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1年第1期|殘雪:水鄉(節選)
    來源:《芙蓉》2021年第1期 | 殘雪  2021年02月22日06:20

    第一章 有不少人來野鴨灘了

    “今天是六月五日了。”馬白說,說著就站起身來將墻上的日歷撕下了一張。

    “日子過得很快嘛。”馬白的丈夫秀鐘回應道。

    這對夫妻六十開外了,他們屬于洞庭湖區圍湖造田的一代。他們有一兒一女,兒子早就去大城市參加工作了。馬白和秀鐘都舍不得離開湖區。雖然湖區是他們的第二故鄉,但這個地方耗費了他們的全部生命。相形之下,那第一故鄉在他們腦海的深處反而只留下了稀薄的影子——那是個中等城市,有著灰色的平頂樓房。

    “我們明天吃點什么呢?”馬白問丈夫。

    “白蓮藕燉排骨吧。我找常永三去買白蓮藕。”秀鐘說。

    “常永三?你不是同他有仇嗎?”馬白心里不悅。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那種事。前天我在路上遇見他,打了個招呼。我早就想同他來往了,他種蓮藕的技術比我好多了。”

    “就為這個同他來往?”

    “也不完全是吧。我們湖區越來越寂寞了,昨天又有一家搬走了。老婆,你怎么看我同常永三這事?”

    “你想同他來往就來往吧。為什么不來往?這附近只有他家,要是不同他家來往,差不多就沒人來往了,是吧?”

    馬白邊說邊走到窗前去,朝前方仔細看。她的視野里是模模糊糊的一棟棚屋的黑影,棚屋里沒點燈。“怎么燈都不點?節約到了這個程度?”她嘮叨說。

    秀鐘聽了就哈哈地笑,說并不是節約,是為了生活簡單。

    “你想想看,那邊屋里就兩個人,沒什么東西要用眼睛看,點燈干什么呢?”

    “我明白了,老公。你真是心如明鏡啊。”

    其實那棚屋離他們家有兩三里路遠,可在湖區這種平坦地方,看起來就像在家門口似的。他們倆站在窗前看了又看,生出許許多多感慨來。

    突然,好像是回應他們似的,棚屋的窗口亮起了一盞煤油燈。馬白聽見湖水在遠處拍擊著堤壩,大概起風了。“奇跡啊。”秀鐘輕聲地說。

    離得那么遠,居然可以看見有人在堤壩上走,手電光一晃一晃的,說話聲還被順風送過來了,只是聽不清而已。馬白心里想,這漆黑的夜里其實并不平靜。

    “你覺得,如果是從他家朝我們家看過來的話,會看見一些什么?”秀鐘問馬白。

    “那應該也是同樣的景象吧。不過我們總是點了燈的。不點燈,說明他們是真正的心靜啊。從前我家老爺爺也像他們一樣,到了夜里,如果要走動,就在黑暗中摸來摸去的。”

    站在窗前的兩個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然而堤壩上的那兩個人越走越近了,說話聲也越來越響,其中一個粗嗓子吼道:

    “讓他提頭來見我!這種天……”

    那人的話屋里這邊的兩個人都聽清了。他們還想聽下去,可堤壩上的兩個人已經下去了,消失了。這附近沒有人家,他們是到哪里去?難道是調查什么案子?看那情景他們并不像在閑逛的人啊!他們也不是到常永三家去,他們走的是同他家相反的方向。

    馬白和秀鐘的心緒伸展到很遠,在湖水的拍擊聲中,兩人都感到今夜有點異樣。

    后來馬白去了廚房煮茶。馬白端了茶走進房里時看見丈夫正勾著腰在墻角傾聽。這是秀鐘的老習慣了,他總在屋里的角角落落里聽。據他說,因為這地方空曠,周圍方圓二三十里發生點什么事,在屋里就可以聽到。

    “你聽出點什么動靜了嗎?”馬白大聲問道。

    “那兩個人沒有走,潛伏在我們野鴨灘了。”秀鐘回答說,“莫非要殺人?要是先前還有可能,現在這地方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他輕輕地笑起來。

    “我們野鴨灘人煙稀少。”馬白附和道,也笑起來。

    煤油燈歡快地閃動著,兩人心情都開朗了。他們開始喝茶。他們談起又要去鎮上買米了,這事有點麻煩。每次都是秀鐘踩三輪車去買東西,他蹬車的技術不高,馬白老擔心他。可又有什么辦法呢?從前他們家有三畝水稻田,自從“退耕還湖”之后,他們就沒有田了,只能到鎮上買米吃。不過家里養了豬和雞鴨,有時還放網撈些魚,生活還是比從前好多了。

    “我們那些稻田啊!”馬白傷感地說。

    她想起了她家的三畝稻田被湖水淹沒的那一天的情景。

    “雖然被淹了,可是對洞庭湖有好處啊。它不是仍在湖水下面嗎?”

    當秀鐘這樣安慰馬白時,馬白神情恍惚地說:

    “要是哪一天能見到它就好了。原先我最喜歡起早去干活兒,站在綠茵茵的稻田里,身體里什么病痛全消失了。現在我都快忘記打赤腳下田的感覺了……那是什么感覺?你還記得嗎?你說得出來嗎?”

    “我也說不出。”秀鐘遲疑地回了一句。

    茶水漸漸涼了。秀鐘說他要到他家周邊去察看一下。馬白就囑咐他走夜路要小心。

    秀鐘穿上風衣,拿了手電出門了。他想到大堤下面去看看,夜里來的那兩個人引起了他的警惕。雖然他知道這個荒涼地帶沒什么東西可偷,但這種事畢竟太古怪了。莫非是逃犯?秀鐘并不是很有膽量的人,他只是為好奇心所驅使想弄清一下。

    夜里的確在刮風,但風不很大。他還沒走到大堤那里就看見那兩個人了,因為他們燒了一堆篝火,正坐在火邊吃東西。

    秀鐘鼓起勇氣走攏去,掏出口袋里的紙煙遞過去,說:

    “弟兄們,抽根煙吧。”

    兩個人都接了秀鐘的煙,又用秀鐘的打火機點燃了,開始抽起來。

    “我姓南,”高個子說,“他姓竹。您老貴姓?”

    “我姓秀,你們是路過野鴨灘嗎?”

    “不,我們是來定居的。我們的父母都在這湖底下。”高個子說著皺了皺眉頭。

    “哦。歡迎你們。你們去我家坐一坐?”

    “不,不打擾了。今后有的是機會。”

    秀鐘往回走時想起,總是那姓南的高個子同他說話。這周圍沒有可以避風休息的地方,難道他們就在露天里,在大堤下面休息?真蹊蹺。

    然而第二天上午,秀鐘并沒有找到那兩個人在野鴨灘停留過的痕跡。他們燒過的那堆篝火也沒有留下余燼什么的,抽過的煙也沒有留下煙頭。

    秀鐘走進常永三家的大院,看見常永三正在菜園里忙乎。

    “老常啊,昨天夜里有兩個人到我們野鴨灘來了,你見到了嗎?”

