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們要聽誰“說相聲”
《千禧夜,我們說相聲》2001年北上,金士杰的“皮不笑”和趙自強的“樂翻天”第一次在相聲的老家“上臺鞠躬”,讓北京人知道臺灣不僅有相聲,而且還有很會說相聲的演員,只是人家的說法也許和咱這兒不大一樣。
1趁熱打鐵,該劇繼而節選改編成《誰怕貝勒爺》,說到了2002年央視春晚舞臺。雖說晚會相聲對時間節奏的苛刻要求不可避免給劇場藝術造成些損傷,但短短十分鐘還是讓觀眾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新風。已故相聲表演藝術家馬季就曾不無羨慕地慨嘆,我們挑徒弟,初中畢業、口齒清晰、頭腦伶俐就是好材料了;人家不光是正牌大學生,很多還喝過洋墨水,東西方表演藝術的底子都有。這起點就不一樣。
傳統文化的底子,沐浴過歐風美雨,還自帶一絲熱帶島嶼特產的天然萌和小清新,讓臺灣相聲連同表演工作坊、賴聲川,都成了那一代內地文青的重要標簽之一。高知識、技術含量的精致文化,和大尺度、接地氣的時代娛樂,是可以無縫統編在以古老和草根著稱的語言藝術底下的;最關鍵的,看它完全不累,更不用不懂裝懂。如此說來,從德云社到脫口秀的火爆,其受眾心理其實也是殊途同歸。
“千禧夜”成了阿基米德撬動地球的支點,于是,《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這一夜,誰來說相聲》《臺灣怪譚》《又一夜,他們說相聲》等表坊舊作在網絡和盜版的世界里一時洛陽紙貴。
而嘗到甜頭的表坊,也把發展重心移向內地,《這一夜,women說相聲》《那一夜,在旅途中說相聲》,還有并非相聲劇、卻也借鑒了不少相聲因素的《寶島一村》等,都在臺灣原版創作后連忙推出內地版。之前的“說相聲”連同《暗戀桃花源》攢下的“表坊出品,必是精品”的好口碑和高人氣,也讓上述作品都曾一票難求。
2如《聯合報》所說,相聲劇是蜚聲表演界的臺灣特產。而相聲和戲劇兩門獨立的藝術,咋就在臺灣“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可以說,臺灣戲劇插上了相聲的翅膀而如虎添翼,而一度式微的臺灣相聲更是搭上了戲劇的快車而浴火重生。
其實,在表坊之前,更早的內地文藝愛好者就已經認識了臺灣相聲的宗師吳兆南和魏龍豪,知道了很多已經失傳或瀕臨失傳的傳統段子。
吳魏為臺灣相聲開山以后,又從影視界跨界輸入來倪敏然這樣十八般武藝全能的新鮮血液。等到金士杰打頭、經李國修、李立群等,至馮翊綱、宋少卿等為代表的臺灣相聲第二代,干脆全面接受了高等教育和戲劇專業表演訓練,讓魏龍豪先生都欣喜于自己這個北師大附中的高中畢業生成了業內的“低學歷”。
雖然側逸旁出墻外香,但臺灣相聲始終奉北京、尤其侯派相聲為正朔圭臬。兩代領軍人物,吳兆南拜師侯寶林,李國修則受業于侯門弟子馬季。侯寶林把相聲從地攤請上廟堂,和他的臺灣弟子晚輩們可謂同氣相求。侯先生連同其子侯耀文,除了貢獻無數相聲經典,更是為相聲作為一門學科搭建了理論基礎,“帥賣怪壞”可謂是相聲版的《演員的自我修養》,正是其中精華。
3臺灣相聲劇之所以一出生就站到了高處,基于高素質的“帥賣怪壞”功不可沒。就以“千禧夜”來說,“皮不笑”金士杰先占了第一個帥字。作為對窮苦低下地位最好的反動,侯寶林大師最為看重這個“帥”。老金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帥哥,卻臺風松弛自然、瀟灑漂亮;面對貝勒爺時的不卑不亢、又真情實感,讓相聲迷不難想到這人物的原型是“撐起兩根窮骨頭、養活一團春意思”的宗師窮不怕。總之,這連同之前《暗戀桃花源》的初代江濱柳,都堪稱金士杰“丑帥”的封神之作。
倪敏然則是“賣”到淋漓盡致。“賣”一直不為侯大師看好,因為舊藝人大多文化素質有限,賣力氣往往流于賣丑;在少侯爺那里,賣力氣則上升為把創作能力高效合理地賣出去,優秀表演者兼作者的馬季、高英培都是其中代表。倪敏然的嗓音條件絕不上佳,還有點破鑼,上半場的貝勒爺那段聲嘶力竭的貫口,反而更好地讓一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國家蠹蟲,和空有“帥”氣的窮藝人一下子形成隔膜和對立;下半場的“曾立委”更是幾個使相就讓人一下聯想到“九二一”地震后欲趁火打劫的臺灣政壇群丑。
