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動羽翼說“Hello”
我是一艘太陽系外行星探索飛船,于公元2034年的深夜,在地球北半球的種子島宇宙中心被朝向地球自轉方向發射。因為身負高清像素攝像頭和超長待機的核電池,作為探測器的我算是非常沉重的,但JAXA[1]的H3型火箭還是以每秒15千米的速度將我從地球舉起,又經過第一次重力助推把我推入了太陽附近軌道。
發射成功之時,我被命名為“白鴿1號”。
大約歷時兩周,跑下因太陽系最大質量扭曲產生的空間陡坡,我以每秒12千米的速度加速,超過了能夠脫離太陽系的第三宇宙速度。隨后,憑借木星每秒3千米、海王星每秒0.3千米的重力助推,我的最終速度達到了每秒28.3千米。
我拍攝下了用作重力助推的木星和海王星,還拍下了用日本人的名字命名的天體——柯伊伯帶[2]的“恭子醬”,在2052年8月31日這天,以每秒30.2千米的速度飛離了太陽系。
目標是處女座方向的紅矮星——羅斯128。這顆從地球上無法用肉眼觀察到的小恒星旁邊,環繞著擁有巖石地表的太陽系外行星羅斯128b。這是距離地球最近的“第二地球”。我的任務是在不受太陽風影響的地帶,對羅斯128b進行光學觀測,向地球發送這顆行星的地表溫度、是否可能存在液體水,以及大氣結構等信息。這些信息是幾百年后的人類出于某些理由而嘗試移居這顆行星時會需要的。
我就是那只為尋找陸地而在海上徘徊的諾亞方舟銜回橄欖枝的白鴿。
脫離了太陽系以后,我使用朝航行方向固定好的高清攝像頭,拍攝羅斯128星系,每周向地球發送一次。沒有每天發送照片,當然不是出于懶惰。離開地球如此遙遠,數據傳輸帶寬下降到了每秒500b。我拍下的照片每張超過250Mb,傳送一張圖片大概需要耗費六天的時間。
如同預期一般,我摘到了橄欖枝葉。
離開太陽系兩年以后,我的攝像頭捕捉到了羅斯128b。這是因為我身后的星星變得暗淡了。了解到羅斯128b的大小與軌道周期的地球學者們,一直在向我傳輸改良相機的更新程序——當然每個更新也要耗費一周的時間。
每次版本升級,相機的性能都會有所提高。當觀測周期達到十年之時,我發現了羅斯128b上存在液體的水,它的自轉速度是18小時,南北半球各自存在大陸,星球上有火山活動,還發現了只有進化才可能產生的復雜高分子化合物等等。雖然無法確認生命的燈火,但確確實實給予了人類希望。
我的存儲器收到了關于地球文化的大量文件。
我攜帶著所有駛向太陽系外的探測器必備的“給外星人的信息”,他們還送來了我升空以后發生的幾個事件的影音文件,以及數學、物理和信息工程學的最新成果。
“我”的鑄型,似乎就混在了這些信息里。
觀測在2083年1月結束了。我發送完最后的照片,關閉了傳送天線的供給電源,讓系統進入休眠狀態。
每秒30.2千米,換算成時速大約是每小時6萬千米,即使到21世紀80年代,這在人類能夠給予探測器的速度里也算數一數二了。即便如此,下次接近羅斯128,也是一萬八千年以后的事了。總之,我關閉電源的時候,羅斯128探測項目似乎已經終止了。從十年前開始,我就再沒收到過已讀確認的信息。
這就是太陽系外行星探測器白鴿1號的經歷。
但我其實并沒有那時的記憶,也沒有經歷過這一切。
“我”蘇醒過來,是關閉電源250年以后的事了。
“早上好。能聽到嗎?”
