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1年第2期|楊少衡:裹腳布
    來源:《湖南文學》2021年第2期 | 楊少衡  2021年02月04日07:16

    十二月三十一日,本年度最后一天,本單位新年聯歡會于十樓會議室舉辦。節目表演中,梁茂華突然從會議室側門走進來,岳曉峰緊隨其后。兩人進門之前整個會場全是聲音,除了臺上表演的各種聲響,臺下也有各種雜亂此起彼伏,包括笑聲、咳嗽聲和嘰嘰咕咕無窮無盡的交談聲。兩位一進來,雜亂聲響戛然而止,隨后有人帶頭鼓掌,稱“導掌”,頓時全場響應,掌聲雷鳴。

    他們走到前排中間,那里有一個預留空座。我坐在該空位邊,一看很意外,來了兩位,預留少了,趕緊站起身先讓座。

    岳曉峰朝我擺手:“曹副,繼續。”

    我低聲問:“秘書長講幾句?”

    “你代表。”他回答,“抓住梁書記精神。”

    他這句話把我扔進了油鍋。

    由于他們的到來,以及會場的響應,舞臺上那幾位已經把他們的節目暫停。那是機要科年輕人的小合唱,幾個人嗓門超大,卻跑調無邊。當晚節目差不多都是這種水準,因為演的和看的一樣,均為辦公室口各科室及各直屬單位人員。本口新年聯歡已有數十年歷史,以往曾經辦得很高端,請有本地若干頂尖藝術家加盟,雖比不上央視春晚,也頗具市級首腦機關氣派。近幾年雖照常舉辦,卻已比較內斂,純為內部人員自娛自樂。今晚聯歡正式開始前,岳曉峰給我一個電話,稱梁茂華找他去談事情,可能會拖點時間,讓我們不要等。根據該指令,聯歡會準時開場,未曾拖延。此刻節目單去了三分之一,領導終于光臨,居然梁茂華也隆重到達。岳曉峰是常委、秘書長,辦公室口的直接領導,自當到場。梁茂華比較特別,作為市委書記,組織與工資關系都在本辦,當然也算本口人員,但是身份特殊,不能視同大家。聯歡會前我曾通過跟隨他的另一位副秘書長敬請領導光臨,詢問有何指示,這是常規。反饋回來的信息是他有事,不能來,沒有更多交代。不料此刻他突然駕到,與部下同樂。

    按照岳曉峰要求,我讓臺上幾個年輕人繼續跑調,把他們那首歌唱完,然后拿一支麥克風上臺做“重要講話”。這個話本該由岳曉峰在聯歡會開場之際發表,恰逢他被梁茂華叫去,未及先說。其實此刻到達再說也無妨,畢竟是單位活動,不是什么直播晚會,無須那么嚴謹。但是他指定我代表,我只能越俎代庖。我是副秘書長,目前分管機關事務,聯歡會這類非重大事項歸我負責,此刻不能不上。我心知這種時候說什么都不合時宜,特別是本人分量較輕,怎么講都不重要,但是必須講,還要“抓住梁書記精神”。按說梁本人在場,其精神讓他自己說當更為準確,可惜只能由我勉為其難來“抓住”,我得按照他近期的若干講話和提法去努力理解與表達。幸好那些我都相當熟悉,因為在我工作業務范圍內。

