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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1年第2期|安寧:生死
    來源:《黃河》2021年第2期 | 安寧  2021年02月20日11:09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中國作協會員,山東泰安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村生活》《遺忘在鄉下的植物》《鄉野閑人》《遷徙記》。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草原文學獎、銀雀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長篇小說《試婚》刊發《十月》長篇號(2010.1),同時在臺灣出版繁體版。現為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01

    死亡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但也絲毫不覺得奇怪。

    每年村莊里都會有一兩個人死掉,我倚在門框上,看著披麻戴孝的大人們,猶如迎接某個節日一樣,步履輕松地穿梭來往。即便是哭泣,他們臉上也沒有多少哀傷。哀傷早已消耗在那些與日常對抗的瑣碎生活中。迎生送死,與日出日落一樣,被村人視為平常。于是一個人的死亡,不管是德高望重的老人,還是不幸早夭的嬰兒,都只是一陣風起,樹葉翻轉著發出簌簌的響聲,隨即便平復如初。

    就像每個人都知道生了怪病的阿桑快要死了,包括我,可是沒有一個人覺得悲傷。人們只是看著阿桑行走在村莊里,就像看著一朵云,每日在天空上游蕩。只要云在那里,人們就不會去想,明天它是否還會經過。

    但我總是想象某一天,坐在陽光下的阿桑,仰頭看天的時候,會忽然間有一片陰云,將他的魂魄瞬間吸走。于是,他就像一只金蟬,將干枯的軀殼,隨意留在吱嘎作響的竹椅上,便從庭院里消失不見。他的父母從田間干活回來,看到阿桑枯萎的軀殼,一定不會放聲大哭。他的母親或許會走上前去,將舊衣一樣的軀殼收起,細心疊好,放入有著樟腦香味的木箱里,而后啪嗒一聲落鎖,走出門去,抓一把小米,咕咕喚著雛雞們前來啄食。陰云已經散去,風吹動樹葉,篩下萬千金子,并送來隔墻海棠的香氣。一切都靜寂無聲。

    阿桑家的院子里總是暮氣沉沉,就連雞鴨奔跑起來也悄無聲息,似乎怕打擾了陽光下沉睡的阿桑。墻頭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起來,落在不遠處的玉米秸上,細瘦的腳趾碰到干枯的葉子,傳出簌簌的聲響,麻雀便急急地剎了腳,又驚慌地回頭張望一眼,看到阿桑這張人皮依然沉沉地搭在老式搖椅上,便稍稍放了心,慢慢蹲下身,微閉上雙眼,陷進陽光里去。

    每個人走進阿桑家坍塌了一半院墻的庭院,都會屏聲斂氣,似乎呼吸稍重一些,就會將阿桑這片羽毛吹走。鄰家女人跟阿桑娘談著今年麥子的長勢,地里野草快要長瘋了,再不趁早挖掉,一場雨落下來,麥子就被侵吞了。說話的間隙,女人會看向搖椅上的阿桑,他的身體正在光影里搖來晃去,于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陽光,便在他臉上金晃晃地閃爍著。女人看上一會,被那陽光晃得眼暈,便扭過頭來,嘆口氣,將聲音壓低下去,近乎竊竊私語般地打探道:最近阿桑怎樣?似乎又少了一些血色……

    阿桑娘早已習慣了人們用貌似關愛的語氣,給予阿桑的同情,就像人們也習慣了阿桑家的門口,每天都有一小罐中藥渣倒在地上。況且阿桑娘的肚子開始微微地隆起,又一個小小的孩子將在這個家里誕生,接替或許明天就會飄到云上去的阿桑。女人們還將手放在阿桑娘的肚子上摸上片刻,而后毫不猶豫地說:放心吧,肯定是個男孩。

    是個男孩又怎樣呢?說的人沒有繼續,但每一個聽的人,卻默默地松了口氣。就連阿桑娘臉上的陰郁,也被掃帚掃去了一層浮塵一樣,有了些許明亮的色澤。阿桑爹還會興奮起來,一副殺豬宰羊要款待人的熱情,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給送吉祥話的人。

    阿桑娘就要生了,母親自然也忙碌起來。她將接生用的鉗子鑷子剪子酒精棉球之類的東西,一樣一樣備好,放在小小的鐵皮箱里,以備某天深夜,我們家的房門忽然被嘭嘭嘭地砸響。院子里的豬也在忙著生,兔子拖著肥胖的肚子轉來轉去。就連鄰居家的狗,不知什么時候,也有了一個野種,每天愧疚地躲在角落里,覷著人出出進進。它們都不需要接生,人哪天早晨起來,猛不丁就能在院子里,看到一窩活蹦亂跳的豬崽,熱乎乎地拱著母豬的乳房。

