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2期|葉兆言:會唱歌的浮云
№ 1
1953年春節是陽歷2月14日,老魏單位里放假四天,這四天,扣除路上時間,也就整整三天。妻子云裳正好身上來那玩意,好不容易才盼到幾天探親假的老魏十分憋屈,很窩囊,很讓人惱火。時間就這么不湊巧,老天就這么不幫忙,憋屈也好,窩囊也好,惱火也沒用,反正這事不太好對別人說,只能跟自己生氣。
老魏所在的工廠,是一家很大的化工廠,在長江北面的六合,也就是在南京城的江對岸。擱在今天,距離市區并不太遠,可是在那時候,長江大橋還沒建造,可以說很遠很遠,相當的遠。咫尺天涯,一年只能有一次探親假,怎么使用好,極其珍貴絕對講究。到了3月5日這一天,廣播喇叭突然放起哀樂,蘇聯人民的偉大領袖斯大林逝世了。當時的悼念規格非常高,各單位立刻設了靈堂,掛上斯大林像,很多人為這個人的離去戴孝哭喊。
這也是老魏第一次從廣播里聽到哀樂,從此哀樂開始流行,一旦收音機里播放這個哀婉激昂的旋律,他就知道是死人了,一定是死了個很重要的大人物。斯大林的萬人追悼大會在新街口舉行,時間是3月9日,老魏所在的工廠也派代表參加。他和同科室的老王有幸被選中,坐著廠里的兩輛大卡車,大清早出發,黑咕隆咚地一路開到江邊,乘輪渡過江到下關。然后乘馬車到達新街口附近,人已經很多了,人山人海車水馬龍。
追悼大會很隆重,結束了,率隊的馬副廠長發話,說這次活動嗎,有意挑了家在南京的同志,當然,也有家不在南京的同志。馬副廠長是南京人,解放前是南京的地下黨,老革命,資格很高,他知道家不在南京的人,譬如幾位從東北南下過來的,可能就沒在南京玩過,馬副廠長的意思,好不容易進了南京城,今天有一部分人可以先不離開。他跟廠部交待過,明早會再派輛卡車到江對面的浦口來接大家,愿走愿留自己定。
于是兵分了兩路,一路人馬當天先回去,還有一些同志就留了下來。老魏自然屬于留下來的,不止老魏留了下來,與他一起的老王也沒走。這個老王在南京上過大學,沒畢業,他有位同學是南京人,關系挺不錯的,當年上大學,經常去他家聊天。老王想的是借此機會,去看望一下老同學敘敘舊,沒想到老同學久不聯系,早已離開南京去了西北。老同學的家與老魏家相距不遠,也是順路,老王撲了個空,老魏正好就在他身邊。
老王說:“沒想到會這樣,這怎么是好。”
老魏說:“沒關系,不行就住我們家去,總會有辦法的。”
老王就跟著老魏去了他家,老魏突然能夠回來,全家都很高興,也很意外。老魏的老丈人沒有參加追悼大會,對追悼會很有興趣,追著能說會道的老王問這問哪。老先生這一年已七十六歲,白發白胡子,穿著中山裝,胸前還插著支派克鋼筆,依然是民國遺老的模樣。老王很有耐心跟他描述,敷衍了好一會,一起吃中飯,繼續聊國際形勢,繼續說國家前途。那時候,老魏家也就兩間房子,老丈人和丈母娘住一間,老魏夫婦帶著兩個兒子住一間。
云裳回來很晚,她回來的時候,已經是要吃晚飯,桌上飯菜早就放好,老魏和老王開始陪老人喝黃酒。老王向云裳解釋,說自己太冒昧了,冒冒失失就跑來打擾。又說他本來準備去中山碼頭坐一夜,沒想到老魏好心人,非要拉他過來,非要讓老王住到他家。云裳說你當然應該過來,這不用客氣的。老王是個話多的人,特別會討老人家的好,會說讓老人高興的話,吃飯的時候,基本上一直都是他在說,老魏和云裳也插不上話。
這一年,老魏三十三歲,云裳比他小兩歲。老王比他們都大,他們倆既然插不上話,就只能互相對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睛里都是話,各自心照不宣。老魏知道云裳心里在想什么,云裳也知道老魏心里在想什么,老魏想表達的是無奈,想表達的是無辜,他也是沒辦法,只是順口說了一句,沒想到就真把老王帶回來了。恰巧話題到了晚上睡覺怎么安排,老王說老魏跟他說過,反正他們家是地板,到時候打個地鋪就行。
老魏家說起來有兩個房間,其實這兩個房間原來只是一間,是一間大客廳,中間用木板隔了一道墻。吃完晚飯繼續聊天,老魏大兒子勝武很快要上小學,云裳開始教他識字,因為識了幾個字,便讓他為大家表演,認紙片上的方塊字。紙片上的字是老魏老丈人用毛筆書寫,老人家的字很好,非常地道的唐楷。七歲的大兒子勝武很賣弄地表演,兩歲的小兒子利和在一旁搗蛋,要搶哥哥手上的紙片。