    我意外發現梁茂華表情有些異樣。我剛往臺上一站,他就把臉轉開。我一說“尊敬的梁茂華書記”,他那張臉頓時拉下,反應非常明顯。

    “有那么尊敬嗎?”他問。

    聲音不大,卻清晰可聞。因他到來已經格外平靜的會議室更是鴉雀無聲。

    我非常吃驚,不知道梁茂華是什么意思。我注意到梁目光炯炯緊盯著我,眼光鋒利有如雙面開刃的刀片,氣勢逼人。梁在本市有“梁大領導”之名,亦稱“大梁”,第一把手,個性鮮明,為人強勢,只要他在場,總是主動一方,掌控一切。這位大領導有插話習慣,我在私下里管那叫“批注”,無論聽匯報或者開大會,他隨時可能突然打斷別人,插進“批注”,有時自說自話,有時則是追問、質詢,被問到的往往會措手不及,瞠目結舌。要是趕上不高興,他會窮追不舍,把對方當個靶子,誰越抵擋他越要找茬,追著問,棒打落水狗一般,直問到對方無言以對。本市上下人人怕他“批注”,我本人也讓他敲打過,還好沒給搞得太難看。此刻一聽他拿“尊敬的”找茬,我便感覺緊張,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所謂“尊敬的”之類名堂并不是我發明的,這種格式眼下已屬通用模塊,發言者說話前把場中最重要、通常是職位最高的某位或某幾位“尊敬”一下,人家屈尊聽本人言說,本人有必要先表敬謝之意。這有多大不對?梁茂華拿這個詞吹毛求疵有點奇怪。

    當時無法應答,只能權當沒聽見,不做反應。面對這種厲害領導,最好只用一句話,宣布演出繼續進行,然后迅速逃離,或許有助脫身,避免成個靶子。問題是還得“抓住梁書記精神”,岳曉峰當著梁的面交代,如果我沒有執行,于梁可能就是問題。

    我只能繼續站在那臺子,用比較直接的語言,相對簡略的方式,復述了有關“三大關鍵,四大平臺,五大手段”等等。這是當下本市發展新格局的標準表述,為梁茂華最先提出并最終拍板確定。我們在私下里管它叫“三四五”,它在本市出現頻率非常高,報紙電視沒有哪一天不涉及,以至機關里只要伸出三根指頭,大家就知道是在說這個。盡管耳熟能詳,知道那是個啥,真要將梁氏“三四五”說完整也不容易,因為包含內容相當多。我曾親睹梁茂華在工作匯報會上追問一個縣委書記,讓人家說一說“五大手段”,該縣委書記一緊張,竟然只答對兩個半,被梁茂華當眾斥責,難堪不已。我本人倒不怕這個,因為長期做機關材料,對提法、表述之類相對敏感,比較記得住,加上知道梁茂華會拿它敲打下屬,自當下氣力熟記,好比小時候背《唐詩三百首》。我曾自嘲童子功尚在,可資應對。竊以為《大梁三四五》盡管比《唐詩三百首》晚出千余年,除了都需要背誦,實沒有太多可比性,味道差多了,令我懷疑人類智商是否總在進化,當然這是調侃。無論如何我在聯歡會上“抓住梁書記精神”還有底氣,起碼指頭不會數錯。

    當晚奇怪之至,值此辭舊迎新、干部群眾元旦快樂之際,梁茂華竟連他親自制定的“三四五”也不放過,沒待我多說,即用力擺手。

    “又臭又長,沒完沒了。”他批評,目光炯炯。

    我即住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指著我:“懶婆娘的裹腳布。”

    這時還能再“抓住精神”嗎?我決定立刻住嘴。

    “梁書記批評得對。”我說,“節目繼續進行。”

    一周后有一紙公文下達,經研究決定,免去曹江海市委副秘書長職務,調任市殘聯副理事長,保留原級別待遇。

    曹江海就是我。

    據我了解,失明也就是俗稱的瞎眼,類型很多,有因傷致殘,有因病致殘,比較多見的則是先天性致盲。先天性致盲患者中,有的人出生時還看得見,而后才逐漸失明。另外還有一些人從出生時起就沒有視力,一般認為這類眼疾出自遺傳,與某些有缺陷的基因相關。由于醫學的發展,某些盲人有復明的可能,國外已經有基因治療的案例,國內通過角膜移植讓相關患者重見光明的手術也已經相當成熟。這種手術當然需要趕早,在兒時救治并輔以相應訓練,效果最好。

