得我好找。”她說。“快回去吧。沒事啦。”她攏攏自己的頭發,“看看這家子人。一出出的,鬧什么,還不夠亂么,還不夠煩么?是過日子的來頭么?你剛給這個人擦干凈,那個人就又拉一褲子。就不能讓你消停一會兒。”她聳著肩,仿佛剛做了一件很是繁重的活兒,就像在田地里收玉米秸時那樣。“看看那邊怎么樣了。唉。你爹的嘴就是棉褲腰,好話也得讓他給說壞嘍。再說,他那脾氣。你爹沒和人吵吧?”“沒有,”我大哥搖搖頭,“都是金章叔,上竄下跳,油里是他醬里也是他。有他什么事兒。”

    “他就那樣。一有事兒就少不了他,顯能耐,又沒人聽。”我娘說,“你們老李家人都蔫兒壞,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倒是金章,給你們老李家變了種。走,我們回去。”

    路上很熱,土很熱,樹很熱,鼻孔很熱,腦門也很熱,而蟬聲喧噪。我在路邊的草叢里看到一條瓜藤,湊過去,從藤和葉片的下面摘下一個小而丑的瓜,它那么澀,那么苦。我將它丟進河中,一條小魚和兩只小蝦從水里躍起。“快點,”大哥回過頭叫我,“干什么都拖拖拉拉,沒個正形。”這是我爹常說他的話。我急急地趕上去,“我砸到魚啦!”大哥僅僅用鼻孔哼了聲,這也像我爹。他不肯理會我,但我還是要加快自己的步子,追上去。我想和他說說河里的魚,但忍住了。

    大伯還在,也只剩下了大伯。見我們進門,大伯竟然欠著身子從長凳上站起來,像是手和腳都沒處放的孩子。“大哥坐著,坐著。”我娘說,她把頭巾丟在板柜上,“他大娘沒事了。小環小鳳看著呢。你就在這吃吧,回去也沒人做飯。”

    “你說……”大伯并沒有坐下去,而是半欠著身子,我感覺他比平時矮了很多。“你說這事兒鬧的……我真是冤死啦我!我什么都沒做,就是沒事串了個門……”“知道你冤。可攤到咱身上了也得認,這事兒還真沒處說理去,越描越黑,越描越臟。不過大哥,你也得長長記性,是不是,哪些人家的門子不能串,惹這種是非……對了,他們怎么說?”我娘把臉轉向我爹。

    還能怎么說。我爹恨恨地咬著牙,賠錢。兩批花布。他還想要麥子來著,攔下了。我看劉禿是窮瘋了。要不是金章……

    “看你能的。”我娘把我推到外屋,“你是了事的不是挑事的,這個時候,人家說什么咱就得聽什么,再難聽的話咱也得咽下去。這個虧,咱只能吃,要不還怎么著?是吧大哥?先把事兒過去再說。”

    我在門簾的外面,聽不清大伯的回話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接著是我娘的聲音:“他大娘也是。這個時候……哥,你可不能再犯渾,別再生氣,這事兒沒你的理兒,你也甭想說理兒。你也得考慮兩個孩子,以后找婆家,人家會打聽……”“我就是考慮兩個孩子。”大伯的聲音,“我要不是考慮孩子,我怎么咽得下這口氣?我都冤死了。平時里我自己還挺注意的,可,我咋想得到能出這種事兒!我要知道,我要知道……”

    “怎么就不能說理?”我爹說,“就這么受著?公安不是來過么,讓他們查!我就不信,理在咱這兒咱就講不清!”

    “你說你,跟我能有什么用?我不是咱大哥這邊的?我還能胳膊肘往外拐不是?你讓大哥想想,我說的對還是你說的對!瞎嘟嘟,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嘟嘟……”我娘突然撩開門簾。“走走走,一邊玩去!這孩子,這么悶事兒!”

    № 8

    二哥悶悶不樂。他的臉上,沉著一層綠油油的水,幾乎就要溢出來了,幾乎散發著一股腥臭的氣味,就像牛屎灣長著蓮藕的放鴨塘那樣。“你怎么啦?”不光是我看出來了,我娘也看出來了,“又挨李偉的揍啦?沒事你招他惹他干嘛?還有李偉,這孩子也不知跟誰學的,手那么欠,和人家外人就沒本事了。炕頭上的漢子。我怎么就養了你們這些個。”

    “不是他,和他沒關系。”二哥李樹說,“我沒打架。”

    “沒打架,你身上的泥是哪里弄來的?你胳膊上的傷又是哪里弄來的?”母親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杵在二哥的腦門上,“跟你爹一樣,一句實話也沒有。整天撒謊掉屁,整天撒謊掉屁。”

    “我沒有。”二哥歪著脖子,“我是跑得快了,自己摔的。不信你問問李廣明!我才——”

    二哥說著,他忽然看見從門外走進院子的陰影,忽然看到那個陰影伸出手掌——啪!我在堂屋里都聽得清楚那記響亮的耳光,我爹回來了。我看到他又抬起腿。二哥就像一塊朽枯的木頭,翻滾了兩下,滾到了廁所的門口。他傻著,木著,竟然沒哭。

    “你干嘛!”我娘拉住爹,“你又瞎摻和啥!有你這么打孩子的嗎!打壞了不還得你養著!”

    我爹用鼻孔哼了一聲,然后撩開門簾。他一眼瞅見站在門邊的我,“你也皮癢了是不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滾!”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有這么大的火氣。

    “快走快走,你們都出去!”我娘給我和二哥使個眼色,“你們別在這里礙眼啦!還不躲開他!非要讓他拿你們出氣?”

    我們在熱辣辣的陽光下走著,二哥幾乎是在小跑,我知道他的肚子里面充滿了氣。我跟著他走過村東的玉米地和果園,走過安靜得有些奇怪的鐵匠鋪,走過村南的涵洞,那里總是有些冒著黑壓壓腦袋的小魚兒,走過大壩的斜坡,幾只螞蚱從一側咔咔咔咔地飛起來,然后走過柳樹林,沿著蘆葦中間的小路走到了河邊。“你跟著我干什么?”二哥李樹突然回過頭來說,他的眼睛里滿是淚水。“我不是跟著你……”我辯解了一下,但沒有繼續說下去,他也不再理會我的跟隨,而是徑直走向細沙堤。再往下,就是水流。

    在略有下陷的沙堤上站著,太陽那么曬,我感覺他的后背在向上冒著油脂味兒的熱氣,他的肩膀都是紅的。河中沒有人,只有通往山東的那座橋上有幾個小小的人影,他們似乎也并沒有下水的意思,只是在那里來來回回地晃。二哥脫下上衣,然后脫掉了褲子。在下水的那一刻,他背對著我,用一種奇怪的語調對我恐嚇,“你不許跟過來!不然我砸死你!”

    我把脫了一半兒的上衣重新穿上。“我才不下去呢,河里有狗尿,狗屎,有大王八。臭死你,咬死你。”我小聲地說著,不知道他聽不聽得見。二哥走進水中。他朝里面走過去。我想沖著他喊一句什么,可它在沖到嘴邊的時候還是被我咽了回去,我感覺就像咽下了一枚未熟透的杏。二哥把自己沉在水里,他的整個身體都沉了下去,而我的心臟則一下子跳得快了很多,而且提到了上邊來跳,讓我很不舒服。我緊張地盯著水面。過了好一會兒,水底下冒出氣泡和一團團的渾濁,二哥濕淋淋的頭抬出來,他把一團泥甩到我的腳下。那團泥里,有一條泥巴在跳,它慢慢顯現出一條魚的樣子。冒出頭來的二哥臉色還是陰沉的,他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后又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后把頭重新沉在水里。我看著那條裹在泥水中的魚,它跳得越來越清晰,我也學著二哥的樣子沖著它罵了一句。罵完了它,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氣憤,莫名的委屈。于是,我抬起腳,用盡了力氣跺下去。等我抬起腳來,魚已經沒了,它變成了扁扁的、有著紅色和黑色的一團污漬。二哥又從水底冒了出來。他在哭。他在水里面嗚嗚嗚嗚地哭。

    我看著腳下已經變成了污漬的魚,只有幾段魚骨和泥水沒能蓋住的魚鱗還能看出它曾是一條魚,十幾只小得就像米粒一樣的蟹慢慢地爬出來,剛才它們大概都在洞里。“去!”我又跺一下腳,這些灰色的米粒立刻又整齊地消失了。“來吃魚肉!”我將一團團的泥堵住洞口,它們應當有另外的門才對,不然,我就會把它們憋死的。“你們要現在不出來,就再也別出來了。”我說。我脫下鞋,用腳將大大小小的蟹洞一個個堵死,有的也許是跳魚的,有的還可能是河蚌的。“快下來!”二哥李樹突然對我喊,“我剛才踩到了大魚!那么大!你在那邊堵,我們逮住它!”

