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2期|谷運龍:鳴聲幽遠(節選)
一
春風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回來。二十多年了,只覺得城市的那些喧囂已讓他那么空明的心干涸了,需要一聲帶著晨露的鳥鳴喚醒他早已枯寂的心靈。
現在,他站上鳳凰山的山嘴,眼前的干涸讓他本就枯寂的心靈痛不欲生。倏忽間,就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和師傅秋陽第一次鉆入這片山林的美好時節。
是秋天,秋意正濃,鳳凰山正浴在霞彩之中。山林在夏天并未走遠時金光熠熠,夏天的幽趣只是少了好些的濕潤和清爽。師傅不經意地學著母畫眉瞿瞿地叫了兩聲,山林就躁動起來,雄畫眉們爭先恐后地都亮出了它們金沙沙脆生生亮光光的嗓子,讓這片林子旋轉起來扭動起來舞蹈起來。
師傅秋陽蹲下來,用他薄薄的嘴唇和靈巧的舌片更加動情而興奮地吹奏。幾只畫眉從遠處聞鳴而舞,張開它們用性愛裝點的華美的羽翅,滑翔著向師傅秋陽飛了過來,落在了樹枝上。
聽著它們賽歌一樣的婉轉,春風的氣都出不順暢了,總覺得心在胸腔里就被畫眉的喙輕輕地叼著,讓它們的聲波漾動出曼妙的姿態向高處或遠方流淌。
就這樣,兒時的春風鬼使神差愛上了捕鳥的行當。
下河知魚性,上山識鳥音。師傅吹得一口好口哨,不管鳥鳴雞叫,熊吼猴鬧,他都會以假騙真。更讓春風難以想象的是,他還可把各種戲曲唱腔、各種打情罵俏也吹奏得活靈活現。天上飛的哄得下地,水下游的也能騙得上岸。
春風也是生就吃這碗飯的。半年時間,就能巧舌似簧,靈唇如笛了。師傳聽他學畫眉叫,母畫眉的聲音不僅充滿磁性充滿溫潤還富有感情。雄畫眉的鳴聲更是極具陽剛之美。高亢時,被龍卷風扭曲著扶搖而上一直升上天宮,低緩處,又如流水入潭,泓碧澄滯。婉轉時,如龍走曲谷,百折千回,直鳴時,又如閃電劈空,穿刺而來。出師那天,師傅給他送上九根雪白的馬尾,再送上一張網,然后說:春風啊,這鳳凰山是師傅幾十年的飯碗,你可不準來搶奪。這么遠大的岷山,自有成就你的地方!
然而,春風實在太喜愛鳳凰山了,他低下頭,像敗下陣來的兵士,將一碗謝師酒捧給師傅。
師傅,你放一千個心,這一生,哪怕我一鳥難求,鳳凰山的一片鳥羽我春風都不去碰。
話說得輕巧,春風和師傅在鳳凰山鉆了一年多的時間了,哪里有水凼,哪里是鳥道,他那心里自是清楚明了。現在,要去尋覓一個生疏的地方,查鳥路,識鳥語,還得找水流、辨山音也并不是三五日就能熟知于懷的。正因為岷山太大太深,反倒茫然不知去處了。
春風靈醒,他在寨子里走訪,凡打過獵的安過套的挖過藥的老人,他都挨一挨二地詢問,都聽到過什么鳥叫,看到過什么稀罕的鳥。那些都老出歲月鹽跡的人,就摸著胡子,吧嗒著葉子煙,瞇細著眼,很享受地回憶起來,他們說看見過白馬雞貝母雞娃娃雞錦雞星袖雞,聽到過畫眉相思清明鸚鵡等的呼叫。春風的心里就塞滿了神溪溝的鳥鳴,眼前就飛翔著那么美麗的鳴禽。
春風是打定主意去神溪溝了。臨行前,去師傅處辭別,也想順便再討教些問題,就碰上了夏花。
夏花算是半個鳥販子了,不到十歲,就跟了販鳥人,兩三年后,已混出了少年老成。師傅的所有獲鳥都是賣與她的。她雖還不會算計師傅,卻多少也知曉些生意經。清清純純又鬼精鬼精地做著鳥生意。
夏花的初衷也是拜師傅學藝的,卻因天生的舌頭偏大,即使吹幾句口哨都跑風漏氣的,不要說學著雄畫眉悠悠揚揚地叫個天花亂墜,就連母畫眉那幾聲單調的音節都叫得拖泥帶水,渾渾沉沉的。她那肉嘟嘟的朗朗的嘴唇雖不靈巧,卻可以慢條斯理地把話說出一些青幽幽的顏色和回鍋肉一樣的味道。更為神奇的是,她僅憑自己的一張花手帕,便可勾引出那些雀鳥美妙的歌聲,還可點燃它們的興致,翩躚起舞。
“哦,真是出門遇貴人,幸運得很哩。”
“春風兄弟,又讓我可以多賺些零零碎碎的小錢了。”
“以后,還請花姐多關心。”
“太見外了。”
說話時,師傅已將近些日子所捕獲的畫眉、紅嘴相思、鸚鵡等鳥放在夏花面前。鳥們雖也急躁地在籠子里跳躍撲騰,到底已失去了剛捕獲時的那股子猛烈的野性了。
夏花說:老規矩吧?
師傅說:這回不行了。
夏花不明就里地望著師傅。師傅說這只畫眉是我這么多年捕獲的最最了得的極品。說后,師傅便從它的頭、喙、爪、毛色、體型、尾羽、眼水等一一地講解。最后,師傅說:這是一只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斗鳥。只要夏老板舍得花半載一年的工夫,價值不可限啊!
