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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1年第2期|房偉:鳳凰于飛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2期 | 房偉  2021年02月09日07:00

    忙完年底的會,劉建國一下子放松了。

    開車回家,轉過某校門,他看到一群背著古琴的學生,突然想起,許久沒去古琴學習班了。古琴班每周末都有活動。建國讀書時就愛古琴,常跟著摻和。那種悠然散淡的氛圍,讓他想起母校,一所北方重點大學——麓城大學,以及他的導師,費有漁教授。

    費教授專治唐宋詩文,在北方學術界尤負盛名。他跳槽到南方,在海邊筑廬,有美人相伴,自得其樂。這位美人,不僅顏值高,且財富驚人,還對費教授言聽計從。人生最快樂的事,也許不是事業的成功,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自己。費教授也算得其所哉。

    汽車空調暖風直沖牙花子,有一股不期而遇的酸痛。建國煩躁地掰下空調出風扇葉,車掛掉下來。那是串廉價菩提子,老婆鄒玲玲說是在大寶相寺求的。菩提子下擺還拴上她的玉照。建國找了一塊風濕止疼膏,將老婆照片背面朝里粘上,好似給她來了個背銬。

    建國到家時,鄒玲玲還沒下班。她在中學當語文老師,平時也忙。建國坐在陽臺躺椅上,渾身困乏。人不能比,還是活在當下。他永遠不可能活成費教授。如果在古代,導師也是得道大儒,逍遙神仙。如果他和費教授穿越回唐代,費教授一定住在竹林邊,飲酒作詩,仰天長嘯,他肯定是書童或秘書,忙著趕寫費教授的公文。天啊,為什么,在夢里他也成不了才子,還是個埋頭苦寫材料的猥瑣男……

    劉建國第一次見到費教授,是在麓城大學的講座。時隔多年,他還依稀記得,講座的題目是“唐詩中的寂寞”。那是一個大階梯教室,早早地被仰慕費教授的學生占據,很多女學生暗戀費教授。他白面長身,眉眼細長,溫和內斂,一米八三的個頭,搭配休閑唐裝。他的聲音也好聽,磁性的男低音,不疾不徐。

    見到費教授后,劉建國認識到,學問也要賣相,才子更需皮囊,像他這種土肥圓身材,大餅子臉,即使滿腹經綸,上了“百家講壇”也不可能成為“明星教授”?!安抛印本鸵M教授這樣的,才能讓人肅然起敬。

    “寂寞是一種境界,生而為人,我們脫離母體,努力驅趕寂寞,但很多情感熱烈的人,對寂寞認識更深刻。所以李白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之句。”費教授從李白講到王維、孟浩然,聲調不高,但總能說到人的心里,將所有聽眾拉入悠遠恬淡的意境,體會寂寞的味道。

    陣陣激烈掌聲后,講座散去,建國和費教授交流心得。他覺得中國古琴最能表現古典詩歌的寂寞意境。費教授也喜歡古琴,倆人談得頗投契。費教授說,寂寞的好詩,配上寂寞的古琴,還要有空寂之境。深秋紅葉,遠山古剎,搭配詩與琴,方為最高境界。他特意舉“海內名士”張祜的詩為例:“寂寞空門支道林,滿堂詩板舊知音。秋風吹葉古廊下,一半繩床燈影深?!睆堨镆彩墙▏矚g的詩人。

    講座時節正是深秋。費有漁教授的月白唐裝,散發著一股好聞的松香氣息。他攥著本《唐詩選注》,目光閃爍,爬過教室貼著斑駁彩色壁紙的高大斜窗,投向遠處。下午軟黃溫吞的陽光,從窗中滲透過來,將費教授的臉涂滿奇異的、五顏六色的光點,猶如溺水的人,沉入水底的剎那,從水底仰望水面,見到的生命最后的光華。

    不知為何,建國覺得張祜那首詩,有些枯澀死氣。然而,建國還是深深地被費教授吸引,毫不猶豫地投考費教授的研究生。他居然考上了,且頗得導師欣賞。讀研期間,他喜歡過同門師妹吳莉。那是一個可愛的江南女孩。新生報到那天,建國幫吳莉登記。他話本不多,那天卻變成了話癆,幫人家拿行李,還主動幫她送到宿舍。他向吳莉介紹了很多情況。吳莉本科就讀江南大學,第一次到北方,看什么都新鮮。她也向他打聽了不少事,大多與費教授有關。從宿舍出來,劉建國竟鬼使神差地問吳莉,有沒有男朋友。吳莉笑得很燦爛,讓人頗多玩味,是一種略帶憐憫與冷漠的復雜表情。建國尷尬極了。為了不讓師兄難堪,吳莉還是對他說,沒有男友,這世上我欣賞的男人不多。

    建國從與吳莉的第一次談話,就悲哀地斷定,自己和她之間絕不可能。建國不能忘懷,吳師妹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似乎說著無盡心事。可惜師妹的心事,不想和他說,只想和導師說。費教授很早在學界成名,但他從未成為學校中層以上的領導,倒時不時傳出一些不知真假的緋聞?!胺柑一ā钡哪袑W者,在領導眼中不可信任,是威脅學校聲譽的家伙。

    費教授這個“多情犯”,不是他追求女性,而是女性對他展開“圍捕”。一個學識淵博又風度翩翩的才子教授,總能在中國女性眼中激發出很多想像。費教授沒孩子,夫人是學校后勤處的陳副處長,也是費教授的同學。相傳,這位長相平平的女領導,靠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才逼退眾多競爭者。陳副處長對費教授家教很嚴,然而,這依然不能阻擋“飛蛾撲火”般的女學生。可憐的費教授,對女性的殷勤,總躲躲閃閃,就連他的有關“寂寞”的學術研究,也被認為是“對個人情感生活的不滿足”,被仰慕他的女學生不斷八卦著。

