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師和他的女人走了》
作者:鐘立風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1月
ISBN:9787559451408
定價:69.90元
愉快的舞會之后悲傷的又一天
有人評價馬克斯·奧菲爾斯的電影時引用了維克多·雨果的一句話“愉快的舞會之后悲傷的又一天”。在這句話中,最要命的是“又”,仿佛一個咒語,宣告了這種悲傷的無止無盡。馬克斯·奧菲爾斯根據莫泊桑的三個短篇小說改編的電影《歡愉》(Le plaisir, 1952),精準無比地驗證了雨果的這句話。
一
第一個故事的發生和結束都叫人猝不及防。
馬克斯·奧菲爾斯的鏡頭“閃耀”著詩的節奏。電影開場,那散發著墮落和末日般狂歡氣息的“舞會城堡”里,男主角出現了。他像是剛從蠟像館里跑出來的,既時髦又古怪。他的到來,引起躁動,有人高呼:“偉大的四方舞高手昂布盧瓦先生來了!”舞者熱烈笨拙,搖搖晃晃,好像站在晃蕩的甲板上,隨時會被狂風巨浪掀翻。果真,他在正要博得一個貌美女子青睞的時候,昏倒在地。
原來這個“偉大的四方舞高手”垂垂老矣。為了顯示不老和瘦削的體態、博得所有觀者注目,他戴著面具,穿著“束身”到無法呼吸的舞服。他跳得急速、瘋狂,體力很快就不支了,昏了過去,被抬去救治。醫生忙活半天也解不開他那打成各種“結”的服飾和緊扣在臉上的面具,只得請人拿來剪刀狠狠下手。
昂布盧瓦先生何故如此?
通過他妻子和醫生的對話,我們得知,年輕時他風流倜儻,每天追逐女人也被女人追逐(老伴兒正是年輕時被他征服而至死不渝的)。
時間流逝,即便年老色衰了,昂布盧瓦先生依舊保持著一顆年輕的心,依舊想博得漂亮女人的愛慕,對過去的“輝煌戰績”念念不忘,幾十年來雷打不動,天天戴著面具、穿著束身服去“城堡”跳舞直到天亮。
可憐的老伴沒有法子,因為這是老頭兒唯一的展示“活力”的方式。她天天在家守候老頭兒——精疲力竭又心滿意足——給從舞場回來的他做點吃的——但昂布盧瓦先生為了保持身段優雅和舞步輕快,幾乎絕食,只靠喝苦艾酒提神——又服侍他上床養精蓄銳,等待夜晚到來,再次送他“全副武裝”投入“戰斗”。
年輕醫生也是個“舞客”,他本來也是去“舞會城堡”尋歡作樂的。當昂布盧瓦先生昏死過去,他被舞場人員拉去救急,又把老人家送回家中。眼下,老人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他便坐上馬車,快馬加鞭地奔赴那個能夠讓所有人找到歡愉的地方。
二
第二個故事最動人。
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幽默、感性同在,人情、寓意交織。事件的發生和消隱,是一場真切的夢。
故事在一天之內發生。背景一分為二:妓院,農莊。
這天,妓院主人泰列埃夫人因木匠哥哥的邀請,帶領手下五個姑娘坐火車到鄉下老家,參加侄女的成年禮。所以她的妓院要關門歇業一晚。這家諾曼底小鎮妓院“這一關門”,就像暢通無阻的管道突然間堵塞,很快就爆裂了!
每天到這里尋找歡愉、打發時間的人個個都像丟了魂似的,無精打采,叫苦不迭。而那些血性方剛的年輕人因憋得慌,性情變得暴烈,一觸即發,大打出手。前來尋歡的退休市長和另一個老年顧客在一旁議論說:“戰爭就是這樣開始的。”
沒過一會兒,老市長又碰到了前來尋歡的法官、收稅員、銀行家以及他們的兒子、女婿,還有保險商、私人醫生、大學教授、退伍老兵等。得知今夜泰列埃夫人關門不接客的消息,人人臉上寫滿了無奈、沮喪。無聊的人只得相互安慰,說今天夜色很美啊,不如一起去散步吧。
于是大伙兒結伴離開妓院,走到一個橋墩下面發呆、吵架、觀看灰蒙蒙的無趣的大海……退休市長猜測,這一定是警察干的:“如果我還是市長的話,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幽默、風趣、荒唐以及人情味兒,盡在其中。
如果剛才提到的這一幕城市夜景,屬于即興的爵士樂;那么(另一條線路展開的)發生在旅途和鄉間的故事,就屬于美妙的鄉村音樂。泰列埃夫人帶著眾姐妹坐火車旅行,一路歡聲笑語,妙事不斷。火車進站,木匠哥哥早就駕著馬車在站臺迎候了。木匠由法國演員讓·迦本出演。
鄉村即景,曼妙女郎,變幻的光線,飛馳的馬車,行跡不明的旅人,沿路揮手的修路者……不管定格在哪里,都是一幅印象派畫作。
毫無征兆地,木匠愛上了這群姑娘里面最“出色”的羅莎。
羅莎平時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抽煙喝酒、性感唱歌、瘋狂跳舞。可是一到鄉下,她卻成了另一個人。在教堂圣歌的回旋聲中,她寧靜溫柔;靜謐之夜,面對木匠小女兒的悲傷哭泣,擁她入懷,充滿母性的柔美。
結果呢?