    但阿桑爹卻是緊張的。他緊張這個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個男孩,當然皆大歡喜,就連因阿桑的病而整日陰郁的院子,也似乎可以沖得更明亮一些。可如果是個女孩,村里或許每個人都會像他一樣,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他因這樣的嘆息,而覺得羞恥。阿桑是貼在整個家族門楣上的晦暗的印記,他需要一個新的孩子,而且一定是個男孩,來清洗這不知何時會消失的印記。

    整個村莊的人,都被阿桑娘的肚子牽引著,卷入興奮的漩渦。阿桑已經虛弱到出不了門,人們因此更加地惦記他,見阿桑娘扶著墻走出來,就一只眼覷著她快要拱破了的肚子,一只眼落在她的臉上,試探著問道:好久沒看到阿桑了,他身體怎樣了?

    阿桑娘紅潤的臉上便浮起一抹塵灰:還是那樣。

    問的人有些失望。他們其實更希望聽到阿桑娘說一句“怕是熬不過孩子出生了”。阿桑的死,像懸在半空里的一把錘子,人人都想聽到錘子落在地上時,發出的沉悶的聲響。人們還需要看到田間新堆起的一座墳頭,那墳小小的,也沒有花圈矗立在那里,并在風里應景似的發出嗚咽的哭聲。每個人都在等著這未完的一道程序,以至于等得有些心焦,煩亂,到最后,終于失去耐心。

    天上的云朵也沒了耐心,它們一天天變稀了,一朵朵四散開來。似乎它們簇擁得有些長久,需要彼此離得遠一些,借此喘一口氣。也或許,是風將它們吹開的。風吹熟了大地上的玉米,吹黃了大豆,吹紅了高粱,吹白了棉花。風在某一天,也將阿桑吹離這個依然喧嘩熱鬧的人間。

    阿桑的新家坐落在日漸荒涼起來的曠野里。黃昏,我在放學后路過,總是忽然間害怕,怕那小小的土堆里,會有一團氣體徐徐飄出,并在我的身后不緊不慢地一路跟著。我向前,它也向前。我站住,它也站住。我回頭,它并不回頭,只在虛空中現出似笑非笑的一張臉來。那是阿桑的臉,蒼白的、紙一樣一戳就破的臉。

    而遠遠地,正有一個嬰兒的哭聲,從某個炊煙裊裊的庭院里傳來。那哭聲如此地有力,飽滿,有著勃勃的生機,能喚醒沉睡的大地,并讓整個家族的人,歡快地聚攏過去。

    我于是繞開小小的墳墓,加快腳步,朝著快樂的哭聲跑去。

    大片大片的云朵,正在我的身后,燃燒著整個天空。

    02

    秋天,連根娘是這個村莊里最為閑散的人。

    在我們小孩子都要被攆去摟樹葉的時候,她卻有閑情逸致,繞著村莊無所事事地游走。她會盯著一片悠然下落的樹葉,仰頭看上許久,直到樹葉飛得累了,啪嗒一聲,落入長滿荒草的溝渠。人們都在爭分奪秒地點種麥子,晾曬糧食,無人會關心一個傻子做些什么。她游蕩到哪兒,見過什么,又想些什么,跟眼前的事情相比,不過是一片終將化為淤泥的落葉罷了。

    誰也不知道連根娘從哪兒來。村里人只記得某一年的秋天,她蜷縮在連根家門口的柴火堆里,怯生生地注視著正要出門鋤地的連根爹。連根爹那時已經三十多了,還是一個光棍。他將連根娘帶回家,給她吃的喝的,并跟她接連生下連根兄妹。完成了傳宗接代任務的連根娘,自此便不再被連根爹嚴密看管,她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蕩,像一只螞蟻或者飛蟲。

    女人們見了她,會笑嘻嘻地看她一會,并逗引她:連根爹在家里打你不?

    她斜睨女人一眼,不說話,只籠著袖子,低頭繼續向前。她的腳下,正撲撲嗒嗒地踢著一片葉子。那葉子上滿是斑點,像她臉上的雀斑。

    男人們也會拿她打趣:嗨,傻子,你娘家在哪兒?