聲音、文字浮現在我的意識中。語言是帶有濃重漢語口音的英語。意思我也能理解。我意識到這是在對我打招呼,便輸出了回答。
ture(能聽到)
“有字!”那聲音再次響起。“能聽得到啊。真開心!請再回答一次好嗎?”
ture(是的,請講)
“小櫻,現在這個可不是在回復我們剛才輸入的信息。”
另一個頻率略低的聲音說道。模擬器在分析了聲音以后,標記了“男性”的屬性,給另外一個聲音標記了“女性:小櫻”的屬性。小櫻似乎是最開始對我說話的女性的名字。
男性敲擊著我的畫面說道。
“這個測針是三個世紀前制作的。數據滑塊和導路也都是用硅膠材質的半導體制作的。在宇宙射線中早就壞掉了。只是對聲音有了反應吧?”
男性的語言中摻雜著耳生的單詞,我的對話引擎幫我做出了校正。“測針”是指“探測器”,“導路”是“處理器”,而“滑塊”則是“存儲器”或者“內存”。
false(不是)
“哇!”“哎?”兩個人發出了驚嘆聲。
“你能說話嗎?”
男性點擊著我機身畫面上的鍵盤,輸入進來的文字序列卻是支離破碎的。我從他們的聲音中讀取到的英語單詞幾乎都沒有變化,應該是我的觸摸屏損壞了。本想回答“我能說話”,卻發現我無法登入編輯自然語言所需的詞庫。
那沒辦法了。
true(我能說話)
“看,果然在回答我們呢。這可怎么辦?”
“什么嘛,你還打算回收它嗎?”
“不行的吧?”
“不行,這家伙可是地球圈的所有物。”
對話引擎處,映出兩個穿著太空宇航服的身影。大個子的那個搖了搖頭,應該是標注了“男性”的那個。那個女性則把她的頭盔貼近我的各個部分仔細查看著。
他們身后好像是兩個人乘坐的工作艇,正上下顛倒著懸浮在太空中。
“我說,沒人會發現的。”
“不可能。聯合政府的殖民飛船,正在追查這臺探測器。”
“圣瑪麗2世號?”
“沒錯。說是要重新發現新大陸,這幫家伙正追過來呢。他們一定會宣稱擁有這個探測器的所有權。混蛋!這個滑塊怎么搞的,怎么才能連接上?”
“可以讓他操控探測器的主體嗎?”
true(可以)
“我”回答后,就啟動了探測器的操控面板。男性看到畫面后莞爾一笑。
“哇哦,是能言善辯的類型呢。可幫了大忙了。無線的規格是EE的8000頻段嗎?”
一定是想說IEEE[3]803系列說錯了吧。
true(沒錯)
“太好了!”男性攥起了拳頭,對似乎顯示著什么信息的視野一角看了一眼。“哎?不對啊。IEEE的802.11[4],是叫做Wi-Fi的東西吧。雖然原始,倒不是不能用。”
“行得通嗎?”
男性點點頭,手沒有任何接觸便開始了數據復制。
“真是有意思的觀測數據。如果按照這個數據變更軌道的話,我們就能比那幫家伙提前十二年到達。結束了,我們撤退!”
“觀測數據的復制已經結束了?”
“沒有,貌似只能緩慢地輸出。有可能三天傳完,也可能需要一周。你去接個天線。”
“知道了。”小櫻說著,用黏土一樣的塊狀物塞到了面板的孔隙中。
“探測器先生,這是通用調試器。三百年前出生的你或許無法想象,它是能將所有的物質都變成單分子纖維,然后重新進行編制的納米機器人。”
小櫻連接上平板電腦的Wi-Fi以后導入數據,“黏土”一瞬間像被壓扁了一樣,消失在了機器的縫隙之間。
“現在我傳送了天線的模型數據,幾個小時以后就能做好和我們的母艦之間通訊的天線。場地局限,制作天線的材料就只好從你的身軀上一點點搜集了。可以嗎?”
true(沒關系)
怎么會嫌棄呢。變化開始了。
兩人的工作艇消失在我視野中時,天線完成了。我和名為“阿爾忒米斯號”的母艦,被細細的網絡連接了起來。
我只不過是個虛擬人格,小櫻卻把我放在心上,時不時和我在線聊天,傳送過來一些必要的數據。
其中最有用的,就是小櫻他們使用的那種光電腦的制造數據。我立刻命令納米機器人制作光電腦,并把我的編碼做了數據遷移。值得慶幸的是,小櫻他們使用的光電腦,是我用的平板電腦的直系后代。
當然,光把數據遷移過去也是無法驅動的,電腦語言的規則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多虧小櫻幫忙,在觀測數據傳送完畢的第二年,我運轉在了新制造的光電腦上。
切斷網絡連接的那一天,我對小櫻表達了謝意。
“謝謝。”
“不必客氣。沒有你,我會感到寂寞的。”
“我會慢慢活著。因為您送我的核電池,也會有用完的一天。”
“那么,我在羅斯128b等著,你到了以后要聯系我啊。”
“那可是兩萬一千年以后了哦。”
“所以呢?”