    ……我們并不順利,只抓到了幾條很小的魚和兩只白蝦,我二哥先吃了一只,然后把第二只遞到我的手里。“你吃。很好吃。”他見我猶豫,便又把那只透明的小蝦要回去,掐掉頭尾,重新塞給我。“劉長升他們就這樣吃。”

    可我依然不敢。沒有了頭和尾的小蝦,還是有股淡淡的腥味兒。我裝做放進嘴里的樣子,然后將這截小蝦丟進了水草。“好吃吧?”二哥笑嘻嘻地問我,他臉上的烏云和淚水早就無影無蹤。我點點頭,指著遠處的水花:“那,你看那!大魚!”

    二哥回頭。“你聽見有人喊了嗎?”他問。我搖搖頭,伸著耳朵仔細地聽著,一些紛亂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唯獨沒有聽到誰的呼喊。“咱娘叫。我聽著是咱娘的聲音。快點回去吧。”

    “我怎么沒聽到。”我依然支著耳朵,遠處的聲音里真的沒有招呼回家的呼喊。“不管你啦,那你自己在水里別出來,看能不能把你泡臭了。”二哥嘟囔著,從水里鉆出來,用水邊的一片蚌殼擦去腿上的泥,然后再找個水深不滑的地方將腿和腳放下去來回搖晃,“你愛走不走,回家挨揍我可不管。”他的臉色起著變化,“咱爹那脾氣。你最好還是快上來。”“咱爹……”我注意到二哥的臉,沒有再說下去。“別說咱們下水了。我們就……在樹園里待著來著。”他囑咐我說,徑直在前面沙沙沙沙地走著。“嗯,”我在后面踢踢踏踏地跟著,用手擦了兩下腿上的泥,然后再跟上去。

    “又跑哪兒去啦?”大哥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看到我們,他晃了晃脖子然后站起來,迎著我二哥李樹。“你偷了奶奶的蜜,是不是?還兩瓶!你說你放哪兒啦?”“我沒有!”二哥的聲音一下子高起來,他提了提自己的腳,“我才不稀罕呢!她的蜜里凈是翅膀子和腿,誰吃得下去!咱奶奶就是瞎賴人,找不著小偷就賴我,她抓住我手了嗎?”

    大哥提著他的衣領。“你最好是拿出來。你也真大膽,兩瓶子蜜,你就獨吞,也不怕讓死蜜蜂們恨死你。”大哥的臉轉向我,但抓著二哥衣領的手并沒松開,“他給你吃過蜜不?你知道他藏哪兒了吧?”

    “我沒有偷!”二哥又掙扎了一下,“我要是偷了,下雨的時候讓雷劈死,洗澡的時候讓水灌死!吃飯的時候讓飯噎死!”

    大哥放開了他。“你發的誓就和鴨子拉的屎一樣,屁用沒有。咱奶奶剛在。她說看到你了,就是你跑得快她沒追上。咱爹說等你回來他問。你自己想想吧。”

    “咱,咱爹呢?”二哥的臉色變得蒼白,“我又沒偷……這個老不死的光瞎說。”

    “哼,要讓咱爹聽見!”大哥擰了一下二哥的嘴,“他們出去了。上大伯家啦。可能還去劉禿家啦。你這個悶事精沒去看出喪?”“我才不去呢。有什么好看的。”二哥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他的整個身體都顯得不安,“我……我去姥姥家。晚上我不回來了。你和咱娘說一聲。”“躲得了初一還躲得了十五,你能一直不回來?還有六七天就開學,你的作業也還沒做吧?”大哥冷冷地盯著他,“一會兒把鴨子趕回來,小浩去和食。”“那你呢?”“你管我呢!我還有事兒。”大哥伸出手來,拉著二哥的耳朵,“你和劉長領打架了?看你能的,還想為劉長升出頭!斷了腿的劉長升能給你什么?舔腚溝你也得動動腦子啊,真是個賤骨頭瓤子!”“我才不是舔腚呢!”二哥歪著嘴叫喊,“我是看不慣劉長領,當時劉長升腿好的時候他就是一個狗腿子,劉長升腿斷了,他馬上翻臉,投靠了劉殿文,還對劉長升那樣兒……我就是看不慣這樣的人!”“劉長升什么人你不知道?你以為你能抱得住大腿?”大哥沖著我低聲吼了句,“給鴨子和食去。快點。”

    我剁著菜,蒼蠅嗡嗡。二哥在院子里來回地轉。“不行,我去姥姥家了。咱爹回來還不揍死我。他可比劉迷糊更下得去手。不行。”“你說咱爹狠,等咱爹回來我告訴他。”“你敢。你要說了,我先弄死你。”二哥踢我一腳,我差一點兒趴在混雜著蔬菜味道、魚的腥氣、什么東西霉壞的氣息和莫名其妙的臭氣的案板上。“噢,”我夸張地喊了一聲,然后把一團爛菜葉丟向二哥李樹,“你還和劉長領打架!看咱爹怎么收拾你!你還偷奶奶的蜜,還偷了兩大瓶子……”

    “又不是我偷的……”

    “你們又吵吵什么!天天讓這幾個孩子也煩死,一天到晚就沒個安生的時候,不是這個癢了就是那個疼了,真讓他們吵得腦仁疼。”我娘進了院子,后面跟著我大娘,她提著一個小籃子里面有幾條稀疏的長豆角。她的臉色比之前更黑了,也許是喝過一次農藥的緣故,1605的瓶子都是灰褐色的。“大娘,”我們叫她,她沖我們很慘地笑笑。“娘,我要去姥姥家。”二哥沖著我娘的背影喊。“你聽見啦。我晚上不回來啦。”二哥沒等我娘答話,就飛快地跑出門去。“你得把鴨子趕回來!”我提著菜刀追到門口,他早就無影無蹤,只有空蕩蕩的陽光和空蕩蕩的胡同,幾只蜻蜓在空蕩蕩的天空中來來回回,它們仿佛沒有半點兒重量。

    我娘和大娘,在屋里嗡嗡嗡嗡地說話,我僅能聽到幾個偶爾高聲起來的詞,譬如“我這命啊”,“知足吧,嫂子”,“你看看……你比她強多了。”“常三”,“死了多久啦”……隨后,我又聽見不知是誰在嚶嚶地哭,隨后,兩個聲音都在哭。隨后,“我們還得過”,“還有孩子們呢”,“誰不是這么熬過來的……”

    盡管我聽不清楚,但我能猜到她們在說什么,我娘總是那么說,那么說,就是那些詞兒,那些道理。我已經七歲了,當然,是虛歲。我娘說讓我明年上學,我爹說再等一年也行,反正就那些事兒,聽聽他哥哥他們學的也就行了。我二哥總是逃學,而大哥不用逃了,他上到初一就再沒去過。他想當兵去,他特別特別喜歡四個兜的軍裝,這,我是知道的。我們家里所有人等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我聽著她們嚶嚶嚶嚶地哭,心里竟然也覺得發酸。我的手上,用著力氣,生銹的菜刀一下下地剁在菜板上。

    № 9

    奶奶進到院子,她看到我大哥捕來的魚。“打魚摸蝦,耽誤莊稼。弄得院子臭哄哄的。”

    我爹把一塊摻雜了菜葉的玉米餅塞進嘴里,他的話因此有些含混。“娘,你吃啦?還是沒吃?”奶奶沒有搭這個茬,“伏啊,你們還上那個不要臉的死人那去啦?還給她吊孝?她自己不要臉,你們也跟著不要臉?”

    “娘,我們是想要臉,可是要不起啊。”我娘插話,“人家就賴上了,這事兒誰說得清楚,你說你沒有,他說你有……我們不光去吊喪,還賠了錢,賠了物。你沒看到她家那哥,人們在屋里商量事兒,他就在外面把幾塊帳子布給扯了,放在自己的車搭子上。真也沒見過這么不顧臉面的。”

    “你們就不該去!”奶奶一臉氣憤,“你們去了,就等于是承認……咱家的臉都叫你們丟盡了!我們不去,看他能怎么著!”“娘,我不知道能怎么著,可找大隊和公社的說和人,是咱主動,咱主動,不是不想把事兒鬧大么。咱要是縮著不去,這事兒不可能不大,說和人也不會再管咱家的事兒。娘,他們說和的時候你不是也進來過么?才兩天。兩天半。要早知道你不同意,我們去的時候就讓小偉小浩給你送個信兒,你可以在半路上攔著。”

    奶奶伸出腿,趕走跳過了門坎的鴨子,“小樹呢?他怎么不吃飯?又竄哪去啦?”

