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1期|關玉梅:一雙塞滿玉米葉子的農鞋
在我家,買得最多的:一是客廳書柜上的萬冊圖書,再就是陽臺三面環形的鞋柜上擺放著不同時期的百余雙鞋。
我在客廳讀書累了的時候,便會走向陽臺,欣賞我的鞋。
鞋柜上,農鞋、橡膠鞋、棉靰鞡、納底鞋、塑料涼鞋、革質鞋、皮質鞋、喬丹、耐克、李寧等,它們形色各異:系帶的、露腳趾腳后跟的、高跟的、平底的、一應俱全;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無所不包。尤為一提的是擺放在鞋柜正中央的一雙補了又補的農鞋,與其他鞋子格格不入,兩塊黑色的補丁,像兩個黑黑的眼球,我時常從黑黑的眼球里看到兒時的父親以及他蹣跚走路的模樣。
2003年初秋,父母告別了茅草屋,被我們接到城里,勞累了一輩子的父母終于住上了向往已久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樓房。收拾東西的時候,在下房的一個柳條筐里,我發現了一雙鞋,那是我熟悉的、沒齒難忘的、擺放在心里永遠抹不掉的那雙鞋。盡管鞋面上兩塊黑色的補丁落滿了灰塵,鞋面塌陷,像沒有牙齒癟嘴嘴的老太太,我依然認出了這就是我考學那年冬天,父親穿的、塞滿玉米葉子的那雙鞋。
這是一雙夏天穿的農鞋。鞋的前臉和鞋底是橡膠做的,鞋幫是黃色的帆布,鞋面正上方有10個穿鞋帶的孔,孔內的金屬環早已脫落,只剩下十個窟窿。捧起鞋來,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心底涌出,我用嘴吹去鞋面上落下的灰塵,在墻邊磕掉鞋底上風干了的泥土,用塑料袋裝好。母親走過來催促著,那些都是不要的東西,城里的柏油路是不穿這種鞋的。
我把鞋帶回家,清洗整理后,擺放在鞋柜的最顯眼處,每次走到它跟前,我都會停下來,把手伸進去,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剛好穿透鞋的里層,父親的溫暖便又傳到了我的身上,那雙會說話的黑眼睛,時時提醒著我,該回客廳看書了。
我出生在上世紀60年代中期,那時的農村,日子普遍窮,我們家父親多病,五個孩子,日子過得更是捉襟見肘,吃上頓沒下頓的。我小時候,一年四季的鞋子只兩種:夏天一雙農鞋(老百姓叫作“水襪子”),冬天一雙棉膠鞋(老百姓叫作“膠皮靰鞡”),直到穿得補得不能再補了,才會買新的。我多半是撿姐姐穿過的,大了不跟腳,小了擠得腳趾頭變形。
父親當了八年兵,體弱多病,在農村,算是有文化之人,他始終秉承著一種信念:知識改變命運。他期待著他的五個孩子念好書,有出息,無論多窮、多困難,也要供我們讀書,走出貧窮的小山村。
從小學六年級開始,我就外出讀書。我距離學校12公里,三年來,母親太陽沒出來就去生產隊干活,父親也會早早起來為我做飯,準備中午在外的干糧;太陽落山的時候,我會遠遠地看到父親站在村西頭的石橋上等我回家;夜晚,我讀書的時候,父親總是陪著我,從不早睡,他習慣了找一張不知讀了多少遍的舊報紙,困了的時候,會從井里打上冰冷的水,洗把臉,然后又重新坐在炕沿上,借著昏暗的燈光,卷著一支又一支細長的旱煙,一個夾在耳后,另一個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著。
年少的我,感覺不到生活的艱辛和讀書的意義,有時候因為父親嚴厲的管教而耍脾氣。也常常背著父親,把借來的小說或小人書壓在數學、語文書的下面。有一次被父親發現了,他破天荒沒有對我發火,而是語重心長地說:“孩子,爸爸老了,身體又不好,咱家的窮日子什么時候能熬到頭啊!你不好好讀書,將來就會像爸爸一樣過窮日子呢!”
那一次,我認真地端詳著父親:他的頭發半灰半白,皮膚暗淡沒有光澤,上身一件藍色的衣服早已洗褪了色,下身黃色褲子的兩個膝蓋處,補著小學生作業本樣大的補丁,腳上趿拉著一雙補了又補的農鞋。透過煙霧,父親佝僂著坐在那里,像墻上掛著的一把彎刀,但已然沒有了鋒利和光芒。
1979年冬天,我初中二年級,明年就要報考中專,學校來了一套考試資料,我對父親說想買一套,父親問多少錢?我說16元。父親“嗯”了一聲,不一會兒起身出門,很晚才見他回來。
借著昏暗的煤油燈,我看到父親的臉陰沉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坐在炕沿上,卷著細長的煙,一口口吸著。煙圈在父親的眼前飄散著,從父親臉上的表情和眼神中,我感覺到了父親的無助和惆悵。我想,為給我買一套資料書,父親不知道去村子里借了多少家、碰了多少次釘子,終是沒有借到錢,內心的慚愧無以言表,我發誓一定要考上中專。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時沒有看到父親,早飯熱在鍋里。午間放學的時候,我正準備吃飯,一個同學說外面有人找我。
走出教室,遠遠地,看到父親雙手使勁地搓著耳朵,臉凍得通紅,一雙腳不停地在地上跺著,他一定是凍壞了!
