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差中建一座摩天大樓
一、我們通過什么來辨認城市?
一個人通過什么來辨認城市?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還是資源集中、經濟繁榮?是人口密集、生活便利還是節奏感強、地表面貌日新月異?通過在廣州居住逾十七年,在北京、上海、深圳這些中國的“一線城市”短暫寓居的經歷,我自己發展出一套略“奇怪”的辨認城市的經驗:通過“時差”和“光亮”。這完全取決于我的幼年生活經驗。在我的老家——中國西南邊陲的滇西之地,雖然也使用北京時間計時,但在西部的云貴高原與東部沿海城市(如廣州、深圳、上海、杭州等)有近兩個小時的時差,這是肉眼可見的光線差異。譬如直到現在,我還不太能適應傍晚六點鐘左右就天黑的廣州秋冬時令,在我的老家,吃完晚飯,要出門溜達好一陣子,太陽才漸漸隱進山峰。早晨亦如是,東部沿海城市的鳥鳴也早,當我在半夢半醒中看到窗外模糊的天光,會想起我幼年念書時,這個時間天色還混沌未開,我是湊著月光打著手電去上學的。所以,在我印象中,城市總是最先醒來的,這是物理時間上的,也是象征意義上的。城市,通常是以它的地理優勢(如三角洲、海港等)和前瞻力,率先體驗商業文明和工業文明。人們對城市的辨認最初也是通過物質表征,那較之于鄉村更發達、更集中的物質財富,以及消化新鮮事物的能力。
有趣的是,我的一位從小在城市長大、生活的朋友曾經跟我說,他們曾在我老家云南山村自駕旅游,有一天他們未能在天黑前按時到達目的地。山間公路那種黑黢黢的夜晚是她平生第一次所見,就連路過的鄉村零星的燈火也不能安慰她,直到她看到了比較連貫的路燈前方出現小鎮才獲得了安全感。光亮,在城市中顯得尤其晃眼,人們把城市建得燈火閃耀徹夜通明,一些人甚至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而在遙遠的落地山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是他們的生活賴以運轉的節律。那讓習慣了城市燈火的人兩眼一抹黑的夜晚,才是自然的光亮,但黯淡的光亮也意味著偏遠、封閉甚至落后和貧窮。
在中國,通過鄉村來辨認城市,是很多人的方式。因為在這里,一個具有悠遠深重的農耕文明的國度,城市文明的演進必然對應著一個鄉土中國的變遷。在很多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里我們也會看到一些作家凝視城市時,會習慣性地凝視那些塵土飛揚的城鄉接合部、小縣城、城中村、城市工廠等,譬如小說家張楚、陳再見、雙雪濤等等。這些地理空間里發生的故事仿佛有一些根須還扎在農耕文明的土地上,讓人想用舊時情愫摩挲來摩挲去,然而城市化的馬蹄卻嗒嗒向前,容不得你磨磨蹭蹭。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確實是極富文學性和藝術張力的歷程,它充滿了跌宕起伏的時代傳奇,也聚集了無數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我每日上班會驅車經過廣州的獵德村,這是婁燁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原型村落。這是一個原本處于城市邊緣的郊區村莊,由于城市的極速擴張,農民的土地被全面征用,巨額的賠償讓諸多村民一夜之間洗腳上田成為億萬富豪。當車行駛至獵德大道,你會看到新建的高樓上巨型橫幅寫著“熱烈歡迎獵德村民第二批(第三批)回遷”的字樣,這時候會覺得城市生活特別魔幻。你永遠不知道腳下的土地下一秒會發生什么,也不知道頭枕的一畝三分薄地,一夜之間是否會成為寸土寸金的新興區。個人的命運在城市發展的洪流中,顯出異樣的光亮。在郝景芳的《北京折疊》中,有相互折疊的階層和時空;在薛憶溈 “深圳人系列小說”中,有一個個在城市中奔走,無從逃離又渴望融入的靈魂……城市,作為一種空間的存在,經常與個體的人產生“時差”和“位移”。
我們在各自與城市的“時差”中體驗著當代人的焦慮、茫然,也領受著城市帶給我們的夢想和希冀,與其說我們在辨認、建造和融入城市,毋寧說城市也在打量、馴化、塑造著我們。我們在鄉村和城市間游走,那些古老、新鮮的經驗隨時反饋于我們的創造。
二、城市很少在我們認為的地方開始
作為一個詩人,近年來經常要回答有關城市書寫的問題。比如,你的詩中為什么很少出現你生活過的城市?你怎么看待當下詩人們的鄉土抒情?詩歌怎樣觸及現實生活?你覺得你所居住的廣州這樣的城市會有詩意嗎?如此種種,不一而足。不知從何時,人們開始意識到想象中的、田園牧歌式的詩意已經與當下生活格格不入,充滿了泥土芬芳的詩句似乎是上個世紀的產物。讀者對文學提出了要求:城市發展如此迅速,你怎么可以還在吟詠曲水流觴、采菊東籬呢?