    我得說這都是普通知識,但是以往我不太了解。到了新單位,接觸了新人物和新事情后,才得以更多知曉。我到殘聯工作后不久,有一次到下邊縣里檢查助殘工作,在一戶貧困農家遇到一個六歲盲女,該女長得非常可愛,圓臉大眼,一雙眼睛清澈明凈,看上去波光粼粼,可惜卻是睜眼瞎。陪我下鄉的一位當地助殘干部跟我提到前些時候的一次慈善活動,有一位義診醫生檢查過這位盲女,認為可以做角膜移植手術復明,只是這家人尚待脫貧,錢是大問題。

    我看著盲女的大眼睛,心里非常不忍,說了句:“咱們來想想辦法。”

    類似女童何止一二,殘疾人群體龐大,需要幫助者眾,那位女童并不格外特殊,卻因為她眼睛中閃現的光,格外讓我掛心。后來我找了幾個途徑,千方百計為她爭取資助。得益于殘聯崗位近水樓臺之便,以及早先身處權力中心結下的人脈,相關善款終于有了著落。我安排女童去醫院做檢查。本市醫院目前不具備能力,需要到省立醫院。我把這件事告訴岳曉峰,請求他幫助打個電話。我知道岳的女兒大學畢業后安排在省立醫院工作,顯然他跟該院有些關系。

    他說:“沒問題。”

    岳曉峰是我曾經的直接領導,當時他對我相當放手,我對他也很尊重,彼此相處不錯。我調離時,他以分管市領導身份找我談過一次話,在公事公辦、講了那種場合必須講的全套官方話語之后,他把我單獨留下,做了一點私下“個別交流”。他告訴我,梁茂華提出讓我走時,他曾經做過工作,希望幫我安排一個好一點的位置,只是這種事他只能建議,左右不了。

    我說:“理解。秘書長不必在意。”

    木已成舟,糾纏那條小船如何用料還有什么意思?關于我的安置事項,他的話我相信,作為直接上級,安置時幫助我說幾句話,于情于理都應當,盡管看來并沒有用。岳曉峰找我談話時,外界傳聞紛紛,我的工作變動成為議論熱點。應當說這一變動早在人們預料之中,結果卻在人們預料之外。所謂預料之中主要出于一個特殊情況:我在本市首腦機關工作多年,在擔任副秘書長前后主要對應一位市委領導,是所謂“大秘”。我跟了這位領導三年多,不幸他于市委副書記任上死于癌癥,從發病到過世僅三個月時間。該領導走后,人們都估計我將另行安排工作,有種種猜測,例如到下邊縣里當個書記、縣長,或者掌管市直某大部門,不會有任何人想到我將去料理殘疾人事務,因為那個部門在眾人眼中比較薄弱,與首腦機關隔得較遠。結果我去了,且還只是副職,原因是現任理事長重病,恰也是癌癥,術后正在休息,其副手則剛好到點退休。我去了后要管住攤子,還得待理事長終于不幸了才有望扶正。這種安排令人意外,大家非常吃驚,我自己都無法想象。任職調整談話時給我的說法僅是“工作需要”,據說常委會研究時提出的理由也是這四個字。有人認為我可能有重大問題,需要挪到一個無足輕重之地以方便立案查處。也有人懷疑我曾經跟隨過的那位副書記,可能他有問題,或者與梁大領導不對路,我替已故領導背了鍋。這兩種可能其實都屬瞎猜,我自詡既不貪財,也不貪權,要是我這樣的人都出事,天底上就全是烏鴉,沒其他鳥,當然這是調侃。而我跟過的那位領導肯定也不是腐敗分子,人家在廉政方面堪稱典范,他與梁茂華風格有別,配合卻沒有問題。如果他們間有大的矛盾,我不可能毫無所知。那么問題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世間事無不有其緣故,或許岳曉峰清楚?

    他問了我一個情況:“裹腳布怎么回事?”

    我問:“梁書記那天說的?”

    他沒有直接回答。

    我告訴岳曉峰,據我了解,裹腳布有兩大類,一洋一土。所謂洋的那是俄羅斯裹腳布,該戰斗民族的陸軍士兵至今還用。資料稱他們那里天氣寒冷,必須穿長筒靴,如果穿襪子,腳在長筒靴里塞不嚴實,會磨腳,影響行軍,所以需要裹腳。土造裹腳布則屬國產,古時候婦女裹小腳用的那種,曾經相當普及,現今基本絕跡,除個別民俗收藏家或有少量存貨。

    岳曉峰突然問:“那天在會議中心,都說些什么了?”