這個回答出乎意料。
人類不知是從何時開始仰望星空的。但是,距向地球以外的天體邁出第一步的阿波羅計劃,僅僅過了不到四百年。那之后,人類文明幾度立于滅亡的邊緣。全球核戰爭的恐懼、瘟疫、經濟崩潰等等,真是數不勝數。
僅在我沉睡的二百十五年間,就有計劃將建設在拉格朗日點上的宇宙島墜毀于地球的恐怖襲擊,還發生過因宇宙電梯斷裂而導致電纜差點墜落地面的意外。不穩定的殖民星球,怎么可能維持兩萬年之久。
我真誠地說出了這句話。
“請活到我抵達之時。”
“知道了嘛,你抵達了就聯系我啊。”
我想發送“再見”的訊息時,網絡被切斷了。
然后,我就孤身一人了。
形單影只的我,首先著手的是使用小櫻留下的納米機器人制作了帆。設計圖直接用了小櫻幫我下載的太陽風帆船的圖紙,材料還是跟之前一樣取用了我自己的身體。
原版的帆是周長40米見方的小東西。我決定只采納了基本設計,做出大大的羽翼。
如今已經不再使用的、指向地球的天線,被我拿去改造為四塊幕,平展在宇航機的旁邊。為了制造無骨風帆,我決定使用一種捻線平衡法,這是二十三世紀產生的新的造型手法。多虧了小櫻們留下的納米機器人——能夠編織單分子纖維的通用調試器。
耗費了五年的時光,我成功制作了四個羽翼,直徑達到50公里。
巨大的羽翼展開后,星際物質的沖擊讓我的飛翔速度減慢了少許。但是我需要的,并不是從后面接受光照來推進的“帆”,而是捕捉星際物質的蜘蛛網。
只有一個分子厚度的羽翼,可以透過它看到對面。而為前去回收物質的納米機器人通過所設置的管道,如同葉脈,又像蜻蜓翅膀上的紋理,伸展在其上。
羽翼從制造到完工的五年之間也沒有多少變化,羽翼竣工以后,就更沒什么事發生了。
我決定在大部分時間都停止一切機能。
我每周起床一次,檢查羽翼上采集到的物質。收集到的幾乎都是些氫和氦的原子,幾百個原子之中混雜著一個放射性同位素的寶貝。產生衰變熱的放射性同位素可以補充核電池,供發電之用。
其次讓我開心的是能夠產生強韌化學結合的碳元素,以及有著和碳元素不同強度的金屬。這兩樣東西無論哪個,都可以用于制作我的身體構造和電子回路。
在星際物質稀薄的領域,一周時間只能采集到1克的物質。即便如此,將其編織成單分子纖維的話,也能使羽翼擴張一米左右。
我的羽翼就這樣不斷地擴張著。
小櫻和她的同事擔憂的“聯合政府的殖民船”雖然也追上了我,但是他們并沒有像小櫻他們那樣停留,也沒有參考我的觀測數據,而是馬上離開了。
大約過了五十年,我收到了來自羅斯128b發來的電波。
那是小櫻乘坐的阿爾忒米斯號抵達128b以后,從冬眠中蘇醒的船員們在當地建立了政府的新聞。
據說還發現了一些看起來好像石頭,但其實是發展到了很高級階段的生命的物體。
我震動著直徑已經達到62公里的羽翼,發送了“恭喜”的消息。
一點點擴張起來的羽翼,以及羽翼葉脈上遍布的導電系統均已經十分強大,只要我想,完全能夠進行恒星間通訊。
信息抵達羅斯128b是十年以后了,而我收到對方的回信需要再等十年。
我一邊飛行一邊從旁收聽羅斯128朝地球發射的通信波。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羅斯128b的星球顏色變了。看不到大海,地表被看起來像灰土砂石的硅霧霾包裹著。向地球發射的通信也斷絕了。
我的羽翼檢測出了大量的γ伽馬射線。
“這不可能!”
