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為什么要讀曹文軒?
《曹文軒短篇小說金卷典藏版》(十卷),曹文軒著,新世紀出版社2021年1月第一版,432.00元
真正的文學審美不是單一的感官體驗,而是融知、情、意于一爐的復合性精神活動。以此為標準,能夠讓文學得以“永恒”的,就不僅僅是表層的故事、情節,更是內在的意涵、題旨。
曹文軒曾經這樣表述自己的文學觀:
我不是唯藝術者,但我對藝術性確實很在意——非常在意。在書寫過程中,“藝術”二字,始終如雷貫耳響徹在我思維的上空。我從來也不認為文學對現實進行依樣畫葫蘆式的摹寫是一條正路。我企圖寫出一些無愧于“藝術”的作品。
孩子——那些未長大成人的人,他們是能夠被感動的;能感動他們的無非也還是那些東西——生死離別、游駐聚散、悲憫情懷、厄運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獨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脈脈溫馨和殷殷情愛……
感動今世,未必就是給予簡單的同情。我們并無足夠的見識去判別今日孩子的處境的善惡與優劣。對那些自以為是知音、很隨意地對今天孩子的處境作是非判斷、濫施同情而博一泡無謂的眼淚的做法,我一直不以為然。感動他們的,應是道義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
細細品讀上述文學主張,不難看出,曹文軒在其四十多年的兒童文學創作中始終如一秉承著兩個文學原則:執守審美,追隨永恒。而他的一系列作品,也印證著他的文學高標。
曹文軒是講故事的高手,他對小說敘事學有著很深的研究。也正是憑借著深厚的學養、豐富的素材積累,以及嫻熟的敘事技巧,曹文軒擁有了得天獨厚的文學才能。這讓他在兒童小說領域縱橫馳騁、揮灑自如,構建了一個獨屬于自己的故事王國。就創作類型而言,曹文軒的絕大多數作品都屬于現實主義風格。他的兒童小說往往疏離當下童年,善于在相對模糊的時空背景下建構故事。這樣一來,相對陌生化的童年空間、社會生活,再加上起伏跌宕、富有戲劇性的情節設置,就讓他的兒童小說如同綠蔭環繞、清波蕩漾的池塘,表層的新異、好讀與內里的綿長、醇厚和諧交融,構成了一個芳草萋萋、水波瀲滟的美麗生態。這一點,他早期的諸多短篇小說如此,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的一系列長篇兒童小說亦然。
真正的文學審美不是單一的感官體驗,而是融知、情、意于一爐的復合性精神活動。以此為標準,能夠讓文學得以“永恒”的,就不僅僅是表層的故事、情節,更是內在的意涵、題旨。而且,越是優秀的文學作品,其內涵、題旨也越是豐厚、深邃,能夠經得起時間的磨礪、閱讀的檢驗,歷久彌新,光彩斐然。曹文軒是“古典型”作家,他看重文學的“藝術品質”,執守“審美”高標,對能夠感動不同時代孩子的那些具有“共同性”特質的生命體驗、生活事件、情感元素、人性構成……有著深刻的理解和把握。因此,“以記憶童年、歷史童年感動當下童年”一直是他的寫作姿態,也正是那些不同時空童年的彼此參照、交相輝映賦予他的兒童小說一種錯落交織的成長蘊含、生命況味,從而讓作品題材、情節的豐盈和題旨、意涵的深厚相得益彰,共同鑄造出一個個形神兼備、扎實圓潤的“第二世界”。
關于現實主義,恩格斯曾經提出了“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著名論斷。而關于小說的“經典”寫法,我國現代著名作家沈從文也曾有一句名言:當你不知道小說該怎么寫的時候,就記住一句話——貼著人物寫。
兒童小說創作上,曹文軒走的是現實主義文學的“經典”道路。他的兒童小說體現了典型的“人物”主義風格。麻子爺爺(《第十一根紅布條》)、黑豆兒(《弓》)、星星、雅姐(《再見了,我的小星星))、彎橋(《甜橙樹》)、明子(《山羊不吃天堂草》);桑桑、紙月、禿鶴、杜小康(《草房子》);青銅、葵花(《青銅葵花》);根鳥(《根鳥》);麥田、麥穗(《櫻桃小莊》)……所有這些命運各異、個性鮮活的兒童形象,不僅很大程度代表著曹文軒兒童小說的文學成就,而且也成為當代兒童文學人物畫廊里熠熠生輝的組成部分。
曹文軒是非常講究兒童小說敘事結構的作家。在他看來,優秀的小說就如同宋玉《登徒子好色賦》里所說的“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紛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其結構一定整飭嚴密,邏輯一定絲絲入扣。關于長篇小說結構,曹文軒還獨出心裁提出了“分解法”:但凡優秀的長篇小說,一定能夠從中分解出若干個完整的短篇作品。秉持并踐行著這樣的文學觀念,曹文軒的諸多兒童小說其結構上都極其圓整,藝術完成度非常高。最典型的,就是代表作《草房子》和近作《蜻蜓眼》中的許多篇什,合起來看,是珠聯璧合、一脈相承的整體,分開來品讀,則又是文脈暢達、一氣呵成的短制,其結構上的開合自如、自成體系令人嘆服。
曹文軒對小說語言有著極高的要求。崇真、向善、尋美、求雅是他一以貫之的文學追求?;谶@樣的審美趣味、價值取向,兒童小說創作中,曹文軒對作品語言敘事層面“美”與“雅”的執著甚至到了窮形盡相、“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境地。比如,《青銅葵花》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雨過天晴時,青銅牽著牛,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蘆葦蕩。牛背上,坐著葵花。她挎著籃子,那里面的蘆根,早已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一根根,像象牙一樣白。
這是暴風雨后,青銅和葵花在經歷蘆葦蕩走散、劫后余生的場景描述。本來是心有余悸、艱危落魄的境遇,作家卻以詩意、澹然心境予以深度觀照并透示其清新、落拓的美感。這樣一種對美感的執著探尋、深摯表達令人嘆為觀止!
