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飛:經驗、文學與“無窮的遠方”
當我們談論如何面對經驗,尤其是新經驗時,首先要考慮的一個問題是:我們是否能夠真正地認識經驗,或者說人是否能夠真正地認識自己和世界。有學者提到劉慈欣《三體》中說到的“農場主假設”:在一個養雞場里有一群火雞,農場主每到11點會準時喂食。火雞中的科學家總結了這一規律,即每到11點上帝就會賜予它們食物。它在感恩節這天向全體火雞公布了這一偉大的發現,結果那一天等來的卻是農場主明亮的刀子。——人類在面對漆黑的世界的時候,不免擔心自己也像那只火雞中的科學家一樣,無法認知并突破自己的局限,行為和命運看似是自己的主動選擇,其實一切都被一個不可知的更高存在所決定。那些“不可思議”的東西是我們永遠不可能認知甚至是意識到的,所以“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人類對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擔憂,也源自進化生物學方面的研究。如休謨所言,“理性是激情的奴隸”,許多人類自以為的理性思考其實為直覺所決定,人類的思考往往是先有了決斷,再為決斷尋找理由,理性多數時候只是為直覺反應尋找一個說服自己或他人的解釋。直覺是祖先和大自然印刻在基因里的記憶,這是祖先的饋贈。比如說,我們看到一條蛇,會在尚未看清時即轉身就跑,這便是基因里的恐懼在起作用,如果我們等到理性思考判斷出危險再做出逃跑的決定,幸存的幾率就會大幅降低。當然,與祖先相比,我們的生存環境已經發生了太多變化,祖先給我們的饋贈里,也會有許多不利于我們生存的部分。祖先的饋贈,既是祝福,也是束縛。這樣的發現不免會使我們心生疑慮,即我們的言行和思考,到底是我們自己決定的——甚至有沒有一個“我們自己”?還是祖先遺留下來的基因決定的?甚至包括我們對這一問題本身的思考,有沒有可能都是無法逃脫被祖先決定的命運呢?
進化生物學的研究很容易摧毀我們“人類中心主義”的幻想。我們人類很多習見言行在動物中都有著同樣的表現。比如“聯系測試”。在大猩猩中,兩只雄性忽然奔向對方,走到近前互相握住對方的睪丸,幾秒鐘后各自離去,其實已經完成了一次友情和忠誠度的檢測。睪丸是雄性最重要而又最脆弱的所在,敢于將其交到對方手中,代表了相互間的信任。而在人類中,同樣有類似的行為。比如能夠向對方傾訴自己的隱私,便是將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交給對方,意味著很高的信任,因為這隨時可能成為對方傷害自己的武器;好友之間的互相諷刺挖苦,也是在測試對方是否還保持著之前的友誼——許多好友又被稱為損友,也是這個道理。如果一方忽然開始不能忍受另一方的調侃,那就說明兩人的地位、關系已經發生了變化,不再可以是情感或利益上的同盟了。
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這個很少而又無比珍貴的“幾希”,就是最重要的人獸之別。只不過中國古人更在意倫理問題,所以“幾希”的指向在“仁義”。而我們今天更關心的,是人類的認知能力是否可能有異于禽獸的“幾希”。人類當然有自己的限度,就好像西方人會認為上帝是不可思議的,佛教徒會認為佛法、佛經中多有“不可思議”之事物,但人類也的確是眾生之中唯一具有通往突破自己的局限性、反抗被決定命運可能性的物種,而人類突破自己被決定命運的可能性,恰恰就在于具有對自身局限性的認識和反思能力。當我們意識到那些不可思議,意識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意識到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有可能是“盲人摸象”的那一刻,人類其實已經盡可能地接近了真理,認識到了自己的局限性而又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自己的局限性。此刻,人類其實已經將自己從火雞的處境中拯救了出來。人類即便是火雞,也不可能是純粹的火雞。這是我們不必太悲觀的地方。
而說到經驗的新舊,我們也需要提醒自己,到底何為新經驗,何為舊經驗。人類的認知常常有兩種誤區。一是將出現時間不久的事物視為“從來如此”,而這個時間不需要太久,往往只需要數十年,甚至只要十年、五年。我們今天的人很難想見吃飽飯會是一個問題,可是中國普通人都能吃飽飯,其實就是改革開放四十年才實現的;至于吃肉,今天的人也不會覺得是問題,但是普通人都能隨便吃肉,最多也不過就是二三十年的事。在傳統社會里,即便是所謂的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康乾盛世,照樣有人餓死,即所謂“饑餓的盛世”。至于吃肉,多是貴族的特權。所謂“肉食者鄙”,就是吃不上肉的階層對有肉吃的階層敵意的體現。在亞圣孟子那里,“七十者可以食肉”也已經是非常美妙的社會理想。不太久之前的“饑餓”很快變成了被人遺忘的舊經驗,“吃肉”的新經驗大家也已覺得不新鮮。