打地鋪確實簡單,可是地鋪究竟打在哪個房間呢,商量來商量去,最后還是決定安排在老人房間里,畢竟這間略大一點。老魏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不經意的微笑,正好被云裳看見,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這一個白眼反讓老魏真的笑起來,一種不加掩飾的笑,掩飾不住的壞笑。云裳便說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老魏說我回到自己家,為什么不能笑,為什么。
終于睡覺了,終于關燈,老魏迫不及待地掉頭睡,摸黑爬到云裳那頭去了。大床上還有兩個沉入夢鄉的兒子,關燈前,老魏與勝武睡在一頭,云裳與利和睡在一頭。燈一關,他也就不老實了,用不著再老實。云裳害怕弄出聲音,不讓老魏動,老魏便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可能是憋得太久,也可能是外面睡著一位老王,距離挨得太近,老王的地鋪就在門口,云裳一直在拒絕,一直在反抗,老魏只能霸王硬上弓,不管對方配合不配合,不管對方愿意不愿意,一味使蠻勁,折騰了沒幾下,剛入港,便心滿意足地結束。
這一夜,老魏睡得非常香,一覺醒來,天都快亮了。云裳沒睡好,老魏呼嚕聲很響,老王的呼嚕聲更響,隔著門板,一陣陣傳過來。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剛要再次睡著,老魏又來勁了,要二次進宮。這次云裳沒拒絕,也沒反抗,也談不上配合,感覺自己是醒著,又好像是睡著了,心里希望老魏快點結束,又好像不太愿意他很快就完事。說老實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心有點不在焉,不知身在何處。隔壁老王的呼嚕驚天動地,他已經三十七歲,還是單身,人也很瘦,云裳想不明白老王那么瘦的一個人,為什么呼嚕聲會這么嘹亮。
№ 2
彈指一揮間,轉眼三十多年過去,到了1991年的8月20日。這一天是云裳六十九歲生日,民間有做九不做十的說法,老魏決定隆重慶祝一下。他今年七十一歲,夫妻倆歲數相加,正好一百四十歲。老魏很喜歡140這數字,覺得這個數字很吉祥,很有內容。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們老夫婦退休在家,既能吃又能睡,身心健康,這個那個什么都行,活得非常愉快。
所謂隆重慶祝,無非在樓下新開的一家館子吃一頓。除了自家人,又喊了一位老朋友過來,這個老朋友就是老王。這時候,老王已七十六歲,精神矍鑠,頭發居然還沒有全白,原來是個瘦小子,現在變成了大胖子。他單身很多年,熬到五十多歲,才與比自己小十五歲的小黎結婚,小黎的前夫在“文革”中患病去世,留下一兒一女。兩年前,小黎患乳腺癌走了,老王便與繼子一起生活。
老魏的兒女們都已成家,吃完了各回各家。老王喝得有點多,面紅耳赤,老魏夫婦便邀請他上門坐一會,喝口茶醒醒酒。老王沒有推辭,說也好,說我是要看《渴望》的,這會趕回家看也來不及了,就到你家去看,看完了再回家。那一陣子,電視連續劇《渴望》正熱播,已是播放第二輪,老王認認真真地在補看。老魏夫婦第一輪就看過,都覺得不錯,很愿意陪老王再看一遍。老魏說我們可以一起看,看完了,你要是愿意,就在我這住一晚也沒關系,反正床鋪都是現成,為小孩回來準備的,空著也是空著,對了,我還告訴你,我們現在有空調了,很涼快的。
電視劇只放兩集,打開電視,第一集都快完了,很快又看完第二集。外面很熱,南京的夏天一向是很難過,恰巧老魏家今年新安裝了空調。那時候,后來大名鼎鼎的蘇寧電器,創業還不到一年,只能說是剛剛起步,大多數南京人家里都沒有安裝空調。因為用電緊張,能否安裝空調也和級別有關,必須是相當級別的干部,才能夠得到電力部門的批準。當時的最荒唐之處,商場里已經開始大賣空調,只要你花錢,誰都可以買,買了是否能安裝,是否能讓供電局蓋章,就要看你的能耐。