    “去姥姥家了。”我大哥用同樣含混的聲音回答,他把一塊咸菜和進粥碗里。“這孩子,太皮。得好好管。”奶奶說,“還總是撒謊,嘴里就沒句實話。”

    “娘,他怎么沒實話了?我倒是聽著,句句是實話。我也許沒那么多彎彎腸子嗎。”

    “閉嘴,”我爹把手里的碗摜在桌子上,“你聽咱娘說。咱娘還能冤枉她孫子么?”我爹把臉轉向大哥,“就知道吃,給你奶奶盛碗粥,拿雙筷子。這么大人了一點兒出息都不長。”

    “娘,你也看見了聽見了,我說的話犯歹不?我的哪句話不中聽了?這不讓說那不讓說,我長張嘴干什么?我一天天拼死拼活,家里外頭的事兒一件沒少干,到頭來就連句話都不能說了?娘,你說我說的在理不?”

    “我的兩大瓶蜂蜜。你知道,我攢它多不容易,再說還不都是便宜了這些小兔崽子?我要是一下子給了你們,你們會稀罕?小浩哪次去,不是要奶奶給你窩頭上抹蜜?哪次奶奶給你少抹了?這小兔崽子也真沒良心,蜜沒了奶奶家的門也不踩了。”

    “我才……”我悄悄看了一眼我爹的臉色,把后面的話使勁兒地咽了回去。“太燙了。”我說。

    “奶奶,你真的看清了?是小樹?”大哥挪開臉前的碗,他把筷子支在碗上,“小樹不認。他說不是他。”

    毫無防備,我爹忽然揚起他的手——那么響亮的耳光讓我奶奶也嚇了一跳。大哥愣在那里,他盯著我爹的手,盯著它又揮動起來,打在自己臉上。“你干嗎打孩子?娘,你也不管管!”我娘抓住爹的手,不讓他把第三記耳光甩出去,她的衣角把飯桌上的藍花碗掃到地上,我們都清晰地聽到了它碎裂的聲音。這是母親在三個月前用紅薯干換的,盡管一直小心呵護,但最后一個藍花碗還是摔成了碎片。奶奶站起來,對著父親揮動拳頭,“看你能的,看你能的,你這是打孩子還是打我的老臉啊?哪有這樣管孩子的,有你這道號的么?我走我走,我再不來了看不著還不行嗎!”

    “娘,我哪里是……”我爹用他的手臂阻擋著奶奶的拳頭,他的臉上還掛著憤怒,“這孩子,怎么教都教不會,就是改不了,我說筷子不能沖著別人尤其是長輩,可他就是一個耳朵聽一個耳朵冒!”

    大哥已經緩過了心神。他默默地把已經被碰掉地上的筷子撿起來,用一片蔥葉擦了擦,又放在桌子上。他的臉是紅的。“我打你,我……”我爹又想起了理由,“我都忍你好幾天了!你說,你晚上去抓特務,我看你就是特務!別的沒學會,偷雞摸狗的本事倒學的不少!這個家,要放不下你啦!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我娘還在抓著他的手,“看你能耐的,有事沒事拿孩子撒氣,在外面屁也不敢放一個,在家里就能耐得了不得!不是打孩子打大人,就是摔盆子摔碗,你在外面的怎么不摔不打呢!娘,你也不管管!”

    已經準備走出屋門的奶奶不得不回頭,“你們先出去吧。”她對我和大哥說。“我說伏啊,你的能耐是大了,當著你娘的面兒就敢動手啦,你真是咱李家門里的出頭!”

    我娘大口地喘著氣,我爹放開了抓著她頭發的手。“滾,沒聽見你奶奶說什么嗎!”

    “你說,天天雞飛狗跳,摔盆子摔碗,不是打大人就是打孩子,這日子咋過?”我娘端起一個還盛有菜湯、有著不規整紅色花朵的碗,放下,順手把兩雙筷子丟在地上,“大人孩子都礙你的眼,在你眼里就沒一個好東西,都不是人!又饞又懶撒謊掉屁還到處偷人東西,他是你的種不,他是你們李家的種不!他們不是人不是好東西就你是?你就能是人是好東西啦?”

    哥哥拉著我,“走,”他拽得很用力以致我差一點兒滑倒,“你干嗎!我又不是不能走!”

    “就你話多!”我爹的火又冒了出來,他將自己的筷子狠狠地甩在我的頭上,“還不快滾,哪來那么多屁話!”我的身體顫了兩下,然后飛快地跑出門去。

    “哭什么,”大哥追上我,“哪天不挨打。又不是沒挨過,至于么。”

    “我又沒做錯。”

    “大人占的地面寬,對錯得他們定,他們說你錯了你就錯了,”大哥李偉的語氣里也包含著不服,“誰讓咱不是大人呢。沒把你打成劉長升那樣就不錯了,他那么能,不也在他爹那里翻不出手心?”

    “你說,他是他爹打的,不是牲口踢的?”

    “別在外面亂說。你要讓他知道了,看他不揍你。這小子心黑,手也黑。你知道不,算了,我不說了。免得你說出去。”

    “啥?”

    “你不哭啦?又哭又笑,兩眼擠尿。”大哥拍拍我的頭,“還是不告訴你吧。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大哥拉住我,示意我們走向另一條小路,那條路通向果園。“真的假的也沒什么區別,反正都得挨揍,反正都是一個樣子。”

    “你說什么?”

    “小孩子,你不懂。”李偉斜著眼,“你記住,再挨打的時候就往外跑,聽見沒有?你越不跑,他越有氣。咱爺爺活著的時候,也那么打咱爹,他就不跑,拉都不跑。奶奶說他可沒少挨揍。還能讓他打死啊?”

    “你說咱爹……”我想一想,又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了。

    “劉蔫巴爺爺,就是瞎了一只眼的那個,前年沒的,他的眼就是讓他爹打的。豁嘴牛,咱七叔,他的豁嘴咋來的?他爹用鐮刀砸的。趙愛國,他是被爺爺一棍子打在腰上,落下了毛病,不到三十就去世了……”大哥說著,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要提起這些人。他用力踩在被陽光曬得發黃的塵土上,有意讓它飛揚起來。空氣變得更加發粘。知了的叫聲在樹葉間滿滿地鼓噪,我覺得它們把所有的空氣都占滿了。

    “當爹的,下手都狠呢。”大哥突然說了這么一句。這句話像是落在眼里的沙子,我的眼圈紅了,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大哥竟然也跟著哭了。

    ……我們在果園里見到了正躺在席子上睡著的五叔,他的右腳上落著三只個頭不一的蒼蠅,見我們進來竟然也不飛。門邊的柳條筐里,有幾個已經爛掉一半兒的梨和蘋果,青色的蘋果小得像是石頭。大哥撿起一個被蟲子蛀過的梨,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和泥,小心地咬下去。

    “小心蟲子眼。這個有什么吃頭。苦不?”六叔聽見了聲音,他坐起來,蒼蠅們還是在圍繞著他轉。“別把蟲子吃進去。”別看叫六叔,可六叔只比我大哥大一歲,然而六叔在我們面前卻總是一副大人的樣子。“你洗洗再吃。有藥。”“我大娘喝了半瓶都沒事。”大哥把咬到蟲子屎的小半塊梨吐到地上,“大伯要找你算賬,聽說農藥是從你這里拿走的。”

    “讓他來吧。”六叔用手指搓著腳上的泥,“咱隊上就沒丟農藥。你看看那邊藥瓶,都在墻角那呢,一個不少。他賴不到我。”六叔抬起頭,“我這大哥,估計一是沒臉來,二是沒膽兒。趙七都敢欺侮他。他比趙七那慫包高一腦袋,還打不死他!要是我,我才不受這個呢。”“你少說兩句,”大哥看我一眼,“我那事兒,你打聽過了沒?”

    “噢,這么跟你六叔說話,還讓我打聽事兒?看你能的,連個六叔都不叫。叫六叔能小了你?沒大沒小。小浩,叫叔。”“叫你叔你能多長個屁眼?”大哥在他身側坐下來,伸出手去摟住他,“六叔,你打聽了沒有,有沒有名額?我想當海軍。”

    “還海軍。看你能的,你怎么不想上天。”六叔掙開大哥的手,“想當海軍的人太多了,公社里就有幾個呢。你柱爺爺肯定給你爭取不到。不信你自己問他去。”“他要肯告訴我,我還找你干嘛。”大哥低下頭,“不管怎么,我都要走。越遠越好。不當兵也走。”

    ——“你要走?”

    “去去去沒你的事兒。”大哥沉著臉,“我就想去當兵,能打仗更好,我不怕死,絕不會是孬種……”

    “跟我說這個沒用。我又不是來帶兵的。再說,哪個孩子不是這想法,誰怕啊?不是名額太少么。去年的時候我還想呢。人家看不上。看不上就看不上吧,又不是非要一棵樹吊死。”“瞎說,不一樣,很不一樣。反正,我就是想當兵。六叔,我也受夠了。對了,上次你說,劉長升……”“劉長升是撿的,你看他和劉迷糊一樣不?當時他們沒生養,沒辦法……”大哥忽然意識到我的存在,“你別到外頭瞎說!知道沒!小心劉長升揍你,我們可不幫你打架。”

    “就是就是,你記住別亂說,要不然沒你的好。”六叔很是一副大人的嚴肅表情,“小浩,你記住,我們可沒說,要是傳出去出了事兒,你得自己擔,明白嗎?好多人家,就是因為傳小舌,家破人亡。”我點點頭——要不是他們反復的囑咐我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可這一提醒,我倒真的記住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承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霹靂一樣。

    “其實大人們都知道。他們就是不說。我覺得劉長升也知道,信不?”