    我表示驚訝:“秘書長聽到什么?”

    “是不是在吸煙室?”

    “秘書長知道我不抽煙。”

    他看著我不吭聲。

    我還跟他談“裏腳布”。我記得聯歡會那天梁茂華插話,除了提及該布,還講到“懶婆娘”。我分析他可能是引用上世紀四十年代毛澤東主席在延安發表的《反對黨八股》,毛主席批評一些文章像“懶婆娘的裹腳,又長又臭”。原文是“裹腳”,沒加“布”,說的是“又長又臭”,梁茂華則是“又臭又長”。雖然提法有細微不同,意思并沒走樣,不是批評那塊布和那婆娘,是拿其作比,批評那些文章和文風。

    岳曉峰說:“曹副,不談那個。你盡管把情況跟我說。”

    我對他表示感謝,表明自己沒有更多補充。

    “我是想幫助你。”

    岳曉峰聽到一些情況,希望能把事情搞清楚,這需要我配合。他覺得應當提醒我,一是事情并沒有全都過去,二是顯而易見有所反映,否則不會發生這些。

    我說:“秘書長,我不想說那個。”

    “也許能改變你的處境。”

    我告訴他,我對自己工作的變動非常意外,確實覺得難以接受。但是事已如此,自知無能為力,只當是撞了大運。就這樣吧。

    他不再窮追,只讓我再好好考慮,回憶一下,想起什么可以給他打電話。

    我說:“謝謝,我會。”

    我果然又找了他,請他為那個失明女孩打幾個電話。至于裹腳布什么的就到此為止,我不準備再說第二句。

    事實上我早有預感,岳曉峰的私下交談只是證實了該預感。我猜想岳不是自告奮勇要來為我打抱不平,應當是有人要求他找我,深入了解核實情況。在本市,除了大梁,岳曉峰無須聽誰的。

    幾個月前,有一次市里于會議中心召開領導干部大會,梁茂華發表重要講話。該領導能說,加上當天興致特高,整整五個小時口若懸河,中午十二點下班時間過后依然滔滔不絕。我因供職首腦機關,座位比較靠前,整個聽會過程相當痛苦,尤其是后面那段時間,除了做筆記手酸不已,還因為內急。梁茂華講話時,下邊干部如果走來走去不認真聽,他會很惱火,因此如果不是實在忍不住,沒有誰敢在他眼皮底下蠢蠢晃動。無奈那天拖時太長,實達極限。十二點二十分,重要講話還聽不到頭,我感覺無法再忍耐下去,只得悄然抽身,匆匆走出會議室跑了趟洗手間。幾分鐘后從洗手間那扇門出來,不由得長長喘氣有如重生,這時忽聽有人招呼:“曹秘!快來指導!”

    指導什么呢?裹腳布。他們幾個在那里探討裹腳布又臭又長的問題。這幾個老兄不學無術,不知道俄羅斯男用裹腳布,只知道本國古代小腳女人。他們不分析該布條怎么臭,集中探討其長度應有多少,三四五?三尺四尺五尺?或者五公尺也就是五米?

    我告訴他們,有資料載,舊時中國女用裹腳布一般長七尺,最長的達十尺左右。換算一下,也就是兩米多到三米多。

    “要是超過五米,那就是超級裹腳布。”有一位調侃。

    我說:“沒聽說那么長的。”

    “有聽說這么長,過了十二點還沒完沒了,不讓吃飯嗎?”