老魏的女婿下海做了生意,思想比較開放,比較新潮,膽子也大,自己先買了一臺空調偷偷地享受起來,又為老丈人老丈母娘買了一臺。說是說未經允許,不能私自安裝,否則就屬于非法,就有可能取締。不過你真大膽安裝了,也沒有什么人會過來干涉。只是電壓經常會有些問題,用電高峰的時候,空調就啟動不了,因此每天下午四點鐘左右,必須先把空調打開,空調機一旦啟動,一旦已經開始制冷,就再也不存在打開不了的問題。
老王很羨慕老魏家新安裝的這臺空調,在南京過夏天,有沒有空調,能不能享受空調,完全是不一樣的人生。他幾乎立刻就下了決心,明年夏天一定也要買臺空調,一定要買,不管電力部門允許不允許,管它合法不合法,一定要安裝。說起來,老王也算離休干部,也是一把年紀,能享受就應該趕快享受。從老魏所在的科室調走以后,老王一直都在人事處上班,老魏說根據你老王的級別,很可能是可以使用空調的,你可以先申請申請,如果可以,就不用像我們這樣偷偷摸摸。
老王說:“今天就在你們家,有空調真是舒服,這么涼快,都舍不得離開。”
老王又說:“還記得上一次住你們家,那次也是冒冒失失,一晃多少年過去,唉,我們是真的老了。”
老魏家的空調裝在客廳里,老王說住下就住下了,有空調的感覺確實不一樣。云裳為老王找了一套換洗衣服,先安排他洗澡,然后他們夫婦分別洗澡,再然后是洗衣服,隨手把老王換下來的衣服一起洗了,晾在陽臺上。云裳提出要去小房間,說她不怕熱,吹吹電風扇就可以睡,說她其實也不是特別喜歡空調。老王便連聲說這不行,肯定不行,這不是要讓我走的意思嗎。云裳想想也對,離開空調房間真的會很熱,說那好吧,我歪在單人沙發上先睡,你們把長沙發放下來,一邊看電視,一邊聊,想怎么聊就怎么聊,想聊多晚到多晚。
老魏家客廳里有張可以折疊的長沙發,打開來就是大床,兩個男人繼續聊天,聊到臨了,都有些犯困,都開始打哈欠,迷迷糊糊中,電視里插入新聞,說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被抓起了,莫斯科正式宣布宵禁。報道來得很突然,老魏和老王大吃一驚。男人對政治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激情,他們立刻困意全無,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可惜電視里新聞,就短短幾句話,播完便沒下文。遙控器不停地換頻道,換來換去,好不容易有報道,說到一大半,已是最后幾句話。電視節目終于都結束了,變成了一個個足球一樣的測試圓臺標,仍然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云裳醒了。兩個男人還在呼呼大睡,呼嚕聲此起彼伏,也不清楚哪個是老魏,哪個是老王,聲音都響,都是地動山搖。她不由地想起很多年前,也就是上次老王借住在她家的那個夜晚,那時候還住在老房子里,云裳父母都還健在,她和老魏以及兩個兒子睡在里屋,老王與她父母睡外屋,睡地鋪。那時候,老魏偶爾也會打呼嚕,那時候老王的呼嚕已經很響,隔著一扇房門,像冬日的西北風一樣呼嘯,正是因為太嘹亮,云裳永遠忘不了。
當然也是因為那一晚特殊,因為那個特定的日子,他們有了女兒玲安。金風玉露一相逢,對于分居兩地的夫妻來說,每一次探親都會不同尋常。老魏家的新居偏東朝向,天剛蒙蒙亮,朝霞紅了半邊天,初升的太陽很快通過窗戶射了進來。兩個男人還在睡,睡得正香,睡得太香了,云裳悄悄爬起來,上了趟廁所。單人沙發睡覺并不舒服,然而有了空調,總比在外面好,在沒有空調的歲月,夏日南京是著名的火爐,晚上根本沒辦法睡個安穩覺。
老魏和老王終于也醒了,老王惦記著還要聽收音機里的早間新聞,云裳說我和老魏天天早晨要去公園鍛煉,我們可以一邊去散步,一邊聽你的新聞。老王就笑了,說什么叫我的新聞,新聞是國家大事,怎么變成我的了。三個人刷牙洗臉,老王換上自己的衣服,與老魏夫婦一起去公園。老魏家附近有個小公園,不僅有人在散步,還有人在吊嗓子唱京戲。云裳為老王找了個小半導體收音機,因為不經常用,也不知是電池原因,還是接觸不好,一會有聲,一會又沒聲音,老王想聽聽新聞,想聽聽來自莫斯科的消息,結果也不能如愿,還是聽不明白。