    吳莉也是“撲火的飛蛾”。費教授的選修課“唐詩選讀”,吳莉每次都坐第一排。她直勾勾地盯著費老師,雙頰紅潤,好像玉樹臨風的費教授,就是一本大頁裝訂,適合反復閱讀、摩挲品鑒的線裝古書。費教授有個紫砂杯,常泡上古樹普洱。上課前,吳莉早早地將滾燙的開水打來。水壺放在腳邊,費教授呷幾口茶,她就悄悄摸上去,給茶杯續水。吳莉嫻熟麻利,行動悄無聲息。茶水霧氣蒸騰,費教授面無表情,吳莉靠得很近,蒸騰的水汽背后,一定是吳莉深情的目光。即使離得較遠,建國依然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蘭花香氣。費教授最喜歡這種香氣。吳莉倒水時,長發的發梢和飄舞的裙擺,有意無意拂過費教授的衣服,費教授尷尬地僵坐,嘴角抽搐。建國將手伸進褲兜,將寫了一個晚上、用瀟灑的硬筆行書抄寫的情書,緊緊攥著,直到攥成一團廢紙。吳莉喜歡古文,為了取悅她,建國寫給她的情書,是用繁體字寫的。他能感到,繁體字早已化繁為簡,漸漸模糊不清,仿佛是煤核,在他的手心,熊熊燃燒……

    這是八年前的舊事了。吳莉博士畢業后,在南方某大學任教,已是小有名氣的副教授。她本是無錫人,也是回故鄉發展,至今仍然單身。建國成了南方C市政協辦公室主任。畢業后,倆人聯系不多。吳莉給建國打電話,請他去無錫玩,建國沒答應。他早被那一杯杯熱茶燙成重傷,至今未愈。如果不是經濟條件不好,吳莉又拒絕了他的追求,他也想過繼續鉆研學術,跟著費教授讀博士,畢業后在高校任教,而不是在機關當個朝九晚五的公務員。然而,建國碩士畢業不久,費教授也出了狀況,被迫離開了麓城大學。

    白云,藍天,孤零零的廟,山門不大,有個高大僧人坐于青石之上,條幾上擺著一張仲尼式桐木古琴??床磺迕佳?,只模糊看見鮮紅袈裟飄動,聽到悠揚琴聲飄蕩而出,似是《有所思》。廟內傳來“嗡嗡”鐘聲,相應和著。廟門外有兩口蓄水防火的大鐵缸,水面被震顫得發抖,蕩漾起一圈圈漣漪,水面濃綠與暗紫交織的葉片,搖曳著白色的蓮,驚慌失措……

    建國在夢中驚醒,腦門汗津津的。夢中那個人影,很像費有漁教授。他躡手躡腳地下床,去客廳倒了杯檸檬水,坐在黑暗中,小口地飲著。喝完水,正想再上床,突然發現手機屏幕亮了,好在他調成振動,就見一條微信蹦出,竟是吳莉的。建國猶豫了一下,打開微信:師母病故,請假吧,咱們一起去看看。

    建國停了停,回了微信:節哀,我會去的。吳莉又發回復:有空也見見同學,大家都挺忙,別散了同學情誼。建國把手機丟進提包,關了機,氣哼哼地回臥室。他啥時和吳副教授有“情誼”?他連“備胎”都算不上。

    第二天是周末,鄒玲玲不上班,哼著小曲做好了早飯。建國慢吞吞地和鄒玲玲說了情況,希望去看望導師。鄒玲玲聽說吳莉也去,就不同意,讓他在家輔導孩子功課。費老師老年喪妻,建國勸說鄒玲玲,我們當學生不能太冷血。你那師母是富婆,鄒玲玲冷笑著說,留下多少財產?吳莉又有機會了吧?

    建國臉漲得通紅,訥訥地說,師妹和導師不是那樣的人……

    讀書時拿你墊背,鄒玲玲毫不退讓地說,導師咋不娶吳莉?還不是看上了富婆的錢?富婆升天,還不知是不是他們的算計。你巴巴地跑去,十有八九又讓人當成防彈掩體……

    別說了!劉建國丟下筷子。導師那邊不露面,也不好意思。他遲疑地給費教授發了微信,先是沉痛哀悼,接著試探表達了看望之意。他的意思是,如果導師推辭,就借故不去。費教授不愿麻煩別人,多半會拒絕建國過來。他很快收到費教授的回復:“謝謝建國,我已心亂如麻,力不從心,你的幾位同學后天就到,盼君來H市一聚。”

    只能去一趟了。建國向鄒玲玲展示導師的微信。這次老婆倒通情達理,沒阻攔,不過有些疑惑地說,費導師真是玻璃心,不就是二婚嘛,感情那么深厚?這年頭,還真稀罕……

    鄒玲玲最看不得老年人離異再娶。她父親是教育局退休的副局長,母親是中學音樂教師。老兩口如膠似漆。每周末,老兩口都精心打扮,手拉手去舞廳跳交誼舞。倆人還每晚互相給對方洗腳。天有不測風云,岳母突發心梗,駕鶴西去。兩個月后,岳父就認識了小區最風騷的老太,一個寡居多年的前幼兒園舞蹈教師。倆人很快同居,走路挎著膀子,躲在花叢后面接吻。建國見過那老太,穿著黑絲襪,吊帶裙,有股連公貓都會被熏倒的香水味。

    建國無所謂,這事對鄒玲玲的打擊太大了。情深意長呢?幾十年的洗腳水,抵不上一個風騷老太的香水?那段時間,鄒玲玲睡著覺,突然哭醒,將身邊的建國掐得青一塊紫一塊。建國把燈打開,老婆仰著僵尸般青黃的臉,喃喃地說,哪天我死了,你是不是扭頭就找吳莉?

    建國拍著她說,放心,你肯定走在我后面。

    這么肯定?鄒玲玲不相信。

    每晚這么折騰,我肯定在一年內被你掐死。到時你也找個帥哥,我肯定為你默默祈福。

    你咋這么好?鄒玲玲“哇”地哭出聲,抱著劉建國,鼻涕眼淚都蹭在了他的睡衣上。建國哄著老婆,不禁為她的智商和情商感到擔憂。

    有啥辦法,生活還要繼續,不是每個人都能活成費有漁教授。

    H市在祖國最南端,深冬季節,很多北方人來這里避寒,但在建國看來,還是太潮濕。建國下了飛機,直接打車趕往費教授的住處。再婚后,費教授和做園林生意的妻子,住在市郊環境幽靜的富人區。小區植物繁茂葳蕤,都是“喜樂木”園藝集團培育的,價值不菲。費教授住在一棟四層白色小樓,典型中西結合建筑。導師的再婚典禮就在這里舉行。外面的拱門回廊、休閑吊椅、希臘神話浮雕柱、宗教色彩的德克薩斯皮革鑲邊大窗,還有線條簡潔明朗的藍色風化磚屋頂結構,都非常西化。院子草坪開闊,有一個大游泳池。說心里話,建國從未體驗過,在如此高大上的私人豪宅泳池里泡上一泡,是什么感覺。建國覺得自己就是“土包子”。進到里面,則全然是中式仿明清風格的紅木家具,雕花鏤空鑲邊松木大床,還有那間“超大”的琴房,干凈、素雅,全是日式榻榻米,各種文玩古董、古書茗茶,擺放在鑲嵌在背景墻的隔斷上,香爐和檀香,都是上好貨色,更不要說中央臺子上的那把古琴,通體黝黑透亮、古樸深厚。