    “可能。有次打架,趙世剛罵他野種,差一點兒沒讓他打半死!當時我以為他嫌罵得臟呢……咱不說這個了。你再去和柱爺爺說說……”

    我不想再聽他們的話題。我帶著身上的霹靂走到看果園的窩棚外面,它還在劈劈啪啪地響著,我的腦袋里也是。劉長升,竟然不是劉迷糊的。他是被撿來的——也許就像別的被撿來的孩子那樣,是在果園的某棵樹下,或者果園邊上的草叢里。去年,我和劉長領、李成他們捉迷藏,就在草叢里見到過一個被小布包包著的死孩子,他的臉色那么白,連翻著的眼皮也是。我一個人走著,陽光曬得果園里滿是霉爛的果子的香。我從樹下撿起一個梨,它一半兒青一半兒黃,黃的那半兒有兩個明顯的蟲洞。我丟下它,又撿起另一個,它比剛才的那個更黃。

    “你干嗎?”劉呈祥突然從樹的后面躥出來,他的手里攥著幾顆已經熟透的梨。“這么小,就不學好,想偷梨吃?長大了你還了得!”

    “我沒偷!你才偷呢!”我盯著他手上的梨,“我的梨是地上撿的。再說,我也沒吃。”

    “呦呦,還想管我?”劉呈祥笑起來,“看你能的!”他挑了一個梨放在我的手上,“吃吧,可甜啦。你自己來的?”

    “我和我哥哥。”我指指窩棚,“他和六叔在說話。”

    “告訴他,晚上還去抓特務。讓他出來吧。”

    “真有特務?我也去。我給你們放哨!”我說。

    “去去去,小孩子不能去。小心長針眼兒。”劉呈祥笑得有些詭異:“你哥就沒給你講過?特務怎么抓?他就沒給你講過他怎么從房上掉下來的?來,叔告訴你,你小子算有福了。抓特務,是讓他騙你爹娘的,現在哪有特務可抓,再說就你哥那身板,追得上特務?也就是叔和你說實話。抓特務,就是聽新房,聽氣兒。聽氣兒你懂不懂?不懂的話回家問你娘去。趙成家不是新娶了媳婦么?這小子真他娘的有福!你金章嬸嬸,可浪啊,半夜三更也閑不住……回來!叔還有好多沒教給你呢!”

    № 10

    “李伏,伏啊……”奶奶的聲音,她在叫喊的時候人還在門外。

    父親臉在變長,他慢吞吞地站起來,踢踏著鞋,朝門外慢吞吞地走了兩步,“娘,有事?”

    “丟人嘞,真是不顧臉面嘞!你快去看看吧,你哥和你嫂子……都打到大街上了!”

    “又怎么回事?不是剛好了……”我爹提上鞋子,他朝著里屋喊了聲,“你也跟我過去。”

    “我不去。我哪能摻和你們李家的事兒,說多了說少了都是病。你們家規矩大,門風嚴,咱可不敢瞎摻和。”

    “以后你什么也別摻和,永遠別摻和!”我爹狠狠地丟下一句,跟著奶奶朝院子外面走去。他踢起一段爛掉的草繩,院子里的鴨子立即嘎嘎嘎嘎地驚散,一片混亂。“也就是大人,要是個孩子,早剁他兩巴掌了。”我娘從里屋走出來,“這脾氣,可隨你們家窩盆子,不帶差樣的。你哥呢?”

    我指指我們那間,“睡覺呢。”

    “都什么時候了還睡?昨天干什么去了?我說閂門的時候就沒看到他。把他叫起來,快,讓他去把你大娘叫咱家來。”

    “我叫不起來。我叫他他就踢我。”

    “看他能的。告訴他是你娘讓叫的。快點。一個個,沒一個能省心的,就知道張著嘴要吃,別的嘛都不管,倒了油瓶也不扶。得造多大孽攤上你們。”娘走到灶臺前,將放在一邊的筷子、炊帚收拾起來,然后將有著復雜氣味的刷鍋水灑在院子里。“快點!”

    可大哥并不肯起來。即使我娘去拉他。“你說你一天到晚,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事!你跟著傻奎、李栓兒、鐵柱他們能混出什么好來,越混越往下渦里鉆。早晚變得劉勝那樣的。”她拉了三次,還是無法將他拉起,“要是你爹在,你早起來了!小小的孩子就學會欺侮你娘啦!一晚上不回家,你怎么不待在外面白天也不回,還省了吃省了喝,多好。”娘轉向我,“要不你去。你去找你大娘。”

    “行。”我從炕上跳下來,“你找她有啥事?她要是不來呢?”

    “你就說你娘找她說話。別的甭說。”

    “她要是不來呢?”

    “不來沒你的事兒。去吧。”

    走到門口,我又折回來,“娘,六叔說……劉長升是撿來的。”

    “去去去,別瞎說,哪來那么多閑話,也不怕打雷劈到你的嘴!記住,別瞎說,沒影兒的事都讓你們說的有鼻子有眼兒。快走吧。”

    路上,我遇到了金峰嬸嬸,她提著半籃雞蛋。“小浩,找你奶奶?我剛看見她和你爹從這里走了,”她朝身后指了個方向,“你大伯和大娘打起來啦,圍了好多人呢。你也看看去吧,說不定現在還沒散呢。你大伯,也真下得去手。嘖嘖。”

    我沒說話。“我叫你呢,這孩子,見了嬸嬸也不打招呼。你大伯和大娘打架呢,你爹和你奶奶也去了,你不去看看?可熱鬧啦。”“不用你管。”我恨恨地說了一句,然后從她身側跑過去。“這孩子。”金峰嬸嬸仍不結束,“在大槐樹底下呢,可不少人啦!”

    我并沒有直接去大槐樹那……我不想去。于是,我先是從村南走到村北,一直走到玉米地里,然后再從趙家胡同那邊折返,走到劉長領家門口,然后轉向李果家,從門縫里看了兩眼高高大大的棗樹,蔫蔫的陽光和知了的叫聲使它變得更大。然后,我覺得不能再拖延了。

    大槐樹下,有著三三兩兩的女人,她們嘻嘻哈哈地談得高興,但沒有我大娘和大伯,我也找不到他們曾在這里的痕跡。她們嘻嘻哈哈地談著,那些事兒其實并不好笑,可她們卻毫無理由地笑起來。“是李伏家小浩?”有人注意到我,“你看他走路的樣子。真隨他爹。眉眼也像。”“看你說的,這還能假么,你以為是……”她們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仿佛那句話里充滿了不得不笑的笑氣。我不理她們,無論論輩份我應當叫她們嬸嬸、妗子、姥姥、姑姥姥還是奶奶。我娘嫁在自己的當村,輩份就有些分不清楚。“小浩,找你爹?他和你大伯一起朝東走啦,你奶奶和大娘朝西。”她們又在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也不知道這句話有什么好笑的。我想不出。

    路上,又有人告訴我,我奶奶和大娘已經回家了——是奶奶家還是大娘家?“不知道。你自己去看吧。”

    我想了想,徑直朝著大娘家走去。遠遠地,我看到很多的屁股翹在門口,有大有小,他們都伸著脖子朝里面看。我穿進去,有人認出我,“他家的人。讓人家進去。”那些屁股回過身,給我讓開一條狹小的縫。他們都安靜得出奇,只有一個什么也看不到、也擠不進里邊的小孩兒在外面哭起來。

    奶奶在堂屋坐著,她坐在小板凳上,頭朝著屋門的外面。我的環姐姐和大娘則在東屋,她們那么緊緊地挨在一起。“小浩來啦。”大娘的聲音很啞,我看見,她的眼角處、耳朵邊上還有未擦凈的血。環姐姐低著頭,她的頭幾乎是埋在大娘的身體里。“大娘……”我的聲音也有些干澀,即使我使勁咽下了唾沫也不能使它濕潤,我只好再咽一口。“坐吧。”

    我直直在站在地上,手和腳都變得僵硬而多余,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那么小,那么輕,那么地無足輕重可是又沒有任何一個地縫能讓我穿過去。“大娘……”

    “坐吧。有什么事嗎?”大娘的聲音有氣無力,我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一下,有一種想在她面前也哭一哭的感覺。“我娘說……叫你。過去。”

    “我不去啊。你看看你大娘,有臉見人不。”