春風這才仔細地按照師傅講的一一地對著看。他還未入道,連皮毛都看不出究竟。夏花似裝又不像裝,蹲下去像研究古玩一樣地研究著。好一陣才站起來,咝咝地抽著涼氣。
“那就三十吧。”
“少說也得六十。”
“五十!”
師傅沒接話。繞著鳥籠走一圈。“看在這么多年的情份上,我虧點。”
春風沒參與過這樣的交易,他被這樣的成交價嚇得半死。一只鳥,怎么可以有這樣的身價?那是半頭肥豬哩!
夏花走后,師傅說:春風,人與人不同,鳥與鳥也不同,你得了解它們,和它們說話、交流感情。觀賞鳥再好看,是養眼的;鳴鳥再好聽,是養耳的;斗鳥再好勝,是養性的。各各不同。除此之外,你還得了解市場行情,不然,被別人騙了還蒙在鼓里。
想到這里,春風的心里已有了一脈細細的清流。他想吹奏一曲鳥歌。春風撮著嘴唇,舌尖積了厚厚的舌苔。
他這才發現鳳凰山已早沒了綠樹紛披的景象了,那些孕育鳥鳴的林子,那些滋潤鳥音的流水以及那些艷麗鳥羽的鮮花都離開了這片土地。
春風坐在山嘴上,向往著林茂木豐的浩蕩時光。
于是,他說:神溪溝呢?
二
第一次鉆進神溪溝,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夏天,雨腳一直沒有停過,不僅河里的水漲得滿盈盈的,就連那些板巖的裂隙中也汩汩地往外涌流。雨水還順了樹干向下淌著,在上面流出好些漂亮的水靨,一連連地串著。所有的鳥都淋濕了嗓子,喑啞了。偌大的山林就沉重地濕塌著。
春風按照師傅給他描繪的路線,找到了那孔巖洞,不深的洞里還殘存著地榻,蒿草和竹枝參差在一起,榻旁還堆碼著柴薪,余灰中有野獸的腳印。
入夜后,他剛在疲憊中睡下,山林就不安分起來,猴子打斗的聲音,娃娃雞哭叫的聲音,還有其他辨不明聽不仔細的聲音,都鬧騰起來,讓山林之夜不再靜寂,反倒生出熱烘烘的恐怖。
好像在夢中,他聽見了山鵲的啼鳴,喳喳喳喳,接著是斑鳩的咕咕咕……咕老學究一般的晨語。春風被這越來越緊的叫聲喚醒了。他的眼前就有幾只山鵲在洞口的樹枝上雀躍,鮮紅的喙總叼著這樣干枯的啼鳴,尾羽卻出奇地長。斑鳩又叫了幾聲,沒睡醒一樣的聲音稠稠的。天光不是從枝葉間篩漏下來,仿佛是從天上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和著這樣的天光,所有的鳥雀都宣泄起來,構造成明麗的交響,充盈在神溪溝這個美妙的清晨。
他沒有爬起來,不愿去擾亂這個美妙的清晨,他要讓所有的鳥都盡情地唱響這天籟般的晨禱,迎接久違的旭日君臨。
熱烈而澎湃的交響中,他聽到了畫眉極具質感的鳴叫,也聽見了八哥金湯般流淌的絮語。沒有想到,神溪溝居然還這么原生地給他留在這里。
這樣的熱鬧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山林安靜了下來。陽光將多日的雨幻化成飄渺的霧嵐。起初是擁塞在溝谷,漸次地升騰到山巒,春風就被霧嵐所制造出的那些明明滅滅的變幻莫測的景象不知所云了。這時,就有一聲或兩聲悠長的鳥鳴從云霧深處響起,讓山林更加空曠和幽深。
春風想起了釋比爺爺的唱經。
神鹿濺起的水花
飛落到金雞的羽翅上
金雞一叫,把釋比驚醒了
釋比擊鼓,把人類驚醒了
人聲鼎沸,把太陽驚醒了
日出東方,把這個世界驚醒了
春風心里很舒服,舒服得一番云霧繚繞海市蜃樓的景象。他說好啊,都醒了。
春風找到了被稱為神溪的那條小河,逆流而上時,他發現了許多小湖,湖水汪著一塊塊清碧的翡翠,碧麗中又綠意蔥郁地生長著柳樹、樺樹和楊樹,湖底澄淀著金鉑一般的華貴。再爬上一個臺地,臺地雍容地被打開,薄薄的水銀子似的往下滑動,遍地金沙流光溢彩。驚詫后的鳥并不飛遠,或站在高枝上窺視,或鉆入密叢中靜聽,或躲在濃蔭中等候。春風看見溪流的兩岸,生長著不同的漿果樹,有藤蘿纏繞的,也有枝虬干曲的。他看見了錦雞在林下覓食,也看見了星宿雞棲息在高樹上。中午時分,所有的鳥都悠閑地慢生活著,只有神溪淙淙的更顯活潑和灑脫。
春風沿了雞們踩出的路道往前尋找,他要找到一個下馬尾套的所在。他找到了,必經的地方又只可容一只雞走過。他順手拉過一根黃荊條,試試彈性和韌性。再上到更高處,接近山梁處,他發現了更大的馬雞群,炫幻的潔白的尾羽幾乎接近于精靈了。
再次回到溪邊時,春風被眼前的一幕給驚呆了。那么多鳥都云集到水邊,約定俗成地在各自的領地上快樂地沐浴。它們先張開翅膀,抖動起來,將水滴灑向全身,再將羽毛舒張開去,蓬松出炸裂的樣子,抖動,撲扇,跳躍,當水流從羽背上滾落而下后,便靜靜地站立著,用它們靈巧而又纖美的喙一根根地梳理著濕滑的羽毛。先整理出胸前的柔羽,再扭過頭去梳理翅膀上的硬羽。梳一梳,啄一啄,再理一理,每一羽都必須熨貼得巴巴實實,都必須梳理得伸伸展展。自己照顧不到的,還可由同伴代勞。完后,它們很愜意地將頭扭回去,將喙插入潔凈的羽毛中,小歇片刻。
陽光從它們的羽毛上游走后,它們便起飛了,飛到那些稠密的葉簇中,開始為大山頌詩一般地晚禱了。