散完步,一起在小攤子上吃燒餅油條,沿街放了一排小凳子,就兩張小餐桌,一人一碗豆漿。老王又是羨慕又是感嘆,說你們的這個小日子,過得才叫舒心,才叫爽快,天天能散個步,再吃個燒餅油條,這才是人過的日子,現做出來的燒餅油條就是好吃,就是不一樣。老魏說天天都這樣,也沒什么,很容易的事。老王說什么叫沒什么,能這樣就行,就很不錯了,唉,可惜我們這一生,知道什么叫好日子,開始明白人應該怎么活,人生都已經快到盡頭了。
老魏說你老王能想開一點不就行了,到我們這歲數,到我們這把年紀,錢留著也沒用,想吃就吃,想用就用,你說你還留著那些錢干什么呢。老王嘆氣,說話是這么說,畢竟我是一個人過,也沒什么意思對不對。停頓了一下,又接著往下說,我那個兒子和兒媳婦呢,對我也不能算不好,不過畢竟不是一代人,話也說不到一起去,想法也不一樣,要是小黎她還在,小黎還在,兩口子一起過,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一提起小黎,三個人不約而同,突然都不吭聲。看得出來,老王并不想提到小黎,不愿意提到自己已經不在的妻子。尤其不愿當著老魏夫婦的面,而老魏夫婦呢,也是盡可能地避免談起。老王只不過是脫口而出,說了便有些后悔。云裳情不自禁地看了老魏一眼,老魏立刻也顯得很不自然,有一些尷尬,有一些沮喪。老王低頭不語,此時此刻,大家心情都變得很沉重。云裳嘆了一口氣,說人生無常,想不到我們幾個人中,小黎最年輕,反倒是她最先離去。
№ 3
送走老王回到家,老魏與云裳已一身臭汗。南京的夏天就是這樣,南京的夏天就是個大蒸籠。回家的路上,在菜場順便買些菜,買了幾條黃鱔,買了點青椒和洋蔥。黃鱔是現殺,老魏很擅長爆炒黃鱔這道菜。一路都無話,云裳有些話想說,憋在肚子里沒說,很難受。老魏知道她有話要說,云裳不說,讓他這么干等著,要等她說出來,也挺難受。
到了家里,老魏先把殺好的黃鱔放進冰箱,然后攤開紙墨,脫去汗衫赤著大膊,用小楷抄一遍《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年輕的時候,老魏喜歡寫毛筆字,后來多少年都放棄了,退休以后才重新拾起。他最初是習隸書,老了反而轉向畢恭畢敬的楷書。老魏坐在那寫字,云裳開始收拾房間,把收起的長沙發重新放下,理了理,再一次折疊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云裳拎著老王換下來的衣服,走到老魏面前,說老王穿過的這衣服,我也不準備洗了,直接扔了吧。老魏一怔,說要扔就扔了,你用不著跟我說。云裳說我當時就是挑了一條你沒必要再穿的短褲,看這料子也不像全棉的,不瞞你說,我早就想扔了。老魏繼續寫字,他知道云裳有潔癖,別人穿過的內衣,她肯定是要嫌棄,是不是全棉并不重要,她要扔就扔,也沒什么舍不得。
到了中午要做菜,老魏系上圍裙,從冰箱里拿出黃鱔,十分細心地洗干凈。云裳在一旁當下手,青椒和洋蔥已為他收拾好。油鍋已經下油了,油開始升溫,開始冒起青煙,老魏正準備將黃鱔下鍋,云裳輕輕地在旁邊問了一句:
“老魏你能不能跟我說句老實話,你和小黎不會真有過一腿吧?”
老魏一怔,將手中的黃鱔倒入油鍋,喳的一聲,手上快速翻炒,嘴里嘀咕了一句:
“說什么啦?”
云裳不吭聲,沉默了一會,看老魏做菜。老魏手上一陣忙亂,將爆炒過的黃鱔盛出來,再加油,爆炒青椒和洋蔥,加上各種作料,將煸過的黃鱔再次倒入鍋中,繼續翻炒,加胡椒粉加水淀粉,灑上明油,然后正式起鍋,盛菜裝盤。云裳不說話,一直看著老魏,老魏終于忙完,老魏終于又一次開口:
“你腦子里又在想什么呢,真是莫名其妙。”
“是有點莫名其妙。”
“讓我說你什么好,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
云裳笑了,說我知道不應該這么問你,不應該問,我也就是隨口問問,你千萬不要往心上去。云裳說也就是突然想到,腦子里突然就有了這些念頭,其實我早就說過,你與小黎真要有什么,也沒什么大不了,真要是有了什么,我是說真要有什么,不開心的可能不光是我,老王心里會更不好受對不對,他應該更在乎對不對。云裳的意思是男人肯定更應該吃醋,男人肯定更不能忍受戴綠帽子。明知道老魏不想聽這些話,不愿意聽這些話,云裳還是忍不住要說,說了,就有點停不下來。她說不光是我在亂想,我在胡思亂想,老王很可能也一直在這么想,對不對。
老魏說:“你要讓我說什么呢?”
