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誰來講文學課?——從一篇深度報道談起
年近歲末,又到了盤點一年文學業績的時候,各種年度獎與排行榜競相登場。如果要我說2020年給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大概是《人物》公眾號上的《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我說作品,顯然是包含了文學作品與非文學作品在內的,反正,我是將它作為文學作品看待。因為我對外賣這個行當不熟悉,我幾乎沒叫過外賣,在我的手機里,也沒有任何外賣的APP。因此,我完全沒有任何有關外賣的知識背景,也沒有任何點外賣的經驗,與文中那些外賣騎手也沒有接觸過,在這樣的閱讀背景下,它在我的眼中就是一篇近于虛構的文學作品。
它的內容我在這兒就不贅述了,現在網上還可以讀到。甚至,它還沒冷下來,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它下面的留言還在繼續增加。我甚至想,只要外賣還在,人們都會時時想到它吧?在2020年,有哪篇文學作品有這樣的影響力呢?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當作家們抱怨自己的作品沒人看,并且籠統地將原因歸于文學邊緣化的時候,為什么不想一想自己到底都在想什么,在寫什么呢?大概上世紀80年代的流風還在,文學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在忽視文學性的年代,提出這樣帶有糾偏性的口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就文學的一般規律與情勢而言,寫什么總是比怎么寫更重要。文學史對經典的認識首先是看它對人類貢獻了何種經驗。即使在日常閱讀中,也沒有哪個讀者面對一本書會首先去問它是怎么寫的。這種忽視寫什么的觀念對創作界危害極大,它帶偏了寫作者的視線,會讓他們對眼前的生活視若無睹,棄火熱的生活于不顧,心中無人,眼中沒有讀者,將文學變成自己的自娛自樂。《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之所以能引發那么多的討論,引起那么大的反響,就在于它的點抓得好,抓得準,這樣的點不是作者的心血來潮,而是其長期觀察的結果,是作者對這些年來漸漸成為人們重要的生活方式的“外賣生活”認知研究的結果。我們有些作家,要么囿于自己的個人生活中,兩耳不聞窗外事,要么就隨大流,別人寫什么,自己也跟著寫什么。特別是許多自帶主題、自帶題材、自帶故事、自帶人物的寫法不知浪費了多少寫作資源,擠兌了多少文學空間,毀壞了多少人的寫作才華,比如許多宏大敘事、翻著日歷的寫作都是如此。這些人就沒有想過自己到生活中去尋找,更沒有真正地深入生活,與普通民眾交朋友,去想他們之所想,去寫他們想看的內容。我們的許多作家就是這樣,他們的寫作遠遠落后于生活,更沒有深入到民眾的內心。可能有許多作家如我一樣,不但不靠外賣生活,不點外賣,不懂外賣,甚至還鄙視外賣,認為吃外賣是一種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你為什么不下樓問一問,為什么那么多人要點外賣?他們難道不喜歡可口的飯菜?難道不想有熱湯熱水溫馨的家?你為什么不去問問那些外賣騎手,為什么放著那么多收入豐、條件好、社會地位高的工作不做,而要風雨兼程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去做這一行?你為什么不再花點精力去做一點更復雜的調研,為什么會產生這個行業?它是一種什么經濟?給社會又帶來了什么以至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我想,如果我們的作家能做做這樣的事情,并且把它們做到位,大概發現的就不僅是外賣,而是更多、更新、更為民眾所關心的生活了。
我說它題材好,抓住了生活的熱點,是一篇解決了“寫什么”的典范,這么說好像它就是一篇有社會影響的新聞,其實不是。因為我對外賣相當陌生,所以,它打動我的恰恰是它的非外賣、非新聞的因素,那就是它的情懷與思想。它起于漸成生活方式的外賣生活與背后的外賣經濟,但是它關注的重點卻是這種生活與經濟中的人,是一個個奔波在風雨與烈日下、竄跳于高樓中、駕著電動車逆行于車流里的外賣騎手。文章要表達的就是題目所說的外賣騎手困在了系統里,這系統就是“算法”,是一種在大數據的支持下,通過人工智能為外賣騎手的每一單規劃路線及所要耗費的時間,并基于這些數據所建立起來的對騎手工作的評價標準。這種標準為公司平臺、點餐人也即消費者和騎手所知曉,看上去公平公開,但是騎手只有被評價的權利,卻沒有評價另兩方和申訴與辯解的權利。更重要的是,算法始終處在不斷優化的過程中,如同許多游戲所呈現的那樣,只有更快,沒有最快。說到底,它揭示的是現代化社會技術對人的控制,是大數據對人的脅迫。