    這次連根娘反倒認真起來,努力地想了一會,搖搖頭說:不知道。

    小孩子也嘻嘻哈哈湊過來,朝她身上扔石子。她膽怯地抬起胳膊,抵擋著石子的襲擊。直到連根不知從哪里忽然蹦出來,將那群孩子趕走,并狠命地拽著她朝家里走。

    因為秋收,大地變得開闊起來。遠處的田地里,可以看見人們在晾曬著瓜干或者棉花。翻開的泥土里,散發著一股清甜的氣息。樹梢間看不見鳥雀飛翔,它們全都在人家地里,埋頭尋找吃食。人們也懶得轟趕它們,因為更多的糧食,等待運送回家。大地以它全部的熱力,在這個秋天,提供給人們豐收的喜悅。當然,也有因此帶來的忙碌與緊張。只有無邊下落的樹葉,能讓人們慢下腳步,在越吹越涼的風里,發一會呆。

    姐姐也會發呆,在摟樹葉的間隙,她喜歡舉起一片葉子,透過上面的縫隙,看向深藍的天空。那片葉子已經枯萎得只剩下褐色的脈管,像一個青筋暴突、風燭殘年的老人。村里的老人這個時候,也在使出最后的力氣,幫兒孫們干活。他們拄著拐杖顫顫悠悠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樣子,總讓人擔心。當然,除了他們的兒女,沒有多少人關注他們的生死,即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呢?不過是跟葉子一起埋入泥土里去。村莊里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年復一年地歷經著生與死。

    除了樹葉飄落在泥土里,發出的輕微的響聲,大地一片寂靜。我和姐姐背對著背坐在樹根上,姐姐看天,我看地。地上其實沒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兩只螞蟻在爭搶一粒玉米的碎屑。一只向北,一只向南。彼此較著勁,誰也不肯放棄,好像誰先放棄,丟的不是一塊玉米,而是一座城池。我覺得這跟村里男人女人們打架一樣有趣,為了人前的面皮好看,是沒什么道理可講的。我入了迷,絲毫沒有覺察到一個影子,正神秘地罩住我和兩只大戰的螞蟻。我以為那只是太陽西斜,將樹影挪移到我的腳下。就連抬頭看云朵的姐姐,也忘了周圍的一切,她甚至輕輕地哼起了歌,歌聲淡遠,縹緲,像一片樹葉懸掛在云端。就連那兩只螞蟻,也似乎被這歌聲打動,竟是放下玉米,各自走開去了。

    那影子移動起來,隨后是嘿嘿的笑聲,我和姐姐幾乎同時起身,并發出“啊”的一聲大叫。面前笑嘻嘻站著的,是不知從哪兒鉆出的連根娘。連根娘我當然是不怕的,我還敢像別的小孩子那樣趕她,唾她。于是我就白她一眼,以此表達對她的鄙夷。

    姐姐知道跟一個傻子沒什么好聊的,就扭頭訓斥我:別玩了,快裝樹葉去。我慢騰騰起身,又白一眼連根娘,拿起尼龍袋子跳下了溝。

    但連根娘沒有離開,她還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去,笑看著我們。姐姐背對著她,看不見她臉上的笑。我卻因此生了氣,于是氣呼呼地裝著樹葉,試圖用這樣的方式,讓連根娘意識到自己是多余的,最好遠遠地走開,不要讓我再看到她。

    可是,連根娘不僅沒有離去,反而走下溝來。坡有些陡,她一屁股滑倒在樹葉堆里,坐出一個坑來。

    她爬起來,怯怯地看我一眼,而后朝我的袋子伸過手來。

    我這才知道連根娘原來是想給我幫忙,但我還是厭惡她,不想讓她靠近。我還看見她的頭發里,有幾只虱子正嘰里咕嚕地滾落下來。于是我沖她喊:走開!

    她這次聽懂了,費力地爬上溝沿,背對著我們,慢慢地走開去。她的毛衣上掛滿了樹葉,樹葉隨著她的走動,一晃一晃的,好像它們依然活在熱烈的夏天。

    我和姐姐誰也沒有注意,連根娘是背著村莊的方向離開的。也或許,姐姐注意到了,只是,相比起摟樹葉回家燒火做飯來說,一個傻子去往哪里,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村莊里的落葉快要落光了,連根娘也沒有回來。連根爹不再有耐心問人,他照例早出晚歸地干活,可是連根再路上攔住他,追問娘怎么還沒有回來,他就當場嘶吼:你娘死了!快滾回家去!

    女人們聽了都唏噓:雖然是傻子,好歹也給他們老鄭家生了兩個孩子不是?

    男人們則滿不在乎:嗐,女人么,還不是跟樹上的葉子一樣,秋天落了舊的,明年一開春,又有新的出來。

    女人們立刻發出連根爹一樣的嘶吼:快滾回家去吧,別在這里丟人現眼!