    大家嘿嘿。

    對話發生在會場外走廊邊小休息室,位于洗手間斜對面,里邊有沙發、茶幾和煙灰缸。該小休息室被戲稱為“吸煙室”,與會人員中犯煙癮者可到這里應急解決問題。當時吸煙室里過癮者不多,只有三根煙槍:市政協副秘書長李大章、發改委副主任陳華、文明辦主任林啟。應當說當天會場上的本市中層官員并非僅該仨吸煙,只是別的人比他們能忍,就好比別的人膀胱彈性比我強。這三位跟我都熟,彼此同僚,工作時有交集,有時還一起開開玩笑,基本無傷大雅。那天可能因為拖的時間太長,耐心消磨太大,煙癮內急加上肚子餓,玩笑有些開過了。明擺著他們所謂五米裹腳布暗指長達五個小時的“重要講話”,且還提到“三四五”,這種玩笑有些敏感。

    我即提醒:“諸位,吸煙有害健康。”

    他們均笑。

    顯然這些玩笑已經產生危害,首當其沖居然是我,雖然我從不吸煙。梁茂華在新年聯歡會上插話“批注”不是空穴來風,更不是批評他本人的“三四五”又臭又長,實為針對吸煙室這個事。我猜想有可能當天會場上出出進進的哪根煙槍不幸讓領導注意到了,不高興了,交代要問一問,這家伙不認真坐著聽講,跑到外頭干什么?違法亂紀嗎?不料被問者沉不住氣,做賊心虛,以為玩笑傳出去了,大事不好,于是一五一十,裹腳布臭烘烘終暴露于光天化日。當時在場只有四人,我本人除外就是該仨。我不能確定是哪一個人,具體又是怎么描述那塊布,可以斷定的只是難得他萬般厚愛,把我扯進去,顯然還把我推到了前頭。或許人家也不是有意誣陷,只是絞盡腦汁含糊其辭,似是而非,以求自己得以有所開脫,讓別人例如讓我去承受。無論什么情況,終究是罔顧事實。那天我基本無辜,是意外被拉入。我對裹腳布的解釋純屬專業,并非調侃。發現他們玩笑有些過頭,我亦及時提出預警。但是梁大領導目光炯炯,怒火竟然沖我而來,除我以外,目前沒聽說另幾位給“批注”了且還“工作需要”了,顯然我享受了頭號待遇。按照現行官方公文排名慣例,如果要給當時身處吸煙室的四位同僚排座次,我以市委副秘書長身份名列第一,但是顯然并不能因此就算首犯,活該躺著中槍,拖出去殺雞儆猴。無論是誰,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違背事實都不應該,為求自保而甩鍋他人更是不地道,接近可恥,令人憤慨。我有足夠理由為自己申訴、洗刷,我可以把當時情況原原本本告訴岳曉峰,通過他傳遞到梁茂華那里,或許真的有助于改變自己的處境,為什么緘口不言?

    因為事情不僅只關于一條裹腳布。

    失明女孩的救助并不順利,其過程一波三折。先是在省立醫院碰到了問題,收治她的醫生在全面檢查之后,認為她不適合做手術,一家人悻悻而返。我得知情況后感覺非常遺憾。有人向我推薦北京一家大醫院,稱該院眼科是業界權威,何不往那里試試?我把情況告訴患兒父親,他拒絕了,稱非常感謝我,但是他們已經認命。我明白這家人更多的擔憂是花費,以及竹籃打水。我向他們保證可以提供有力幫助。經反復勸說,患兒父親同意再試一試。我通過多方聯系,為他們安排了北京行程。動身之前患兒父親再次變卦,不想去了。深入一了解,原來他們從未出過省,一想起走那么遠就心里發悚。問清情況后我決定抽空親自帶他們前去。到北京后又幾經周折,最終該女孩被確定可以手術,只須排隊等待可供移植的角膜。

    這件事很快成為問題,在大檢查期間被要求做出說明。有人就這女孩的手術提出看法,認為我與女孩家人可能有瓜葛,涉嫌假公濟私。我向檢查組組長段仁杰解釋了全部情況,承認對這位女童格外關注,但是并無私利。女童的救助經費基本出自社會募集,我本人來往北京也不使用公款,那一趟機票與差旅費都是自掏腰包。我向他出示了保存的票據,他表示認可,問:“你為什么呢?”