早在十九世紀,美國人梭羅就說過,“城市是一個幾百萬人一起孤獨生活的地方”,我相信在二十一世紀,生活在千萬級的巨型城市里的中國人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這種孤獨。文學同樣記錄了這些孤獨:王安憶的《匿名》、弋舟的《空巢老人現狀調查:我在這世上太孤獨》、周嘉寧的《荒蕪城》……各式各樣的孤獨,組成了一個個喧囂沸騰又幽暗低沉的城市。在日趨多元化的現代生活方式中,個體的哀愁正被抽絲剝繭、和盤托出。無論鄉村還是城市,都是由一個個個體的人組成的。文學,某種時候像是城市生活的一種反向力,它挽留、收攏、打撈那些在飛速前行中失落的碎片,它在城市鼾聲如雷的時刻傾聽著那些怯懦的心跳,它偶爾慰藉,也試圖提醒,但最終回到它的位次上,傾聽和訴說。
《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中曾有一句話,“旅行很少在我們認為的地方開始”。城市也幾乎不在我們認為的地方開始,它早于我們存在并發展于世界的很多地域,它和我們人類一樣,擁有自己的旅程和命運。世界上古老、輝煌的城市也曾淪為廢墟,那沙漠干涸之地也可能曾經建筑起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城市并非對立于鄉村,城市生活也不完全是閑適田園的反面。它們可能會在人類不斷試探、糾錯的過程中相互融會、和諧共生。這包含著人類對生存和生活的基本信念和理解,對詩意棲居的合理期待。尤其是在今天,一個作家或詩人怎樣理解城市,其實就是怎樣理解人類的生存經驗和生命意志。在情感上,人無疑是戀舊的,而在實踐上,人類也無疑是向往進取和創造的。如何處理現實的生活經驗,也考驗著人的智識和關懷。
在廣州生活的近二十年中,我也往返于世界各國和中國的各級城市,它們帶給我很多迥異的體驗,也為我積累了很多寫作素材。有些城市以歷史打動你,如西安、南京;有些城市以它的蓬勃生氣感染你,如深圳、杭州;還有些域外的城市帶給你對比和想象,如首爾、紐約。我漸漸也意識到,囿于牢籠的心靈,不是因為城市的隔絕,也不因為人總是龐大城市的過客;而是地理坐標在現代生活中已然失效,那些曾經可以牽引我們的事物消弭了;城市顯出寬衣大袖(甚至大而無當)的樣子,讓我們無法貼身穿上。然而,一些人會發現,自我的征程開始了,孤獨嗎,惶然不知所終嗎?這就是我們應該付出的代價。
城市開始的地方,也許就是人類心靈重啟的地方,我們面對的未知的冒險,比起環游地球、發現黃金國,還要驚險。
三、并不存在一個顯見的城市
經常聽到人們談論他/她喜歡或討厭的城市,原因無非是“那里太嘈雜了、節奏太快”“那里的人太排外”“那里的氣候很好,空氣質量也好”“那里的發展速度很快、機會很多”……人們總是敏感于自己感觸深刻的地方。人類是主體意識很強烈的物種,他們也按自己的喜好和愿景來修筑城市,改造鄉村。然而,正如辛波斯卡所說,“并不存在一個顯見的世界”,同樣,也不存在一個顯見的城市。