    男人們終于不吭聲了,背著手,沿著被秋風吹得越來越空曠的大道,一步一步踱回家去。

    黃昏正在臨近。陽光將最后的光線,落在枝頭一片孤獨了很久的樹葉上。于是它的周身,便散發出奇異的光澤,好像它將一生的氣力,都在那一刻釋放出來。那是生命的光環,迷人的,炫目的,斑斕的,婆娑動人的。

    而后,一陣大風吹來,那片葉子終于脫離一生賴以存活的枝干,向著無盡的天空飛舞。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一直到最后,變成一個小小的點,徹底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03

    父母在田地里,彎成了一張弓,不停地挖著草。

    玉米已經沒過人的大腿,于是那把鋤頭便像是滿蓄著力量,隨時準備射向深藍天空的利箭。我總懷疑泥土是聚寶盆,上面可以生生不息地孕育莊稼和野草。在肥沃的土地上,野草和莊稼像在進行一場生命的爭奪戰,你擁我擠,瘋狂蔓延。馬蜂菜,莧菜,灰灰菜,是野草中的螞蟻,以數量龐大占據田間地頭,多少鋤頭都鋤不干凈。好在它們是牛羊豬們的最愛,就是人也喜歡吃馬蜂菜餃子,喝莧菜糊豆粥,嚼灰灰菜窩窩頭,所以它們也還算有用,人在鋤地的時候,并不會因為它們搶占了莊稼的肥料,而心生怨恨。但是像牛筋草之類的頑固狗皮膏藥,人就會除之而后快了。牛筋草的根基極其牢固,即便在沒有營養的沙土路上,它們也能牢牢地將根基朝地下扎去,什么都不能阻礙它們無窮的力量。若想徹底拔掉它們,單用手需要耗費很大力氣,它們長得五短身材,怕是你拽著草莖,一屁股累倒在地上,也損傷不了它們絲毫。所以必須用鋤頭朝地下深挖狠刨,才能斬草除根。

    我不喜歡這些外表堅硬的野草,我在拔灰灰菜的間隙,更愿意摘下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借著風的方向,將它們吹出去。蒲公英會跟著風,飛得很遠很遠,一直到我不能想象的遠方,我想那一定是世界的盡頭。我甚至希望自己也變成一朵蒲公英,帶著小小的希望的種子,飛往理想的夢幻之地。有那樣一個瞬間,我還羨慕村里即將出嫁的燕麥,她能很快借助結婚走出小小的村莊,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盡管她的后半生或許永遠走不出新的村莊。可是我,還要一年一年地在村莊里待下去,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離開我從未愛過的村莊。我當然做不成鳥兒,那么就做一株蒲公英吧,只要有風,就能飛上天空,注視這片貧瘠的大地,一直飛,一直飛,總有那么一片沃土,花兒遍地,樹木茂密,溪水淙淙,于是我便停下腳步,落地生根。

    我這樣想著,恰好看到燕麥背著糞箕從我家地頭上經過,她的身后跟著一只土黃色的老狗,那是他們家的大黃。見到我,她蹲下身去,將一束散落在地的野雞冠花拾起來,又拔下一根狗尾草,一圈一圈地扎好,而后微笑著遞給我:知道這叫什么花嗎?

    我撓撓頭,看父親已經拐進了下一條壟溝去挖草,便小聲道:我知道,這叫野雞冠花。

    她笑起來:那是它的小名,就像你的小名叫二妮子一樣。

    我覺得好玩,便問她:那它的大名叫什么?

    昆侖草,好聽嗎?她歪著腦袋笑問我。

    我沒有回她,我被她馬尾上的幾朵玻璃海棠吸引了去。她看出來了,便抬手摘下其中的一朵,插在我的耳畔。我害羞起來,低下頭去。她則溫柔地摸摸我的腦袋,而后起身,背起糞箕,遠遠地跟母親打一聲招呼,又扭頭喚一聲“大黃”,便沿著田間小路,前往自家的田地。

    我很想追上燕麥,讓她帶著我,去采摘和昆侖草一樣有著好聽名字的野花。我還想跟她去果園里挖草,在大樹下乘涼,到河邊去捉魚。如果她不喜歡我跟著,那我就變成他們家的那條大黃狗,癟著肚子,拖拉著腿,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我什么也不說,就只跟著她,穿過樹林,經過瓜田,趟過河水,最后走到南坡的高地上去,站在那里,深情地俯視整個村莊。