夜幕降臨了,神溪溝的第一天就這樣飛走了。
春風最先捕得的是一只雪馬雞,他把馬雞關進籠子里,籠子太小,馬雞根本沒辦法轉身。太小的籠子哪里罩得住馬雞,它的野性是春風完全沒料到的,一個晚上,就死得硬翹翹的了。讓春風心里很不好受。
這只畫眉是春風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才入套的。他幾乎把學到的招全都用上了。當他將它捉到手時,他就感到了不一樣。鐵疙瘩一樣緊扎,和鳳凰山的畫眉相比,勁也大多了,不僅爪子的勁把他的手劃出幾道血口,嘴上的勁就更讓春風難以招架,一啄一個青疙瘩,一扯一個烏血點。再看它的羽毛,比鳳凰山的有光澤,不是土黃、壓銅黃,而是老金黃并锍金似的放出光華。特別是那畫眉的眼梢,一直延展至翅膀的前端,劍鋒似的插進去一樣。春風將它放于籠中,這家伙極度不老實,片刻不停地上躥下跳,左沖右突,大有不把籠子毀壞不罷休的陣勢。
憑感覺,春風知道這是只好鳥,和師傅賣給夏花的那只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春風學著師傅和鳥對話,希望溝通后減退它的野性。然而,這只自以為是的鳥根本不領情,所有鳥語它都聽不懂,幾小時后就氣息奄奄了。春風又是給它灌水又是柔情地撫摸,還是無濟于事,不多久,它死了。
春風是痛心了,幾十元到手的票子不翼而飛了。他不得不考慮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幾天內,又捕獲了錦雞、松雞,都一個結果,不是碰得頭破血流就是氣絕而亡。所有的辛苦都白費了。
秋陽師傅上山了,和徒弟一起觀察研究,這才發現,神溪溝的所有鳥鳴聲都沒有鳳凰山的悠揚,但音質卻極為硬朗,像是敲打鋼板后發出的聲響,鳴聲停止后,似乎都還可以聽見余音裊裊。師徒二人頭都想大了,頭都抓疼了,還是找不到對路的理由。只好把原因歸咎于神溪溝的水,怪只怪水中的鈣讓水太硬,太硬的水養了太硬的鳥性。才知一方水土養育的豈止是一方人。
夏花當然不會放過春風的這筆生意,一周后就主動找到神溪溝來了。恰好捕獲一只八哥,六十元成交。夏花還在路上,八哥就歸西了,把夏花氣得吐血。
春風被系列問題困住了,他失去了信心。師傅卻勸他釘在神溪溝,只要找到馴化的辦法,神溪溝的鳥是可以成全他的。
整個夏天,春風幾乎沒有什么收獲。倒是夏花提醒他,讓他把那些死去的鳥——馬雞、錦雞等觀賞禽類做成標本,多少也彌補了些虧空。
夏花告訴他說他做的標本逼真,不僅每一尾羽毛都毫毛無損,而且活靈活現,特別是那一雙雙眼晴,明亮光輝,盈盈的飽含情愛,總盯著主人,明星照一樣,有些主人還為標本罩上玻璃房,生怕它撲騰一聲飛回山林了。
春風做的觀賞標本果然就走俏了。夏花就讓他改行做標本,春風聽其言,卻不改初衷。他也發現自己是個做標本的高手,除禽類外,凡到山里打獵安索子的,只要有所獲,他都買下獵物的皮,把它們做成標本。夏花為他帶來了做標本生意的廣東商人。那人眼晴都星星一樣地亮了,臉上的肌肉都活活地要說話一樣,在夏花的說合下,售價不比捕鳥低。
春風不為標本的事所動,他的心還在畫眉上,總希望畫眉把他帶到城里去,讓他成為城里的畫眉。
入秋后,進山獵物的人多了起來,春風就主動當上獵人們的后勤部長了。他把早晚的餐飯給他們侍候得比家里還巴實。獵人們自是感謝他,好些皮張就都送了他。到第一場雪沉沉地壓住山林時,獵人們走了,留下滿滿一山洞生機盎然的標本陪著他,還有肉、酒、米、糖,要什么有什么。
雪一下來,鳥們就離開了神溪溝,一整天下來聽不到一聲鳥鳴。春風以為是那些獵人的槍聲和吵鬧聲趕走了鳥兒,心里生出對他們的記恨。他必須弄明白這件事,以決定明年還來不來神溪溝。
春風爬上神仙包。這是周邊幾條溝的總攝,可以望向四方,也可以聽到周邊的信息。終于,他聽見了畫眉的鳴叫,是沐浴后的歌唱,有些舒緩地流淌。尋聲望去,皚皚白雪中似有嵐霧薄薄的裊娜,山風將一股礦石的味道送入他的鼻腔。他尋著這樣的氣味向西行去,接近輕紗似的薄霧時,他看見了熱氣氤氳的那一股熱泉。沒有想到,鳥們都匯聚到溫泉的周邊過冬了。
春風回到山洞里,夏花已等在那里了。他說,冬天鳥們都飛走了,一無所獲。夏花把送他的物品都擺在那里,每一件物品都讓春風心里燥熱。她望著他說這次完完全全為你而來。春風靦腆地低下頭去,有些不敢看面前的這個女人。只聽村里人說:做生意的人除了錢以外,什么都沒有了。夏花這樣做是不是只為了以后在他這里掙更多的錢。春風被這句話激活了,也許她拿這些東西來封他的口,讓他以后不要與她在價格上過多計較。
夏花早就在春風身上打自己的主意了,特別是春風在標本上顯出的與眾不同,她的主意就打定了。她對自己很有信心,春風哪怕有十八變,在她面前也不過是如來面前的孫猴子。雖比春風大兩歲,那又有什么影響呢?古歌不是唱:“六月麥子正揚花,丈夫還是奶娃娃”嗎?