    “我總是愛崗敬業。”我自嘲。

    段仁杰是一位重量級檢查組長,剛從市中級法院副院長位置上退二線。適逢本市進行市直部門工作大檢查,他奉命率組檢查若干單位,市殘聯為其中之一。那天他安排了一個下午時間跟我談話,一起談話的還有檢查組副組長和一位組員,談話在會議室進行,很正式,段仁杰主談,另兩位負責記錄,各有一個筆記本,需要時可互相核對筆錄,確保無誤。談話開始前,段仁杰特別指出:按照檢查日程,今天下午是與殘聯領導班子個別談話。由于目前殘聯理事長因病離崗,又沒有其他班子成員,因此談話對象僅我一人。整整一個下午,時間非常充裕,可以談多一點,談深一些。

    他問了我一些問題,讓我做出說明。那些問題是他們通過問卷、意見箱、舉報信和個別談話等方式從各方面搜集了解到的,搜集范圍包括本單位人員、本單位服務對象、離退休人員、上級領導等。經檢查組梳理的問題大體分工作、個人兩大類,有關失明女孩的問題既是工作,又涉個人,卻顯然不是他們想要了解的主要事項。

    段仁杰提到了裹腳布:“請你也談談吧。”

    我感覺不解。他解釋,只要有反映,他們就需要做些了解。不要太在意,如實說明就可以。

    我相信他有備而來,很大可能是奉梁茂華之命,這塊布始終是個問題,并沒有因為我“工作需要”了就消失。我告訴他裹腳布是一種紡織物,估計以土法編織為多。迄今為止我還只限于資料閱讀,從沒見過實物,哪怕一條裹腳布。

    段仁杰說:“曹理事長,你應當很清楚我們要了解什么。”

    我即席略做發揮,認為裹腳布的要害不在長短,而在氣味。如果它洗干凈并經曝曬,散發著陽光的氣息,超過五米無妨。如果它臭不可聞,短于三尺也能令人作嘔。

    “咱們還是談談其他的。”他說。

    他提到了吸煙室。我告訴他我不吸煙。當然他也知道,且在吸煙室里吸煙并不違反規定,問題不在吸煙。

    “那么在哪里?”我問。

    “你如實說明就可以了。”

    我不覺得吸煙室有什么問題。他追問,既然沒問題,為什么不能說一說?我承認他說得很對,而后即做思考狀,緘默不語。這一次談話與岳曉峰那次個別談話有別,此刻回答的每一個字都將被記錄在案,需要特別注意。段仁杰和顏悅色,勸告我端正認識,實事求是。他讓我不必糾結裹腳布,三四五,市尺還是公尺并不重要,無關緊要。重點是有關敲鐘的那些。

    我說:“感謝段組長提醒。”

    “談談吧。”

    我點點頭,微笑,一言不發,沒有更多補充。

    我們磨了整整一個下午。段組長作為一個老資格法官暨法官領導,專業水平很高,耐心也足夠。他可以兩眼盯緊,一聲不吭,觀察我的表情,等我開口,一等半個小時,不顯出絲毫著急。我對他抱以微笑,很理解,也不著急,始終不再開口。應該說我倆都很成熟,修煉都不錯。如此相對枯坐哪會不尷尬不痛苦?幾分鐘足矣,撐一個下午實有如受刑,我們卻都撐住了。既然我不說話,段仁杰為什么不能早點中止,讓彼此都輕松些?我估計他跟我一樣面對同一份記錄。如果記錄上沒什么內容,那么只有時間可以表明他們絕非草率,一直在努力勸導,為了聽我一說,非常有耐心。

    下班時間到,談話程序按計劃完成,段仁杰宣布今天就談到這里。他要求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準備準備,需要的話他會另找時間跟我再談。他特別強調,本次大檢查非常嚴肅,接受檢查的單位和個人必須好好配合,否則會有后果,可能會很嚴重。

    “我知道,謝謝。”我說。

    待另兩位收起記錄本離開,段仁杰又說:“曹理事長有點意思。”

    我告訴他,根據北京傳來的消息,由于各方面共同努力,本市那位失明女童已經等到了志愿捐獻的角膜。不出意外的話,手術很快就將進行。我一直保持密切關注,感覺跟裹腳布什么的比起來,這事情更有意思。