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臺詞是全劇的兩個能量之門,都交給一個人的話,此人必是該劇的節拍器。出身廣電、熟稔觀眾心理的趙自強,就是靠恰到好處的“怪”為全劇打著收放自如的板。趙氏更著名的代表作是熒屏里的“水果奶奶”,一個大老爺們男扮女裝,不讓人覺得惡心違和,反而成為幾代人童年的美好回憶,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在侯氏理論中,最上乘的“怪”是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創新,最高層次的代表則是泰斗馬三立,其“怪”甚至是不按相聲說相聲,前面啰里啰嗦說“廢話”,換第二個人早就給轟下臺去了。趙自強的上半場,就頗似三爺的前半段:班主“樂翻天”看似毫無存在感,殊不知窩囊和隱忍正是他區別于“貝勒爺”和“皮不笑”的人設;下半場變身“勞正當(腦震蕩)”,炸酒吧的經典橋段,讓人不禁想起《十點鐘開始》里能量爆棚的“蘇聯有馬雅可夫斯基,中國有馬三立……”荒誕不經也因老實人爆炸而顯得合理多了。
初代“千禧夜”的第四人,是賴聲川親炙弟子李建常。除了眼觀四路、查漏補缺的場上導演,幾聲應答得正在人最舒服的癢癢筋兒上、有奴才相卻不膈應人的“玩意兒”,就看得出個“壞”了——不是倫理哏常見的占人便宜,而是那種以小人物自居的機敏以及背后的生存智慧,也就是侯耀文自謙式的“狗氣”。
4當年的經典陣容早已星散,倪敏然更是離世多年,此次重返北京的是上劇場的新一代陣容。中場休息時觀眾席“太帥了”的交口稱贊,讓筆者有一絲隱憂:因為外形條件好了,本該“賣怪壞”各司其職的小伙子們,好像都走起“帥”路線來了。“樂翻天”不夠卑微和茍且,“貝勒爺”自絕于人民的精英范兒十足,卻好像沒那么色厲內荏。如果說上半場是一出獨立的劇,那絕對沒毛病,但毋寧說是一出合格的正劇。
無論是漫畫改走山水路線,還是交響樂改用四把小提琴,只要平安抵達終點,都算成功。但遺憾的是,這出戲還有下半場呢!《段子四:語言無用》雖說鬧炸不夠,但還算中規中矩地過了關,等到“下豬肚”的《段子五:良心會》就成了車禍現場,集體變“帥”的隱患在此集中爆發。
正如李國修所概括,改編“必須考量不同地域環境與文化背景造成的角色價值觀能否平行移植,對白的內容和語法是否貼近觀眾生活”(《李國修編導演教室》)。但顯然,這一次改編只停留在把曾經的經典盡可能裝進現在的筐、材料盡量別浪費的層次上。
原版“千禧夜”此段為當時臺灣的“立委”選舉,在兩岸各方面都發生很大變化的今天,如果再照搬已不太可能。于是,賴聲川親自做了改編,讓參政暴發戶“曾立偉”搖身一變為傳銷組織“良心會”的頭目“曾亮新”粉墨登場,這一內地版也因此號稱“良心版”。
結果,最應該包袱一個接一個炸裂的這一段,反而瘟了。原因很簡單:現在的演員對傳銷組織的體驗和駕馭,顯然和倪敏然對“立委”選舉的認知判若云泥。而快時代的觀眾,對于已成明日黃花的傳銷組織抱有的興趣,其實還不如當年隔岸看臺灣政壇亂象;即便是傳銷活動尚且活躍的前幾年,和表坊的受眾也難有交集。道理正如“北上廣沒有靳東,三四線沒有脫口秀”。
如果不是搞傳銷的“良心會”,而是來個996、007,還標榜福報的“良心”企業,也許觀眾就不至于一臉懵了,臺下的社畜、打工人都會有共鳴的。大師如賴聲川、精良如表坊,怎么會想不到?那唯一合理的解釋,恐怕就是他們脫離生活,也放下“賴聲川牽頭的集體創作”這一表坊創團法寶,都有點久了。
表坊曾經的股肱之臣陳立華曾說過,在臺灣,戲劇市場有限,一出戲演兩三年、四五十場已是長壽,因此創作也不需要有什么前瞻性。但在動不動就能巡演十幾個城市,演上十幾年數百場的內地,顯然不可以。而內地如今變化之快,更是十幾年前無法預料的。曾經的金字招牌,如今越來越多被質疑賺錢不惜透支曾經的好口碑,對此應當反思。
一個掌聲不斷的上半場,顯出了深厚的觀眾緣;一個時有離席的下半場,反映出觀眾的不滿意。投射到臺灣相聲劇和賴聲川、表坊出品反向輸回內地這二十年,這隱喻比良心版的劇情嚴絲合縫,因為發自觀眾的集體良心。
賴氏“說相聲”總是在借鑒《等待戈多》,但按中華民族大團圓的審美習慣,他不是讓流浪漢等到了戈多現身,就是讓“幸運兒”升級為大boss代打。站在庚子年的尾巴上,誰又是表坊的戈多?是期待新一代弟子里或有位李國修、李立群級別的天才橫空出世?還是期待曾經那個賴聲川懷著初心,王者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