    “原來是老秀!稀客,稀客啊!快到屋里坐!”常永三立刻往屋里走。

    一進屋常永三就去燒茶,直到他將茶端出來,才慢悠悠地對秀鐘說:

    “我們這里地方大,路人走錯了都常走到這里來。昨夜我老婆是聽到有人在我們窗子下面說話,不過我們都懶得起身。再說風那么大,誰知道那是人是鬼?”

    秀鐘低頭喝茶,他心里有點吃驚。因為這常永三,從前說話的派頭并不是這樣的。那時他是生產隊大隊長,講話氣壯如牛。難道是歲月將他消磨成這個樣子了?

    常永三就好像從未同秀鐘發生過矛盾似的,湊到他面前,很貼心地又說:

    “昨天我到堤壩上去散步,看見一只小艇在湖里轉悠,好像沒有什么目的似的。我心里琢磨,那人是不是同這湖有什么恩怨?老秀啊,我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你說是不是?不然我們還會守在這野鴨灘嗎?”

    秀鐘猜不出常永三話里的意思,就渾身燥熱起來。他感到常永三這些年的變化太大了,就像從人變成了鬼似的。他答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由于多年未來他家,秀鐘一開始為這個家的簡陋感到很吃驚——屋里除了一張大床、一個大米缸、一張茶幾、三把靠椅之外,其他什么家具都沒有。他們夫婦的舊衣物就堆在大米缸的蓋子上。而現在,他倆就坐在破舊的茶幾旁喝茶。

    秀鐘邊喝茶邊將目光投向門口——外面很亮,是個太陽天。他看到有個奇怪的動物將頭部往門檻里一伸一伸的。“啊!”他說。

    “那是我的朋友來了。”常永三說著笑起來,“是海龜,你相信嗎?難道我們的這個湖與海相通?一年前它就來了,我將它安頓在廚房的大水缸里,它什么都吃——鴨蛋、豬肉、小魚蝦……我怕有一天它會連我也吃掉。你坐著別動,你一動它就跑掉了,它是個害羞的家伙。我總想讓它透露一點兒大海的情況,可它不理會我的期望。它大搖大擺地在我家走動,可能它將自己看作雞鴨一類的動物了。它怎么能這樣?”

    常永三說了這一通話,秀鐘感到自己插不上嘴。他們斷了來往的這些年里,這位鄰居對他來說變得很難溝通了。在他面前,秀鐘成了小學生。秀鐘暗想,難道他和馬白一直停滯不前,已經成老古董了嗎?這種想法使他心里有點刺痛感。

    “老常啊,”秀鐘終于開口了,“你看我應該怎樣融入本地的生活呢?”

    “融入?你不是老湖區人嗎?”常永三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我是老湖區人,可我,可我……”

    “我明白了!”常永三一拍大腿,“你也想養一只海龜,對吧?可我這只海龜是鰥夫,只有一只,沒有伴。這種事可遇不可求啊。”

    秀鐘哭笑不得地望著他。

    常永三讓秀鐘繼續喝茶,他自己到外面提了一大籃子白蓮藕進來,足有二十來斤。秀鐘說太多了,太多了。常永三說不多,不多,幾頓就吃完了。

    “老常,我今后要向你學習。”秀鐘認真地說。

    “向我學習?學什么呢?”

    “各種各樣的事情。我落伍很久了。比如我昨天晚上遇到那兩個人,我對他們的想法一點兒也不了解,也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話。”秀鐘說著有點激動了。

    “那是兩個走錯了路的人嘛。”常永三淡淡地說。

    秀鐘覺得自己該回家了,他提著那一籃蓮藕謝了又謝。

    “這一籃子有二十來斤!”馬白驚嘆道。

    “可常永三只收五斤的錢。”

    馬白感到秀鐘有點憂郁,為了什么呢?

    “常永三這個人,現在真是變好了。”她說。

    “也可能本來就好,以前沒有機會讓他好。”

    “哈,老公,你越來越會說話了。不過這蓮藕的確是很難吃到的那種。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剛才你去常永三家時,我到堤上去望風。我剛上堤就看見一個人從水里出來,拖著一個水晶柜,柜里一動不動地坐著個白發女人。我嚇得撒腿就跑,跑回了家。”

    “你怎么知道是水晶柜?也可能是玻璃柜。”

    “反正差不多吧。太恐怖了。這不是洞庭湖嗎?母親湖。湖里怎么會有這種東西?那個人又是誰?他把柜子拖到哪里去了?”

    “嗯,這種問題值得深思啊。我覺得好像,這世道要變了。外邊有好多人要到我們這荒灘上來定居,我是在深夜里聽到的。”秀鐘說著又記起了昨夜的那兩個人。

    馬白到塘邊去洗藕了。秀鐘想起園子里的絲瓜還沒有澆水,就挑了水桶往外走。

    當秀鐘將一擔水挑到菜園時,他聞到了空氣里頭的硝煙味道。莫非他們這個地方真的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案件?他覺得“案件”這種說法太小題大做了。那會是什么事?

    他將水澆下去,每澆一瓢心里就騰起一股快樂,就像這絲瓜藤是他兒子一樣。從前兒子和女兒在家里時,他也擁有過同樣的快樂。忽然,他一抬頭,看見姓南的高個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漢子穿一身黑,還戴著黑帽子,在這湖區顯得很扎眼。

    “定居的事開始辦了嗎?”秀鐘問道。

    “不就是蓋房子嗎?這并不難。”南說。

    秀鐘在心里猜測這兩個人昨夜是如何過的夜。

    “就在那一家的柴棚里。我們有睡袋。”南的聲音又響起來,“我和竹,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何況這并不苦。”

    秀鐘還想問南一點兒什么,可他一抬頭,就發現南不見了。接著他就聽到菜園外面南的腳步踩在他鋪的磚路上的聲音。“真是個飛毛腿!”秀鐘自語道。他想,馬白所說的從湖里鉆出來的人就是南,或者是竹。他們是真的要在這里定居了。這兩個不怕吃苦的人,水里泥里到處鉆了去,將這地方的秘密弄個一清二楚——他們會活出一番什么天地來?這么些年了,自從他和馬白這一撥人定居野鴨灘之后,外面就沒有誰再往他們這里來了,現在卻忽然就來了兩個人,還要來定居。常永三說他們是走錯了,他必定不是信口開河。這個老奸巨猾的人!不過秀鐘一貫認為這地方并無任何秘密。野鴨灘的一切都敞露在天底下,絲毫也不遮遮掩掩。這種看法是他昨天之前的看法。從昨天到現在發生的一系列事似乎要改變他的這個看法了,雖然他還并沒有想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剛把絲瓜澆完就聽到菜園門一響,又一個人進來了。這個人不是竹,是一個大胡子,樣子蒼老,走路卻很有勁。

    “老鄉,我是來向您借鐵鍬的。要挖地基。”他用洪亮的聲音說。

    “您貴姓?您是同南一塊兒來的嗎?”