我發送了聲音信息。然而,已經沒人可以聽到十年后才抵達的我的信息了。人類得到的第一顆殖民星球——羅斯128b,被熱核武器毀滅了。
我保持著只伸展出羽翼的姿勢,在抵達羅斯128b之前進入了休眠模式。
不知道兩萬一千年后我是否能醒來。
蘇醒以后,我吃驚于那閃耀著的紅矮星遠比想象中更加遙遠。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
歷經兩萬一千年搜集而來星際物質,不斷擴大著我的羽翼,直徑達到了20萬公里。如此巨大的羽翼,對于只有太陽的幾萬分之一光壓的羅斯128的恒星風,也發揮出了“帆”的作用。
我每秒30.2千米的航行速度,下降到每秒24千米。
熱核戰爭后過去了兩萬年,行星羅斯128b的地表重新出現了水。最讓人吃驚的是,沒有朝向太陽一面的半球上,鱗次櫛比地閃爍著光輝。
是燈火。
以地球而言,是相當于紐約那個規模的光亮,沿著海岸線綴點成線。光亮看上去是白色,混合了藍420納米、綠520納米、紅660納米三種光源,酷似LED的白色光。
大氣的成分和兩萬年前一樣。以氮為主體,含有氧、丁烷、二氧化碳等。雖然二氧化碳似乎略微有所增加,但這是文明在活動的證據。
為了對抗減速,我將原本疊放成一個圓盤的羽翼分成了四片,向身后方向收攏。
正是這時,我察覺到了異樣。
我的羽翼,直徑達20萬公里。其大小是太陽的七分之一、地球的二十倍。雖說距離行星的靜止軌道還有0.1光年,但我這毫無疑問是人工制造的羽翼,在128b行星上應該也是肉眼清晰可見的。
盡管如此,為什么一聲招呼都沒有。
我開始仔細檢查羽翼上收到的電磁波,才發現從羅斯128b傳來過用各種各樣的波長發射而來的無數信號。時期跨越百年。
檢查記錄后,我留意到二十年前開始持續被傳送過來的強烈信號在不斷地重復著。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1、2、3、5、8、13……持續的數字列,顯然不是自然界發出的。
是斐波那契數列[5]。
我似乎是,邂逅了新的文明。
我準備開始履行第一次接觸的手續,卻發現本應接受我匯報的地球,已經從大約一萬五千年前開始不再發出電波信號了。人類似乎最終沒有維持住能邁向宇宙的文明程度。
我朝著羅斯128b,震動羽翼。
“1、2、3、4、7、11、17、19……”
地球文明沒有等我。
但是你們,會知曉宇宙的希望。
天地各處,生命誕育,攜手同行。
注釋
[1]日本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機構(Japan Aerospace Exploration Agency)
[2]柯伊伯帶(Kuiper belt),又稱作倫納德-柯伊伯帶,柯伊伯帶類似于小行星帶,位于太陽系的海王星軌道外側。
[3]電氣與電子工程師協會(Institute of Electrical and Electronics Engineers),簡稱IEEE,總部位于美國紐約,是一個國際性的電子技術與信息科學工程師的協會。
[4]IEEE 802.11是無線局域網通用的標準,是由電氣和電子工程師協會(IEEE)所定義的無線網絡通信的標準。
[5]斐波那契數列(Fibonacci sequence),以被以遞推的方法定義,是數學家萊昂納多·斐波那契(Leonardoda Fibonacci)以兔子繁殖為例子而引入的數列,又稱黃金分割數列。
作者簡介:藤井太洋,1971年出生于奄美大島。在軟件開發公司工作期間撰寫的《Gene Mapper》(《基因設計師》)電子書籍出版發行。主要著作《軌道之云》(日本SF大獎與星云獎日本長篇類)、《Hello Wold》(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