“你那副樣子,好像我有其他的目的。”
“我又沒有說什么。”
“我真的是喜歡你!”
夏花如母畫眉一般只叫了一聲,就等著雄畫眉為她動情地歌唱了。
這只畫眉卻還沒長醒,還沒長開,毛桃子一樣地青澀。
“我說的是真話!”
春風不知道夏花究竟是不是真話,他還是那樣低著頭不回話。
夏花又說了些什么,春風根本沒聽見。他走神了,總在想如何去和那些鳥雀做朋友,贏得它們的芳心。
夏花沒想到,春風連山里的鳥雀都不如,起身走了。
好一陣,春風才走出山洞,想招呼夏花進來,卻連人影子都沒有。他就說走了也好,不然,還不知道去哪里過夜哩。
這幾天,春風好像有些感覺了,他每天早上都去到溫泉處,將大米撒在地上,然后就躲在不遠處觀察。他看見了那只火紅的畫眉最先下地啄食,然后,有些神秘地低聲呼喚同伴。又一只再一只,五只九只十只都來了。它們邊吃邊說著悄悄話,很是自在愜意的樣子。不一會兒,米粒被它們撿食完了,意猶未盡地互相看著,用爪子剔剔金色的長喙。春風吹出一聲清亮的口哨,那只火紅的畫眉只啾的一叫,全都飛走了。
以后,春風又將米炒了。他想炒過的米會讓畫眉逐日地染上人的味道,消彌它們的野性。
幾天后,鳥們都會按時來到。只要春風晚到片刻,它們就會鳴叫著相互詢問相互質疑,甚至一齊鳴叫著抗議。這時的鳴聲躁烈得如看得見絲線的陽光。當春風出現在它們的畫框中時,已沒有了十足的野性,有些帶著期待的低語。他將炒米撒在地上,馬上就有膽大的去啄遠處的米粒。
那天,夏花又來了。春風說來了。她說不會又攆我走吧。春風說我去找你你已走了。夏花說你是還沒長醒嗎?春風不明白夏花這樣的問題,好久以后才說有些東西一直都是醒著的,不需要長。
天已不早了,太陽出奇地好,把山林都曬出了陽光的味道。夏花說我走了。春風說我帶你去看溫泉。夏花用懷疑的目光詢問他。他就拉開步子向溫泉走去。
陽光將霧嵐洞穿,他倆看見朦朧中的畫眉群浴的景象。它們的每一片羽毛都纏繞著潔麗的絲線,那些亮光光的絲線又鮮明地被薄薄的輕霧簇擁著。當畫眉躍動時,仿佛聽得見絲線輕觸時發出的錚錚之音,斷裂的嘣嘣之聲,更多的卻是一種曼妙的升華之音。當畫眉撲騰時,便是珠落玉盤、雨灑金盆的美妙絕響。鳥們在這樣的場景中穿行、撲閃、跳動,不斷地鉤織出虛幻的飄渺景象,春風和夏花都被鳥們的卓爾不凡驚得目瞪口呆了。他倆癡癡地陶醉了,這時,一聲妙美的鳴叫帶著千絲萬縷從那里超越出來,金光四射地穿行在山林中,仿佛是一聲號令,鳥們都齊撲撲地從霧氣中飛向陽光駐足的枝頭,吸納著夕陽噴薄的能量。他倆向溫泉走去,什么都沒說,沒有陽光照耀的霧氣變得更加濃稠。
三
春風被神溪溝的枯萎和敗落驚呆了。以前的茂樹修竹都哪去了呢?他知道哪怕去覓得一聲麻雀的枯叫也會是一種奢望。他找到了那孔曾給他那么多野味和女人味的山洞。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只呈現出歲月老朽的腐痕。本想坐坐,又突然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他怕以前的那些活靈活現的標本和青幽滑爽的鳥鳴鉤織出一張無形的痛苦的大網將他罩住。他向神仙包爬去,神仙包已龜裂出臨死的惡夢,那些腐爛的木樁,爆裂的樹根,直直地戳在他的心上,殺滅著回憶中的青蔥歲月。繚繞而升騰的霧氣呢?汩汩敘語的溫泉呢?都遠去了,只留下一塊塊老人斑似的焦黑。
他知道,鳳凰山、神溪溝的山林都是被人們偷砍盜伐了。那些被貧窮追趕著的人們,被窮根絆住腳的人們,心靈便在向往油光水滑的日子中因終年的素食而潰爛下去,這樣的潰爛傳染給了山林,山林因此以更加難以想象的速度潰爛開去,一片片林子倒了下去,繼而失去了為它們裝點和護腳的鮮花,趕走了與它們相依為命、相映成趣,為它們注入生命旋律的飛禽走獸。
春風何曾想到,失去了常態的自然,竟然變得這般面目全非,恐怖至極。這其間,對于一個捕鳥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呢?在這樣的難堪中,往事又妖嬈地向他撲來。