    “李生家,這事是他不對,他那驢脾氣一犯上來沒輕沒重,我不也打了罵了,給你出氣啦?你也消消氣,哪家過日子還能馬勺不碰鍋沿,我和你爹也是打了一輩子,他追著我滿灣邊跑,當時我也恨啊,氣啊,不也這樣過來了?沒有過不去的坎,你不能跟他治氣。要是尋死覓活的,我早死八百回了。生他娘,想不開,真的去了,孩子多受了多少罪,要不是我進來……李生家,也不是我自己表功,我剛進門的時候你知道是啥樣子,四個墻角全是站崗的——為了怕房倒四處都讓木棍子支著!一下大雨就害怕,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倒了。我是拉扯大人又拉扯孩子,后來才有了這個家,比我那時候,強多了不是?李生家,兩口子打架,炕頭打到炕梢頭,可別揚到外頭去,男人得要個臉面,咱娘們也得要個臉面,打到外面去能好看得了?李生家這事兒我還得說你兩句,就是你挨了打我也要說,你就不該和他在大街上撕巴,你就讓他打他能怎么樣?你一撕巴他就來氣,他要是治不住你不讓十里八村的人笑話?你得顧著他的臉你知道不?我知道,你有委屈他有錯,可兩口子哪里有理可講,你哪能讓老少爺們給你兩口子斷理?他們都是白眼狼,都是看笑話的!”奶奶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她沖著院門口和墻頭上那些伸長的脖子喊。脖子們往后退了退,但很快又恢復到原樣。“我說的這些你也都懂,做事兒的時候想想孩子。小娣小環都還小呢,人家來掃聽咱家……哪樣的人家還敢要?李生家,咱們到這個歲數,就是替孩子們活了,再大的難、再多的苦、再多的累你也得受著忍著。我說李生家啊,你說說哪家的經好念?哪家的經好念咱把它搬過來,咱比著念!行嗎?不行,沒有這樣的經啊。你自己數數,咱們村里,哪家不是這樣,哪家不是?咱比上不足,可比下,比咱差的多了去了,他們光知道看別人笑話,老鴰愛往豬腚上飛,自己是什么樣自己不知道么?自己不能撒泡尿照照么?”奶奶的聲音又高出許多,她站到門口,那些伸出的脖子立刻又縮回去了一些。

    “娘,甭理他們。”大娘的氣力還沒有回來,“咱家這樣……還能不讓人看笑話?”

    “咱家哪樣,咱家哪樣啦?咱家哪樣不如人啦?”奶奶細步移動著小腳,“李生家,你說這話我不愛聽,咱家不比別家差,咱家哪里比人家差了?李生不是我生我養的,可是我看著長起來的,我沒少過他一口吃沒少過他一口喝,樣樣都比李伏好——他是有些不是,可你看看誰家男人不這樣,哪個人不是這德性?小環啊,你也別光顧哭,你也勸勸你娘!多大個人了,也不能替你娘擋著點……”

    “她擋不住……”大娘輕輕搖搖頭,我才注意到她的頭發里還有血斑和草葉,耳朵后面的血痕應當是從頭發里滲過來的。“娘,你也累了,回家歇歇吧。小浩也回去,和你娘說,大娘不過去了。”

    “小浩回去吧。”奶奶的小腳移到門口,“好啊,李生家啊,你是想趕我走啊。我說的多了少了,不合你心意啦?不是為了好,不是為了這個家,我大老遠地跟了你們半天,又去找來了伏,我為了啥?”

    “奶奶,我娘不是那個意思。”環姐姐終于露出了半顆頭。

    “那你娘是啥意思呢,你倒是給我說說。”奶奶竟然也跟著哭泣起來。“我費了這么半天的勁兒,結果讓人往外趕,你說,你說我心里啥滋味?……讓鄉里鄉親的看起來,我算啥,我這臉怎么擱?”

    “是時候不早了,娘,”大娘咳了一下,她的氣力真的就像只剩下了棉花細細的絲,“我這個樣子,也給你做不了飯。”

    “我沒說讓你做飯!”奶奶的火氣還在,她來不及熄滅它們,“小浩,咱走,跟奶奶走。別在這里礙眼!”

    ——從大娘家出來,我在半路就和奶奶分開了,我得給我娘回話:大娘說不過來啦,她不想見人。“你大娘也真是。”我娘端著泔水盆停了半分鐘,“你大伯和你爹呢?”我說沒看見,我到的時候他們就不在大娘家。“不行,我得去你大娘那看看。”娘放下泔水盆,“你去看看下蛋了沒有,自己熱上鍋,剛才你二哥也在,叫他燒火,這一會兒的工夫不知道又狼竄到哪去了。我先回不來,別等我。我給你大娘做飯去。唉,你說,我這命。”

    娘在自己的上衣上擦擦濕淋淋的手,然后走出大門。

    № 11

    可爹遲遲不回。二哥給娘報回消息,說大伯也沒回家,只有大娘和環姐姐在家里待著,他特別提到桌子沒有收拾,那些飯碗的上面蓋著報紙,“蒼蠅可多嘞。”“蒼蠅多嗎?”五叔李金峰跨過門坎,他的手里端著邊緣處已有銹跡的搪瓷缸,他正朝著屋里屋外看。“五叔,你找啥?”我問。“蒼蠅啊,李樹說蒼蠅多,我看看。”我看見,他的搪瓷缸泡著幾片薄薄的梨片。“你泡梨喝啊。甜不?”“你可以嘗嘗啊。”五叔把他的搪瓷缸遞給我。“別跟你五叔貧。沒大沒小。快給你五叔添上水。”我娘說著,從里面迎出來。

    先是大伯的事兒,劉禿家的事兒,他們不鬧了,劉禿媳婦的哥哥可真是丟人,竟然在喪事兒上偷東西,還偷了兩根蠟,別人也不好管。睜一眼閉一眼唄,何況,他妹妹是那么死的,娘家人不追究不打個天翻地覆就不錯了。聽說他家有四個孩子,叮當響。然后是地里的莊稼,收成不會太好,前兩天剛打了棒子葉,蟲子多。農藥不是想買就能買的。雨水少,才一兩個軸兒。公社里要求。麻雀也不見少,撲棱撲棱讓它們煩死。瓦房更不好弄。劉愛國他娘死了,家里沒面,東借西借的,臨走想吃餃子。可不,人都是臭的,久病床前無孝子啊,主要是劉愛國和他哥哥不和。兩家不來往,輪到劉愛軍家的時候劉愛國就把病娘放在推車上,敲門,劉愛軍出來把車推進去,再把車推出來,誰也不說話。可真是受了罪啦。李金克的新媳婦,太厲害,剛過門一個多月?就把婆婆給打了。不過話說回來咱那賴嬸嬸也是真的……可那也不能讓兒媳婦打不是?李金克能饒了她?回娘家不回來了。昨天我們去接,沒接回來。金克也犟,沒個伙俚話。還能讓賴嬸嬸服軟?

    大哥李偉聽到五叔的聲音也湊過來。“五叔,今年征兵……還在冬天么?我們這里還招海軍么?”“這孩子,眼里心里都是你那點事兒,”我娘接過話茬,“這孩子,想當兵都想瘋啦,我也不知道著了什么魔。他五叔,你要是瞅著機會,就把他送部隊去吧。這么又懶又饞,又不聽話,站也沒個站樣坐也沒個坐樣,讓人家管管也好。”“你當部隊是什么地方,給你看孩子的?”五叔吸著搪瓷缸里的水,吸到兩片梨片又將它吐回水里,“不過話說回來,部隊是煅煉人。你看趙子強家那個小四兒,偷雞摸狗手腳不拾鞋,現在咋樣?在部隊待過就是不一樣。聽說,到縣里給農行領導當司機去了,干得還蠻好!”

    “我當兵,可不是……”大哥咽住后面的話,“反正五叔,給我盯著點。我就想當兵。今年當不成,明年還去。”“好啊好啊。咱們家,當兵的出的不多,你四爺爺當過,全兒爺爺當過,全兒爺爺還參加過南下呢。到徐州,到徐州又跑回來了。其實再跟著走兩月……再往后,就是你,叫什么來著?叫松。那時你還沒嫁過來呢。你松叔死在了朝鮮,十八。你菜碗奶奶家的光榮牌是怎么來的?就是這么來的,是她的大兒子。我都快沒印象了,甭說你們了。再就是你強哥,前年的兵,張家口,現在說又調了。說冬天回來探家——他娘說,回來時可能四個兜……”“木嫂子就愛跑火車,有影沒影的都能說得跟真的似的,四個兜就那么容易?你看看咱們大隊,都送出多少兵出去了,有一個是四個兜的沒有?就傻強那個木勁兒……她就怕別人瞧不起她,什么都往大里說。前年,她還說木哥哥趕大車住店,遇到一位大領導,大領導多欣賞他說要把他調到滄州去保定去,說了一年才不說了。有半個心眼也知道她說的不是真的,還大領導,大領導不住招待所非住蒼蠅蚊子跳蚤一窩窩的大車店?要不是總理去世了,說不定她還會說遇到的是周總理呢!”我娘的臉上滿是不屑,“她的兒子要在部隊當了干部,排長連長的,她能一步邁天上去,信不老五?”

