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八珍記
隨園菜館是高郵城里一個飯莊的名字,數次造訪,印象甚佳,我細心地記下了它所在的街名:高郵菊花巷。菜館主人張建農,中年人,儒雅。他有心追隨袁枚先生美食的傳統,硬是把自己門臉不大的食館叫作“隨園”。我知道袁枚不僅是大學問家,是大文豪,也是一位美食家,他的《隨園食單》記載著他的烹飪主張與經驗,已經成為經典。張建農景仰前賢,置卻詩文不論,只談美食,硬是把袁老先生的美食學問做到了實處:他的隨園菜館的淮揚菜,堪稱真傳。
張先生是為興趣開店,多半是為接待友朋,求其友聲!好友葉櫓,揚州大學教授,“反右”遭難被發配在高郵勞改,他視高郵為他的第二故鄉。在葉櫓的引領下,我有幸品嘗了隨園的美饌。因為是葉教授請來的朋友,每次都是張建農親自掌勺,精心制作。一道菜完成,他端盤上座,如學生之奉作業,總是虛心聽取食者的評論。詢及烹調技藝,他也會充滿成就感地述及。記得有一次,我憑著酒興,隨口評了他的幾道菜,其中一道是素食,潔白似玉的豆腐衣,層層疊卷,切段,薄芡上桌,素雅,不加任何裝飾,卻是柔韌清婉,其味醇正。我以為錦衣簪花是一種美,清水出芙蓉更是一種美。我在眾多的“硬菜”中單挑這道加以贊譽,張先生甚喜,視我為知音。
因為葉櫓,也因為張建農,嗣后每到揚州,必定馳車高郵,直奔隨園。一次高郵覓食也是葉櫓引領,吳思敬和杜海先生作陪,杜海于淮揚菜素有考究,那次正式宴席之前,他點評了幾道冷盤,從內容到裝盤,他都有獨到的見解。另有一次,會議結束,要離開揚州了,我特意留下幾位朋友,取道高郵,再進隨園。我力勸孫紹振改簽機票,為的是讓他品嘗我所著意的淮揚美食。一貫幽默并頗為挑剔的孫教授餐后大呼:“謝某騙了我一輩子,這次卻是真的。”
揚州菜中獅子頭最為有名,隨園的獅子頭雖好,竊以為并不正宗。我在江都的人民飯店吃過那里的獅子頭,大如拳頭,清湯燉煮,肉丁,附以荸薺丁,紅白相間,柔中見脆,口感極佳。隨園的獅子頭經過油炸,餡中不加配料,紅燒,略硬,且單調。我把這感受告知葉櫓,他不以為然,曰:“過去窮人吃不起純肉餡,加上配料是為省錢!”如此堅執,我很無奈。為了照顧他的情緒,在嗣后的隨園八珍評點中,我還是將它列入八珍,但排名靠后。
每次隨園宴會,主客一起叫好的一道菜是紅燒河鰻,被我譽為八珍之首。這道菜的主料是整條的河鰻,佐料并不特別,無非是素油、醬油、黃酒、糖和鹽(可能還有蔥姜等,但裝盤時剔去)。河鰻切段,文火慢燉,漸及收湯,赭紅呈亮色,軟糯如脂膏,其味表里如一,不變形,無骨,入口即化。此菜我們每次必點,每次也都一致叫好。最要緊的是,每次都是主人親自操作,原汁原樣,火候、味道、造型絲毫不變,一概如前!我品嘗此菜,總計前后四次,四次如一,這真的極難!我作為食客,每次都感到緊張,設身處地,設想掌廚者也必定緊張——甚至我們會為他捏一把汗。
把一道菜做到極致,不易,而做到每次不變樣,更難。當今盛行的肯德基、可口可樂等,它們的不變味,靠的是科學配方、定格、科學操作,不靠人力外加。而中餐不同,靠的是廚師的定力和經驗,靠的是臨場發揮。咸淡、火候、配料、起鍋快慢,能做到絲毫不變,一如初始,主客哪能不心上發緊!古人詠美人美到極致,曰:“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就是此時主客面對這道菜肴的心情!所幸,我們每次吃這道菜,到底總是心情全放松,贏來的是一片喝彩!
我開先說菜館主人儒雅,并非溢美之詞。上下兩層樓房,樓梯墻間,滿滿都是文人字畫和簽名。其中尤以詩人洛夫的詩和題詞居多。由此可見主人的文學趣味。在隨園菜館,一般來往的都是主人的朋友和熟悉的回頭客。除非特別的客人,主人也很少親自下廚。詩酒、烹調和文學的關聯本來就不一般,賦予美食以詩意的,古往今來多有所在。以今人而言,我記憶最深的是詩人郭沫若為廈門南普陀一道素湯起的菜名:“半月沉江”!半月沉江,我未品嘗過,也許只是半片豆制品,卻詩情滿滿,勝過了噴香美味!
上一回訪問隨園,張建農高興,取來一本提名冊,要我為隨園名菜排名。諸人“合議”,紅燒河鰻第一,傳統軟脰其次,文思豆腐居三,第四獅子頭。有一道是主人新的創意,湯汁,清可見底,上桌時撒上一些蔥花,我受郭沫若的啟發,擬為之命名曰“月明星稀”,諸君是否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