    典禮那天,很多同學去給導師祝賀。那年費教授五十多歲,企業家陳明瑛比他小五六歲,長得落落大方,見到教授的這班學生,頻頻點頭示意。同學們喝著新師母酒窖保存的年份拉菲,都非常盡興。費教授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好像婚禮是別人的事。他穿著筆挺的高檔燕尾服,看著挺紳士,但建國他們還是習慣穿唐裝或漢服的費教授。仔細看去,費教授施了淡淡的妝,臉色有些蒼白。他一晚上也不怎么講話,推脫不舒服,拒絕給大家彈奏古琴助興。吳莉沒接到邀請,突兀地出現在婚禮現場。她沒攪局,只是把自己灌得大醉。建國把她背回住的酒店,她摟著建國嚎啕大哭。建國也沒安慰她。

    新師母資本雄厚,非前任師母可比。前任師母就是那位麓城大學后勤處副處長。趕上學校上馬了一家五星級酒店,陳副處長自告奮勇,變身為大酒店總經理。她和費教授結婚多年,沒要小孩,工作忙碌,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酒店。費教授和吳莉傳出緋聞,也沒啥真憑實據。陳總到文學院大鬧一番,就離了婚。建國隱約聽說,陳總其實早就和下屬一個“小白臉”不清不楚。費教授的緋聞,正好給了她一個借口。離婚時,她也還仁義,給費教授分了部分錢,房子也留給了他。費教授是要臉面的人,正趕上H大學到麓城挖人,就遞交了辭職信。

    建國搞不懂的是,費教授沒有和吳莉走到一起。按理說,他倆情意相投,彼此欣賞。費教授調入H大學,很快認識了一位離異富婆,喜樂木集團的陳總,據說身家十億。她在一次H市圖書館公益講座上,認識了費教授。倆人相談甚歡,很快定情結婚。上任師母有點窮人乍富的炫耀,還有些風塵應酬的老鴇的八面玲瓏。現任師母是大企業家,舉止氣度非凡。喜樂木在行業內很有名氣,也不止經營園林,房地產、餐飲、娛樂等產業都有涉及,公司旗下五星級酒店就有七八家。費教授天生有“富婆緣”。吳莉也是野心勃勃,她發展得非常好,但再優秀也是文化界的。兩個文化人湊一起,未必就幸福。但是,新師母和費教授在一起,還是太客氣,倆人的婚禮,像不常走動的親戚聚餐,有些生分,距離感太強。建國又一想,二婚不就是這樣唄,大家搭伙過日子,互相照應。

    出租車出了機場,跑了大半個小時,經過H市南麓,轉過小山,進入了一片別墅區。建國被搞得頭昏眼花,都說這邊天氣熱,老婆給他準備了短袖,他在機場換上,此時到了山里,又有些潮冷涼意,不禁打了幾個噴嚏。別墅群位置非常好,前山后海,公路修得棒。小區設備先進,綠化高檔,噴泉、廣場、居民游樂區,看起來像歐美富人區,從不停巡邏的保安來看,安保這塊也不錯。建國下了車,使勁拽了拽衣服下擺,沒由來地有些緊張。雖說他也是政協辦公室主任,富豪高官見過不少,但骨子里還是一個窮人。

    他報了費有漁的名字,登記勘驗后,才進了別墅區。他轉來轉去,口干舌燥,正在躊躇,就看到那棟四層白色別墅,有個大致印象,加快腳步跑過去。別墅門前,他赫然發現,一個拖著拉桿箱的女人,使勁按著門鈴。再仔細看去,不是吳莉又是誰呢。

    建國又好氣又好笑。吳莉挎著一個漂亮小包,穿著一件性感時尚的藍色長裙,足蹬紅色高跟鞋,南方雖說沒有嚴冬,但潮冷總是有的。建國看到吳莉涂著口紅的嘴唇不斷哆嗦,心想,吳莉是來吊唁死人,還是打上門示威?

    吳莉發現了建國,夸張地搖著手,激動之中,還有點得意。萬貫家財也不一定能笑到最后,關鍵還要身體好。吳莉副教授,自從到大學教書,每天晚上都去操場跑圈,每周還要去健身房一次,相當勵志。她生生耗過兩任師母,也算“苦盡甘來”。

    該叫你小師妹,還是小師母?建國淡淡地說。你這人還那么討厭!吳莉白了建國一眼,臉上有著些紅暈。建國咧咧嘴,卻沒笑出來。

    倆人繼續按門鈴,別墅前草坪很大,建國遠遠看著,一個中年婦女慢慢走來,開了條門縫。吳莉搶著說,是費教授的學生,聽說師母去世,過來吊唁。那女人自稱是保姆,遲疑著說,費教授此時在飛云寺,直接去找吧。不了解底細,不好貿然讓你們進來。吳莉眉毛擰起來了,要給費教授打電話,氣咻咻地說,什么保姆,一點禮數都不懂,客人吊唁,像防賊似的。

    建國按住她的手,說,你還不是這里的主人,也不是費夫人,低調點吧。吳莉剛想反駁,屋內又沖出幾個男女,披麻戴孝,面色不善。他們沖著建國和吳莉嚷,讓他們滾蛋,母親不需要他們吊唁,找費有漁那個老騙子,就到飛云寺。

    建國大致了解,這幾人肯定是師母和前夫生的孩子。師母去世,萬貫家財如何劃分,想來是棘手的事。此時他們的出現,肯定讓這群人非常警惕。建國扯著吳莉,離開別墅區,又打車去飛云寺。沿著海岸線走半個小時,就是一座小禪宗寺院——飛云寺。寺院不大,雖偏僻但香火旺盛。寺院清凈雅致,費教授和新師母都是飛云寺居士。費教授中意寺院環境,喜歡在海邊彈古琴,師母為他在飛云寺買了間小禪室,閑來在此和文友相會,喝茶,吟詩,彈琴,靜修。