云裳說:“我又不要你說什么,我已經說了,這事我早就不在乎了。”
云裳嘴上說不在乎,心里當然不是這么想。時過境遷,她這一生中,如果說夫妻之間真有什么太在乎的事,可能就是這一樁。老魏也知道她會在乎,知道她很在乎。女人的心思永遠琢磨不透,每一次結局都是一樣,云裳嘴上說不在乎,說相信老魏,心里還是非常在乎。這次過生日要請老王,說起來也是云裳的主意,她主動提出來,她提出來了,老魏還真沒辦法拒絕。云裳說我這一輩子最后悔的,就是從來也沒有與小黎好好談一次,我也是真夠傻的,有太多的機會,好幾次話都到嘴邊,都沒說,都沒好意思說出來,唉,為什么不趁她活著的時候,把話說說清楚呢。
小黎顯然是云裳心中永遠解不開的疙瘩,永遠是飄在她心頭的一塊浮云。三十年前,那時候女兒玲安剛上小學,老王和一位姓宋的女人,冒冒失失地找到了云裳所在的那所中學。在云裳的辦公室,和云裳進行了一場非同尋常的談話。那個姓宋的女人開門見山,問云裳與老魏的婚姻生活,是不是有什么不和諧之處,有沒有感情方面的危機。問題很突兀,很無理,云裳一時都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她轉向老王,問他是不是老魏犯了什么錯誤。老王那時候剛調往人事處,他支支吾吾地說,這事現在也不好說,我們呢,主要還是想先了解了解情況。
云裳第一次聽說有個叫小黎的女人,第一次看到了小黎的照片。不能說那個叫小黎的女人有多漂亮,眼睛不大,眉毛細細的,嘴唇有些翹,老王解釋說,小黎丈夫是一名現役軍人,他寫了一封告狀信,說老魏與小黎有著不正當的男女關系。老王特別強調,目前只是那個男的這么說,只是那男的這么認為,究竟有沒有這事,組織上也不清楚,他們過來跟云裳談話,也就是想摸摸情況。那個姓宋的女人始終在觀察云裳的臉色,她的表情很嚴肅,態度很不友好,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云裳說:“你們想讓我說什么?”
姓宋的女人說:“我已經問過了,你們的夫妻生活,究竟正常不正常?”
“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
“這個當然只有你們自己才知道。”
云裳看著那個姓宋的女人,癡癡傻傻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風雨晨昏人不曉,個中甘苦只自知,云裳與老魏結婚時二十三歲,婚后很快有了兒子勝武,然后又有利和,同居沒幾年,老魏就去了江北六合的化工廠,從此開始漫長的夫妻分居。夫妻分居百事哀,一年有一次探親假,說正常也正常,那年頭夫妻分居并不罕見,分了也就分了,老天爺就是這么安排,夫妻因為分居而離婚的也不多。說不正常,當然不應該算正常,絕對不正常,夫妻不在一起過怎么能算正常呢。云裳記憶中,不如意的事情太多,都說久別猶如新婚,最擔心的是老魏要回來探親那幾天,自己身上恰巧來例假,有些事攔都攔不住,有些事該來還得來,越擔心就越會發生。
那段時候,云裳正準備往六合的一所農村中學調動,只是為了離老魏近一些。她做好了離開南京的準備,為了夫妻團聚,為了能和老魏在一起,她已經決定不再管孩子們。三年的自然災害時期剛過去,國家經濟形勢正開始好轉,如果沒有小黎這事,老魏夫婦很可能會少分居二十年。生命苦短,人生能有多少個二十年。姓宋的那個女人言辭嚴厲,說破壞軍婚的罪行如果確實,你男人是要坐牢的,這個不是什么鬧著玩的事,這不是一般的生活作風問題,軍婚可是受法律保護的。
結果是不了了之,老魏不承認,小黎也不承認。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組織上做出了最后處理意見,認定他們的關系顯然有不妥之處,譬如不止一次相約去電影院看電影,曾經在廠外的僻靜處散過步,兩人也都對對方表示過好感。小黎與老魏在同一科室上班,因為這件事,小黎被調動,去了別的廠區別的科室。也是因為這件事,流言蜚語漫天飛,到處有人說閑話,云裳和老魏鬧得差點要離婚,調動的事也沒有進一步落實。她不止一次地逼老魏把這事說清楚,她想要知道真相,可是老魏說不清楚,沒辦法說清楚,他說根本就沒有什么真相。