春風經過一個冬天在溫泉邊對畫眉的喂養和對話,神溪溝野性十足的畫眉已變得乖巧起來,它們甚至會站在樹枝上與春風對鳴,不服輸的秉性進一步升華它們鳴唱的歌喉,它們不僅可以在鳴囀中增加一些陡然向天宇直上的陽剛,也可以緩緩地讓歌唱變成輕輕的言語。甚至,它們還學會了林濤漫卷的聲音、修竹搖曳的聲音,學會了水漫亂石的穿越聲、流淌聲、滑落聲,并將其融合著交織起來,創造出獨特的流韻水律。
春風和夏花改變了策略,他們先捕回一只母畫眉。這正是他們想要的那只,它的叫聲很有磁性,總蘊含了腴美的誘惑,只要它一發聲,所有的雄畫眉都會爭先恐后地歌唱起來。起初是清麗明快的競歌,接下來便是對手之間的相互抗爭、打壓、謾罵,再后來就是攪殺、碾壓、老子天下第一了。
他倆給它取名叫牡丹,不是因為它的鳴聲,而是它的羽毛。
它的羽毛并不如雄畫眉那樣束得緊緊的,只在乎修長的軀體和健碩的肌肉。它不,它是雌鳥,要有母性的雍容和富有脂肪的彈性,加上它周身的金箔般的沉穩的黃,實在是太像一朵剛開放的黃牡丹。
在籠子里,牡丹先是急躁地躥動和怒鉆,春風用晨撫一般的敘歌安慰它,它聽得很焦躁,過一會兒,它就偶爾停下,凝神聆聽,在辨認中,牡丹安靜下來了,并開始對鳴。
它停下來,再聽一陣,又垂下開扇的尾羽,將頭昂揚起來拉直。啾啾地又叫了幾聲。
在春風的對鳴中,牡丹顯現了它的認同,它將頭側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滿懷希望地等待著。
下午,一只雄畫眉在春風的招誘中撲向了他的網子。
這只畫眉羽色鮮麗,通體耀光。身體緊束,線條明快。它的眼線如鑲嵌進去的鋼絲,眼角很有勁道地向上斜去,刀鋒似的。畫框似的眼圈,卻白得耀眼,閃耀著健與美的光彩。
春風給它取名金剛,將它和牡丹關在一起。兩只畫眉只短暫地對視后,便久違似的親昵起來。對話讓春風和夏花都難以聽懂。
夏花自認為金剛是一只可以培養的斗鳥。它的鳴叫并不怎么動聽悅耳,但聲音中充滿了剛毅和不屈,正是帶著這樣一股殺氣,讓它的特長和優勢展示出來。
春風發現了金剛的弱項在它的腿和爪子上。它的腿過細過長,爪子的抓捏力量不足。即使在和牡丹的閑逛中,腿爪還不是牡丹的對手。
幾天后,金剛這只十足的生鳥,野性消減得不少,只要和牡丹在一起,好像什么想法都沒有了,天天守著仙女似的美鳥,自己是雌是雄都分不清了。再這樣下去,就只能是一只公不公母不母的爛鳥了。
前不久,春風去斗鳥場觀戰,不大的斗鳥場被擂主裝點得很是別致。廣告畫上的幾只斗鳥被渲染得不可一世。那些名字都充滿殺氣。有戰神、鐵甲、雷公、金羽。不僅把斗鳥畫得氣宇軒昂,目空一切,而且還披上惡魔似的大氅,罩上一層恐怖的氛圍。再看看那些介紹,都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每一個字都沾滿了淋漓的鳥血。
一張厚重的長條桌上擺放著散發血腥味的斗籠,籠子不大,結實、華麗、堅固。幾百上千的觀戰者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斗鳥場,伸長了脖子攥緊了拳頭,等待一場鳥羽橫飛、你死我活的殊死戰斗。
面對人聲鼎沸的場面,主持人雙手高舉著往下壓去,大聲武嗓地讓大家安靜并宣布斗鳥戰斗開始。
兩位鳥主也很提勁,一位披著黑色的大氅,領口處露出朱紅的襯里,戴著一副很是夸張的墨鏡,神情肅穆,一臉殺氣。一位著一身將軍呢的將軍服,頭戴大蓋帽,渾身彌漫著沙場秋點兵的勝利喜悅,每一步都是凱旋的英武和豪邁。
兩只斗鳥在他倆的籠中被籠衣罩著,既聽不見戰斗前的錚錚誓言,也看不見臨陣中的摩拳擦掌。一襲籠衣把什么都裹住了,所有的戰事都只能從兩位鳥主人身上去推演和猜測了。
春風是第一次來此地觀戰,夏花雖來過,從來沒有認真過。倒是戰斗后,勝利者的價值倍增,讓她很上心。她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只好的斗鳥居然可以幾千甚至于幾萬。當夏花把這個信息傳遞給春風時,春風幾天之中都未想明白。
想不明白不等于不發生這樣的事。
主持人已將斗籠兩邊的門打開了,兩位鳥主人很夸張地取下籠衣,面容威嚴,目光堅定,字字如刀、句句似劍地給斗鳥作戰前動員。斗鳥亦心無旁騖地凝心聚神,信心大增地迎接大戰的到來。