我心疼地攥著父親冰冷的手,低頭的一瞬間,我看到:從父親的那雙農鞋里,竟冒出了無數個細細的玉米葉子,“爸,你怎么不穿棉鞋啊!”
原來,為了省錢供我們五個孩子念書,父親一年四季就一雙鞋,冬天實在太冷了,就用鐵梳子把玉米葉子梳理成柔軟的絲狀,墊在鞋里用來御寒。我的心一陣陣抽搐,鼻子剎那間酸了。
可憐的父親!看到我,急急忙忙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皺皺巴巴的零碎的紙幣遞過來,說,“借了一大早才借到,沒耽誤買書吧?”看著父親遞給我的那些零零散散的錢,看著父親那雙凍紅了的手,看著父親那雙補了又補的鞋,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父親一大早,飯也沒吃,到處借錢,趕了10多公里路,就為了能給我買上一套書。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是那么單薄、蒼老,風吹起的白發像刀一樣割著我的心……
偉岸、深沉、無私、大愛,這是讀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時我總會想到的詞。我也總會想到我的父親,他不偉大,可以說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可父親卻用無私的愛,溫暖了我,溫暖了我成長的心,也正是因為父親對知識的崇拜、對書的摯愛,養成了我后來在生活中愛書、愛閱讀的好習慣。
1980年9月,十五歲的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黑龍江省中醫藥學校,父親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而且笑得那么燦爛!
9月13日,送我去佳木斯報道的那天早上,天下著雨,父親怕泥水弄臟了我唯一的一雙新布鞋,背著我,又怕雨淋濕了我,讓母親在我的身上裹上塑料布。父親穿的依舊是那雙補了又補的農鞋。趴在父親的背上,我看到父親的一雙腳在泥水里吃力地行走著,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伴著我低聲的抽泣在小路上久久回蕩……
車離父親越來越遠了。
玻璃窗外,我看到父親腰里緊緊系著一根麻繩,手里攥著曾裹著我的那塊塑料布,穿著那雙補了又補的農鞋搖擺在風雨中。他像一株草,經不起歲月的沉重!父親的臉上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他的頭始終朝著我遠去的方向……
2006年,兒子以606分的成績考入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送他去西安的時候,在哈爾濱松雷商廈,他喜歡上了一雙“喬丹”牌籃球鞋,央求我:“媽媽,我只要這一雙鞋,什么都不買了,答應我吧!”我湊上前去,1200元的價格嚇得我后退了好幾步。
望著兒子,看到他站在“喬丹”鞋前,戀戀不舍的樣子,我幾次想叫他走,幾次又把話咽回去。
記得我到學校報道的第一天,天氣不好,臨走時媽媽叮囑,新鞋要省著穿,我把新鞋脫掉,換上帶補丁的舊鞋子。操場上,好幾百名新生,我站在學生隊伍里,一身全是帶補丁的衣服,腳底下的那雙帶補丁的鞋格外刺眼,我低著頭,回避著所有投向我的目光,眼淚在眼圈直打轉。但也就在這一瞬間,父親穿著那雙塞滿玉米葉子的農鞋仿佛站在我眼前,他慈愛又溫暖的眼神告訴我,你是我的驕傲,你是小村子里的自豪!當我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發現,天是那么藍,同學是那么可愛,而我的那雙補丁鞋也穩穩地帶著我的腳站在操場上。
幾經思想斗爭后,我狠狠心,為兒子買下了這雙鞋。回賓館的路上,兒子拿著他心愛的“喬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后面,雙腳像灌滿了鉛,沉甸甸的。
那年,父親為了我上學,冬天沒有穿棉鞋,而一雙棉膠鞋也僅僅幾塊錢啊!今天,我送兒子上大學,卻買了1200元的“喬丹”,這些錢放在60年代,夠養活我們一家7口人幾年,能買上一四輪子車的農鞋和棉膠鞋,夠全村子的人穿一年啊!
多少年過去了,那套16元買來的學習資料早已泛黃,但依舊擺放在我的床頭;父親那雙塞滿玉米葉子的農鞋也依舊擺放在我家陽臺鞋柜上的最顯眼處。
作者簡介
關玉梅,滿族,1965年11月生于黑龍江省寶清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寶清縣文聯主席、寶清縣作家協會主席、《撓力河》主編。
出版散文集《那片荷》《鳥非魚》。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散文百家》《讀者》(原創版)《北方文學》《星星散文詩》《散文詩》《詩選刊》《中國民航報》《青島文學》《延河詩歌特刊》《歲月》等。散文詩收錄2016、2017散文詩年選,王幅明主編《蝴蝶翅膀上有星辰閃爍》百年女性散文詩選;有散文作品獲得2020年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打贏脫貧攻堅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主題征文”一等獎、黑龍江省總工會第七屆書香“三八”征文一等獎、世界華文散文詩大賽“記住鄉愁”優秀獎、上海市作家協會主辦“傅雷家書”全國征文二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