    我不止一次注意過,燕麥在高高的坡上,像一株柔弱的樹苗,站在風里注視著我們的村莊。有時,她也會背轉過身去,朝著遠方眺望。我猜那里是她即將前往的地方。遠方有什么呢,除了大片大片的田地,或者蜿蜒曲折的河流,我再想象不出更多的情景。而想到燕麥通過嫁人,就能夠抵達神秘遼闊的遠方,我就恨自己長得太慢。我真希望一夜睡醒,就跟燕麥一樣,有著秀美的身材,明亮的額頭,閃爍的雙眸。我要跟著她去遠方看一看,就像一枚蒼耳,在秋天落到人的身上,并跟著他走遍蒼茫的田野。

    可是,這所有的想象,都被眼前的事情打斷。母親將地里挖出的馬蜂菜、莧菜和灰灰菜,一股腦兒全抱出來,裝入尼龍袋子里,而后朝我一丟,不耐煩地訓道:你這一上午,到底干了點啥?就在這里采花看螞蟻了,還不趕緊背上回家喂雞去!

    我瞥一眼已經快要看不見身影的燕麥,背起袋子就溜。走了幾步,又返回身,趁母親不注意,縮身撿起地上的那束野雞冠花,就飛快地跑回家去。

    我牢牢地記下了那束花的名字,它叫昆侖草,是一種會開花的野草,或許是順著風,從一個叫昆侖的地方吹來的草籽,來到我們的村莊,就落地生根,并有了新的名字。就像,即將遠嫁的燕麥,抵達另外一個遙遠又陌生的村莊,也會被人忘記名字,改叫其他的稱呼。

    燕麥出嫁的日子終于來了。那晚,人們熱鬧得好像過年,男女老少都涌到燕麥家幫忙。男人們幫著支宴席,桌子椅子擺滿庭院,瓦斯燈都掛到了樹上去。女人們則喜氣洋洋地進進出出,幫著燕麥整理出嫁前的行李。除了兩床棉被,燕麥幾乎沒有嫁妝。就那兩床有鴛鴦戲水的大紅色棉被,還是燕麥自己一針一線做下的。于是燕麥就像被這個家潑出去的水,收拾了舊衣衫,卷了鋪蓋卷,被女人們胡亂打扮一下,便扶上借來的拖拉機,擠在后車廂的小馬扎上,突突突地離開了家。

    我和幾個小孩子追著拖拉機跑,誰也沒有我跑得快,好像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了翼翅。我嗅到了燕麥身上好聞的雪花膏味,那香味在暗夜里飄出很遠,就像燕麥的歌聲。我飛快地跑啊跑,我覺得我很快就要抓住燕麥火紅色的新衣了,那是燕麥穿過的最漂亮的衣服。夜晚的風有些涼,燕麥在那團火紅里緊縮著身體。我多么想像夢里一樣,牽著她的手,將掌心里的溫度傳遞給她。我想我一定要抓住燕麥,阻擋她前往那個遙遠陌生、即將老死在那里的村莊。我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重,風呼呼地在耳邊響著,好像我已飛離了地面。我將所有的孩子都遠遠地落在后面。除了夜晚的風,我什么都聽不到了,包括啞掉的蟬鳴,斷續的蛐蛐的叫聲,草叢里蟲豸蠕動的聲音。我看見拖拉機上的女人們,都在指著我大笑,燕麥也在沖著我大喊。可是我什么也聽不到。我只想跑,奮力地跑,一直跑到可以抓住燕麥的手,帶她飛上漆黑的夜空。

    我最終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而拖拉機飛快地拐過大道,消失不見了,只留下突突突的響聲,隔著已經成熟的靜默的高粱,在夜晚的村莊里久久回蕩。

    那束我在日間采摘下的蒲公英,等不及我追趕上遠嫁他鄉的燕麥,就已經枯萎掉了。

    我像一株根莖發達的野草,匍匐在大地上。我閉上眼睛,聽見大地的深處,正有千萬株蒲公英在瘋狂地向上生長,怒放,成熟,而后匯聚成一朵巨大的降落傘,帶著我飛上夜空。

    我在浩渺的夜空中,又聽見空靈的歌聲,流淌過整個的大地。

    那是燕麥的歌聲。

    04

    冬天,老人們常常覺得自己多余。

    大部分時間,一家人都集聚在房間內,剝玉米,編條貨,打牌,說閑言碎語,或者烤著一塊又一塊的炭,聽著評書打發漫長無邊的時日。老人們礙手礙腳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什么也做不了,聽著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聲,自己也覺得心煩,不吉利,便知趣地回到陰冷的小黑屋里,躲在兩層棉被底下,瑟瑟縮縮地回憶那些陳年舊事。也只有誰家的媳婦來串門了,禮節性地給長輩問個好,他們才堆上一臉的笑,哎哎地應著來人的問話,又任其打量一下自己蠟黃的臉,死人一樣的氣色。