兩只斗鳥迫不及待地幾乎是破門而出,火速進入充滿血腥味的戰場,在對手面前它們沒有絲毫的猶豫和等待,徑直地飛撲過去,攪殺在一起。
這樣的纏斗,春風從未見過。除了四只將每一根羽毛都豎得筆直、羽毛之間灌注了無盡力量的翅膀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它們沒有了頭,沒有了爪和腳。它們從這頭撲騰到那頭,戰斗的翅膀發出機槍掃射的聲音;再從那頭滾翻著撕扯著戰斗到這頭,掃射的密度依然不減。沒有傷痛的呻吟,更沒有退縮的哀求,只有戰斗中飄飛的羽毛從它們身上飛上去再落下來,如戰場上勇士被戰火、被彈片撕碎的軍裝,被彈片穿透的旗幟。
春風的心被這樣殊死的戰斗揪得緊緊的,他的手心里浸出了冰涼的汗水。幾分鐘過去了,兩只斗鳥越戰越勇。撲騰的氣勢、絞殺的陣勢似乎絲毫沒有消退。觀戰的人們開始躁動,有的叫著鐵頭,有的叫著金翅。聽到這樣的叫聲后,兩只斗鳥如聽見沖鋒號的戰士,血氣噴涌,血性再起。斗籠里再一次展開更加難解難分的戰斗。
春風聽見鐵頭這個名字后,心里為之一振,莫非這只叫鐵頭的斗鳥是秋陽師傅的那一只嗎?他看一眼夏花,夏花看得入了神,他不便打擾,就繼續觀戰。
現在,戰斗已進入相持階段。兩只斗鳥已難以再長驅直入地進攻了,它們從運動戰進入了陣地戰。直立而剛毅的根根羽毛已開始收束,旗幟般飛舞的翅膀已沒了風的動力而定格成一種鋪張,顯得機械而喪失活力。它們用喙發揮著更猛烈的作用,腿和爪輪番進攻。時而拉開架勢,相互間用爪阻止著對方的進攻,頭用力地向前支著,雙眼仇視著對方,以逸待勞。時而,一方猝然從地上躍起,給對方的頭上狠命地一啄,纏斗又進行。如此往返,又過了幾分鐘,春風看見鐵頭從金翅的爪下陡然地抽出身子,迅猛地撲了上去,將身子壓在金翅的身上。仰身的金翅根本沒有應對的辦法,雙腿用力彈擊,何以能阻止鐵頭猛虎撲食的進攻。只見鐵頭用爪抓死金翅的胸脯,犀利的喙不斷向金翅的頭、臉、眼狠啄。十下、二十下、三十下,春風已看不見金翅彈擊的腿爪了,只有貼在鳥籠底上的翅羽如硝煙中的敗旗,時不時地嘆息似的輕飄一下。
鐵頭放慢了進攻的節奏,啄一下,抬起它的鐵頭,以勝利者的目光掃視全場,再啄一下,將頭高昂著,如雄鷹傲視自己的獵物。
這時,披黑氅戴墨鏡的鳥主人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并抱拳向將軍服的鳥主祝賀!主持人將鐵頭舉得高高的,以示對勝利者的頌贊。鳥主人將其放回籠中,為它吹奏出勝利的凱歌。將鳥籠頂在頭上,吹著雄赳赳、氣昂昂的口哨走出了斗鳥場,一大串斗鳥愛好者尾隨而去,邊走邊議論著鐵頭的價錢。
春風問夏花:鐵頭是不是師傅賣給你的那只畫眉。
夏花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這些年,賣出去的叫鐵頭的畫眉不下十只。我哪記得住呀!
春風說我聽見這個名字后,就認準了是師傅的那只鐵頭。春風心里就為師傅自豪幾分。他吹著口哨,想著神溪溝的那些死在他手上的畫眉,憑它們在他手上的感覺,它們掙扎時的力量,哪一只不比鐵頭強啊。春風心里甜甜的,他決心要把神溪溝的每一只雄畫眉都訓練成戰無不勝、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戰神,而且要讓神溪斗鳥成為一個價值連城的品牌。
現在,春風把金剛從牡丹處分出來,放置在聽不到牡丹鳴叫的地方。他為它制定了一套訓練辦法,在膳食方面按照科學的方法為其配方,并結合神溪畫眉飲水中多鈣多微量礦物質,冬天洗溫泉的特點,又完善充實一些他認為很有必要的自選項目。
春風讓夏花去購了幾只其他地方的雄畫眉回來,按照自己的訓練套路加以訓練。好些時候,他將牡丹和那些雄畫眉關在一起,讓金剛遠遠地聽它們的情語戀歌,看它們的耳鬢廝磨,培養和激發金剛的野性和仇視。有時,他又將籠衣沉沉地罩在鳥籠上,讓金剛在黑暗中諦聽牡丹的呼喚。他還讓其他畫眉將金剛圍困在中央,讓金剛見識如臨大敵的場景,培養它臨危不懼、臨陣沉著的穩重。針對金剛腿細爪細的缺點,他在腿上給它捆上小沙袋,讓它的爪子在亂絲線中去掙扯抓扒。每天,春風都花更多的時間和金剛對視,對話,對歌,讓金剛在傷感時得到撫慰,在表現出眾時得到表揚。讓金剛看得懂他的眼色、臉色,聽得懂他的每一句話。為了增加金剛的嘴勁,讓它在關鍵時能一擊致勝,他每天按時讓金剛啄鐵砂啄白石子,大到吞不下去。