    “我姓曹,我同我老婆一塊兒來的。南是誰?”他迷惑地眨著眼。

    “哈,我弄錯了。您是來定居的吧,歡迎!歡迎!”

    那人拿了秀鐘遞給他的鐵鍬轉身就走。秀鐘追出去,看見他往西邊走掉了。西邊是一大片蘆葦灘,他怎么能在那里面挖地基?啊,這些外鄉人!野鴨灘要變天了嗎?

    秀鐘回到屋里時,馬白正在切藕。馬白說要好好地吃一頓,還說這鮮藕聞著就讓人胃口大開,好久沒嘗過這樣的美味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馬白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

    “你聽到什么風聲了嗎?”秀鐘吃驚地問她。

    “沒有啊。不就那個水晶柜嗎?我已經告訴你了啊。老頭子,你今天怎么一驚一乍的?看見什么了嗎?”馬白放下菜刀走過來問。

    “沒有沒有。我可能受了點寒。”

    “那就躺下吧,我來熬姜湯。”

    秀鐘一躺下去就聽到了那些聲音。來的人大概不少,他們在蘆葦灘里面大興土木了嗎?

    “老婆啊,別熬姜湯了,不要緊的。到西邊蘆葦灘里去看看吧。”

    馬白出去后他就起來了。他不想出去看,他心里有點煩躁。有人把他家的門頂開了——啊,不是人,是那只海龜!連老常的海龜也來他家串門了,要發生大事情了嗎?還是說明他和老常的關系要變得親密了?他沖過去開門,開了門海龜卻不見了。真是謹慎的動物啊,是來試探的嗎?它那幾條腿跑得飛快,并不是海龜的鰭,就是普通的龜的腿腳。

    秀鐘腦子里亂哄哄的。為了鎮定下來,他就去廚房做菜——排骨燉藕。

    將砂罐放在灶上之后,他坐在廚房里,記起了四十多年前他和馬白來這里時的情景。他們兩人挑著自己簡陋的行李,兩人的爹媽都來送行了。在碼頭上,岳母對他說:

    “你去的地方可是魚米之鄉啊。我就這一個女兒,她跟著你,我放心。”

    這個魚米之鄉讓他和馬白吃盡了苦頭,差點丟了性命。幸虧岳母和岳父死得早,并沒有目睹他們受苦的全過程。他們是在漲大水時掉在河里淹死的。岳母先被沖走,岳父去救她,也被沖走了。那些日子里,馬白沒有哭。就因為她沒哭,秀鐘嚇壞了,以為她的神經要出毛病了。馬白扛過了那段悲哀的日子。秀鐘覺得也許因為他們自己的生活太苦,馬白變得有些麻木了,所以悲哀反倒減輕了。這樣一想,他又有點感謝那種苦日子。那個時候,糧食和肉類基本上是給小孩們吃的,他和馬白成天饑腸轆轆。他甚至覺得末日要來臨了。然而沒有。后來便是不斷地緩解,熬出了頭。再后來就是大遷徙。昔日熱熱鬧鬧的野鴨灘,一戶接一戶地遷走了。不知為什么,每遷走一戶,他們的房子就被剩下的人推倒了,據說是為了那些磚瓦,要用來賣錢。兩年后野鴨灘就變得光禿禿的了,只剩下四戶人家,而且都是老人。“退耕還湖”之后,這地方就顯得更為荒涼和寂靜了。

    秀鐘和馬白從未有過要離開這里的念頭。看著鄰居們接二連三地搬到鎮上和城里去,他倆反而感到竊喜,因為這樣一來,野鴨灘對他們來說就真的成了魚米之鄉。岳母多年前的話終于成了現實。老年的秀鐘和馬白身體都不錯,什么病都沒有,兩人又都愛勞動,周圍是沃土與魚塘,還有一望無際的大湖,隨便動一動就吃不完。再加上他們還有兒女的支援……

    “他們在蘆葦灘里用木材搭起了一些看鴨人的棚子。”馬白說,“太奇怪了,那么高的棚子,從哪里弄來的木材?”

    “他們總是有辦法的。可能是為了觀察洞庭湖?我遇到的那人說,他們的父母都在湖底下。他們一共來了多少人?”秀鐘激動起來。

    “有十幾戶。這么多人的父母不會都在湖底下吧?其實我的爹媽才是真的在水底下——再也沒浮上來過。你說是不是?”馬白顯得神思恍惚。

    “不管了,不管他們了!湖區的好東西現在吃不完,你瞧這藕,聞到了吧!”

    他大聲嚷嚷,想岔開她的思路。

    “總要下去看看才甘心啊。”馬白走火入魔了似的又說,“就像那個拖水晶柜的人一樣。”

    秀鐘擺好碗筷,他們開始吃飯了。美食讓馬白恢復了精神。她說了點女兒的事,說女兒對鄉下興趣不大。“我也是從湖底下鉆出來的。”她突然冒出一句。

    秀鐘看著馬白,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他自己不也是總在那些地方鉆來鉆去嗎?不過他倆很少交流這方面的經驗,因為有點毛骨悚然的味道。

    “吃吧吃吧,老常要你多吃。他那里有的是。”

    夫妻倆吃了個痛快。他們聽到了西邊傳來的嘶啞的歌聲。

    “那些人是些瘋子。”馬白笑起來,“其中有一個,將腦袋插進爛泥里。”

    “野鴨灘又要變天了?總不消停。我原來以為這里不會有人來了呢。老婆啊,我覺得老常這人不簡單呢,為什么我們以前沒看出來?”

    “那是因為我們以前比較蠢吧。他可是從來就不蠢。”

    “嗯,有道理。他現在變得有點通靈了。我看著他的時候會有種幻覺,覺得我們野鴨灘是個不一般的地方。以前它并不是這樣的,老常使它變成這個樣子了。”

    吃完飯,秀鐘感到有點不放心,就往西邊走去。

    他遠遠地就看到那些高腳棚子,起碼有十幾個,它們將這蘆葦灘的面貌全部改變了。他們真是神速啊,這么高的勞動效率他想都不敢想。雖然是十多個棚子,但每一個同每一個都隔得很開,形狀也不太像本地的鴨棚。他們是從哪里來的?真的像南所說的,他們的父母都在湖底下,所以他們到這里來定居?安營扎寨?秀鐘記得他們自己來圍湖造田的那些年里,本地的原住民都是一些漁民。他們來了之后那些比他們年紀大的原住民就紛紛駕著漁船去了湖里,都是一去不復返,連房屋都遺棄了。后來秀鐘他們這批年輕人就住進了他們的房子。那些人都是老漁民,不可能被淹死在湖里,所以南的說法一定是夸大了的。現在這么多人來這里定居,有沒有要復仇的意思?這個仇又怎么復?野鴨灘的人不是都走光了嗎?