    每年風雪大起來的臘月,村里總有一兩個老人熬不住寒冬。即便以一種給兒女裝面子的好強硬撐著,也還是沒有熬過去。在殺豬宰羊過大年的歡慶聲中,那一兩個老人的兒女們,便一臉羞愧地找人商量置辦喪事。于是天一陰下來,女人們烤著爐火,看著粉皮在鐵箅子上滋滋啦啦地蓬松著,總要嘆一口氣,說,不知今年又趕上誰家辦事。

    這一年的臘月,母親說了兩三次,張家奶奶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張家奶奶是母親從赤腳醫生轉行學習接生時的師傅。按照輩分,我要叫她老奶奶,因為有這層關系,逢年過節時,母親都要帶上我去給張家奶奶磕頭拜壽。她似乎永遠都不會老,總是穿一身喜慶的紅,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師椅上,接受我和母親的拜賀。因為輩分大,又接生了村里大部分孩子,所以他們家總是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每年去磕頭,地上的蒲團都好像薄了一層。又因天冷陰濕,蒲團跪下去,便總是潮乎乎的。我因此抗拒,不想去。雖然張家奶奶總有幾顆大白兔奶糖給我留著,可我還是怕她僅存的那幾顆牙,它們站在她笑嘻嘻的嘴巴邊上,漏著颼颼的風,那風是外面的雪天里吹過來的,又冷又涼,還有陰森森的鬼氣。

    村里倒是有一棵槐樹,比任何活在世上的人都要年老。人們路過的時候,總是懷著懼怕和敬畏,誰家出了不吉利的事,或者趕上倒霉年月,都要去祭拜一下,好像那棵槐樹能夠幫他們免災,或者是槐樹本身給他們帶來了煩惱,需要求它發發善心。人們對帶著幾顆稀疏牙齒一年年活下去的張家奶奶,也是這樣的敬畏和懼怕吧?怎么說呢,全村大部分孩子,甚至包括孩子的爹娘,都是經由她一雙枯朽的手來到這個世間的。盡管來到之后,有一半人在困頓中艱難地熬著,熬到墻頭坍塌了一半,還是沒有熬上好日子。還有那么幾個更倒霉的,半輩子連老婆都沒有娶上。可是,這又有什么呢?哪個村子里的人,不是一天天在風雪地里走著,也不知會不會走到一個有溫暖火爐的房間里去。可是,終歸還在走著,還在呼哧呼哧地喘著這世上僅存的半口氣。

    張家奶奶這一輩子,幫我們村里的女人們,墮掉了多少尚未出生的嬰兒呢,大約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那些大雪紛飛的夜晚,她顛著小腳,一個人走在路上,想著剛剛墮掉的那個胎兒,它已經有了人的小巧的模樣,卻尚未睜開眼睛,就被她無情地從子宮里刮掉,連一件衣服也沒有穿,便丟進坑里,并被冷硬的泥土覆蓋,繼而消失在大雪之中。張家奶奶在漆黑的夜晚走回家去的時候,一定有過懼怕吧?她殺掉了那么多的孩子,如果它們都活在這個世上,也已經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地前來給她拜壽了吧?

    或許,在我們的村莊里,也只有張家奶奶不懼怕前往另外一個世界,她掌管著全村人的生,也決定著尚未來到人間的嬰兒的死。她的臉上,永遠是一副生死不懼的表情,似乎她早就明白躺在棺材里,跟而今躺在床上一樣,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睡去。所以她才氣定神閑又略帶不屑地對跪著的子孫們說:一口命而已,有什么好擔心的?

    張家奶奶的這口命,在這個冬天,卻不是那么硬了。每個前去拜壽的人都這樣說。

    除夕那天,村子里燈火通明,一家一家較勁似的炸響著鞭炮。但在十二點的鐘聲尚未敲響之前,這樣的鞭炮聲不過是預熱罷了。孩子們在巷子里跑來跑去,男孩在大道上比賽誰的“竄天猴”躥得最高,女孩則比賽誰的“煙花棒”在夜晚最亮。“摔炮”也有趣,摔到對面墻上,便清脆地炸響。張家奶奶家位于村子的中央,于是她家的磚墻上,便滿是摔炮的痕跡。就連沿墻根的雪地里,也插滿燃放完后的“竄天猴”,一根一根,像香臺上的香,靜默無聲地瞪視著夜空。