三十年過后,七十初度的云裳滿頭白發,早已不在乎什么真相。真相也許就像老魏說的那樣,根本沒有真相。真相困擾了云裳大半輩子,真相早就變得不重要,真相有沒有也就那么回事。退休后的老魏夫婦,與同樣也是退休的老王夫婦,關系相處得挺不錯。他們最后都從江北六合的工廠區,重新回到南京城里定居。小黎也是地道的南京人,地道的南京女人,她家在城南還有私房,改革開放后私房拆遷,換上了新房子,與云裳家一樣,居住環境才大為改善。云裳到了晚年,時不時地會感慨人生,恨他們這一代人活得太壓抑,活得太窩囊,會覺得他們的所謂夫妻生活,直到退休才重新開始。退休前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感覺就仿佛在石頭縫里過日子。退休后分配了新房子,孩子們各自獨立,他們才開始有了屬于自己的空間,才開始可以肆無忌憚,才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像年輕人一樣,甚至有時候比年輕人還過分,盡情地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老魏做的爆炒黃鱔,略微有些小失敗,稍稍煸老了一些。老魏說這都要怪云裳,怪她不應該提起小黎。老魏說不要說我和她沒什么,真要是有什么,你也沒必要在今天這個日子里提起。云裳說有什么應該不應該,這事我早就不在乎了,你又在乎什么呢。老魏說我怎么能不在乎,當然要在乎,這很影響情緒的。云裳說影響屁的情緒,你現在的情緒不要太好,骨頭不要太輕。吃中飯前,老魏一本正經地拉上窗簾,打開了空調,說今天我們應該喝點黃酒。通常都是在下午四點多鐘,用電高峰之前,他們才會開始啟動空調。云裳知道老魏此時興致勃勃地拉窗簾開空調,顯然是有別的目的,是別有用心,無非又是老一套。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知道老魏人老心不老,已經蠢蠢欲動。
№ 4
云裳第一次見到小黎,是1976年暑假,唐山大地震期間。長江大橋早就通車了,她騎車去江北的六合看望老魏。這是云裳第一次去六合,第一次主動去看望老魏,也是第一次聽說老王也結婚了,第一次聽說老王娶的女人就是小黎,老王結婚已好幾年。
這一代人的稱呼很有意思,也不知怎么的,都習慣稱“老”或“小”,老魏老王小陳小黎,喊著喊著就固定下來。不止旁人這么叫,夫妻之間也如此稱呼。老也好小也好,現在都已經有了白頭發,小黎比云裳還要小好多歲,看上去白頭發似乎比云裳還要多。這是繼上次老王與她談話后的初次見面,一轉間,又是十多年。當時是從廠部電影院出來,看的是一部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影片《決裂》,老王認出了云裳,熱情地打招呼。云裳也認出了對方,老王已開始發胖,她不知道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就是小黎。回到宿舍,才從老魏嘴里得知,才知道他現在的這個太太就是小黎。
第一次見到小黎,云裳心情有些復雜,難免激動又很快平靜,反倒是老魏坐立不安,說話都支支吾吾。事發有些突然,沒有想到與小黎的見面,會如此直截了當。自從有了那次該死的談話,云裳整個人生都被顛覆,這以后,她經常會為這事敲打老魏,找老魏的碴,跟老魏賭氣,與老魏冷戰,老魏呢,做出各種無辜和生氣的樣子。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說不清楚,云裳自己也不太明白,不知道是應該相信老魏和小黎沒事,還是應該認定他們就是有事。有時候她這么認為,有時候她又那么認為。老魏一口咬定自己魚沒吃著,沾了一身腥。老魏說我要是真有這事,你跟我鬧我也認,什么事都沒有,你憑什么這樣,憑什么。
因為夫妻長年分居,長年不生活在一起,最初的那十年,老魏會按時給云裳寫信,訴說對妻子的思念之情。云裳一度很享受這個,事實上,她也很想念老魏,然而很少回信,很多話只是放在心上。都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再想念男人,那些太肉麻的話說不出口。自從有了小黎這檔事,事情開始變得不可收拾,老魏的情書開始變得尷尬和曖昧,仿佛又有了另外一層含義,可以有另外一種解讀,太親熱不好,不親熱也不好。信寫來了,云裳懶得回復,故意讓它有來無回,一而再再而三,老魏也就干脆不再寫信,先是省了事,再以后也就省了心。感情這玩意就這樣,冷了就會淡,淡了也就漸漸無所謂。