    他很想同這些人打探一下,可是他們都縮在棚子里不出來。偶爾一個人開門往下面倒一盆臟水,馬上又進去了。秀鐘雖然穿了長筒套鞋,也不敢走太遠,怕陷在泥里出不來。他來到一個棚子下面,向上面大聲喊:

    “老鄉!在家嗎?我是本地人,你們需要幫忙嗎?”

    那上面靜悄悄的,里面的人顯然是不愿回應他。

    他不甘心,又走到另一個棚子下面,又喊,還是沒人回應。他看見門開著,里面有人。

    秀鐘覺得事態有些嚴重。忽然出現這么多不速之客,不由分說地就成了他的鄰居,而他又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到此地來定居。他隱隱地意識到了這里頭的威脅。他和馬白在幾十年里頭已經習慣了凡事朝惡劣的方面想。他想去找老常商量一下這件事,可又記起老常下午有活兒要干,不便去打擾。

    下午他在家門口織漁網,織一會兒又往西邊張望一會兒,老是不放心。可是那邊毫無動靜,也沒看到有人走出來。大概那些人都累了,正在睡覺吧。他剛想到這里,又有一些人從他背后的東邊走過來了,他們都背著很大的行李包,有的還挑著一些餐具。

    “老鄉,你們是來這兒定居的嗎?”秀鐘主動問他們。

    這些人都停在秀鐘家門口,仿佛沒聽見他的問話似的,一個勁兒地朝他屋里窺視。

    “進屋歇息吧,喝杯茶,坐一坐。”秀鐘邀請他們。

    聽到這句話,十來個男人和女人便立刻往后退,同秀鐘拉開距離。

    “我們去大堤下面。不麻煩您。”那位老人板著臉說道。

    這一大群人頭也不回地往堤壩那邊走了。看來他們同蘆葦灘里搭棚子的那些人不是一起的。難道是不約而同?難道外面的世道發生了巨變?秀鐘這才想起,幾十年里頭,他已經將外面那個世界忘得干干凈凈了。然而對里面這個世界,他也沒有弄清。他完全不像老常那樣如魚得水。那么,當老常遇見這些外地人時,他會如何與他們打交道呢?秀鐘實在想不出。

    馬白從屋里出來了,她走到他面前說:

    “老頭子啊,不用擔心。既然他們是來這里住的,他們就不可能謀害我們。我們是這里的老住民,他們人生地不熟,就不擔心自然災害嗎?要對付自然災害,老住民的經驗還是最管用的嘛。你說是不是?”

    “奇怪了,老婆,你怎么知道我擔心他們?我覺得反而是他們擔心我們!”

    “哈哈,彼此彼此吧。”馬白進屋里去了。

    秀鐘疑惑地望著馬白的背影,心里想,馬白上午也許在蘆葦灘里還看見了一些別的?她為什么不說出來?人心叵測啊,哪怕是自家老婆……她還說“彼此彼此”,真是個精怪女人。可她先前并不是這樣的。剛才她一下子就想到自然災害上面去了,可見她的思維比自己靈敏。是啊,馬白說得有道理,這些人不但不會害他們,在今后的日子里也許還要依靠他們呢。這個地方是很有些險惡的,從前那兩次潰堤的經歷至今歷歷在目。尤其是后一次。開始是一個鴨蛋大小的黑洞,秀鐘一看見那小洞就發狂了,他像瘋狗一樣亂竄,腦筋完全亂了,是鄰居一把將他拖到了機帆船上。他一上船就暈過去了。至今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會那么怕死?他對這個問題想了又想,好多個夜里睡不著。他覺得,應該是那小黑洞的魔力所致。當時他就站在離堤壩不遠的地方,他眼力好,看得清清楚楚,那個洞在旋轉,里面有東西,像是一個渦輪。怎么會是這樣?但是潰堤確實發生在那個小洞所在的那一段。他還記得他當時嘴里在亂喊著:“馬白!死!死啊……”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來馬白對那件事有清晰的記憶,但從不提起。當時她在家里,一聽見外面的騷動立刻就往屋后不遠處的紅磚房跑去,手里還提著兩只雞。那一次全家人都好好的,因為兩個小孩都去城里了。事后馬白哭了又哭,哭得那么舒暢。

    如果這些人真有父母在湖底下,說明他們對于這一類的災害是知情的。想到這里,秀鐘黑暗的心田漸漸亮起來,仿佛一切都釋然了。

    吃過晚飯,秀鐘拿了手電要出門。

    “你又要上大堤嗎?”馬白問道。

    “不,我去老常家。”

    常永三也是個閑不住的人,他正坐在小凳上搓麻繩。他要起來倒茶,秀鐘拒絕了。

    “看來這些人不是走錯了路,而是先頭部隊。”常永三嘲弄地說。

    “你聽到什么風聲了嗎?”秀鐘問他。

    “我才不去打探呢,來了就來了吧。”

    說話間常永三的妻子珠端來了一壺黑茶。

    “嘗個新吧,老秀。這是兒子托人捎來的。”珠說。

    “這茶很有勁。”秀鐘喝了一口說,“嫂子在家里聽到什么風聲了嗎?”

    “你是說蘆葦灘那些人?他們來借過工具。都是些苦人兒啊。”

    “可我覺得他們并不想要別人幫他們。”

    “對。他們的事業是沒人幫得了忙的吧。要讓死人復活,這雄心太大了。”

    秀鐘被她的話嚇了一跳。他已多年沒聽過她說話了,如今這些難懂的話是什么樣的一種風格?二十年前她就不是一名普通的農婦,但是也沒有像現在這么讓人摸不著頭腦。望著這對夫婦,秀鐘再一次感到自己是落伍了。他在心里嘆道:“野鴨灘,野鴨灘,你在怎樣地飛奔向前啊……”

    珠走開了,她在外面趕那些不肯歸窩的雞。常永三向著門外努了努嘴,說:

    “這位婦女對湖區的生活悟得很透,我基本上由她帶領著往前走。”

    秀鐘想問點什么,又覺得難以開口,于是默默地喝茶。這風味特殊的黑茶好像撞開了兩人塵封的記憶,一下子將兩顆心拉得很近、很近。秀鐘心里有個聲音在說:“如果發生災害,老常現在會怎么做?”他突然感到過去的仇恨變得不可理喻了。也許,那時的老常是有病?那個他同眼前的老常無論如何也對不上號。也許,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大都如此?秀鐘在人群中的交往面很窄,他對這類問題沒有把握。

    “你的兩個兒子真孝順,捎來這么好的茶葉。”秀鐘說。

    “湖區的孩子,往外走又能走多遠?”常永三像在問自己。

    “他們以后還有可能回來嗎?”