我們都在抱怨技術與人的對立,我們都在聲討科學對人的傷害,我們都在討要大數據時代個人的隱私與權利,為什么就沒有像《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這樣抓住日常生活中普遍的生活現象,從一個小的、常見的切口深入下去,寫出如此形象而具有說服力的作品呢?被系統傷害的不僅是外賣騎手,其實,平臺的程序員,消費者同樣是受害者。正是這種追求效率的系統將消費者變成了一個個只認數字的冷漠無情的人,他們可能會因為與預計到達時間相差幾分鐘就給外賣小哥差評,甚至委屈憤怒。他們不會去了解這數字背后的故事,不會在乎這個差評對外賣騎手意味著什么,正是包括這樣的算法在內的一系列法則塑造了我們這個時代變態的消費人格。而程序員在無盡的技術開發中沉溺于成功的快感,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個似乎更為精確的數字,至于這越來越精確的數字帶來的越來越快的速度給外賣騎手造成的壓迫則遠在他們的視野之外。因此,技術不是給哪個人造成困局,而是如文章的導言所說的,“一個在某個領域制造了巨大價值的行業,為什么同時也是一個社會問題的制造者?”作者在作品里很少議論,更沒有如許多雞湯文那樣去煽情,它只有一個個的故事,只有一個個的人物,但是,作者的傾向是一目了然的,特別是作者對人的生命的珍重,對生活于無奈中的人的同情與悲憫彌散于整個作品,這正是這篇文章的靈魂,也是我們當下許多文學作品中存在的空白。對于文學而言,比起問題意識,可能情懷意識更重要。這是由我們不同的表達方式決定的,也是我們的文明史賦予文學的命定的職能。情懷的本質是什么?是價值。價值是什么?是關系,是人與人,是人與社會,是人與自然所應該具有的理想關系狀態。在理想的關系狀態中,人能夠實現自己,能夠自由地安排自己,能夠與社會和自然和諧共存。人類的文明史就是在不斷地制造價值、發現價值,傳播價值。與追求財富和效率的工具理性不一樣,人文科學特別是文學藝術追求的是價值理性,是價值優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就是文學書寫的目標,它的核心就是制造與傳播價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然的意義是我們書寫的。蕓蕓眾生如螻蟻,他們生活的意義是什么?他們活下去的理由又在哪里?這就需要我們去解釋、發現與申張。《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就是一篇“為生民立命”的作品,外賣騎手都是一個個普通人,他們為了生存,為了溫飽,為了家庭冒險奔走,這就是他們生命的意義?這就是他們拼命的價值?當一個個外賣騎手被算法逼迫的時候,他們還是人嗎?他們的尊嚴,他們的權利,他們的自由乃至他們的生命都在哪里?他們已經是非人,只是血肉的機器,他們已經完全異化了。在算法鏈條中狂奔的他們連停下來思考自己的時間都沒有,“系統仍在運轉,游戲還在繼續,只是,騎手們對自己在這‘無限游戲’中的身份,幾乎一無所知。他們仍在飛奔,為了一個更好生活的可能”。可惜,那個虛幻的“更好的生活”并不存在。
《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的文學品質不僅表現在題材、思想與情懷方面,同樣也體現在文學的手法、文學的技術層面。在討論文學手法之前先要簡單地說一下,文學手法的運用首先要有它們的用武之地,敘述的節奏、人物的刻畫、細節、語言等,把它們用在何處?這是許多文學寫作者不大去考慮的問題。說出來大家可能有些意外,是知識決定了它們。讀了《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我最大的感慨之一是作者的文外功夫,是作者在外賣這個行當具備的專業化的知識。知識決定了我們的視野,知識決定了我們書寫的內容,知識也決定了我們寫作的空間與深度,所以,沒有了知識的幫助,我們的文學手法就沒有了施展騰挪的場地。正是大到“數字勞工”“訂單勞動”,小到外賣的每個技術環節共同成就了這篇文章的文學表演。“收到”中算法系統對騎手的套牢,“大雨”對特殊情境中騎手的描寫,“導航”中騎手的無所適從,“電梯”里騎手與空間的爭奪,“守門”里騎手遭遇的人際困局,“佩奇與可樂”中騎手付出的交際成本,“游戲”中等級評定對騎手的二律悖反,“電動車”里騎手的工具尷尬,“微笑行動”里滑稽的行業文化,“五星好評”中騎手與交警的復雜關系,“最后一道屏障”中騎手社會保障的缺失,“無限游戲”里騎手幾乎無解的悲劇命運,這不僅是外賣騎手工作與生活的全覆蓋,而且是張弛有度、虛實相間的精彩敘事。它們不是報道,不是粗線條的敘述,是人物,是心理,是對話,是場面,是細節,是如果我們不深入,不面對就無法想象的文學場景。“外賣就是與死神賽跑,就是和交警較勁,就是和紅燈做朋友”,“配送,是一種以顧客為中心的社會表演”,“除非有個交警跟在屁股后面,說你不能超速不能超速,不然單子多的時候,所有的騎手都想飛起來”。這樣富于生活氣息與行業特色的語言如果不是與騎手們混得爛熟如何寫得出來?“被配送時間‘嚇’得手心出汗的朱大鶴,也出過事兒。為躲避一輛自行車,他騎著超速的電動車摔在了非機動車道上,正在配送的那份麻辣香鍋也飛了出去,當時,比身體的疼痛更早一步抵達他大腦的是:‘糟糕,要超時了’。”這樣的情節與細節如果沒有下功夫又怎么寫得出來?