兩人如果再往前走一步,要離婚也就離了,離了就離了。老魏與小黎究竟是怎么回事已不太重要,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婚姻不死不活,只能說是聊勝于無。云裳平時根本也不會想到老魏,老魏恐怕也是這樣,因為分居,一年見一次面,法律上的離不離婚就那么回事。好在這段時間正好是“文革”,這個運動那個運動,世道也不怎么太平,什么事都能忍,什么事都能湊乎。到日子老魏還會回來,回來探親無非老一套,再到日子,老魏又走了。南京長江大橋通車后,兩個人都希望有所改變,老魏與云裳商量,是不是考慮買輛自行車,有了自行車,來往可以方便許多。
結果還真是買了輛自行車,只是讓云裳先用,當年她是一心想往老魏所在的六合調動,打過申請報告,為了小黎這事猶豫了一下,耽擱了,沒想到最后把她調到南京南面的江寧,離江北的六合更遠。那個時代的人都很聽話,必須服從組織分配,一切聽從黨安排,領導上真這么決定了,想更改都不行。當時的最高省領導是省革命委員會,委員會的主任是許世友將軍,許將軍在江寧弄了幾個小煤礦,配套建立了小學和中學,云裳正好就被選中去當化學老師。那地方在今天也不算遠,可是擱在當時,騎自行車起碼一個多小時,只能每周回一次南京。因此說起來,老魏夫婦的家在南京,事實上那段時間,云裳每周回去一次,老魏一年回去一次,真不太像個正常的家。
云裳在江寧待了兩年多,煤礦不弄了,根本就挖不出什么煤。她也重新調回南京城,這時候,林彪事件也發生過了,她已經五十歲,父母都不在了,都已死了好多年。孩子們也一個個地離家,老大勝武大學畢業分配去了石家莊,老二利和中學沒畢業就當兵去了,女兒玲安在農村插隊。人說老就老,云裳開始有些在乎老魏,開始不斷地思念他,少年夫妻老來伴,她突然覺得身邊沒有男人的日子,真的是很不好。老魏的想法也差不多,過去這二十多年,有老婆的單身漢歲月,實在是太不好過。有了大橋,從六合的廠區回南京方便許多,騎自行車兩個多小時也就到了,于是探親節奏開始改變,不再是一年一次,改成每個月回一次家。
1976年的夏天,云裳五十四歲,再過一年就要退休,忽然心血來潮,忽然特別想念老魏,決定不顧路途艱難,騎車去老魏那里過暑假。沒想到會立刻遇到小黎,也沒想到很快又會遇到地震。唐山大地震很遙遠,與這里風馬牛不相及,可是流言不止,大家都生活在謠傳的恐慌之中。有那么一陣,戶外都在搭建簡易防震棚。與小黎的見面純屬偶然,這工廠有幾千號人,有好幾個廠區,隔得也很遠,老魏與老王夫婦平時很難見面,或者說根本就不見面。云裳相信情況就是這樣,她變得十分理智,變得通情達理,既沒跟老魏撒氣,也沒讓老魏下不了臺。大老遠騎了三個小時自行車,好不容易才來到這,不值得為若有若無的小黎,再鬧得不可開交。
再往后,云裳和老魏不僅不再回避,而且可以心平氣和地談論。最初向組織交待問題,老魏只承認和小黎一起散過步,散步時拉過手。這事有人親眼目睹,想賴也賴不了。一起看過電影,這也是在吃瓜群眾眼皮底下發生,同樣抵賴不了。坐在電影院里,坐在黑暗中,又干了些什么,又做過些什么,難免有不同版本,坊間傳說很多。小黎和老魏各自的表述就不一樣,拉著手是肯定的,曖昧是肯定的,有一點過分也不容質疑。發乎情止乎禮,時間是大冬天,都穿著厚厚的棉褲,再怎么曖昧和過分,也就那么回事。
從老魏嘴里,云裳聽到不少與小黎有關的八卦。按照老魏的交代和描述,顯然還是有所遺憾,顯然還是心有不甘。與小黎沒走到什么實質性的地步,但是,但是可以肯定,從老魏所在的科室調走,在新的工作環境,小黎起碼又與兩個不同的男人發生過婚外情。這事很多人都知道,根本瞞不住。小黎有個眾人都知道的毛病,只要干那活做那事,就會忍不住發出殺豬一樣的聲音。破壞軍婚的罪名確實存在,小黎前夫老韓為此很痛苦,非常煩惱,一次又一次給廠領導寫信,可是小黎屬于那種不怕撕破臉的女人,敢做敢當,老韓也拿她沒什么辦法。為了保住婚姻,最后不得不妥協,最后不得不讓步,只能灰溜溜地要求轉業,轉業到老魏他們廠的保衛處,當處長。
老韓所在的保衛處,與老王所在的人事處,房門恰好正對著,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都覺得小黎這位前夫是個非常不錯的男人,人長得也挺帥,都覺得小黎太過分,不應該那樣對待自己老公。老韓轉業到地方上,夫妻不再分居,關系變得正常,開始恩恩愛愛過日子,對小黎可以說是百般呵護。漸漸地,與老王也越走越近,成為無話不說的好友。他們是同鄉,老韓參加過抗美援朝,手臂被炸彈炸斷過,身體一直不好。進廠時正好“文革”開始,不久診斷出患了癌癥,拖了沒幾年,臨終前托付老王,希望能幫著照顧好小黎,照顧好他留下的一兒一女。