    下午日頭西斜,鐘聲嗚咽,寺院前蒼松翠柏,地上一塵不染,輔道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順著知客僧的手指,他們看到寺院后墻。穿過后墻小門,就是海邊,有一塊青色巖石,一個寬袍大袖的男人,端坐巨石之上。青石上另有木幾,安放一把漆黑伏羲式古琴。男人手指滑動,忽急忽緩,此時海水漲潮,海浪拍打巖石,“啪啪”作響,海風呼喚,吹得沿岸紅樹與金絲柳瑟瑟發抖,也吹動著男人的月白色漢服,仿佛藏著無數亂飛的禽鳥。古琴多中低音,在這大自然眾生合唱的聲響中,好似怒濤中的一葉扁舟,時高時低,時隱時現?;秀敝g,建國好似回到魏晉時代,他們都變成那些飲酒高歌、彈奏廣陵絕學的狂士。

    導師的古琴境界,又上了一個層次。建國和吳莉恭敬地立在巨石旁,待費教授一曲終了,發出長長嘆息,這才上前問安。費教授轉過臉,建國看清楚,幾年未見,導師面部肌肉松弛,額頭皺紋深了,頭發稀疏,斑斑點點的銀發,頗顯頹唐枯寂,全然不是在麓城大學時那般云淡風輕的樣子。費教授看到他們,目光流露出欣喜和感激,但他沒有詢問他們如何來,如何安頓,而是開口解說剛才演奏的曲目。曲子是《流水》,廣為人知,但費教授彈來,似乎不同。導師說,他原以為古琴只可描述空寂內心,幽靜玄想,但古琴也可大開大合,《流水》看似平淡,卻既有涓涓細流,又有大江大河,激烈狂放,流水不腐,不舍晝夜……

    建國不禁心酸,吳莉也表情復雜。明年導師就要退休,但回望人生,竟狼藉如此。中年被拋棄,晚年遭逢喪偶,身邊無一子半女,唯有禪寺古琴相伴,說枯寂等死有些過分,但后半生的悲愴,似乎又可預見。若是三婚,誰能預測是否將來比二婚還要凄涼?

    建國又叫了滴滴打車,吳莉扶著費教授上了出租車。費教授一路都在講話,絮絮叨叨,倆人也聽不明白。費教授慎言而嚴謹,他們從未聽他講過如此多的話。到了別墅區,天色漸黑,點點星光,浮現在這片富人區域,一片連著一片,有的在山上,有的在山腳,仿佛海面漂浮的漁船,發出閃光信號,遙遠而不真實,又是如此充滿誘惑。

    費教授在鐵門前立住,抖抖地掏出鑰匙,轉了幾圈,打不開。他奇怪地皺眉,尷尬地按著門鈴。一會兒,腳步聲響,中午建國見過的幾個掛孝男女,涌了過來,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一個滿臉冷漠的胖子,將大行李箱丟在費教授腳下,上面還有把古琴。他說,別墅是婚前財產,我媽立了遺囑,沒你這騙子啥事。我們換了鎖,你拿上東西,還有那張破琴,趕緊滾蛋!

    吳莉氣憤地指著胖子說,費教授是師母合法的丈夫,你們怎能如此對待他?

    你是什么人?胖子打量著吳莉,語氣依然強硬,你問他,我媽怎么死的?

    導師結婚慶典那天,建國喝多了酒,大著膽子對費教授說,老師是不是為錢,才娶了個富婆。說完,建國后悔了,這樣對導師講話不禮貌,再說這是導師私生活,他無權干涉。費教授臉色淡然,那天他也喝了紅酒。他拍了拍建國的肩膀,說,吳莉崇拜他,但他們不是一類人,年齡也差太多。陳明瑛不一樣,她經商多年,對社會和人性有很深認識。她喜歡佛學與古代詩文。他倆談得來……

    吳莉算什么?建國看著醉倒在身邊,把污物吐在衣服上的吳莉,緩緩地說。

    費教授說,吳莉很好,但他們不合適。

    我們合適嗎?建國有些咄咄逼人,酒涌上臉,全是血紅,陡然地抖動。他這才明白,他其實對導師有很深的怨念。

    費教授終于露出被冒犯的慍怒神色。他轉過身,放下酒杯,獨自坐到回廊空椅。豪宅內是喧鬧人群,仿佛和他沒有任何關系。盛夏星空,空氣舒爽,繁星點點,費教授突然伸出雙手,優雅纖長的手指,在虛空幻夜一張一翕,上下起伏,左右滑動,美麗如玉蘭花瓣綻放,又如一群跳躍在湖面的魚,銀子般的背影,沾滿月光,如此可望不可及。建國擦凈吳莉嘴邊的污物。吳莉捉住他的手,閉著眼,露出滿足的微笑。酒醉的人,有時也是幸福的,最起碼在夢中還能得到想要的。建國喝了一大口紅酒,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胸前……

    建國冷靜下來,扯開和胖子理論的吳莉,帶著費教授離開。當務之急是搞清楚狀況。費教授發著呆,被倆人擺布著。看來導師真是老了。他們打車離開別墅區,在市里找了家酒店安頓。導師神情恍惚委頓,建國摸了摸他的頭,燙得嚇人,看來是吹海風著了涼,發高燒。離H市不遠的G大學徐師兄,是費教授的第一個博士,也趕過來,還有其他幾個外地同學。大家聚在酒店大堂咖啡吧,小聲議論著。這些同門,都是吳莉召集來的。

    這些年,大家各忙各的,小師妹,你和導師交往最多。徐師兄胖胖的,戴著寬邊黑眼鏡,現在是G大的文學院長,也是當地學界名流。大家看向吳莉,建國也想知道咋回事。畢業八年,建國側面打聽過,陳明瑛師母,有一子和一女。師母情感道路坎坷,早年離異,帶著兩個孩子,打拚出偌大家業。導師再婚時,兩個孩子已參加工作,對他還客氣,人前人后,總稱他“費教授”。師母也這樣稱呼他。師母喜歡帶著費教授參加各種宴會。她很滿意費教授文化名人的身份,每到酒宴就讓“費教授”彈古琴助興。導師說得平淡,建國卻不舒服,好像費教授不是師母的老公,而是一個被豢養的“豪門清客”。