我在這篇紀實文字上面花的筆墨確實太多了,因為我想請它來給我們上一堂文學課。文學課就一定是文學圈中的人才能講?我看不一定,也許以前是,但現在我覺得越來越不該這樣,甚至,圈外的人比起圈內的人對變化中的文學有更大的發言權。前幾天我在《南方周末》公眾號上看到《什么樣的內容才配得上這個時代》的課程廣告就很有感觸,應該讓作家們,讓那些有志于文學的青年們聽聽這樣的課啊。我記得授課的都是新聞大咖,媒界翹楚,講的都是他們從業的經驗與深刻的體會,如何理解時代,如何提煉話題,如何經營案例,如何進行修辭,如何理解讀者,甚至“沒有妙招,只有寫寫寫”這樣樸素的道理,對我們都很有啟示。我前些年就說文學是無邊的,文學更在文學外,也說過文學的媒介化與媒介的文學化,現在想覺得越來越有道理。就以新聞的文學化而言,現在的新聞的讀者意識非常強。新聞做給誰看?讀者們想看什么樣的新聞等已經成為新聞從業者首先考慮的問題。一旦確立這樣一種讀者意識,新聞就必須盡可能地滿足讀者多方面的需求,這樣就不僅僅是提供新聞事件與新聞人物的問題了,情感、態度、價值觀、話語風格都需要考慮。而且,抽象的讀者不存在了,新聞人眼里只有具體的讀者,或是從行業,或是從性別,或是從年齡,或是從階層,新聞越來越為自己特定的人群服務。其次,新聞越來越跟時代精神、社會風尚打成一片。傳統的所謂的新聞獨立性被悄悄地擱置了,時代的精神氣質,社會的流行趨勢,大眾的審美風尚……這些都成為新聞研究和跟蹤的興奮點。走在前面的試圖領導風尚和趣味,而更多的是唯恐被風尚和趣味所拋棄。所有這些最終都落實到了新聞的話語風格上,我們再也見不到一板一腔的新聞語言了,從引題,到正題,到摘要,再到正文,新聞的每個字都被精心打造,幾乎到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地步,更不用說許多新的、在傳統的新聞文體之外的新興的新聞文體了。許多的新聞文體都沒有被命名,因為整個傳統的新聞報刊從分類到欄目設置都已經被天翻地覆地進行了改造。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許多新聞記者也已經分不清其身份,自己是新聞人還是文學人?他們如同明星一樣,頻頻在報刊上亮相,評論、深度報道、專欄以及與讀者的互動,許多新聞人獲得了遠比一些著名作家更多的讀者和粉絲。他們以巨大的信息量、深刻的思想、敏銳的眼光、動人的情懷、親民的姿態和個性化的語言風格以及獨創的文體獨步天下,而這諸多要素都是文學家們夢寐以求的。《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就是一個典型。
與文學互滲的豈止是新聞一族?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加入了進來。沒有哪個時代像今天這樣注重信息與傳媒。以往,文學的傳媒是相對單一的,而如今,報紙、刊物、出版、網絡、電視、廣播、手機……構成了文學傳播龐大的空間,市場與傳媒互為要素,當文學與市場接軌以后,對傳播方式的選擇使傳媒產生了激烈的競爭,而競爭的原則只有兩個,一是利益,二是流量,這就是為什么今天網絡能成為后起之秀,不僅在原創,而且在中介、傳輸上都是位于前列的原因。新興媒體所催生出的寫作形態,如博客、微博、微信、電子雜志、公眾號等等與傳統的出版或發表方式是有本質上的區別的。但在它們上面所呈現的文字也已經不是私人性的了,它同樣進入了與他者的交流,進入了公共領域。這是怎樣的量級呢?每天在網絡平臺上發表的作品是紙質媒介根本無法比擬的,它造就了怎樣的文學人口啊!這都是值得關注的新的文學人際關系和亞文化類型。這樣的人群,這樣的寫作,形成了我所說的“泛文學”,許多新鮮的文學觀念與文學手法在這里孵化、發酵、成型,更不用說其他手法通過它們向文學的遷移。與此相關的是社會美化的浸染。要知道,美化已經成為這個社會的重要表征與生活方式,它滲透到各個領域,“修辭”成為每一個人工產品的必要工序,即使在實用領域,也同樣存在著不斷更新的、追求極致與唯美的藝術設計,只有美化與實用功能高度結合才能得到大眾的接受,日常生活審美化應該是不爭的事實。而文字是美化程度最高的方面,我們的一切文字表達無不在如何美化上努力,廣告、招聘、求職、策劃書、紀實報道、即時新聞以及幾乎所有的文字出版物,連同原先嚴格規整的人文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的表達都莫不如此。現今,人們可以從更多的空間進入文學的氛圍,也可以從更多的媒介和更多的文字作品中獲得文學生活的滿足。
所以,我建議,放寬我們的眼界,伸長我們的手臂,虛心向別人學習。也許,引發文學變革的不是在文學之中,而是在文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