就這樣,老王到了五十多歲,終于結束單身生活,與小黎結了婚。婚后感情相當好,據說小黎曾向老王懺悔,說年輕時不懂事,對不住老韓。她對老王的照顧無微不至,還為他懷過一次孕,可惜最后小產了,沒有能夠保得住胎。和老王剛結婚時,廠里單身漢閑著無聊,經常會溜過去聽房。小黎家住在一樓,最西邊一個單元,樓前有一片很矮的小樹林。都把這事當笑話講,也是因為有人會偷聽,老王和小黎不得不小心翼翼,不得不讓她嘴上咬住一塊毛巾,不得不把床腳墊了又墊。可是真一點動靜都沒有,很快又傳出另外一種流言,這就是老王不行了,他的那個什么很可能有問題。
老王很生氣,真的很生氣,非常不服氣。老王最不愿意別人覺得他老,雖然他比小黎大了十五歲。個性倔強的老王好鉆牛角尖,知道有人無聊,知道無聊的人下作,不要臉,他索性大氣一些,他索性豪放一些。讓一切禁忌都去他媽的,老王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老王要怎么樣就怎么樣。不就是有人想聽個什么嗎,不就是想知道老王還行不行嗎,那就給他們來一個痛快。老王將計就計,讓小黎嘴里不用再咬毛巾,床腳不平也懶得再去墊。老王甚至還故意很配合地喊上一兩嗓子,廠保衛處派人躲在他家屋外留守伏擊,一下子抓到了五個偷聽的小年輕,都是廠技校的學生。
口無遮攔的老王說自己直到結了婚,才開始懷疑人生,才開始感慨人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老王說他想不明白,不明白怎么就單身了那么多年,直到跟小黎在一起,才知道成雙結對的好,才明白有女人有家庭的不一樣。老魏告訴云裳,老王曾不止一次地對他吹牛,說自己絕對沒問題,說自己很厲害。說他的婚姻開始晚了一些,可是寶刀不老,起點很高,過了七十往八十走,仍然天天還照樣晨勃。云裳一時不太明白這話,老魏笑著向她解釋,她聽了十分鄙視,撇著嘴說你們男人真無聊,真是老不正經。老魏說我們這一代人,只能是到了老了,退休了,才能老不正經,年輕時想不正經都不行。
云裳與小黎見面后不久,那一年十月,“四人幫”粉碎了。老王也到退休年齡,緊接著云裳退休,小黎退休,女人退休年限要早一些,最后才是老魏。說退休就都退休了,雖然退休,大家精力依然旺盛,還有用不完的勁,美好生活才剛剛開始,好日子剛開頭。社會突然之間發生了大變化,他們的人生也跟著大變化。首先是居住環境改善,這是最重要的一個進步,因為住得都不太遠,可以經常聚在一起打麻將。云裳和小黎都喜歡打,女人的麻將癮往往比男人更大。有一段時候,也就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幾乎天天都要打幾圈麻將。
打來打去也就那么幾個女人,不是在老王家,就是在老魏家,或者在老錢老楊家。老王和老魏只有遇到三缺一,才會偶爾上場。退休生活別有一番天地,女人們在一起打麻將,嘴里往往不肯閑著,不是嗑瓜子,就是胡說八道,什么都說,什么都敢說。最喋喋不休的是老錢,她是國營菜場的退休職工,回憶起物資缺乏年代,總會有股按捺不住的得意。作為一名賣鮮肉的小刀手,當年討好她的人實在是太多。上歲數的人回憶年輕時,都會說當年怎么好,青春總是美好的,說著說著話鋒轉移,變成了憶苦思甜,突然感慨當年那樣的日子,怎么稀里糊涂地就過去了。譬如一說起夫妻分居,老錢就很疑惑,忍不住要問云裳,說你們夫婦是他媽怎么熬的。
有一天在老王家打麻將,云裳和小黎都已聽牌,等著有人點炮,結果舊話重提,老錢又說起云裳和老魏的分居,說這都叫什么事呀,這么多年,是怎么熬過來的。沒想到她打出去的這張牌,一炮兩響,正好是云裳和小黎都想要的,云裳很平靜地回了一句:
“什么叫什么事呀,這不就是熬過來了嗎。”
葉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1986年獲得碩士學位。19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三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很久以來》《刻骨銘心》,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年舊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