    師母也信佛,據說和費教授結婚,也是在飛云寺求簽后,才最后下的決心。她拿下一個大單,或忙碌一段后,就和導師去飛云寺小住。倆人共同禮佛談禪,聽琴看海,也是和諧美滿。只不過,這樣的時間太少,師母更多是在公司大樓加班,平時也很少回到那棟豪華別墅。好在導師也不在意,他過慣了孤寂的生活……

    師母到底怎么死的?大家等著吳莉回話,她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語。吳莉最終說,師母是病死的。師母五十多歲,身體也不錯,怎么突然死了?大家再問,吳莉就說不曉得了,要親自問費教授才能明白。

    大家見她口風緊,也不好逼問,氣氛挺尷尬。事到如今,只有先幫導師重新安頓,慢慢地把這些事理清頭緒。徐師兄喝著咖啡,慢條斯理地說,費教授和師母的感情,不像你們說的。他爆了一個大料。去年導師找他,詢問能否調動到徐師兄所在的大學。師兄挺奇怪,H大學屬于211序列,各方面和他在的大學差不多,費教授和師母都在H市,為何要分開呢。費教授也沒說出所以然,看樣子有難言之隱。費教授年齡大,沒有“長江學者”、“萬人計劃”這樣的學術頭銜,想換學校也不容易,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導師弄成這樣,大家心情都不好??僧厴I多年,費門弟子也難得一聚。建國決定,在H市多住兩天,一是幫導師解決問題,二是和大家聚聚。建國給鄒玲玲打了電話。她很不高興,可聽到費教授的情況,也表示同情,讓建國抓緊時間處理,關鍵是別和吳莉黏在一起。建國說,哪有那心情!吳莉是奔導師來的。吳莉對費教授不錯,但建國看著,明顯熱度在下降。人上了年紀,理性認知和自控力都會減弱,導師常年浸潤在藝術世界,凡塵俗世,他懶得管,也不屑處理,有個女強人也可依賴,久而久之,處理事務能力越來越差,也在情理之中。

    事情并不簡單。吳莉借照顧導師的名義,公然和導師住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建國去敲費教授的房門,赫然發現吳莉從里面出來。她頭發蓬松,穿著睡衣,顯然剛洗完澡。建國瞠目結舌,吳莉卻如無其事地說,這么多年,你不是不曉得。建國躲開吳莉,進到里屋,導師還在熟睡。他臉色安詳,還透出些汗漬。建國對吳莉說,吃完早飯,我們到徐師兄房間,商量下面該怎么辦。

    酒店自助餐廳,建國見到了徐師兄,忍不住把這件事說了。徐師兄嘆了口氣,說,建國,你對吳莉的感情,我略微了解。昨天有件事沒說,導師詢問我調動工作,起因是去我們學校演講。他說是散心,卻帶著吳莉,這期間,他們一直住在一起。建國說,導師也要你把吳莉調去?徐師兄說,那倒沒有……麓城大學期間,吳莉與導師的關系,進展到哪一步,建國一直回避了解。但吳莉瘋狂地要得到導師,這毋庸置疑,至于導師的態度,他就不得而知了。

    吃罷早飯,吳莉找到建國和徐師兄,說導師讓去看房子。建國沒好氣地說,啥房子,都讓人家轟出來了。吳莉笑著說,導師還有房呢。H大引進費教授,按照協議,分了套復式房,一百八十平方米。H市經濟發達,房子地處繁華地段,原是H大學專家樓,估計三萬多一平米。如今師母去世,也是收回房子的時機了。徐師兄推說導師要看護,讓建國和吳莉去接收房子。費教授沒吃早點,他跟著師母信佛,成了在家居士,要吃全素。平時他吃飛云寺齋飯,就是住在別墅,也是寺院弄好了送來。如今讓他吃酒店自助餐,他推說不肯,讓徐師兄頗頭痛,這“高雅”全需供養,也是費錢的事。吳莉的心情好了不少,表情也輕松。建國問她,明天殯儀館開追悼會,要不要陪導師過去,畢竟夫妻一場。吳莉鼻子哼了幾聲,說,這女人根本不愛費老師,但凡顧及夫妻情分,就不該將別墅給兒女。就是給兒女,也應分出一半錢。建國忍不住說,那是婚前財產,費教授和師母又沒有親生孩子,師母這么做,無可厚非。

    富華苑靠H大學東校區很近。學校的這套房,當年非常便宜,但費教授沒啥積蓄,賣了麓城大學的房,才湊了全款。他在這里短短住過不到一年。吳莉快步跑到一個單元,費了半天勁,打開房門,沒有預想的塵土飛揚,倒從里面鉆出個老頭,把吳莉嚇得不輕。老頭只說這是租的房,讓他們趕緊出去。吳莉沒好氣地說,陳明瑛真是生意人,身家好幾億,費老師的一套復式房,她也租出去吃利息,黑心資本家!

    建國問了聯系人,是個叫陳小豐的男人。吳莉撇撇嘴,說,陳小豐就是陳明瑛和前夫生的兒子,估計就是昨天那個胖子。吳莉趕緊和陳小豐聯系,但他堅決不把房子交還導師。吳莉說,這套房子是學校分給費教授的,你們沒理由霸占。陳小豐很囂張,說,有本事告吧,婚前老騙子也沒做財產公示,這房只能算婚后共同財產,他害死我媽,我讓老騙子流落街頭……建國讓吳莉把電話扣了,擔心地說,陳氏家族想讓費教授凈身出戶,我們先回去,從長計議吧。

    大家非常沮喪。導師不能總住在酒店。建國問費教授,有沒有存款,先拿出來,大家幫他租房子。費教授搖頭,說,工資卡平時都放在家里,陳明瑛替他保管。他平時用錢,都是向陳明瑛要,他懶得管錢。你真糊涂!吳莉有些崩潰,歇斯底里地喊,有沒有腦子?什么錢都讓她管,你簡直是沒用的蠢貨!