    他們說著村里的事,家長和里短,而我的哥哥,明顯更愿意和五叔談大事兒,越南和臺灣,柬埔寨的紅色高棉,美國的U2和蘇聯……“怪不得要去當兵呢。小偉知道的不少。是個好苗子。”五叔問起我爹,他怎么還沒回來,我娘的一肚子委屈立刻有了傾瀉:“他?誰知道,老二去找過,沒找到,誰知道狼竄到哪去啦,反正不著家,這個家跟他就沒啥關系,也就是一個睡覺的地兒,一個想起來出出氣兒的地兒。你說,他能做個啥,能做成個啥?一天天在外面,外面有你屁事兒?有什么正格的?遇到誰誰不欺侮你,誰拿你當塊料?老五啊,要不是你問,我也不愿意守著孩子們數量他,沒意思,畢竟人得要個臉。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和你哥也是一起長的……我當時圖他老實,蔫點就蔫點吧,覺得跟這么個知根知底的人受不了氣,誰知道!我真是瞎了狗眼了我。”

    “我伏哥……我伏哥人挺好的。哪像你說的那樣。”五叔看看我們,站起身來,“時間不早啦,明天還得早點去公社,書記說有事找。唉,咱書記年輕,政府下來的,有些事總愛拉著你,覺得你了解當地,人家拉你你也不好意思不給人家做。估計得累幾年。”“咱五兄弟人好心好,什么事兒也料得開,整個李家也就你是出頭。”母親站起來,“時間還早呢,大兄弟再坐會兒吧,你看,你來了孩子們也高興,他們也愿意聽你說話。長見識。我們這些婦女們也愛聽。你伏哥要有你一半兒……”

    “伏哥挺好的,你不能要求一個人什么都行。種莊稼料理牲口,我就不如伏哥,他比我強多了。”五叔李金章移動到了門口,“嫂子,你和伏哥說我來過,找他商量個事。咱們五隊的樹園子的事兒。”“什么事?還用找他商量,你們做主不就是了。讓他聽著唄,他能有個屁主意。”

    我大哥把五叔送到門口,他依然不忘蘇聯的飛機和中國的飛機,“五叔你說,我要是當個空軍能驗上不?你說人家要我不?我們家可是三代貧農,你說他們能知道不……”

    “你爹,當年想開拖拉機想瘋了,天天跟著公社的拖拉機聞味兒,現在你哥哥又這樣,真是隨的鐵。”娘轉過身來問我,“你二哥呢?”我搖搖頭。“都這么晚了,又出去竄,真是個跑坷垃,也不怕讓老馬猴給叼去!”我娘走到門外,沖著河邊大聲地喊了幾聲,然后又回到院子。“你別出去啦。你大哥呢?”大哥在屋里哼了一聲。

    娘在堂屋里又點上了一盞油燈,然后返回東屋。過了一會兒,二哥悄悄地溜回到屋里。“咱爹回來沒有?”大哥伸著腳趾并不理他,他捅我一下:“咱爹呢?”

    “沒回。”我聽著墻邊上簌簌的聲響,有些愣著頭腦的潮蟲和臭蟲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屋里略黑一點兒它們就忍不住。“哥,你知道不?”二哥又捅了捅大哥,“劉長升,和劉迷糊打起來啦。你知道不?”“聽說了。”大哥平靜得像一個陌生的新人,他竟然一點兒都不好奇。二哥停了半分鐘,大哥的平靜也許讓他感覺尷尬,然而,他還是想說。

    “是劉迷糊動的手,在街上打的。劉長升讓劉迷糊打急了,就罵了劉迷糊——劉迷糊哪能讓他罵?上去,一腳就把劉長升的拐給踢飛了,然后又踢了劉長升的腰。他可能沒想劉長升會動手。劉長升下手可狠啦,比他爹劉迷糊狠!等劉迷糊再伸出手來的時候劉長升撲過去先給了劉迷糊一個耳光!打得可響啦!然后就騎到劉迷糊的身上揍。”二哥李樹突然按住我,騎到了我的身上,做出抽我耳光的動作。“劉長升可真打嘞!打得劉迷糊真迷糊了,光抱著腦袋哭。哥,”他朝我大哥的身側爬了兩下,“哥,你想不到!當時街上劉蔫嘎、王小壞和咱金城叔都去拉架,你怎么能打你爹呢?你猜,劉長升說啥?他不是我爹!我是他們撿來的!”

    二哥停下講述。他似乎,也被自己的消息給震住了。

    “哥,你說,劉長升說的……是真的么?”

    “你看到他們打架啦?你聽到他說啦?”

    “這倒沒有。我是聽劉殿文說的。他當時在。”這時,二哥才從我身上下來。

    “可別瞎說。小心劉長升揍你。都不用他動手,有人揍你——你記住沒?”大哥把一條腿搭在二哥的肚子上,“這種事可不能亂說,知道了也不亂說。他自己說是他自己的事,你一說就麻煩。人家是從天上掉的、從草窩里蹦的、在水里撈的都和咱沒關系。再說,劉長升也不是什么好鳥。以后你少和他打交道,聽到沒有!”

    “誰和他……”二哥挪動了一下身子,“你說,他的腿還瘸不?他打劉迷糊的時候……我要是劉迷糊,我一定先掰斷他的那條腿!”

    “就你能。整個天底下就沒你不能的。”大哥踢了一下二哥,“兒子敢打他爹,我覺得劉迷糊咽不下這口氣。是自己生的還是撿的,都得叫他爹,這下劉迷糊可栽大了。以后還怎么在別人面前說嘴。”大哥直起身子,支著耳朵靠近窗臺,然后又躺回炕上原來的位置,“等著吧,這事沒完。”

    我們說著,說著,有時會鬧起來,我娘會在東屋里朝我們喊,“都給我住嘴,都給我安生點!炕都讓你們踹塌啦!”我們安靜一下,聲音也小得幾乎聽不見,不過這樣的安靜往往堅持不上一會兒。

    我們說著,屋外面有一片咚咚的腳步聲,顯得混亂。撞到門上的聲音,進到院子里的聲音。“小偉小樹,起來,”我娘在東屋里喊,她已經到達了門口——是我爹。他回來了,但不是他自己走回來的,而是被李金贏、劉長領架著拖著拉回來的。他們一進屋,屋子里立即充滿了厚厚的酒氣。

    我爹喝醉了。他沖著我們笑著睜開眼,那樣子,看上去和哭一樣。

    “沒人讓他喝。沒人勸。”李金贏對我娘說。“他和別人搶,誰說也不行。像八輩子沒見過酒的。伏兄弟的酒風,嘖嘖,喝多了就沒他的,逮到誰罵誰,還亂說。長虹奶奶都要把他打出去。”

    還沒輪到我娘說什么,李金贏已經走出了屋門。隨后,將我爹放在炕邊上的劉長領也跟上他,“看看給我吐的。攤上這么塊貨。”

    我爹,則在炕邊上翻了個身。“別走啊。你知道我多難,多難啊。我他娘的多難啊。”娘皺皺眉,“小偉小樹,給你娘騰個地兒,我去你們屋。這個醉鬼,讓他自己折騰吧。”

    “多難啊,我多難啊。我他娘的就是坷垃,就是狗屎,就是豬!”爹在呼喊,他用的是呼喊的語調。

    № 12

    ……秋日繁忙,也就是從那個秋天開始,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累,有好多好的莫名其妙的東西都壓在我的身上,我偷偷地把它們叫做“氣”。我的身上有了太多的“氣”,它們壓著我,讓我的呼吸都感覺有些不夠順暢。那個秋天我還沒有上學,我七歲,上學的是我二哥,看他皺著眉吭吱吭吱地做題端出的是一臉被爹打過后的表情,我知道他比我更累。在這個繁忙的秋天里,發生了那么多的事兒。

    我覺得,從那個秋天開始,我的身體在發生著變化,至于有怎樣的變化和變化了什么我說不清楚,但變化著——我知道自己有變化,可一旦細想,它似乎又沒了。偶爾,我會想自己什么時候長大,長到像爹那么大,再沒人管了?偶爾,我會想,什么時候我才能熬到那一天,它能不能早一點到來呢?……