    “聽起來像是有些感慨?”他問。

    我承認。人突然碰到意外情況,免不了感覺失落。這種時候特別需要做些事情,覺得尚有可為,把自己從失落中打撈出來。這位盲女確實讓我頗有感觸,我思忖自己如果徒有目光炯炯,哪怕眼神如刀片一樣鋒利,其實不辨真假不知善惡,那實在不如瞎眼。通過努力幫助她恢復視力,看清眼前事物,我會有一種成就感,也覺有所安慰。

    段仁杰很敏感:“別有所指吧?”

    我說:“是真心話。”

    “我還是希望聽你談談敲鐘。”

    我笑笑,住嘴,“沒有更多補充。”

    其實何須我多補充,他們早都知道了。什么叫做“敲鐘”?段仁杰是拿我自己的話來提醒我,有如裹腳布。

    那一回,我在吸煙室提到有害健康時,里邊那三位都笑,表示他們很明白,很痛苦,只是上癮了,沒辦法。然后李大章問我,梁大領導這份五米長稿是不是我參與研討的?我告訴他是政研室搞的,我沒參與。一旁另一位說,他注意到講話里提到了太平洋中心,看來事態最終平息了?另一根煙槍插嘴,太平洋中心有些啥?那就是一條大海溝,一大坑,太平洋中心其實就是太平洋大坑。“三四五”怎么說都不要緊,財政的錢可不能那么弄,不可以拿去扔海里填那個坑。李大章插嘴表示反對:“你去撈幾張鈔票上來看看,哪一張印著‘財政’?”另一位說:“需要那么印嗎?明擺的。”我感覺他們又踩線了,話題比較敏感,笑著再次提醒:“諸位,敲鐘了。梁大領導目光炯炯,日后再研討。”于是大家哈哈。那仨煙鬼聽從勸告,不研討了,各自在煙灰缸按滅煙頭,起身離開吸煙室。大家分別從不同邊門溜進會場,如老鼠沿墻角悄然而迅速閃過,竄赴各自位置落座,繼續聆聽、記錄領導重要講話。

    所謂“太平洋中心”是個什么?簡而言之,那就是一個大型造城開發項目。這項目搞砸了,疑似上了幾個跨國騙子的當。類似項目初起時總是很誘人,該中心聽起來曾經像個微縮型上海浦東,資金因而趨之若鶩,直到被席卷一空。當這個中心引發動蕩,情勢顯得嚴重之際,有一家公司果斷介入,接下盤子和巨額債務,投入大筆資金理賠,讓事態漸漸趨于平靜。出手救場的是一家上市公司,底子是本市市屬企業集團,主管是本市國資委,經幾輪打包和資產重組上了市。這家企業近年經營不善,屢現貧血,市里通過各種途徑為其輸血,幫助其撐下去,企業的錢雖然沒有印著“財政”兩字,實有賴于地方。為什么已經貧血還要跳入太平洋?因為那個大坑項目原本是梁大領導親自招商、親自拍板確定的,不能聽任不救,哪怕背上巨債。這件事機關內外議論不少,于本市屬于敏感事項,所以我對吸煙室那三位敲鐘叫停。