    費教授呆住了,臉上現出委屈的表情。他搖晃著,臉上也泛出病態潮紅。那一瞬間,建國覺得,那個氣質高雅的導師,似乎被吳莉的罵聲徹底擊倒了。建國扶住他,誰知他仰頭軟了下去,眼睛也閉上了。大家慌了,趕緊把導師送到醫院。醫生說,導師發著高燒,氣急攻心,才會昏倒。醫生給費教授開了留院觀察,吳莉也跟著,哭哭啼啼,全然沒有上去幫忙,還是一個原麓城大學留校的師姐,幫費老師換了衣服。

    事情越來越嚴重,大家不能總耽擱著。徐師兄年齡最大,離H市最近,他自告奮勇,和建國、吳莉留下來處理問題,并在微信師門群向大家通報。為了讓導師有暫時棲身處,建國提議捐款,先給導師租住處。同學們有的家庭條件好,捐了一萬,有的捐了兩千元。費教授桃李滿天下,師門微信群有四十多個碩士生和博士生,捐了不少錢。吳莉要管那些錢,徐師兄沒同意,他以大師兄名義,到公證處成立了一個救助基金,吳莉和建國都算監事。建國在群里粗略地將事情講了,同學們很氣憤。也太狠了吧!好歹夫妻一場,要把費老師往絕境上逼呀。還是徐師兄沉穩,他聯系了一個有名的律師,專門做民事案,幫費教授討還公道。

    眾人散去,各自回家。建國向單位請假,多留幾天。好在單位年底工作忙完了,建國平時很少請事假,領導爽快地批準了。導師病得下不來床,他就在身邊端屎端尿,晚上睡在走廊簡易行軍床上,幾天下來,人瘦了一圈。徐師兄不解地說,你添啥亂?我是沒辦法,你留下當燈泡,看著師妹和導師在一起?建國苦笑著說,導師無兒無女,吳莉現在又不大管,費導就太慘啦。徐師兄想了想,也只能認同。吳莉自從曉得了費教授的底細,房子和存款都不在他手上,對費教授大不如前,開始還端茶倒水,如今只轉一圈就走,主要時間去H大學圖書館,查詢一些罕見的古籍資料,說是不能耽誤申報明年的國家項目。

    建國詢問師兄律師介入的情況。陳家的人雖無恥,也不能說吃定了費教授。房子有房產證,上面是費教授的名字,即便婚后財產,也不能讓陳小豐獨占。陳教授結婚后,工資卡就讓陳明瑛拿著。八年下來,怎么也有兩三百萬,就是轉賬,銀行也有記錄。

    你低估了師母,徐師兄苦笑著說,費老師的工資卡沒有轉賬記錄,每月十號發工資,師母都讓人專門將這筆錢從ATM機提走,沒有轉賬記錄。至于房產,雖然房產證寫著費老師名字,但如今房子和證都不在費老師那里,即便官司打贏,執行也困難……

    這么多年,師母處心積慮地算計費教授?建國難以相信。

    臨近春節,H市人民醫院的病房,比較冷清。除了重癥病人,一般病人,親屬都接回去過年。建國這幾天睡在走廊的折疊床上,有點感冒。費教授醒來后,高燒退了,不大說話,只盯著天花板發愣。H大學文學院領導也來看過,安排一個男研究生,幫著建國陪床。這是個福建男孩,黑黑瘦瘦,是費教授帶的碩士二年級學生。建國對小師弟不錯,中午請他出去吃了頓大餐。建國問他,師母和費教授的感情怎樣?

    福建男孩滿臉羨慕地說,師母為了費教授,給H大學捐了不少錢,校慶綠化植物,也是師母捐的。每年中秋,師母都召集費教授的弟子吃家宴。師母舉止賢淑,全沒有商人市儈氣。費教授給大家彈古琴,師母望著他,滿滿都是愛意,我們這些后輩小子,羨慕死了……

    師母怎么死的?建國問道。

    生病死的,福建男孩說著,眼圈紅了,她搶救時就在人民醫院。她的身體不太好,高血壓,心臟病,最后檢查出早期肝癌。費教授一直帶她求醫問藥,飛云寺有個從外地來的掛單和尚,廣智大師,擅長中醫調理養生,H市很多富人,都找他看病。師母調理了一段時間,效果不錯,但不知為何,突然就不行了,拉到人民醫院,器官衰竭了,不久撒手去了……

    陳家的人來鬧過?建國又問。

    可不是嘛,福建男孩說,他們非說師母是費教授害死的,還找了公安尸檢,說費教授貪圖師母財產。費教授志趣高潔,怎么會搞偷雞摸狗的事?

    建國了解了情況,也對陳小豐的心態有所把握了??蓪M老師趕盡殺絕,到底是師母的意思,還是陳小豐的想法?如果是后者,還好解決,如果是前者,那就令人玩味了。師母為何這么恨費教授?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的出軌?

    師母的葬禮,在西郊殯儀館舉行。那天早上,導師精神出奇地好,病房已沒有其他病友,他讓建國搬來古琴。那張古琴,通體漆黑,古樸素雅,多年來陪伴導師。建國仔細打量,才發現琴角刻有四個篆字“空空如也”。臨近年關,病房沒什么聲響,只有零星爆竹聲,溜進來搗亂。走廊擦得如古鏡般光滑透亮,反射出一道長長的、急救車拖過的黑色涎跡。昨晚,一個肺癌患者沒搶救過來,悄無聲息地走掉了。走廊盡頭,兩個年輕女護士打著瞌睡,藍色圓珠筆戳在詢問臺紅色記事本上。一張張整齊干凈的病床,分列在費教授兩邊,仿佛演奏會前兩排認真的聽眾。建國和福建男孩,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上午天氣依然陰沉,從走廊到病室都亮著昏暗的燈。曲子是《高山流水》,建國看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白氣,纏繞在琴弦之上,似嘆息,似流水,全無欣喜溫潤感,卻隱隱有悲戚嗚咽之意。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琴聲,盤旋在病房的白熾燈下,散作星星點點的飛蠅狀,最終消逝得一無所有……

    晚上,徐師兄回來,面色沉重。調解失敗,陳小豐和他的妹妹不僅請了律師,而且派人在H大中文系教室外墻刷滿標語,說費教授騙財騙色,害死陳明瑛,企圖霸占陳家產業。他們是要讓費教授光溜溜地滾出H市。陳明瑛是市人大代表、工商聯副主席,費教授是無黨派人士,在市政府擔任參事。市政協和工商聯聯合出面,向陳小豐做工作,但他就是不松口。

    建國幾次捏著拳頭,眼圈紅了。費教授沒有后代,回麓城大學不可能,他的老家山東,也沒什么親戚,真有偌大世界無容身之處之感。

    還有容身之處。徐師兄想了想說。

    飛云寺,師兄說,那里有師母買下的一間禪室,導師告訴我,師母臨走前,特意立了遺囑,將這小房間留給他。導師當時以為,師母不過看他常在此修行彈琴,怕他換了地方不習慣,今天看來,這似乎也是布局。她想讓費教授用余生來懺悔?