很多年前,我讀大學的時候剛認識一位潮汕同學,聽聞她家中有七個兄弟姐妹,簡直要驚掉下巴。作為八〇后,我身邊很多同學都是獨生子女,我很難想象這個時代居然還有能生養這么多小孩的地區,何況還是廣東一個相對富庶的中小城市。后來,隨著對潮汕一帶文化民俗的了解,才漸漸接受了這種獨特的地域景觀。小說家陳雪的《摩天大樓》則描述出一種城市的常態:每一棟大樓里都有無數個身份不同、來歷不明的住戶,他們擁有自己的經歷和秘密,他們也許會被一個事件(小說中是一起兇殺案)所聯系,也許他們就門對門居住,卻很有可能老死并不相識。
曾經聽說一個“六人定律”,意思是說任何兩個陌生人之間,通過六個人便可以建立起聯系。這個定律是否真實有效和世界通用我不甚了解,但這也許意味著現代社會的交互性很強,信息技術覆蓋率極高。這種社會交互區別于縣際及以下的鄉鎮那種“熟人社會”,城市生活打破了這種“熟人社會”,圈層與圈層既融會又分離,人與人“認識”也可能只是通訊錄上的“僵尸粉”或“點贊之交”。在城市,“飯局”是人們普遍的社交場所之一,作為一個作家,在各類飯局上總是可以觀察到各色人等,他們的言談、心愿、熱情以及心不在焉。誰說每個人的心中不是一座摩天大樓呢?有一些窗戶是亮著燈的,有一些則貼滿了窗花,有些則門扉緊閉。薩爾曼·魯西迪在《午夜之子》中說,“要想理解一條生命,你必須吞下整個世界”。在過去時代如此,在現在和未來的時代也是如此。很多時候,我也會暗自慶幸城市生活為我帶來了這么多的定律之內和之外的“六人”,他們讓我了解到這個世界的紛繁復雜,以及那么多現代人生存的圖景。只要你想要凝神感受身邊這個城市,就能聽聞或目睹那些創業者們波瀾壯闊的故事,也能見證一些普通人的光輝時刻;能看到守望者和點燈人抱持著他們的理想,也能看到禮崩樂壞、紙醉金迷。你也許只是一個旁觀者、記錄者,但你在理解人們的每一個選擇的同時,同樣獲得了生命的震動,你明了了人的渴求與有限,你知道了世間的無垠和有度,我們會在一些人的創作中看到這種震動,我們將其稱為——慈悲。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在城市中度過的時日,每個人都攜帶著自己的“時差”。這“時差”有的來源于童年記憶,有的來自于磅礴野心,有的是一次又一次有意無意的找尋。人無法選擇自己身處的時代,也只能有限地選擇自己生活的空間。我們在如何生活,某種程度上是在處理我們的時間感和對空間的感受力。
很多年,我持久地停留在故鄉夏夜八點多才天黑的時間感中,那時,我年輕、有勁兒,懷著周游天下的理想。而今,我明白天黑得晚是時差所帶來的滯后感受,我比從前更有耐心。在買完菜回家的時候打量這座城市,下午六點左右,夜色已經全然沉降,路過的小學正是家長接小孩放學回家的時候,一種一日將盡的暗昧和擁擠撲面而來,我們要回到各自的“摩天大樓”里去。我知道,我會寫下至少一扇窗子,和它里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