半年后,春風想檢驗自己的訓練效果,也想驗證他的品牌設想。他將金剛放進另一只雄畫眉的鳥籠中。最先激起斗志的是對方,它看見金剛的體型不如它大,又是金剛侵犯它的領地。于是,它撲了上去,想先聲奪人。金剛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自是有些不適,還未對周邊環境作出判斷,對方已發動攻勢,打了金剛一個措手不及。金剛躲閃開去,對方的嘴只輕輕地從它頭上劃過,并未造成傷害。金剛馬上作出形勢和力量判斷。記憶中,這家伙恰好是和牡丹一起挑釁它的宿敵,它的憤怒的羽毛陡然如鋼片一樣直立起來,它撲將上去,用鐵爪抓往敵人的背,將整個身子重重地壓上去,與此同時,鋒刃一般的嘴刺向對方的頭部。對方想擺脫出來,使出渾身力量,金剛絲毫不和對方纏打,三下五去二地就讓對方敗下陣來,金剛乘勝追擊,春風讓它停下。金剛站在那里,一副傲視蒼穹的架勢,雙目不屑一顧的鄙視。敵人顫抖著,雙眼發出哀憐的信號,頭上滴著鮮艷的血。
那天晚上,春風把牡丹獎賞給了金剛。
為了進一步驗證金剛的戰斗力,也為了不斷提高金剛的戰斗技能,春風將夏花為它準備的所有斗鳥都一一地過招,沒有一只是金剛的對手,少則一兩個回合,多則四五個回合。即使神溪溝的生鳥也要不了六個回合,就再也不能動彈了。
夏花通過她在鳥市的各種關系,就近為春風聯系了一些在當地還小有名氣的斗鳥,均不是金剛的對手。春風心里有底了,他和夏花帶著金剛上省城去了。
半年之中,鐵頭又參加了幾場戰斗,盡管有兩場戰斗勢均力敵,差點被打敗,但憑著它的經驗和機智,最終還是贏得了勝利。這樣,鐵頭的價值在半年中不斷地創造新高。
這樣的消息讓春風心里有些發怵,但他找不到其他的對手。恰好應鐵頭主人的要求,主持人專為鐵頭搞了一場擂臺賽。
春風決定去攻擂。
沒有想到的是,春風報名時,主持人就勸他不要參加擂臺賽了。
“你這不是讓金剛去送死嗎?我一眼就看準了,金剛和鐵頭不在一個重量級上。”
春風雖心里比較有數,但和鐵頭斗心里還不是完全有把握,經主持人這么一說,春風心里平添幾分寒意。他看看夏花,夏花反倒一點不虛,堅定的表情讓他都難以企及。他想,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來了,哪怕敗也得上,交學費也不一定是壞事。
于是,他對主持人說:它既然已經是只斗鳥了,不斗,又咋體現它的價值呢?
“我敢打賭,不到三個回合,金剛就會血咕叮當的。”
“只要是戰死,都是值得的。"
觀戰的人越來越多,很多都是慕鐵頭之名而來的。鐵頭依然還是老主人,主人依然還是那一身將軍服,不同的是,主人的眼里多了更多的不屑,臉上增加了更多不戰而勝的表情。對夏花他是有所耳聞的,對提鳥籠的春風可是從未聽說過,一個還生硬得如大山里的石頭的小崽子,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居然敢來省城的斗鳥場逞能,更為可惡的是居然敢與他過招。“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你這毛桃子娃娃,我就對不起將軍這樣的稱呼了!”
春風還真如春風,還沒有風骨、風力和風勢,在這樣的場面上面對這樣的對手,氣場顯然不如對方。夏花反倒見過世面一樣,靜靜地心如止水,眼里卻什么也不在乎,她的余光讓春風長出了風骨,變得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了。
為了緩解戰場氣氛,主持人有意安排了些輕音樂,放了幾首讓人骨頭舒緩的歌。緊接著,播放了十多種悠揚的鳥鳴,這些悅人心情的鳥鳴把太陽從霧霾中呼喚出來,遠方的山峰若隱若現了。
看見遠方的山峰,春風祈禱著說:神山雪寶頂啊,給金剛以加持吧!