    要不要和吳莉商量?建國猶豫著說。

    有必要嗎?徐師兄說,有些事,還是別太看清楚了。

    建國開玩笑說,大學教授都這么高深?我們這些俗人,真聽不懂。徐師兄拉著建國走出病房,看看人民醫院對面燈火輝煌的帝豪大酒店。吳莉在那里開了房間。建國讓她趕緊回去,她不肯走。徐師兄說,你以為吳莉這幾年發展得那么好,是因為她有能力?她的路都是導師鋪的。她的學術能力,我看比較差,人品就不好過多議論了。

    建國不禁想為吳莉申辯。徐師兄笑著說,建國,你人不錯,我才提個醒。吳莉不肯走,也許舍不得導師,也許舍不得那家業。她總想什么都拿最好的。陳明瑛的東西,那么好拿?一個女書生,斗得過女商人?她死了,人和東西也不會留給吳莉。

    徐師兄說,導師抱怨,師母在家里霸道,他這教授就是幌子,惹得不高興,要在房門外罰站。師母商業學校畢業,出身于潮汕漁民家庭,一串串家鄉土語罵人話,北方人全然不懂。徐師兄又講,得知患了癌癥,陳明瑛和子女商量過多次,將導師趕出豪宅,貪墨他的工資和福利房,將他趕出H市,這里肯定有專業人提供建議。

    最毒莫過婦人心。建國打了一個寒戰,不知為何,冒出這么一句。

    費教授的病漸好,建國和徐師兄商量,將他安置到飛云寺。調解不成,只能對簿公堂。H大學領導、市政協相關部門,對費教授都比較同情,十年工資估計不好辦,但要回H大安置房可能性很大,當然少不了糾纏。建國在H市已待了一周,再不回家,估計鄒玲玲要帶著孩子殺過來了。他要趕緊結束這邊的事,返回自己凡塵俗世的生活。

    飛云寺后,就是流動的海,岸上的紅樹與金絲柳很美,值得在此終老。

    劉建國在微信里,簡約地向鄒玲玲描述了費教授最后的歸宿地。

    他早上過來,陪著導師,待到夕陽西下才離去。搬到飛云寺,費教授氣色好多了,齋飯吃得也習慣,但話卻不肯講,有事就寫在紙條上。建國原以為生病傷了喉嚨,要給費教授醫治,他只搖頭拒絕。導師也申請提前退休,校方看到這個狀態,也就答應了,反正一個不能登臺講話的教授,再留下去,也沒啥意思。

    和尚們對導師還算客氣。導師將退休金拿出大部分捐給寺里。費教授夫婦是飛云寺的大香客,經常布施,住持慧元大和尚不好說什么。居士舍身,自古就有傳統,飛云寺本就有屬于費居士的禪室,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只可惜,慧元想讓費居士這個前H大學著名教授,不定期在寺里辦佛學講堂的念頭,也只能作罷。徐師兄也來過,許了不少布施,住持倒和他頗談得來。徐師兄說,老師暫時失意,過段時間,想必能開個古琴課,為飛云寺聚集不少香火。吳莉每天也來看看,幫導師清洗衣物,打掃禪室衛生。費教授不與她講話。吳莉對建國訴苦,喜歡一個人難道有錯嗎?建國說,沒錯,但要懂得放手。喜歡不一定要有結果。

    導師練琴愈發刻苦,除了寺院早課和暮課,大部分時間都在練琴。建國與和尚們聊天,說起與導師熟識的掛單和尚。和尚們聽聞此人,都宣一聲佛號,不再答話。建國愈發好奇,與一個青年和尚明心交涉,慢慢套出些話。明心對廣智頗有不屑。據他說,此人佛理稀松,祈福、誦經、講經、寫符、求藥,沒有不要錢的。他給人治病,無非拔罐、針灸那套中醫療法。說是發大宏愿,回本寺給觀音大士塑金身,但見他走走停停,都是豪車,出出進進,都是名表新款手機,也不知是真是假。住持倒與他相談甚歡。陳明瑛出事后,廣智也不見了蹤影。

    廣智師如何醫治師母?建國又問。

    明心欲言又止,建國向他保證,絕不外傳,并答應給他兩方上好圖章,他這才嘆口氣說,告訴你無妨,反正你快走了,不是本地人。明心講,廣智賣相不錯,方面大耳,胖墩墩的,很多富豪和官員都信他。他會的東西不少,除了傳統中醫,太極拳、五禽戲,都能耍幾下。陳明瑛找到廣智時,已患肝癌,廣智給她拔罐子,還讓她嘗試斷食“辟谷”療法。

    辟谷屬于道藏養生術,和尚也能搞這些?建國頗為懷疑。

    就在這間禪室,陳居士熬過最后一個晚上,明心瞅瞅里面,心有余悸地說。

    建國來了興致,說,你是和尚,也怕往生?給我講講當日情形。

    明心說,那晚上突然起了大風。天黑得惡,風從海上來,吹倒寺院幾棵老柳樹,精舍屋檐下銅鈴響成一片。海浪聲變成巨人咆哮,漫天的雨就來了?;墼獛岁P好大殿門窗,保證長明祈愿燈不要熄滅。但寺院電纜還是弄斷了些,寺院漆黑一片,全靠蠟燭的點點微光。

    明心說,陳居士幾次辟谷,身體虛弱,由于連續拔罐,背部灼傷,患處發黑流膿,連續低燒。起先她和費居士都信廣智,但費居士不肯辟谷,說他沒病,不用斷食。只是對于陳居士相信廣智,他也不阻攔。陳居士很固執,在病中脾氣更暴躁。她不去市里住院,只在寺里休息。費居士由著她的性子。那晚上,陳居士肚子痛,在禪室罵了許久。

    罵費教授?建國問。明心想了想,又說,罵了很長時間,不曉得罵誰。晚上風雨大作,大家都忙,他也是無心看到那一幕。住持見陳居士病得厲害,讓費居士趕緊送醫院,費居士不答應,說風雨太大,路上怕意外,也攔著沒讓陳家的人來。

    師母就死了嗎?建國說。

    沒死,就是繼續罵,嘰里咕嚕,上氣不接下氣,那些方言我聽不懂,總之不是什么好話。風雨太大,陳居士罵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她被兒子接走,就死在了人民醫院。