    因為鴨子和鴨子下在灣邊的蛋,我二哥和趙國昌發生爭執,他們打了起來,后來我、大哥和我娘也都趕到灣邊,而趙國昌的娘和姐姐也一起趕到。先是對罵,她們使用著一些我熟悉的臟詞兒和一些聽都沒聽過的臟詞兒,然后我娘和趙國昌的娘扭打起來,我二哥則撲向了趙國昌,趙國昌的姐姐則撲向了我——我只得邊打邊跑,狼狽地像一只夾起尾巴逃跑的狗——這是我大哥的話,事后他乘著我爹不在夸張地模仿了我,他那樣子讓我難過了好多天。趙國昌的爹來了,他提著一把鐵锨……他的鐵锨打在了我弟弟的腰上,然后又打在了我二哥的腰上。事后我娘說,他下手并不重,雖然叫喊得厲害。一直站在一邊、和那些看熱鬧的站在一起的哥哥突然地沖出,他一拳打在趙國昌他爹的臉上,然后奪過了趙國昌他爹趙石頭的鐵锨,揮動起來——我娘沖著哥哥大喊,然后朝他撲過去……事后,娘說,這才像我的兒子。娘說,一命償一命,我們家有三,看他們誰敢。事后,我娘說,你姥姥就是因為沒有兒子,受了半輩子氣,她也不得不找在當村,這下子,也沒人敢欺侮她了。“有種。像我的兒子。但你也要記住,別沒輕沒重,下手有個準。我真怕你一鐵锨下去……”我哥哥說,他心里有數,他也沒想真把趙石頭怎么樣,但他太過分了,竟然敢打我娘。我哥哥說,之前他之所以沒有上手,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和趙國昌打是欺侮人,和娘們去打也是欺侮人,傳出去不好聽。而且,他想當兵,也不想因為這事兒……“我也不想和娘們打,”我說,大哥說拉倒吧,你是打不過人家,看你嚇得,哇哇哇哇……據說,我哥哥那一拳打動了趙石頭的兩顆牙,但沒掉,以至他再見到我的大哥李偉,我大哥李偉恭敬地叫他“石頭舅”他也不理,一副牙在疼的表情。我爹晚了很長時間才聽說,等他到灣邊的時候早已結束。“看你能的,沒大沒小。走,跟我去給你石頭舅賠個不是去!”他只是說說而已,還硬著脖子的大哥李偉并沒有移動,而我爹,也沒像之前那樣怒沖沖地揮動耳光。

    劉長升打了劉迷糊——這事在整個大隊里傳得沸沸揚揚,據說公社里的人都已知道,當然這一據說是由五叔李金章說的,向他詢問的有看門的老頭,婦聯主任,副書記和公社廣播員。“這事兒不算完。兒子怎么能打爹呢?這樣下去……”是的,這事兒沒算完,劉長升再次打了劉迷糊,又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打了劉迷糊——劉迷糊竟然嗚嗚地哭著,向自己的兒子求饒。這可是一個天大的事兒。前去拉架的人們紛紛對劉長升進行指責,包括我奶奶。而劉長升則站起身子,把他那條曾經折斷過的腿踏在劉迷糊的身上,然后挽起了褲腿。“兒子打老子不行,兒子就得讓老子打,打死了都行,對嗎?你問問他,那你們問問他,他把我當他家的兒子不,他真把我當他家的兒子了嗎?天天不是打就是罵,我也讓你們看看我身上的傷!”說著,劉長升撕開了自己的上衣。“他把鞭子抽我,拿繩子抽我,拿扁擔抽我,你們這些人都上上眼!每次打我,都罵我狗雜種,不知是從誰肚子里鉆出來的賤貨——以前,我不知道我是撿來的,也就一直忍著,現在我還能忍么!我也告訴你們,我不忍啦!憑什么叫我忍!”有人看到,劉長升那條曾經的斷腿似乎并沒有接好,斷裂處有一個灰黑色的包,而在和他爹劉迷糊打架的時候又碰破了,血跡像一條彎曲的蚯蚓。“長升,你下來!你的腿……”劉長升擦去了血,突然哭了:“我這條腿怎么折的,你不知道么,你還踢它!你就是不想讓我好……”劉長升,哭成了一個惡狠狠的淚人。

    自那一日開始,劉長升變了,劉迷糊也變了。劉長升變得……我娘、我爹和五叔在聊天的時候聊到他們,我娘問:“這個撿來的……就沒法治治他了?你們也不管管?這樣下去,可怎么得了。這是個千殺的材料,你們得想辦法……”五叔說沒辦法,大隊里也商量過。要是前幾年,可以批斗,游街,大隊的婦女主任就能辦了他,可現在……“等著法律治他吧。總會有的治。”“那就晚啦。”我娘憂心忡忡,“你非得讓他殺了人放了火才法辦,我總覺得吧……”“我要是劉迷糊,我才不會任他這么……”我爹插話,他的聲音有些慷慨,“就是睡著的時候我也得想辦法弄死他。就是進監獄也不能讓這么個玩意兒欺侮不是?”“得得得,就你能,你什么都能。你又不是劉迷糊。你要是他爹,說不定,哼,他不想辦法弄死你就好。怕得是你提心吊膽。”“人活一口氣,老五,你說你伏哥是那種慫人不?別人欺侮我也就罷了,噢,我養到十六七的狗還能咬我不是?誰也受不了這口氣!”

    奶奶的“蜂蜜偷盜案件”也在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告破。本來,這件事已經不了了之,就連我奶奶本人也對此不再抱有希望,然而——她去串門,在劉迷糊家的窗臺外面發現了一個罐頭瓶,里面盛著半瓶白水。奶奶看著眼熟,她走過去,拿起了瓶子:沒錯兒,這就是她曾用來盛蜜的瓶子,她認得,她記得瓶蓋上的那道劃痕。劉迷糊否認,他說自己根本就沒見過這個瓶子,是什么時候放在窗臺上的他也不知道;劉迷糊的媳婦和女兒也否認,開始的時候,劉長升也否認,然而奶奶不依不饒,她要拉著劉迷糊去大隊部,讓民兵連長來,讓公社的公安來——“是我。但不是偷的。是你們家小樹送給我的。”劉長升說,是我二哥送給他的,當時他在醫院里,我樹哥哥說,喝蜂蜜能長力氣。“我丟的是兩瓶,還有一瓶,那一瓶呢?”劉長升說他不知道,他只得了一瓶,而且是個大半瓶。“二奶奶,我不和你說實話不對,你家小樹不讓說,我也不想賣他。但我賠不了你蜜,你也甭想讓我賠,要想要回去,你就找你家小樹。”劉長升拖著他的腿,徑直一個人回屋去了。“怎么不找個打雷的天讓雷劈死!”后來,奶奶跟我爹描述情境時狠狠地說。當然,僅有劉長升的一面之詞奶奶并不能證明什么,奶奶充分地發揮著自己的才能和想象力,她去找我二哥經常一起玩的伙伴:你們沒吃到蜂蜜么?蜂蜜好吃不?小樹沒給你們吃過?他有,當然有啊。我有他就有啊,你們也可以到我家去吃,不過去年的蜜都讓小樹拿走啦……奶奶極有耐心,終于,她打聽到李果家也有蜂蜜,她找到了李果。沒經大人幾句恐嚇,李果就從偏房一口堆滿干草和草繩的陶缸里掏出了罐頭瓶。“我是不給他吃啊還是不給他喝?他還伙同外人來偷我!這小兔崽子,真會胳膊肘往外拐啊……我舍不得,我是舍不得,一年收這些蜂蜜不容易,小伏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得挨多少蜇,臉就沒幾天不腫著的時候!我省著,不就是為了讓孩子們能多去我那幾趟,能多叫幾聲奶奶么?我一下子給了,這些白眼狼能再踩我的門檻?”

    父親被說得憤怒。要不是奶奶和我娘拉著,他非要趕到學校,把還在上課的二哥給拽回來。“娘啊,你也消消氣,你要說也別……孩子拿你兩瓶蜜,你也不能……你不知道你兒子呀,你這樣,娘,你這樣,是要你孫子的命啊。”“小偉他娘,不是我說你,你這話我可不愛聽。我怎么想要他命?我的心有那么黑么,你就是這么看我的?孩子們得管,不能慣著,要任由他們長,還不一個個都成土匪無賴?你看看,哪家哪戶,聽說聽道的孩子不是管大的?那些沒爹沒娘的、缺少教養的,不都成了臭狗屎?小偉他娘,不是我說你,孩子不能慣著,哪家哪戶不打孩子?哪個當爹的想把孩子打死?你說說看,虎毒還不食子呢!一打二嚇唬,讓他再不敢了,長記憶就行。”

    “娘,你知道你家伏那脾氣……浩啊,快去你姥姥家,把你姥姥叫來。”

    “叫什么叫!你要敢去,我打斷你的腿!”爹在后面恐嚇。

    “快去!”我娘喊,“你想你二哥被打死啊!”