春風打開了金剛的籠衣,他以堅定的臉色給金剛信心,又以握緊的拳頭讓金剛必須聚精會神、全身心投入,竭盡全力去戰斗到底。金剛抖擻起來,將羽毛聳立起來嘩啦嘩啦搖晃著,然后收束到位,屏往呼吸,準備戰斗了。
鐵頭和金剛從兩邊進入戰斗位置。金剛正在觀察戰斗地形,找尋攻擊點,鐵頭嘩啦一聲展開了它威風凜凜的翅膀,經驗老道、先發制敵地發起沖鋒。面對突如其來的強勁之敵,金剛立足未穩,就被鐵頭重重地擊了一爪,差點翻倒在地。金剛躲過了一劫,它馬上意識到對手不同尋常,正當金剛準備發起攻擊時,鐵頭的尖嘴已快啄在它頭上了。金剛的長腿彈地而起,幾乎是從鐵頭的左邊臨空飛起,瞬時用它的翅膀重重地拍擊了一下鐵頭的頭。跳出鐵頭的緊逼后,金剛迅猛地轉過身來,乘勢向鐵頭撲去。
鐵頭不愧是斗場老手,眼看自己的背部受敵,它來了一個倒滾翻,讓金剛幾乎撲了一個空。靈捷異常的金剛踅著身一個側落,正好壓在鐵頭的腿上,鐵頭本能地將腿用力蹬出去,正擊中金剛的腹部,金剛借力將屁股向上,順勢一個俯沖,尖刀一樣的鐵喙刺入了鐵頭的臉,白色的眼框上冒出鮮艷的血珠。
力大的鐵頭并沒有受到第二次攻擊,它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照準金剛的背脊就是一嘴。金剛這時也站立著,它聞到了敵人鮮血甜美的味道,也看見了敵人開在臉上的美麗鮮花。它被這樣的景象鼓舞著、刺激著。鐵頭被這樣的對手攻擊,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它被這樣的不齒鼓舞著,被自已的鮮血激勵著。它又撲了上去,小小的金剛收束著它精靈般的身軀幾乎從它張開的翅膀下鉆出去了,并在運動中急速地回擊它一下。鐵頭徹底知道了對手的狡滑和機智,于是它采取了步步為營的戰術,逼近了打,最好是攪在一起打,憑自己的體型,對方也是招架不住的。
當金剛被鐵頭在緊逼中攻擊兩下后,才知道自己的劣勢,它必須在運動中殲滅敵人,它跳躍著、撲騰著、低飛著,讓鐵頭暈頭轉向,找不到攻擊的要害點,倒是金剛在運動中每一次攻擊都準確無誤。鐵頭在無效的攻擊中耗費大量的體力,身體的魁梧變成累贅,進退躲讓都顯得笨拙,金剛就在這樣的有利攻擊中如魚得水,它的爪撕扯著鐵頭的胸,嘴不斷地刺入鐵頭的頭,鐵頭已血肉模糊了。
將軍并沒有叫停,他聽見那么多呼喚著鐵頭為它加油的聲音,心里煎熬著。好在,春風招呼住了金剛,金剛收住翅膀,將身子放平順,欣賞著失敗者的難堪。
一切都結束了,只有主持人和將軍用不理解的眼光盯住他。他被那么多的目光凝視著。夏花將金剛提著,連夜和春風趕回家去了。
第二天,將軍找上門來,以昂貴的價買去了金剛。
春風賣掉了金剛,又收獲了幾只神溪溝的畫眉,一只賽過一只。要比鳴叫,可以把人叫得回腸蕩氣,不知深遠。要比羽色,找不到那么明亮艷美的羽毛。特別是那只火炭色的畫眉,周身熾烈如燃,飛在天上,如一盞不滅的燈,落在地下,又如一塊燃燒的炭。它的頭是冷冽的鐵青色,眼珠子藍如翡翠,瞳仁似鐵血,眉框白里染霜,泛出冷艷的光澤。翅膀的大羽金黃,收攏時,翅沿描出一條明麗的金線,不時還閃耀著火焰的光芒。它的腿粗壯遒勁,它的爪抓捏甚勁,張開是一道閃電,束住是一枚炸雷。他給它取名火炭。
金剛的名聲大噪,為神溪斗鳥立起了牌子。春風知道不能大水沖了龍王廟,他不讓神溪的畫眉互相打斗,相互殘殺,他把它們一只只地賣到不同的斗場,讓它們各自在浴血奮戰中盡享勝利的喜悅和華貴招牌的榮光。
春風沒有賣掉火炭。他希望把火炭培養成無鳥能比的畫眉。他喜歡火炭的鳴叫,它那聲音總是把人帶到很遠、很高的地方去,然后又一聲聲地把人從遠處和高處喚回來。只要它一開叫,所有的鳴鳥都噤若寒蟬。他試著讓火炭去一些斗鳥場斗斗,無論什么場合,只要火炭往斗籠里一站,對方就抱雞婆一樣聳起了羽毛,那些羽毛被風吹出顫抖的聲響,低垂著頭,退至籠邊,全身篩糠似的靠住籠子,不戰而敗了。即使像金剛這樣難得的斗鳥,在它的進攻中,打不了四五個回合,就被火炭長梭梭地打趴在地,一息尚存了。
有人把價格出到很高很高了,春風還不出手,連夏花都覺得春風的心也實在太厚了。后來春風以一個夏花都想不到的價就讓火炭和養寵鳥的人走了。不知什么時候,春風心痛起他的斗鳥了。他不愿意讓火炭做一只完全的斗鳥,他說,只要是當了斗鳥,結局就是一個死。太心愛的東西,誰愿讓它死呢?那是對美的摧殘,對自己的殘忍。
就這樣,春風幾乎把神溪溝和周邊山林中的所有觀賞鳥、鳴鳥、斗鳥捕盡了。以前,春風一說起神溪溝就渾身是勁,一說起鳥就口若懸河,總是把錢看得比命還重。他曾對夏花多次說過,那些在山林里飛翔的觀賞鳥,在他心里就是一張張飄飛在空中的紅票子,那些在山林中珠落玉盤、滴水穿石的鳴叫就是一串串掉落在錢盒子中的銀幣金幣,那些在山林中打斗的斗鳥就是去銀行和別人的衣兜里為他叼來錢幣的吉祥鳥富貴烏。
自他把火炭賣去后,春風一下就枯萎下去了,如一只不戰而敗的斗鳥,一點精神都沒有了。幾天之內,他連神溪溝、連鳥籠都不準夏花提了,像被什么東西膩透了,又像被什么東西傷透了。
春風對夏花說:我們干點其他什么事吧?夏花說我也這樣想。于是,他們去建了旅游購物點,購物點按照兩口子的要求,設計成了一只巨型畫眉的樣子,展開博大的翅膀,把方圓幾十里都照得金燦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