    “他們根本沒走多遠,我們隨時都在對話。等于他們還是在家里。”

    秀鐘模模糊糊地記起了那個小名叫“鐵錘”的孩子。他只記得這個孩子很少說話,甚至表面上顯得遲鈍,但腦袋靈活得很。常永三的兒子,還能不靈活?

    秀鐘剛想到這里,外面就響起了絕望的哭叫聲,是珠在喊“救命”。

    兩個男人都沖到門外。珠渾身是泥,神思恍惚,中了邪一般。

    “珠!珠!你怎么啦?”老常搖晃著妻子問道。

    “巨蟒,巨……”珠語無倫次,眼睛發直,“我,沒能逃脫它!”

    “你不是逃出來了嗎?啊?你現在是在家里!”老常緊張地說。

    “不對,我沒能逃脫!沒人能逃脫……”

    珠說完這一句就暈倒在地。老常將她抱到床上,幫她脫了鞋,蓋好被子。

    “你怎么看這事?”他問秀鐘。

    “可能是見到了可怕的景象。會是什么呢?你認為她遇見了什么?”

    “應該是家園守護者吧。”

    “他們在荒地里建造了新的家園嗎?”

    “我想是這么回事。”

    他們說話間那只老海龜又在門檻那里探了探頭,然后走了。

    老常起身去熬一味中藥時,秀鐘就告辭了。

    秀鐘一邊走一邊后悔不該來他們家,他覺得是自己害得珠受了驚嚇。看看人家老常吧,自己什么時候才能變得像他一點點?雖然后悔,他還是對珠的遭遇感到無比好奇。他自己也去過蘆葦灘,怎么沒見到巨蟒?真有巨蟒嗎?不知不覺地,他又走到大堤上去了。風特別大,吹得他有點站不住了,他連忙退下來。

    下堤之后,秀鐘看見一名穿著土色風衣的漢子朝他走來。漢子走到他面前,大聲說:

    “老鄉啊,您認不出我來了嗎?”

    秀鐘迷惑地搖頭,擠出一個笑容說:

    “您貴姓?原先住在這里嗎?”

    “我姓黃,名叫黃土,這名字好記吧。我以前沒來過洞庭湖,但我老爺爺是這里的漁民。從前啊,西邊的半個湖都是他的。”他用手臂朝西邊畫了一個圈。

    “原來您是來尋根的。”

    “對,我就是來尋根的。我要在這里走來走去的,找靈感。這湖原先是我家的,對吧?為什么不是我家的?”

    “當然是你們家的。”秀鐘鎮定地說。

    “這話說得好!”黃土笑了,“您貴姓?”

    “我姓秀,名叫秀鐘。上我們家去休息一會兒?就在那邊。”

    “好。不過只一小會兒。我要在這里走來走去的……”

    黃土一進屋,馬白立刻就溜到后面房里去了,再也沒出來。

    “喝花茶還是喝園茶?”秀鐘問他。

    “謝謝秀大哥。喝園茶吧,我老爺爺以前總喝園茶的。”

    “您怎么知道?有人告訴您?”

    “不用告訴,一到這塊土地上就知道了。我還知道他的漁船是什么樣子。”

    “真神奇。能給我講講他的事嗎?我不是漁民,我們這些晚來的都不是。但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洞庭湖里早先的漁民的生活。”

    “我不能給您講,因為講不出。我畢竟不是他本人。”

    他喝完一杯茶就站起來說要走了,還說他不能偷懶,因為有數不清的具體工作等著他去做。他先要全面視察一番,讓自己心里有底。他走出去之后又返回來問秀鐘:

    “秀大哥,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會不會東邊這一大片也是我家的?”

    “這是有可能的。”秀鐘想了想說,“你們一家應該都很有雄心壯志。”

    他似乎對這個回答不滿,猶豫了一下,想說什么又沒說,走了。

    “這個人,屬于摸不透的一類。同他說話把人累死。”馬白的聲音從里屋傳出。

    秀鐘走進里屋,問她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這個姓黃的是怎么回事。我在大堤上遇見他,他主動告訴我他是來定居的。我問他看好住址沒有,他就說不用看,他要在整個湖區定居。老頭子,你看這是什么鬼話?我最討厭像這樣說話的人。”馬白憤憤地說。

    “世上各種怪人都有。我們見得少,是因為好多年沒有外出同人打交道了。”

    “哼,我是不會同他來往的。”

    秀鐘回憶這位黃土說的話,又把他的話同南的話聯系起來想,他倆一個說父母在湖底下,一個說老爺爺是這湖的主人,莫非都是要來清算?這里面好像隱藏著什么陰險的計劃。從昨天起他就在想這個問題:究竟誰是洞庭湖的原住民?顯然不是他和老常這一撥兒。方圓八百里,一眼望去水浪滔滔的大湖,一共養育了多少原住民?

    “也許有什么事情在向我們逼近。”他說。

    “那會是什么事?啊?”馬白興奮起來,“我們都老了,打算等死了,到頭來竟還會發生一些我們預料不到的事?我太想知道了!”

    “可我們沒法預先知道。”秀鐘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因為我們不是原住民。”

    傍晚時,天發紅,湖里起風。現在天黑了,那些雞遲遲不肯歸窩,都往外面走。馬白手執竹掃帚趕雞,大聲吆喝著。“要出事嗎?”她隔得遠遠的,問門口的秀鐘。

    “不會。你不是說他們要依仗我們嗎?你忘了?”秀鐘回答說。

    秀鐘打水洗了腳,早早地躺到小床上去想心事。

    常永三家發生的事給他的刺激太大了。從前他將常永三看作他命里的煞星,可現在,在這命運轉折的關頭,他不知不覺地又把常永三當自己的定心丸了。看來湖區要大亂,各種奇怪的勢力都在向這里滲透。這位老常,是怎么樣保持內心的鎮定的?也許他沒有刻意去保持鎮定,而是從來就料事如神?秀鐘記起這個人從前就具有某種一般人不具有的能力,那種能力令人不快。對于湖區近來發生的變化,秀鐘既不安,又像馬白一樣感到隱隱興奮。他想象不出“翻天覆地的變化”是種什么景象。他已經是老年人了,對于有些事用不著那么恐懼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恐懼是產生于過日子的平淡無奇,引不起他的興趣,所以近來發生在本地的這些怪事還是挺有刺激性的。當他想到這里時,就聽見妻子在外面罵人,恨恨地罵。

    “馬白,你在罵誰?”他大聲吼道。

    “還不是罵那些外鄉野鬼!”馬白走了進來,“他們抓了我的雞跑了。要吃雞,大大方方地來找我可以,為什么要耍流氓?啊?”