    同齡的根柱放得最歡實,他膽子大,敢把鞭炮拿在手里,點燃捻子,還故意等那捻子快要燃完了,才得意洋洋地扔出去,并在炸響的那一刻,享受來自同伴的歡呼聲。他起初是專往雪地里扔的,后來不知怎么的,想要惡作劇,小響鞭一個緊挨著一個扔進人家的院子里,或者豬圈里,再或屋頂上。扔到興頭上,他兩個鞭炮同時扔進了右手邊的院子里,那里住著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根柱從娘肚子里拽出來的張家奶奶。

    鞭炮炸響之后,院子里緊跟著響起的,既不是張家奶奶罵人的大嗓門,也不是張家子孫的驚嚇聲,而是一聲響亮的哭聲。那哭聲在雪夜中格外凌亂,好像一掛亂了陣法的鞭炮,忽高忽低地在半空里炸響,一會悠長,一會急促,忙亂不休。我們起初都以為鞭炮落到了張家人的腦袋上,掛了花,心里為根柱一陣緊張。但隨后哭聲大了起來,而且沒有休止的意思,一群孩子便慌了神,紛紛收拾了炮仗跑回家去。根柱當然也亂了陣法,將手里的鞭炮朝雪窩里一扔,便踏著我們的腳印朝家狂奔。

    母親正圍著爐子燉菜,看見我氣喘吁吁回來,便張口訓斥:大過年的,跑這么慌干嗎?

    我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過了好大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娘,根柱……把……張家奶奶全家……炸得……哭起來了……哭個不停……

    你這孩子,大過年的,胡說八道什么?

    我有些委屈:他們全家……真的……哭起來了……不信你去聽聽……

    母親果真打開房門,側耳傾聽。可是她聽到的,卻是十二點的掛鐘一下一下地響了起來。繼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包圍了整個的天地。

    村莊在夜色中震顫了一下,而后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

    母親呆立在將整個世界包裹住的瑩白的雪里,一句話也沒有說。

    滿天炸響的煙花,照亮了她蒼白的臉,我看到一滴飽滿的淚,從她眼角倏然滑落。

    05

    在夜晚途經村邊墳墓的人,常常因為風吹草動,就嚇得飛奔起來。

    人在恐懼中,甚至會踩到一只臥在柴草邊的母雞,那只母雞便在漆黑中驚叫一聲,并用盡全身力氣,飛上對面的矮墻。棲息在樹干上的麻雀,也因此嚇出一身冷汗,在黑黢黢的樹葉間伸長了脖子,彼此驚恐地對視一眼。但鳥眼里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戰戰兢兢地重新臥回颯颯作響的樹葉間,側耳傾聽著人在巷子里奔跑時發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一直到鐵門哐當一聲關閉,門閂也被緊張地扣上,麻雀才在冷風里打個寒戰,怯怯地閉上眼睛。

    每年村子里都有死去的人,他們大多被埋在一片樹林里。因為年月長久,許多墳墓上便長滿了草,草的莖葉上落滿塵灰,還有蕪雜的灌木遮住陽光雨露,鳥雀隨便在上面拉下糞便,螞蟻更是從墳墓里鉆進鉆出,或許它們儲存的糧食,就隱藏在腐爛的尸骨里。至于花圈,風吹日曬,早就不見了蹤跡。以至于如果不是坐落在墳地里,有一些凸起的土堆,大約連親人也忘記了自己的祖輩埋在哪里。

    倒是爺爺每次趕著一群羊經過,看到一座座荒涼的小土堆,會悲傷地站住,茫然地看上一會。有時候,他還會蹲在路邊,隔著一條溝的距離,抽一袋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蒼老衰頹的臉,也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我總懷疑那一刻墳墓里死去的人們,會幽幽地飄出來,以同樣的姿勢,蹲在爺爺對面,跟他話一話春種秋收與瑣碎日常。爺爺知道自己在這個世間,已沒有太多的年限,過上幾年,他將同樣腐爛成泥,跟很多的老人們一起,屈身于這片無人再會想起的墳場。兒女們一場喪事辦完,便忘記了他們,依舊肆無忌憚地活著。他們想念這些平庸的子女,卻只能在夜間悄無聲息地離開墳墓,游蕩在村莊熟悉的大街小巷,并時不時做好將子女們嚇到魂飛魄散的準備。似乎也只有這樣的時刻,活在人間的子女,才會想起父輩的存在。