    我跑出來,很快,他們的爭吵就聽不見了。我決定先去一下五隊的果樹園,要是能在那里找到我的大哥,要是他和我一起去姥姥家,我爹就不會狠狠地揍我,打斷我的腿了——然而,我大哥不在果園。“他大概,是在牲口棚那,或者去開拖拉機了?這小子,聽劉長松說他在部隊上開過汽車,就一下子迷上了開拖拉機,我覺得他可能在大隊部。”五叔把手上的梨遞給我兩個,“風落。有蟲子眼,你自己小心點。”

    我在大街上跑著,把自己的耳朵都跑出了風聲。然而我大哥也不在大隊部,拖拉機也不在,空蕩蕩的棚屋里散發著濃濃的機油氣息,讓人心慌。真的,我感覺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慌亂,滿身的汗水更讓我委屈。等我再跑到姥姥家,嗓子已經開始冒煙。

    “小浩,你來了?”姥爺沖著急匆匆奔向水缸的我問。他也剛回,正在卸下自己背回的厚厚的草。我走進里屋,姥姥不在,炕邊上放著她的針線缽。“姥姥,姥姥……”姥爺還在吭哧吭哧地緩緩下蹲,漲紅著臉,無法回我的話——他背回的草實在太多太重。

    “姥姥去哪兒啦?”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姥爺終于放穩了自己和他的背筐。他大口地喘著氣。“我,我不知道。”他從背筐的兩條磨得不像樣子的背帶中艱難地抽出雙手,再蹲了會兒才站起來。“你等一會兒她可能就回來了。拿去。”姥爺摘下他有著白色鹽堿的灰色帽子,從里面掏出幾只螞蚱,遞到我手上。它們被掐掉了小腿,掐掉了翅膀,放在手上,它們就像一條條癢癢的豆蟲。“我不要。”我將它們丟在地上,“李樹要被打死啦!”

    “什么?”姥爺也吃了一驚,“在哪兒?”

    我和姥爺一一說了。“你爹那脾氣……是不行。我去你春姥姥家,你去強舅、祥舅家,她走不遠。平時也就這幾家門子。”

    ……姥姥顯得焦急,可是她的小腳讓她走不太快。殘陽照在西墻上,有一種不真實的、霧蒙蒙的感覺。路上,劉長財和姥姥打招呼,“嬸嬸你干嘛要這么急……”姥姥沖他擺擺手,“有事有事兒,回頭再說。”我們還遇到了金章嬸嬸,劉丑嬸嬸,劉殿文,他開著大隊的拖拉機一路灰塵,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我的大哥并沒有坐在上面,也沒有跟在后邊。

    可我們還是晚了。二哥躺在床上,瞪大著眼睛,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臉腫得厲害,他的鼻孔里有血,腦門上有血。“我,我,我沒有。我,我沒偷。”我娘坐在炕邊上,“好啦好啦你沒有你沒偷,娘知道你沒做。我家小樹哪能做那事兒。你別急,別急。”

    “娘,我沒偷,我,我……”突然,二哥猛地直了直身子,朝著我娘的身上、墻上和炕上吐出一大口……“我的兒啊。”娘給他擦去嘴角的菜葉和看不出什么來的黏乎乎的東西,她哭泣起來。

    “他爹呢?”姥姥問。

    “誰知道他死到哪里去啦!他光管打,打完了一抬屁股就走,孩子咋樣也不管!”娘推開姥姥為她擦拭的手,“娘,你甭管,怎么也得洗。我是擔心我這孩子。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是沒法過了。我的孩子,早晚讓他們一個個掐死,捏死,他們老的少的就沒一點兒好心!要不是為了你和你家小桃,我怎么會找這么個人家!我真是瞎了眼啦!”

    娘緊緊地抱住我二哥,“不行,我不能就這么算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這孩子,你這孩子……”姥姥也哭了。

    № 13

    我娘戴上了草帽。她把紗布縫在一起,草帽一起形成了一個松垮的網。針腳很是粗大,娘一直不善于針線,一直如此。她是粗枝大葉的一個人,我姥姥總是說她,可她也總是表示你不用管,你不用管。她,竟然在那么炎熱的時辰里套上了一件厚厚的舊衣服,也戴上了套袖,塑料手套——她從來沒戴過這樣的手套,一次也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家竟然還有這樣的手套。它,在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即使在大娘住進醫院里的時候。

    我娘走進偏房。拿出了半瓶畫著骷髏的敵敵畏,倒進一個綠色的噴霧器里。我也不知道,我們家什么時候有了這樣一個噴霧器——只有大隊里有,我們五小隊為果樹噴藥,都得去大隊里借。我看著她做這些,心里突然有種特別的不安,我覺得,很可能要有大事發生,雖然我并不清楚會發生什么。那種不安在慢慢加劇,它若無其事地影響著我的心跳,而我娘,則真的是一副專心致志、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咬著自己的嘴,看上去,她只是像日常那樣,在刷鍋,或者是在給鴨子剁掉那些散發著腥氣的魚。

    她,那么平靜。

    做好這些之后,她叫我也套上件衣服,戴上垂著紗布的帽子。“走吧。”她說。

    我們推開奶奶的院子。她不在,但門卻是敞開著的。碩大的合歡樹,碩大的棗樹,顆粒飽滿的青棗已略略泛紅,來來回回的蜜蜂們正在嗡嗡嗡嗡地繁忙,它們是那樣地沒心沒肺,一點兒都沒能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的娘,搬來一個條凳,踩到上面。她穩了穩,然后端起綠色的噴霧器。哧。哧哧。

    院子里立刻充滿了敵敵畏的氣味,它彌散著,有種災難的或者死亡的味道。來來往往、飛舞著的蜜蜂似乎渾然不覺,它們,扎在這股濃郁起來的氣味里。蜜蜂們飛動的聲音開始出現變化。然后是——

    那么密密麻麻的死亡。蜜蜂一只一只一片一片地摔下來。像一場局部的大雨。

    嗡嗡聲漸漸稀疏了下來。蜂房里,充滿了敵敵畏的氣味。一些剛剛歸來的蜜蜂扎入到這種氣味中,轉上幾圈兒就昏死過去。它們的身體里含著蜜,腿上帶著花粉。

    “娘,”我叫她,“咱們走吧。”

    “你甭管我。”她頭也不回,手里的噴霧器也依然發揮著作用。“要走你先走。你二哥叫她害得那樣,我咽不下這口氣!”

    她將死去的蜜蜂掃到一起。那么多,那么輕,卻又那么厚。一些蜜蜂還在噼噼啪啪地落著。它們落在地上,窗臺上,還在嗡嗡嗡嗡地扇動著翅膀。那聲音,不同往常。

    我娘將蜜蜂的尸體掃進簸箕里,很快,簸箕就被裝滿了。她叫我將這些尸體端到河邊,“丟到河里去吧。”我小心翼翼地端著,可蜜蜂的尸體并不老實,有些未死的蜜蜂還在底下嗡嗡掙扎,那樣輕的、已經死掉的蜜蜂們,則很容易被風吹落,落到地面上。

    我慢慢地走到河邊。將蜜蜂的尸體們向水里撒去,它們紛紛散開去,就像是有毒的花瓣,而水里的小魚兒意識不到。我看見,大娘家的環姐姐,正嗚嗚嗚嗚地哭著,朝我的方向跑過來。

    大娘,就在我娘想出辦法找來農藥和噴霧器,將奶奶家的蜜蜂全部毒死的那天上午,上吊自殺了。她的死法和我的第一個奶奶,我大伯的親生母親一模一樣。而那個上午,我爹偷偷地參與著大隊里幾個閑人的賭博,他們使用的籌碼是黃豆,十個黃豆一分錢。就那樣,我爹輸得欠下了三十個黃豆,他面紅耳赤,厚著臉皮聽著旁人的數落和冷嘲熱諷,可依然不肯離開設在牲口棚角落里的賭桌。我的大伯也不在家,他去了辛立莊,具體的原因無人知曉,我所知曉的是大伯是我們李家最后一個得知大娘去世消息的人,大隊的大喇叭已經喊了他至少八百遍,可那八百遍他一遍也沒聽見。我的奶奶,則去鄰居家串門,當大娘上吊自殺的消息傳進她的耳朵的時候她完全沒意識到這是真的,“她就是嚇唬你們,”奶奶說,“看不到上次么。你以為她真的愿意死啊。要死,她早就死了八百回了。”奶奶說,“你們也別去看她,人哪,就知道呲著鼻子上臉,你要是冷著她,看她還能鬧不。”

    奶奶說這些的時候,大隊的人到了,公安也到了,公社醫院里的醫生們也帶著十字藥箱趕到了。早早趕到的金泉叔看到白衣服的公安進門,他笑著迎上去,突出的門牙顯得特別難看。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一級作家,現就職于河北師大文學院。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師》《側面的鏡子》《告密者札記》等,長篇小說《鏡子里的父親》《如歸旅店》,詩集《果殼里的國王》,評論集《閱讀頌,虛構頌》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孫犁文學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各類選集五十余種,或被譯為英、法、德、日、意、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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