實際上,曹文軒兒童小說的藝術特色還不止如此。題材內容的豐富多樣,敘事節奏的疏密有致,情感色彩的濃淡相宜……都是他兒童小說極富個性的標識??傊芪能幰云湟馓N深厚、境界高遠的兒童小說為中國當代兒童文學樹立了藝術標桿。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著名的《我們為什么要讀經典》一文中,對“經典”的內涵與特質進行了多方面闡釋:經典是值得“一讀再讀”的那類書;經典是讀后愛不釋手,加以珍藏的書;經典是具有特異影響力,深藏記憶底層,甚至化為集體無意識的書;經典是常讀常新,歷久彌新的書;經典是可以無窮解讀的書;經典是富有文化含量的書……等等。
以此為參照系,曹文軒的相當一部分兒童小說都是有“經典品質”的作品。讀這些作品,我們不僅可以領略鄉村中國的時代變遷,而且能夠了解民族童年的豐富樣貌;不僅可以透視當代兒童的心靈世界,而且能夠體察少年成長的斑駁歷程……這些作品旨在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旨在以厚重的情感、思維蘊含和豐潤的語言、形象結構給予兒童心靈的滋養和成長的指引。
基于“道義”的堅守,上世紀八十年代,曹文軒主張“兒童文學作家是未來民族性格的塑造者”,強調兒童文學之于孩子的“精神塑型”功能;新世紀以來,曹文軒則提出“兒童文學的使命在于為人性奠定良好的基礎”,突出兒童文學審美對于童年心靈結構的化育價值。無論哪一種文學價值觀,實際上都是對以“愛和責任”為核心的兒童文學“道義感”的倡示,都是曹文軒兒童文學審美旨趣和價值追求的集中體現。這一點在短篇小說《弓》《再見了,我的小星星》《甜橙樹》中的黑豆兒、星星、彎橋;長篇小說《草房子》《青銅葵花》《櫻桃小莊》中的桑桑、杜小康、青銅、葵花、麥田、麥穗……身上都有充分表達。
在曹文軒看來,文學比其他精神形式都更有力量幫助人類形成情調。情調借助美感氛圍的營造會成為一種化影無形、潤物無聲的感染力、滲透力、浸潤力,會在不知不覺中彌散進讀者的血液和靈魂,會成為他們精神結構的一部分。而情調的培養,應該從兒童期開始。當孩子開始初步領略色彩、聲音的豐富意涵,或懵懂探索時間、空間不同意義的時候,情調的種子就開始在他們的潛意識里萌芽了。晨昏迥異的光影、四季變幻的風景、雅致疏密的陳設、清幽恬淡的言談……所有這些自然風物、人生場景,都是“情調”的現實空間、審美溫床,因此,可以說,“情調”是與人相伴相生的生命影像,它所給予人的是現實之外,心靈和情感世界的另一輪月亮。其澹遠、詩意的輝光賦予生命一種靈動、祥和的氛圍,從而讓凡俗的現實生活有了不一樣的質地、氣息,讓人生獲得了超越性的存在性、愉悅感。
也正因如此,在曹文軒四十年的文學創作歷程中,美的氛圍、美的形象、美的意境、美的語言一直都是他孜孜以求的審美高標。從早期的《弓》《再見了,我的小星星》《薔薇谷》,到中期的《根鳥》《細米》《紅瓦》《青銅葵花》,再到最新的《火印》《瘋狗浪》《櫻桃小莊》,曹文軒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情調美學”,也一直讓作品彌散著跨越時空、感動當下的力量。
兒童文學以兒童觀為原點,脫胎于兒童教育的母體之中,其與兒童教育有著天然的親緣關系。即便到新媒體信息時代的今天,兒童文學依然與教育保持著相向而行、相得益彰、相映生輝的密切關聯。具體說,就是兒童文學以“審美”的方式聚焦生命現象、表達童年訴求、參與兒童發展、引領精神成長,從而讓“情感教育”“審美熏陶”成為兒童文學的題中之義,成為隱逸在情節、形象、語言、結構中的熠熠閃爍的內在光源和力量。統攬曹文軒的諸多兒童小說作品,這樣的審美價值取向在字里行間一以貫之。
曹文軒是典型的人道主義者,他的作品始終閃耀著人文關懷的折光,彌散著理想主義的氣韻,而這些審美結構的內在依托和情感動因,則是無處不在的“悲憫情懷”?!兜谝桓t布條》中的的麻子爺爺;《草房子》中的秦大奶奶;《甜橙樹》中的傻子彎橋;“丁丁當當”系列里的傻子兄弟丁丁和當當;《櫻桃小莊》中的老年癡呆的奶奶……等等,在這些孤憐無助、心智不全、處境困窘的人物身上,曹文軒不僅投注了極大的悲憫之心、文學熱忱,而且還以他們命運的浮沉、走向,全方位揭示并呈現了人性中的自由、率性、誠摯、溫暖、坦蕩、寬厚、慈悲、良善……毋寧說,這是曹文軒“悲憫情懷”締造的文學群像,是他的人道主義精神譜就的審美圖景。
而這些,在筆者看來,也正是曹文軒兒童小說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