    爺爺早就規劃好了自己的墳墓。很多年前,奶奶還沒有去世的時候,他就背著手在村子周邊走了一個下午,而后為自己劃定一塊風水寶地。其實,除了公共的墳場,村里許多人會把死后的老人葬在自家地里。爺爺有三個兒子,自然田地也不靠在一起。他需要蹲在地頭,好好琢磨哪塊田地更為肥沃,并適宜在地下居住,讓他不至于死后日日被凄風苦雨困擾。最終,他看中了墳場附近的一角,那里遍爬著地瓜的秧蔓,是二嬸子家最下力氣施肥的優質良田。

    我的奶奶是個厲害女人,她有一雙瞪一下就能剜掉我們小孩子二斤肉的眼睛,和上下兩片翻飛起來可以割掉我們耳朵的尖刻嘴巴。她太精明了,所以剛過六十歲,還沒來得及享三個兒子的福呢,就死掉了。喪禮上,三個媳婦都哭得挺假,如果不是堂屋里那張遺像,在凌厲地、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嗩吶聲聲中的一切,她們在忙碌中,也許會和我們小孩子一樣,歡快地穿梭來往,并為了宴席上一大碗肥肉,而早早地候在了桌旁。奶奶雖然死了,卻照例以她母性的威嚴,暗中嚴苛地整頓著這個家族的秩序,所以她的牌位放在條幾上,除了爺爺拿抹布擦拭上面的灰塵,無人再敢去碰觸。當然,從未見過奶奶生前模樣的弟弟除外。他不識字,又專跟大人們作對,常常趁人不備,將牌位拿下來當飛機發動。即便爺爺操著笤帚到處追著他打,他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照例為非作歹。

    奶奶死去后,爺爺在人間的床榻上,又睡了十多年,才跟她合葬在一起。在死亡沒有到來之前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年月里,爺爺從未怠慢過奶奶的墳墓,他每天都早早起來,在黎明的微光中,打掃庭院一樣精心侍弄著那一小片田地。二嬸子是罵慣了人的,但唯獨在這件事上帶著懼怕,一口惡氣也不敢出。爺爺就是仗著死去奶奶的護佑,茍活在兒女的呵斥里。他已經老得一只腳跨進墳墓,卻依然在清明的時候,將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并帶上奶奶生前愛吃卻舍不得吃的餅干點心、桔子蘋果之類的食物,以及一壺熱酒和一些元寶,以不得違逆的威嚴,命令兒孫們去墳上祭奠。二嬸子出了名地愛貪人便宜,但是每年春種秋收,她都小心翼翼地繞開奶奶的墳墓,連一根草也不敢朝上面亂扔。而在奶奶生前,她是一個厲害到能上前抓挖奶奶面皮的女人。她可以在整個村子里潑婦一樣威風凜凜,卻半生都懼怕墳墓里的奶奶,好像奶奶會在某個夜里從墳墓里出來,將她或者兩個寶貝兒子帶走一樣。

    墳墓里有什么呢?村里的每個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像熟悉自家庭院一樣,熟悉墳墓的構造,不外乎就是一個深兩米左右,可以放下骨灰盒的土坑而已。在火化尚未開始之前,那土坑會更闊綽一些,能讓棺材放入其中。挖坑的男人們從未因為那是墳墓,而在干活的時候生出恐懼。他們甩開膀子,在陽光下一鋤頭一鋤頭地挖著,還說著家長里短的閑話。好像他們只是在挖一個栽樹的坑,或者放置芋頭的地窖。挖坑的間隙,他們還會抬頭看一會天上的云朵,那是他們唯一脫離世俗的片刻。他們什么都不想,只是凝神注視著云朵,徐徐從樹梢上穿過,而后便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繼續站在坑里,為一個剛剛死去的村人挖著墳墓。

    村人們熟悉墳墓,猶如自己的農田,卻從未停息過對于死去的村人的懼怕。爺爺活著的時候,二嬸子總是罵他“老不死的”,可是等到他真的死了,她卻再也沒有罵過一句。她懷著某種永遠無法消除的畏懼,繞開爺爺孤獨的墳墓。風將墳墓上殘留的花圈吹走,一直吹到誰家的蘋果園里。二嬸子將下巴拄在鋤頭把上,一言不發地看著皺縮的花圈紙,在風里撲簌簌地響著,又打著旋飛走。她一生頂天立地,刀槍不入,卻在那一刻生出了憂傷,直到一小片花圈紙,忽然間撲打在她肥碩的褲腿上,她才丟下鋤頭慌張地逃開。

    我知道那一刻,二嬸子有與走夜路的我一樣的驚恐。在這個世上,她終其一生,只怕村莊里死去的人,盡管她終其一生,再也不會與他們在人間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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