    “噓,小聲點!他們不是外鄉野鬼,也許在他們眼里,我們才是外鄉野鬼呢。”

    馬白不說話了,過一會兒就在隔壁房里踩起縫紉機來。

    秀鐘想,這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人總是要吃飯的,這些人說不定是餓了很多天了。既然他們來捉他家的雞,說明他們對他家沒有敵意嘛。要真有敵意的話還不敢來捉呢,因為有可能掉進陷阱啊。

    “老公,你說得對,我不心疼那只雞了。”馬白在那邊房里大聲說。

    “像你這么靈透的人,這種事很容易想通的。”秀鐘回應道。

    他在床上嘻嘻地笑著,然后有了睡意,就蓋上被子,在縫紉機的響聲中半睡半醒。真舒服啊,管他什么外鄉人的陰謀呢。

    當縫紉機不再響了,馬白也在那邊睡著了時,秀鐘卻又醒來了。他近些年總是這樣,睡一睡又醒一醒,一夜要醒很多次。有時睡不著,他干脆到堤上去走。這項運動是他最好的安神藥。“大湖啊,親人啊。”他總這樣在心里嘀咕。這一次他醒來之后就聽到了大堤下面的腳步聲。應該是某個外鄉人,竹,或者高個子南。腳步聲是越來越近了,就是說,那個往他家這邊走。

    秀鐘起身到窗前張望。外面月光如水,就連泥土都顯得那么生動,好像在起伏波動似的。但是那腳步聲卻又漸漸遠去了,根本看不到人的身影。也可能那人既不是竹,也不是高個子南,是從湖里走出來的某個原住民?當他自己在大堤上走的時候,睡在那邊屋里的老常有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現在野鴨灘終于變得熱鬧起來了,而從前,多少個夜里,秀鐘感到此地只住著他和馬白。那時他甚至連老常都不怎么感覺得到,可見他有多么遲鈍。像他這么遲鈍的人生著敏銳的聽覺又有什么用呢?他相信妻子看到的湖里的異象。也可能那水晶柜根本不是什么異象,就是一樁事故,比如說多年前發生的事故。到底哪一年?難道是退耕還湖的那一年?秀鐘想著這類事就變得更興奮了,于是披了衣往外面走。

    沒有風,氣流卻在他的臉上抖動著,湖區的月夜總是這樣的。忽然,他發現前方升起一小股青煙,他抑制不住好奇心,便往那邊走去。但他走了一會兒,大堤下面的那股青煙卻又消失了。“你找不到他們。”他對自己說。

    “嘿嘿,我在這兒。”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秀鐘嚇得腿都軟了。一會兒他就放心了,因為說話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小個子,眼睛有點像鳥眼。

    “我是住在蘆葦灘里的,我在那邊見過您。”她定睛看著他說道。

    “你們真有勇氣,像草莽英雄……”

    那婦人的眼睛在暗處一閃一閃地射出很強的綠瑩瑩的光,秀鐘被她盯得受不了,就胡言亂語起來。

    “我們沒有什么要害怕的。”她不動聲色地回應他的胡話。

    “再說你們不也是什么都不怕嗎?都這么多年了。”她說。

    秀鐘沒法回她的話,又覺得這個時分同她站在黑地里說話有點不合時宜。他于是說了聲“再見”就往回走。

    他重新在屋里躺下時已經快黎明了。這下他再也睡不著了,腦海里不斷浮出蘆葦里面的那些高腳棚子。他仿佛看見每個棚子里都有人,他們手里端著杯子,邊喝茶邊抬頭看天。秀鐘的目光在棚子間游移著,他從前生活中的一些片段就被他想起來了。奇怪,那全是一些愉快的片段:突然發現了兩只被人打死的野鴨啦,女兒長了恒牙啦,生產隊解散了啦,學會了種芋頭啦,等等。他忍不住高興地大聲說:“你們!”他一說出口,那些棚子就都消失了,蘆葦灘又恢復了原樣,只有蘆葦。

    “老公,你在和誰辯論啊?”馬白在廳屋里問。

    “還有誰,不就是那些外鄉人嗎?”他邊說邊起來,穿好衣。

    “我拿不準自己的態度。”

    “不要把他們當外鄉人,情況很復雜。”

    馬白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到廚房里燒火去了。

    秀鐘看見那人坐在他家魚塘邊釣魚。沒多久他就釣了一條兩斤多的草魚。他將魚放進桶里,提著往家里走。他的釣竿扔在地上,也不要了。

    “老鄉!”秀鐘追上去喊他,要還給他釣竿。

    “我姓趙。就讓它放在那里吧。我會打草來喂魚的。”他笑了笑說道。

    “老趙,我歡迎您來。我們魚塘里的魚其實吃不完。”

    “我見過您的妻子。她好像對湖里的事很有興趣。”

    “啊?”秀鐘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想起了“水晶柜”的事。

    “我姓秀,名鐘。”過了一會兒他才說。

    “我在那里面聽人說起過了。您也知道我們里面的人不歡迎外人去做客。大家都怕陌生人,覺得他們背景復雜,應付不了。不過他們全知道你們一家人的名字。”

    “大概是那些從這里遷走的人告訴你們的吧。”

    “有可能。遷走的和遷來的是一伙的。”

    他告辭了,往蘆葦灘那邊走去。

    秀鐘手里拿著釣竿,扔了也不是,帶回去也不是,就將它放在那塊大石頭上了。他心里想,這老趙,真灑脫啊!都已經過去多少年了?這輩子都快過得差不多了吧,可他還是做不到像老趙那么灑脫。秀鐘猛然感到這有點像洞庭湖的風度,老趙剛才說他們是“里面”的人。哪個里面?當然是湖里面。他和馬白在湖區過了幾十年,但并沒鉆到湖里面去過。他倆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怎么能到大湖里面去生活?能在那里面生活的必定是水陸兩棲人。秀鐘同老趙說話時打量過他,并沒看到他面部有鰓。老趙還說遷走的和遷來的是一伙的,那么,他秀鐘和馬白是落單的?那么,老常又算是哪一類?老常和珠肯定同他和馬白不是一類。今天他總算結識了蘆葦灘的一個人,從這個人口中得知了一點兒信息。當然也可能那些信息全是虛假的。

    他剛要轉身回家,忽然發現那塊石頭好像動了一下。石頭半截埋在土里,怎么會動?他一定是產生幻覺了,下一刻說不定還會看見海龜從石頭底下爬出來呢。他用手在腦袋上拍打了一下,心神不定地回家了。

    回到家,看見馬白提了籃子要出去打草,他一揮手說:

    “別去了,有人給我們打草。”

    “那種人的話你也信?”馬白翻了翻眼。

    “哪種人?你全看見了?為什么不相信他?”

    “我覺得啊,這個人屬于大湖,說不定哪一天又鉆進去了。”

    “你說得倒也有點道理。你要去打草就去吧。”

    “那我就不去了。”

    馬白去鴨棚里撿蛋了。

    本來秀鐘今天是要把家里的東墻修一下的,工具都準備好了,只等和泥灰了。可是這個姓趙的人將他的計劃打亂了,他心里癢癢的,只想去蘆葦灘看看。家里這堵墻并沒壞到不能住,急著修它干什么呢?雖然老趙說了他們不歡迎他,但他還是想去。他懷疑住在那些高腳棚里的人有一些就是先前遷走的人。

    馬白提了一籃鴨蛋出來了。秀鐘問她:

    “你看見的那個拖水晶柜的人是不是今天我遇見的這一個?”