    這才是裏腳布后邊的要害。如果僅是那個臭布頭,哪怕再加上個懶婆娘,即便對滔滔不絕的梁大領導有所冒犯,也不至于讓他那般氣惱。裹腳布實只在表面,里邊還包著一個坑,那個坑才深不可測,有如太平洋的馬里亞納海溝。事實上吸煙室里的這個坑與那塊布一樣,跟我基本無關,卻顯然被姓曹了,所以才有梁茂華目光炯炯,把我拖出來當一只雞砍了,以誡眾猴。為什么事后岳曉峰與段仁杰又先后要求我談情況?估計梁茂華心里或許有些生疑,要聽聽我怎么講。這種事大張旗鼓嚴加追查影響未必好,只能用比較隱晦的方式。這尤其讓我無法接受。類似情況要搞清楚又有多難?無須勞駕包公穿越,讓分管領導悄悄把幾個當事人分別叫去問問,稍加比對,自會真相大白。為什么不先搞清楚就雷霆萬鈞,草率處置曹某?退一萬步說,即便裹腳布和太平洋大坑都姓曹,那又算什么?就應該被一刀砍了?顯然不對。在木已成舟之后,如果我喊冤申辯,或者遵命向岳曉峰段仁杰提供我所知情況,也許有一些好處,立刻反轉“工作需要”,官復原職可能性不大,至少不會陷于沒完沒了。但是這么干于我有障礙。考慮到他們未必就相信我,且洗刷自己同時肯定得舉報他人,如果研討那個坑屬于違法違紀自當別論,不是那個問題要去舉報嗎?哪怕只為報復某位萬般厚愛把我拖進坑里的同僚,也讓我感覺困難。我不知道那是誰,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去說的,卻知道我不是他,行事為人不能臭如裹腳。如果近乎那位,我會自感不齒,無以心安。

    我不知道事情將如何發展,只能走著瞧。

    半年多后,梁茂華榮調省城任職,離開本市。履新的第三個月他突然出事,名字登上“打虎榜”,成了涉案被查官員。關于其涉案細節有眾多傳說,包括太平洋大坑,據說其家人在該項目審批中獲取了巨額利益輸送。

    如此看來他為那個吸煙室大為光火實有隱情。

    我因為傳聞紛紛的“批注”與“工作需要”被辦案人員注意到了,他們把我請到辦案組駐地,讓我談談所知情況。我告訴他們,因工作所限,我并不掌握梁茂華涉案情況與證據,我在吸煙室除了敲鐘叫停,沒有參加任何研討,并無出色表現。裹腳布什么的與案情無關,無須多說,或稱“沒有更多補充。”

    此后裹腳布漸漸歸于塵土,至今我還不知道自己被誰厚愛了。相信查實不難,只是懶以為之,與其追逐臭氣,不如尋求光明。我所幫助的女童經成功手術,已經得見天日,兩只大眼睛閃閃發亮,波光粼粼,炯炯有神又含暖意,令我欣喜不盡,覺得這種事值得多做。偶爾我會有些不平與失落,幸而都能自我排解,畢竟強如大梁者都到牢子里讓人“批注”去了,我還能做點好事,閑來笑談“裹腳”,不挺好嗎?

    楊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一九五三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一九六九年上山下鄉當知青,一九七七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省直機關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一九七九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等;中篇小說集《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市級領導》《多來米骨牌》《我不認識你》等。所作小說多為各選刊、選本選載。曾獲若干中短篇小說獎項。有數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

    亚洲精品成人片在线观看| 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一冢本 | 国产精品亚洲精品日韩已方| 精品人妻少妇嫩草AV无码专区| 正在播放国产精品每日更新 | 99久久综合国产精品免费| 精品哟哟哟国产在线观看不卡| 麻豆精品一区二区综合av| 亚洲一区爱区精品无码| 99爱在线精品视频网站| 亚洲av永久无码精品秋霞电影秋| 国产日韩精品视频| 99久久精品国内| 亚洲自偷精品视频自拍| 网曝门精品国产事件在线观看| 亚洲无码日韩精品第一页| 亚洲动漫精品无码av天堂| 热久久视久久精品18|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无码免费直播| 在线亚洲精品福利网址导航| 91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久最新| 欧洲精品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国产精品乱码视色| 91天堂素人精品系列网站|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线路|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狼色在线| 亚洲午夜精品一区二区公牛电影院| 国产精品视_精品国产免费| 国内大量偷窥精品视频| 亚洲依依成人精品| 一本一道久久a久久精品综合| 国产精品福利自产拍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无码少妇30P| 精品国产污污免费网站入口在线| 久久久无码精品亚洲日韩按摩| 国产精品社区在线观看| 高清国产精品人妻一区二区| 97视频热人人精品免费| 成人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中文字幕 | 国产成人精品高清在线观看93|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