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就想寫一個凄愴的北方
1996年,我在家鄉小城當養路工,在當養路工的同時,開始寫小說。
這份工作雖然辛苦,但有個優點,可以按時下班,并且沒有任何應酬——沒有人需要和養路工應酬。此后幾十年,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不需要應酬的工作。所以,對于剛從學校畢業的我來說,它特別接近我理想中的工作的樣子,白天忙碌,下班之后就和工作一刀兩斷,可以在家寫東西,這種生活,似乎特別有“雙重生活”的味道,而我喜歡的很多作家,不都過著這種雙重生活嗎?
在寫了幾個短篇之后,我開始寫長篇了。我那時候在讀杜拉斯、杰克·凱魯亞克,所以,我想像他們那樣寫小說,自涌式的,流動的,看似漫延但卻處處恰好的。于是我就開始了,沒有人物表,沒有大綱,就開始寫了。我有的只是一些畫面,一個穿著黃裙子、戴著金盞花,光著腳在街上行走的女孩;一個城市邊緣的小鎮,似乎處于一個永恒的秋天,天空的晚霞到了黃昏就被燒得焦黑;還有一條空曠的長街,一個有梨樹的小院,一些聚攏在一起又很快散掉的臉。我斷斷續續寫到第二年六月,寫了七萬字,終于寫不下去,就果斷棄了。
寫在一本教案筆記上,牛皮紙封面,紙張微黃,有紅色的橫條格子。因為我讀的是師范院校,我們用教案筆記做課堂筆記,算是提前進入角色。離開學校之后,我還是習慣用教案筆記寫東西。
這個小說,起初叫《純真年代》,不是因為伊迪絲·華頓的小說,而是因為我鐘愛的歌手孟庭葦,有一張專輯叫《純真年代》。后來,又改成《西北偏北》。但不論怎么改,我都沒法繼續寫下去。因為,經歷了養路工生涯,以及生活的炙烤之后,剛走出學校的我所擁有的那種慌亂但卻充沛的自信逐漸消失了。
那個沒有完成的小長篇,用我生活過的幾個地方作為背景,蘭州的安寧區、榆中縣,都是城市的邊緣地帶,又荒涼又生機勃勃,而且,這兩個地方沒有工廠,有河有樹,天特別藍,每到黃昏,落日的金光悍然光臨,不像城市中心那樣,常年霧靄沉沉。這兩個地方,都是對比度特別鮮明的地方。這兩個地方也造就了我,讓我對那些對比度不夠鮮明的人、事、地點,都有點不耐煩,哪怕對比度格外強的人和事往往是有害的。
在那個故事里,我、媽媽、弟弟、姨姨、姨姨的丈夫皮貨商人、皮貨商人的情婦、爺爺、瘋子叔叔、艾麗婭、小白、林、小白和林的同學左默寧,都有各自的故事。他們一度生活在這個叫華林崗的地方,最后又流散各處。故事里的我,在離開家鄉之后,“可恥地發了跡”,母親跟著她去了異鄉,弟弟則留在家鄉跑客運。
多年后,母親去世,小白也變成一個肥胖的官員,林過著平凡的日子,左默寧不知所終。她重新回到出生地青海,在那里漫游了很久。最后,在西寧,她遇到一個旅行者,在分手的那天,旅行者為她唱了一首童謠。
我對這個故事念念不忘。二十多年后,我接到《小說界》的約稿,編輯項斯微老師告訴我,那期的主題是“某種愛的紀念”,我立刻想到了這個沒完成的故事。我把母親的故事單獨拎出來,用“語文史”作為一條線索,改寫成了一個短篇。雖然文字都是現成的,但我改了很久,因為,我已經不可能進入當年那種情境了。
我想寫什么呢?其實并不復雜。不管當時還是現在,我想寫的,始終就是一些畫面,和漂浮在畫面上的凄愴感,對,就是“凄愴”兩個字。北方秋天的那種凄愴,天黑后清冷的長街,木葉的苦味混合著河水的腥味,街道兩邊疏落的燈火,賣毛栗子和紅薯的小店有紅紅的火光,路邊的老房子,窗戶上映著昏黃的光。
尤其是我們這里的老工廠區西固,和安寧區,到了秋天和冬天,都特別有那種凄愴的味道。哪怕今天蓋起了那么多高樓,那種凄愴的味道還在。那是北方骨子里特有的東西,彌漫在空氣里、光線里的,是高樓抵擋不了的。
如果它需要一首主題歌,我希望是西妮德·奧康納的《A Perfect Indian》:“為何生命里那情景曇花一現,那時你們總是對我笑臉相待,現在我卻漂泊于可怖的大海,孤立無援,不得不自我拯救,長久以來我像是李爾王之女,那是唯一可以通往自由的路。”
沒有結構上的野心,也沒有特別的意味,就是想寫“凄愴”,這種凄愴如李爾王之女一樣的命運。
刊出來的時候,是2020年的9月,北方的秋天也正好來了。
給好幾個作家朋友看過,柳營的評價我很喜歡,“如此自然的‘小說’”,她給小說加了引號,因為她知道這其實不是那種披掛上陣的小說。我也希望它是自然的、九十年代的、私小說式的,希望它有一種絮絮叨叨訴說的語氣,在虛空中,指著子虛烏有的照片給人看,“你看,這是我們家的合影”,“這是爸爸二十二歲的照片”。
我知道已經沒有人這么寫小說了,連我自己,也都改弦易轍去寫高概念的故事了,所以它對我來說特別重要、特別珍貴。再也沒有那樣一種自涌般的、充沛的信心了,再也沒有那么一段時光了,悲痛都是新鮮的,還沒有爛掉,沒有真正滲入骨髓,變成實錘。
我也還沒真正領悟,“李爾王之女”的命運是一種什么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