    “是啊。我沒有膽量面對他,我一見他就發抖。你把這籃鴨蛋給他送去吧。”

    秀鐘進屋換上長筒套鞋,提著鴨蛋去蘆葦灘那邊。他在心里感嘆:馬白真是通情達理啊。很可能她對這些人的好奇心更重,這只要聯想一下她父母的遭遇就知道了。他常常覺得,馬白并不認為她的父母已經死了。或許她在悄悄地做某種調查?

    他剛走近蘆葦灘,就看見亂草叢中露出了老趙那張寬臉。

    “來送鴨蛋的啊,快給我!您回去吧,別站在這里。”

    “可我想去您家看看。”秀鐘說。

    “啊?那么跟我來吧,其實沒什么好看的。您不要東張西望。”

    秀鐘跟在老趙后面爬木梯,那梯子搖搖晃晃的。終于進了屋,秀鐘看見一位穿著天藍色裙子的婦人坐在幾副巨大的魚的骨骼旁發呆,他估計女人是老趙的妻子。這地方沒有人穿裙子,所以那天藍色特別顯眼。而且女人的大眼睛也是天藍色的,不像這里的漢族人。

    “我妻子是維吾爾族人,她聽不懂我們的話。”老趙笑嘻嘻地說。

    “你們、你們去過湖里嗎?”秀鐘脫口而出,臉發燒了。

    “這問題提得好!”老趙高興地一拍手,“我和妻子經常駕著船去湖里!她找她的東西,我找我的東西。”

    秀鐘聽了他的話不知道要如何回應,就問他:

    “您的妻子貴姓?”

    “她的姓很長,不好記,您下次遇見她就稱她‘歡’吧。”

    他倆談話時,歡突然就轉過臉來了。秀鐘看見她的大眼睛的顏色在變深,那顏色令他想起畫報上的海洋。她仍然一言不發,表情很嚴肅。

    “您好,歡。我叫秀鐘,是您的鄰居。”

    女人緩緩地點了點頭,指著那幾副大魚的骨骼,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窩。

    秀鐘也朝她點頭,因為他覺得自己懂得她的意思。

    “老秀大哥,您坐一下,我去煮幾個鴨蛋給大家吃。吃完鴨蛋,天就差不多黑了。天一黑,我們就進入湖里面了。您不就為這個來的嗎?這一回,您愛待多久就待多久。”

    “太感謝了,老趙。”

    秀鐘剛一在木椅上坐下,天就黑了。歡將汽燈點燃了,老趙在后面房里煮鴨蛋。

    一大盆鴨蛋很快就端上來了,上面浮著蔥花和麻油,老趙的廚藝很不錯。

    他們三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吃。

    “我們家在下沉,老秀,您感覺到了嗎?”老趙忽然說。

    “我沒有感覺到。從窗口望出去什么都看不到,無法對比啊。”秀鐘迷惑地回答。

    老趙哈哈大笑,歡也笑起來,秀鐘又感到臉發燒了。

    “不要、不要盯著外面。”老趙說,“外面是看不到大湖的。您得盯著這幾條大魚。”

    老趙指著那幾副骨骼,用筷子用力敲它們。

    “這幾條大魚是住在湖里的嗎?”秀鐘問。

    “是啊。”

    秀鐘望著大魚的骨骼,回想起進門的時候歡對著它們出神的情形。這一刻,他感到歡這個女人離自己無比遙遠,就像住在月球上那么遠。他也試著用筷子去敲那些骨頭,可是他被筷子上傳來的電流擊倒了,差點倒在地板上。

    “哈哈,您還沒有習慣湖里的風浪!您啊,得穩住自己的情緒!”

    秀鐘聽到老趙在遠遠的地方說了以上的話。他將目光掃向那個方向時卻沒有看見老趙,只看見黃綠色的湖水。他自己已經在湖里了嗎?歡在什么地方?湖里很亮,可他除了湖水什么也看不見。他是坐在一條木船上嗎?他覺得應該是。

    湖里有很多聲音,聽起來都像他熟悉的生活場景,說話的也是他熟悉的人們。秀鐘也試著想發出一些聲音,但怎么也發不出來。忽然,有人從他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他在水面上滑出很遠,滑到了岸上。

    “這么晚了,您還在外面散步啊。”

    秀鐘聽出是黃土的聲音,連忙站起來了。

    “啊,是黃老弟,您不也是嗎?黑地里看得更清楚,對吧?您已經確定了您的家族的疆土了嗎?”

    “黑地里的確更適合我的視力。我的工作很復雜,需要時間。比如現在,我遇見了您,雖然我看不見您的臉,可我回憶起來了,您是我們家族里的一位遠房叔叔。”

    “太好了,黃土,原來我們是親戚啊。您上我家去喝杯茶吧。”

    “謝謝您,秀大哥。可是我還有些疑問急于解開呢。來這里之后,我心里總平靜不下來,我走來走去,哪怕睡著了也在走。”

    “請問您住在哪里?”

    “我住在大堤下面。”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一眨眼工夫就走遠了。

    秀鐘心里疑惑:住在大堤下面是怎么回事?他肯定不能在堤下修房子,那么,他怎么住?回想起剛才在老趙家時的情景,他感到這條熟悉的路在他腳下浮動著,不再像一條卵石路了。反正周圍也沒有人,離得遠遠的他就大喊大叫起來:

    “馬白!馬白!”

    窗戶那里馬上亮起了燈,馬白打開了大門。

    “馬白,你也學會在黑地里摸來摸去了呀!”秀鐘哈哈大笑。

    “我在打一雙麻鞋,不用燈也能打。這樣心更靜。那一家人怎么樣?”

    “我不知道啊,他倆到湖里去了。我本來也在湖里,可有人將我推上岸了。大概洞庭湖不愿接收我吧。”

    “你,在湖里?湖里有人嗎?”

    “很多人。很熱鬧。可我看不見他們。”秀鐘說話時茫然地看著窗外。

    “你這樣一說我就放心了。你吃飯沒有?”

    “在趙家吃了。”

    秀鐘一邊洗澡一邊想著馬白說的那句話——“你這樣一說我就放心了。”他總覺得這句話同她去世的父母有關。她大概一直覺得父母還活著,因為從來也沒見過尸體。那一年,馬白回家的路途是如此遙遠。輪船晚點,整整晚了一天一夜。秀鐘感到妻子快要發瘋了。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候船室的座位上,一臉鐵青,既不肯吃東西,也不肯站起來走一走,連廁所都不上。這些細節秀鐘至今歷歷在目。

    睡覺前秀鐘對馬白說道:

    “下一回,我一定要穩住自己,蹲在水里不動。為什么我總是這樣浮躁呢?”