當木匠喝得醉醺醺,要去羅莎屋里有所“表示”的時候,泰列埃夫人直接把他像個孩子一樣提了出來……
一夜過后,泰列埃夫人要帶著姑娘們回去了。木匠再次駕著馬車送她們去車站搭乘火車,路邊田野鮮花怒放,馬車在鄉間小路上停下來,姑娘們興高采烈地去摘野花。站在花叢中,木匠請求羅莎原諒,說自己昨晚喝多了,冒犯了她。一個大老爺們竟然如此羞赧,讓人動容,就像是一個純凈又悲傷的音符掉進花叢中。當火車開動,他笨拙地追趕著,連連喊著:“遲些見,羅莎夫人;遲些見,羅莎夫人。”
木匠目送火車消失之后,兀自在路旁大樹下佇立良久—— 一個悲傷的休止符形象。然后,不失時機地,圓舞曲旋律響起,他趕著綴滿了野花的馬車,孤單回家。這次歡愉,還沒來得及發生就消失了。他黑色的小禮帽上散落著幾朵零星的野花,真像是他凌亂、悲傷的紛紛欲念。
有個場景值得一提。
木匠把“一馬車姑娘”從火車站接來,帶到自家門前時,他很得體地把她們一個個從馬車上抱下來,抱最胖的那個姑娘之前,他還吐了一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就好像干重活之前的必要準備。
面對羅莎夫人時,他莊重(也自然)地搬來一把椅子,然后伸手過去,迎接尊貴婦人一樣,牽她下馬車。
回到諾曼底小鎮的妓院。
昨夜吃了閉門羹的客人們,得知今天姑娘們就要回來了,簡直比孩子們重新得到丟失的玩具還要興奮。當這個美麗的、最振奮人心的消息不脛而走時,那個堵塞又爆裂了的管道自動復原,又開始暢快如音樂般流動了。
但是,從頭到尾,導演馬克斯·奧菲爾斯都沒有讓我們“進到”妓院里面去看個究竟,他讓攝影機鏡頭一直處在房屋
外邊,我們只能從窗口、陽臺看到里面的男男女女歡愉自如,就像魚兒在水中,野獸在林間。
三
第三個故事是關于一個藝術家和他的女人。前幾年我們身邊就發生過一個類似的悲傷故事。
即便故事尋常,馬克斯·奧菲爾斯的敘述依舊獨特,鏡頭畫面,依然有著“印象派”的魅力。在這個段落中,最令本人開心的是,見到了一位喜歡的演員——吉恩·塞維斯(Jean Servais,1910—1976,朱爾斯·達辛的《男人的爭斗》男主演)。盡管他在這里只是飾演一個配角—— 一個會彈鋼琴的巴黎專欄作家。但因為這是一次偶遇,所以讓人興奮,就像逛書店時巧遇到一本好書。
吉恩·塞維斯畢業于布魯塞爾音樂戲劇學院。他嗓音厚重,表演克制而矜持,1932年初登銀幕出演阿貝爾·岡斯的《哀痛的母親》,之后他的形象就一直深入人心。戰后他聲音被毀,容貌也因病失去往日風采,但在銀幕上他反而更顯成熟,憂郁而迷人。吉恩·塞維斯出演的電影還有《沒有太陽的街道》《死亡之舞》《悲慘世界》等。
影片最后,吉恩·塞維斯在彈奏一曲華爾茲,這首曲子正是第一個故事中的那支圓舞曲。絕望的女主角就是在他的這曲音樂聲中從樓上“飛”了出去。歡愉和悲傷的循環往復,正像圓舞曲的無始無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