另一個誤區與之相反,是會將“從來如此”的舊經驗當作我們時代特有的新經驗。太陽底下無新事,老狗玩不出新把戲,許多舊經驗在披上時代的外衣后,會讓人覺得是全新的。比如“美容美發”尤其是“染發”問題,人們多半會認為是新時代才有的新經驗,而實際上為了對抗歲月對身體的侵蝕,古人也同樣會染須發。南朝陸展為了討好妾室而將須發染黑,何長瑜作詩諷刺:“陸展染須發,欲以媚側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復出。”可見當時的染發技術不過關,染黑的須發沒多久就又露出白底。唐代詩人劉禹錫作詩說:“近來年少輕前輩,好染髭須作后生。”一副被年輕人擠兌無奈之下只好將胡須染黑的委屈模樣,清人褚人獲對此頗有懷疑,記錄了兩句諷刺他的詩:“自是劉郎愛春色,非關前為少年輕。”如果褚人獲推測無誤的話,可見代際之間甩鍋也是古已有之。分明是為了增加對異性的吸引力,偏說是年輕人不懂得尊老。元代的天澤,將須發染黑又別有訴求,即是邀功固寵,希望皇帝覺得自己還可以為國家多奮斗若干年,所謂“臣攬鏡見須發頓白,恐報國之心自以老怠,故藥之使不異于少壯”。當然,古人的染須發和今天的美容美發還是有所不同,除了技術的進步,也有普及程度的差別。現在普通人皆有條件染發,而古代染發者畢竟是少數,杜牧有詩說,“公道世間惟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他不知道很多貴人是可以將頭發染黑的,白發也沒那么公道——當然,如果杜牧說“白發”指的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那我們也無話可說。“染須發”的經驗還提醒我們,經驗的新舊有時候還是可以雜糅在一起的,似新實舊,似舊實新,都需要我們去辨別。
經驗只有和主體融合,才會顯出其意義,而同一經驗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個體那里,也會呈現出不同的面目。時運交移,質文代變,隨著時代的變化,有些重要經驗的意義可能會慢慢消泯,而另一些原本沒那么重要的經驗其意義才開始慢慢長成,之前被忽略的可能被重新發現。即便是同一時代,對時代經驗的認識也可能截然相反。民國時新文化派的胡適和保守派的錢基博各自做過一本文學史。有意思的是,如果單從時間上來說,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處理的是古代文學,錢基博的《現代中國文學史》處理的卻是現代甚至是當代文學。不過胡適的白話文學史中,得到表彰的作品,不少是古代作家并不看重的打油詩、游戲之作,錢基博的現代文學史中,那些古文、駢文大家現在其實已很少有人關注,反而是被他附在胡適一節之后略作概述的周樹人、徐志摩的意義不斷生長。胡適以現代眼光看古代,挑出來的自然只是符合他的尺子的作品,錢基博以傳統眼光看現代,也不能發現真正具有“現代”意義的文學經驗。
與傳統社會相比,現代社會的經驗更多變,更新更快,傳統社會的確定性消失了,現代社會往往呈現出“一切皆流”的流動性——現代人對經驗反應迅速,但是忘卻也同樣迅速。傳統社會的價值觀念更具完整性,而現代性的觀念則是碎片化的。當然,自從先秦以來,莊子已經說“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道術的分裂其實也是世界分裂的反應,只是那時的分裂還只是分裂為若干板塊,今天的分裂,則索性分裂為一個個碎片。
現代社會的另一悖論是,一方面便捷的交通和通訊將人們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現代社會分工也使人們在社會機制層面更緊密地依賴于他人的勞動(工作),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層面,又如本雅明引用瓦雷里的話所說的,人們“又退化到野蠻狀態中”,“退化到了各自為營之中”。人們陷在一個個話語的黑屋子里,互相隔離,對經驗的認知很難達成共識。即便是對整個社會都產生巨大影響的共同經驗,也往往會解讀出截然相反的意義。2020年中國乃至全世界影響最大的全民性經驗,莫過于新冠疫情,而這場災難對人類的意義可能要過很久才能完全顯現出來——關于疫情的經驗也要很久以后才能慢慢以較為完整的圖景得到呈現。但在經驗的現場,不同的人群已經產生了不同的解讀,甚至因此撕裂。
文學的意義可能恰在于此。在現代社會,那些有助于我們理解、把握世界的觀念與學科,日益精確細密,深化我們對世界認知的同時也在窄化,各自為戰,“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只有文學,訴諸人心,作用于情感,還留存著使我們重新獲得世界整體感的可能性。
當然,文學也在日益狹窄化,常常不能使人心相通。中國現代文學自從魯迅開始,才對人性的黑暗面有深刻的認知和體現。在傳統社會里,人性的負面,是通過品性分層或建構他者的方式體現的。董仲舒的性三品論即開始將人性分為三等:圣人之性,中民之性,斗筲之性。圣人之性自然是一片光明,無一絲不善;斗筲之性則漆黑一片,毫無向善的可能;惟有中民之性居于二者之間,接受教化便可為善,不受教化便墮落為惡。《狂人日記》中“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的反思,便是抹煞了古人關于人性的分層,解除了“圣人之性”的道德豁免權,認識到人性自身的局限性——所有人的內心都有可能有黑暗的一面。
對人類內心黑暗面的深層體察,固然豐富了我們對人性的認知,但過度體察也可能損傷對人性廣度的理解,走向偏至,因過于深刻而失去廣博。文學要切中更廣大的人心,使我們更多地去理解、關心他人。當我們各自握著手中碎片化的觀念、片面的知識而各執一詞時,也只有文學的感受可以使我們放下偏執,想起“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愿意傾聽別人,習得感知他人苦痛與歡欣的能力。這是感受的力量,也是文學的力量。如果文學都碎片化了,將人各各分離,還有什么能讓我們接近與親近彼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