    “秀鐘啊……老頭子啊……”馬白撫摸著他的背含糊地說。

    夜很漫長,秀鐘中途又醒來了。怕吵著了馬白,他溜到屋檐下站著。

    院門外的大路上有一些影子飛奔而過,他無端地激動起來。那是他的那些鄰居嗎?還是新來的?他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立刻就有一個人停下了,朝他走來。

    “您好,秀大哥,我是竹,您在叫我嗎?”

    “我想起來了,您是兩人當中不說話的那一位。你們還是睡在別人的柴棚里嗎?或者已經自己蓋起了房子?”

    “我已經同南分開了,我們現在是各自單獨行動。我不睡柴棚了,我把自己綁在路邊的柳樹上睡覺……您白天里就會發現那棵柳樹的,離這里不遠。”

    秀鐘暗想,其實竹還是喜歡說話的啊。

    “我要開始工作了,秀大哥,再見!”

    他說完就飛奔而去。馬路上變得空空蕩蕩的了。

    剛來湖區那一年,一切事都是新奇的。溝里、田里、水塘里,總有少量黃鱔啦、螺螄啦之類,這類發現幾乎讓他和馬白忘了饑餓,短時間沉浸在生動的歡樂中。“城里面可沒有這種意外的收獲。”馬白站在洗衣服時踩腳的石板上,拍著手里的小竹簍認真地說。而現在呢,一年又一年,他們任憑那伸進水塘的石板上結滿螺螄,也不會去撈回來吃了,他們嫌這種過去的美食有泥土味。雖然生活在湖區,他和馬白也常做關于大湖底下的情形的怪夢,可實際上他們與大湖是不是越來越有隔膜了?

    秀鐘聽見馬白在屋里叫他了。

    “我也想養一只龜。”她在黑暗中清晰地說。

    “可那種事可遇不可求啊。老常說他家那只是海里來的。怎么可能呢?從未聽人說過世上有這種事。”

    “有了第一只,就會有第二只。”馬白固執地說。

    “你說得有道理。我以后去大堤上散步時就留心一下。任何事都有可能。這只要想一想近來發生的事就會轉變思路了。看來你比我靈活。”

    他倆快入睡之際同時聽到了湖里的水響,又同時吃了一驚。這個時分了,誰還在湖里?是老趙他們還是竹?抑或是不知名的大型動物?好在那聲音沒有持續多久就終止了,他倆又一同昏睡過去。

    這一夜特別長,他們醒來時天仍然沒有亮。

    他們一塊兒到廚房忙乎起來,一個燒火,一個蒸飯。馬白說,她想將湖里的人叫回來吃飯,湖里太冷清了。秀鐘就說:“好啊好啊,只要你馬白找得到那些人。”

    后來馬白就出去了,那時外面還是很黑。

    飯蒸好了,菜也炒好了,秀鐘等馬白回來吃飯,他不相信馬白會帶人回來。

    然而天亮時分馬白真的帶了兩個人回來,他們既不是老趙也不是歡,而是湖區僅剩的兩家鄰居家的老太婆,平時秀鐘幾乎沒同她們來往過。

    “歡迎歡迎。”秀鐘說,“今天我們吃白蓮藕。”

    兩位老太婆坐在桌邊,眼珠往四處亂溜,也不怎么夾菜,匆匆吃了一碗飯就告辭了。秀鐘覺得她們好像在掩著嘴笑。

    “這就是你從湖里帶回來的人嗎?”秀鐘問馬白。

    “是啊。她們坐在小木船里,大概餓壞了。”

    “你一叫她們,她們就答應來吃飯?”

    “你不相信?正好是這樣。她們還說早就該上我們家來了呢。”

    秀鐘吃了一驚。他隱隱地感到那兩個人有點不懷好意的樣子,不過也許是他自己多心。既然從不來往,他就不可能猜透她們的心思。兩個當中那位胖一點兒的名叫陸姨的,年輕時總喜歡偷鄰居家的菜,就算被發現,被捉住了,也滿不在乎,若無其事地將那些偷的菜還回去。如果抓住她的人是男人,她還打情罵俏一番。剛才陸姨坐在這里吃飯,秀鐘觀察到她顯得有點無聊的樣子。現在無菜可偷,也沒必要去偷了,她是怎么打發自己的日子的呢?秀鐘有點慚愧,他聽說這兩位早就成了孤寡老人,她們的丈夫都是駕著漁船消失在湖里了。這么多年了,他怎么從來沒有想起去關心一下她們呢?不過馬白也許偷偷地同她們有來往?

    “看來你同她們的關系還不錯。”秀鐘干巴巴地說。

    “我同她們并無來往。是她們看見我在水里掙扎,就把我拖上了木船。”

    “你?在水里掙扎?馬白,你怎么啦?”

    “沒什么,你不要緊張,我不過是放膽去湖里試探了一下。她們真熱心。”

    “天哪,馬白,我覺得我已經不是你老公了。”

    他的話音剛落就發現馬白已經不在屋里了。

    他追出去看,居然看到遠處有三個小小的人影,正是馬白和那兩位。她們不是去湖里,而是朝著鎮上的方向走。馬白居然有了游伴,這是一件好事。她通過受苦贏得了那兩人的心。她跳進湖里即將被淹死之際,想了一些什么?很有可能,她相信自己是不會死的,她從來沒有真正想死過。

    ……

    作者簡介

    殘雪,本名鄧小華。1953年生于長沙。做過銑工、裝配工、赤腳醫生、個體裁縫等。1985年首次發表小說,至今已有600多萬字作品問世,是作品在國外被翻譯出版最多的中國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黃泥街》《山上的小屋》《蒼老的浮云》《五香街》等。

    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69| 最新国产精品视频| 久久国产香蕉一区精品| 久久久久久久精品毛万迈巴赫车标 | 999精品视频这里只有精品| 7777精品伊人久久久大香线蕉| 99re国产精品| 亚洲性日韩精品国产一区二区 | 久久久精品无码专区不卡| 国产精品露脸国语对白河北| 国产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久久|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99仓本| 国产精品手机在线| 色欲久久久天天天综合网精品 | 亚洲а∨天堂久久精品9966| 精品永久久福利一区二区| 国自产偷精品不卡在线| 国产精品自产拍在线18禁| 国产亚洲精品第一综合| 图片区精品综合自拍|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第一区二区三区 | 久久国产精品亚洲综合| 国内精品人妻无码久久久影院 | 中文成人无码精品久久久不卡| 四虎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 WWW夜片内射视频日韩精品成人| av国内精品久久久久影院| 中文天堂最新版在线精品| 久久国产精品99精品国产| 亚洲视频精品在线| 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三级| 久久这里只精品国产免费10| 黑人精品videos亚洲人| 九九热这里只有在线精品视 |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专区影院| 精品亚洲一区二区| 九九在线精品视频专区| 久久精品夜色国产亚洲av|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亚洲高清不卡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亚洲 | 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免费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