    費教授陪伴在師母身邊?建國又說。

    沒有,明心若有所思地回憶,那晚費居士聽著陳居士歇斯底里的咒罵,在客廳靜靜地彈琴,他還打電話,打了很長時間電話,不知打給誰,一邊打,一邊流淚。

    徐師兄認為,明心的“黑材料”不可信。他說明心是上一任住持,普光大和尚的俗家法兄弟的兒子,就是普光的親侄子。他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被普光塞到飛云寺。普光師心臟病發作,突然圓寂,明心的地位尷尬了。新住持慧元師想趕他走,又礙于香火情,只將他從管辦齋、接待的知客位置調開,成了普通和尚。明心到處亂說,八成是想打擊住持的威信。

    建國不想管飛云寺這些爛事,他只想了解,導師是否與師母爆發了激烈爭吵?原因是什么?是為了吳莉?導師是否耽誤了師母的病情?他是成心的嗎?建國不敢再想下去,徐師兄也不相信,他說,如果人性如此黑暗,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他們都相信,導師是無辜的、清白的,導師不過是一個迂腐而浪漫的書生。

    那天因時間晚了,建國也住在飛云寺客房。他睡不著,耳邊是時遠時近的海浪聲,他模糊聽到,似乎有個老女人的哭嚎和詈罵之聲,順著房梁在久久地盤旋著。他的汗毛似乎都要豎起來了,那是師母在地獄里的呼喊嗎?

    春節臨近,機票不好買,建國只買到火車票,吳莉也買了和建國同一趟車的票,在南京站轉車。建國不想和她糾纏,但她執意讓建國陪她。臨走前,建國和吳莉趕到飛云寺,見導師最后一面,誰知撲了個空。導師沒參加早課。寺院后海邊的青石,也沒見蹤跡。明心跑來,遞給建國兩包東西,說,費居士說不見了,這是給你們的禮物,回去看吧,留個紀念。

    他連我也不見?吳莉流著淚,幾乎嘶吼著說。

    明心說,費居士說,他先在寺院修行一段時間,再決定是否剃發,但塵世間的事,他無心力再參與,望你們各自珍重。

    建國與吳莉離開了飛云寺。路上,看到H市繁茂的風情,建國想起,來了十多天,還沒在這個著名旅游城市轉轉。再見了,導師;再見了,夢幻般的豪宅,神奇的大海,雅致的飛云寺。建國閉上眼,熟悉的人間煙火氣息,似乎也再次回來,神經質的老婆,再婚的岳父,補課的兒子,無聊的公事和無聊的同事……這些東西,像嗡嗡飛舞的蒼蠅,又曖昧地貼了過來。

    他們趕到火車站,時間剛好。春節的車站,充滿歡樂氛圍,人聲嘈雜而熱烈。車站外,有著一棵棵掛滿裝飾的禮品松,看看牌子,都是“喜樂木”集團捐的。候車大廳到處拉著大大小小的彩燈。塑料的,玻璃的,有的纏在假樹上,有的布置在大廳吊頂,一閃一閃,漂亮極了。車站的人,臉上都洋溢著莫名的幸福光暈。他們大部分都是往家趕的人。甜蜜的家,溫暖的家。那一刻,建國似乎真相信,每個人都應擁有屬于自己的家。站臺上,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含著淚,揮手向一個女人告別。列車員驀然肅立,仿佛在默默地為什么哀悼……

    吳莉眼皮腫著,建國問她,今后打算怎么辦。吳莉說,父母一直在逼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建國催促吳莉,各自打開布包,看看導師送給他們什么。布包是粗棉布織的,上面繡著“飛云”兩個字,是飛云寺文創產品。建國打開給自己的包,一大一小兩幅書法作品。大的那幅寫著一首詩,是六尺宣紙,墨跡有些陰陰的,題款是“有漁居士贈弟子建國留念”,詩是陶淵明《擬古》的幾句:“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毙〉哪欠浅6?,是扇面材質,只有一行字:“對不起,無生即無滅。”

    吳莉的包有些不同。也有一張小扇面,一行字:“沒關系,有去就有來?!背酥猓€有精美錫制印盒的兩方古印章。依照建國不太高明的古物鑒賞眼光,那是昌化凍地的大紅袍雞血印章,雕工精美,據雕刻者落款,應是乾隆晚期作品,兩枚印章,一個雕盤龍,一個雕游鳳,一雌一雄,章地篆字,一為“同”,一為“心”。印盒也有小便箋,上寫秀麗鋼筆字:“愛徒吳莉大婚之禮”。

    這兩枚印章,少說能值幾十萬。建國想,這大概是導師最后值錢的東西吧。吳莉愣住,仿佛被強烈的電流擊中,渾身發顫,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建國拍了拍她,內心五味雜陳。他清晰地看到吳莉頭頂的一縷白發,如此觸目驚心。他這才突然想起,他們都不年輕了,殘忍的時間,改變了一切。也許,愛是一種缺失性匱乏體驗。愛一個得不到的人,就像心里扎著一根木刺,開始是新鮮的,不期而遇的血淋淋的痛。痛的高潮過后,這刺也化成了永恒的、保鮮的鹽。

    列車開動,車廂安靜了,廣播里放著一首舒緩古琴曲,是《鳳凰于飛》。建國想起,導師在母校開設“古琴鑒賞”課。他離開麓城大學前,特意上了費教授最后一節古琴課。費教授講授古琴,必沐浴更衣,身著寬袍大袖漢服,一張古樸的琴,一個小銅爐,裊裊檀香從爐中升起,野馬般奔騰的塵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天的曲目,建國依稀記得,也是《鳳凰于飛》。這是琴簫合奏曲,吳莉自然擔當洞簫的角色?!傍P凰于飛,翙翙其羽”,那時的吳莉還是清純可愛的女學生模樣。她長發飄飄,身材曼妙,眼中似有無數熱情。她站在導師身后,恰能看到導師那雙干凈細長的手。那雙手在琴弦上,緩緩跳動著,如兩團白色的火。

    火車飛快奔馳,如雨中悲鳴的鐵馬。高鐵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逝去的風景,建國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極目之處,所有鐵軌兩旁的綠色植物,都逃離了大地的束縛,哭泣著,逆著火車方向,瘋狂奔跑,而陰云幻化為兩只碧青色大鳥,盤旋著,在地平線歡暢地叫著,緩緩上升,似乎要遮蔽太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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