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麗德·努涅斯《我的朋友阿波羅》:交映
一個五年級的孩子寫友誼的時候,他們已經不會交出《我的朋友小雞》《小狗,我的好朋友》這樣的作文,因為動物朋友是一二年級的課題,他們早就沒有這么孩子氣了。西格麗德·努涅斯的《我的朋友阿波羅》,重新處理“人與狗的友誼”這個被掃進童話故事和街頭軼聞里的老套題材,講述了一個嚴肅的成人故事。
阿波羅是一只丑角大丹犬,“我”的導師兼朋友的“你”偶然在公園中遇到并收養了它。在“你”自殺去世后,“我”不得不收養了無處可去的阿波羅。整部小說仿佛是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自白、手寫日記和病相報告,歷數“你”去世后,“我”與遺犬阿波羅的共同生活和種種經歷。在最后,阿波羅在海邊的花叢中去世時,主人公似乎終于與雙重的死亡達成了和解。
小說初讀起來是散碎的,像是“我”游離的想法流,除了人狗相處,還有由日常瑣事生發的對于摯友之死的思索、對于寫作的思考,較真起來,寫阿波羅的篇幅大概剛過一半。這些組成部分卻并沒有各自為政,使小說分崩離析,淪落為一堆散碎的情感和見聞日志,是因為作者在結構和內容上的巧妙安排。文學、阿波羅、“你”與“我”四面鏡子在緊湊的段落中交相映射,使阿波羅成為了一個復雜的關系結點,也正是這樣,這部小說才得以獲得一般友誼或者是動物小說所沒有的深度。
阿波羅總是讓“我”感到前主人的痕跡,它似乎是有辦法通向“你”的:“如果我愛阿波羅,我就會在某一天早晨醒來發現他不見了,而你取而代之出現了,死而復生了嗎?”何況這只狗的痛苦有著和“你”一樣的神秘和不可理解性。最后一章作者對人稱進行了有意轉換,“你”這個人稱代詞不再指代死去的導師,而是指將死的阿波羅,與前面所引的那段話形成了有趣的反面,也更加說明了阿波羅和死者之間的緊密關系。
更重要的是,阿波羅和“我”處境的高度相似。“我”因痛失至愛,陷入半瘋癲狀態,遠離人群,時常感到精疲力竭,陷入失落、內疚和想念(第一人稱“我”在前十章中游離、絮語的敘事品格正反映了這種沉郁的精神狀態)。而阿波羅也同樣為主人離去悲痛欲絕,它日夜守候在家門口,甚至狂叫。“我”之所以一開始不顧租房的禁令接受了阿波羅,就是出于對它的同情,“你無法解釋死亡。而且愛配得上更好的回報”,這未必不可說成是“我”對自己的喃喃自語,把自身未受到的撫慰彌補給阿波羅。“他們不自殺。他們不哭泣。但是他們可能而且真的會崩潰……喪魂失魄。”這段描述犬類悲痛的話,對陷入抑郁狀態,會突然對生者感到暴怒、情緒崩潰的“我”來說,也是同樣的。
因此“我”對阿波羅的友誼具有多重的復雜面向。當“我”看向它時,這只大丹犬身后,投出的一個影子是死去的“你”,另一個影子有著和“我”一樣的面孔和神情,像水中倒影一樣反視著凝視者。阿波羅必須不斷地照耀著死去的“你”與潛伏在敘述后的“我”:“他必須把你忘記,然后愛上我。這就是必須發生的事情”。面對著至親之死這一巨大事件,狗和人都成為了彼此的情感支持者:人試圖通過音樂和按摩來療愈狗;當人默想著的死者自殺時,狗溫暖身軀的擠壓令人感到愜意。盡管作為敘事者的“我”試圖維護阿波羅作為動物的獨立和神秘不可解,但仍然在它身上發現了“善良”、“人性”以及對“安寧”的渴求,這種不可避免的擬人化解讀同樣反映了“我”對世界的態度和內心的情感渴求。正是因為上述這些復雜而纏繞的內在關聯,主人公依賴著阿波羅的陪伴,甚至開始相信阿波羅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
阿波羅和文學的映射并不多,除了《我的小狗郁金香》和為它朗讀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之外,兩者并沒有太多直接的交集。文學更多是主人公和死者的共通點,“我”在寫作中尋找“你”自殺的答案。
“你”曾經教過“我”如何寫作:“寫你看到的東西。”然而當“你”死后,“我”在世界上,甚至在繁華的百老匯阿斯特廣場,也只能看到人間酸楚、人生失意。對于自己的作家生涯和文學,開始感到懷疑、羞愧和厭惡,“文學之惡無可救藥”的觀點在腦中縈繞不去。人們對文學可以有無窮多的觀點,因而有著無窮的不確定性。作家還面對著棘手的倫理難題,就比如說:文學如何能夠見證人口販賣受害女性所說的痛苦呢?文學和現實的關系究竟是什么?即使是作家身份,也受到了自助出版的動搖,因為任何人都能出書,也同樣不確定。
“你”曾經相信過寫作是我們這輩子可以希冀去做的最美妙的事情。但是實情就是文學正在消亡,作家的名聲已墜落谷底,一部小說不會對社會產生任何積極影響。撒謊的文學,和減肥、戒癮捆綁銷售的文學反而大行其道。在作家中充滿了競爭、嫉妒、排擠、不公。即便是一個作家不寫書了,也有不計其數的人愿意寫出小說來。“你”看透了真實的邪惡有多么“陰郁、單調、荒蕪、乏味”,已經厭倦了在這種邪惡中打拼,所以選擇了自殺。
但是事實始終像一枚黑曜石一般沉默著,這些都不過只是“我”基于自己的經驗對“你”的死做出的解答。
文學的衰落、文學信仰的丟失與阿波羅的衰老奇異地對照著,這兩條故事線本身并沒有真正的聯結,但是“我”的自白中并行向下的陰郁氣氛將兩者結合到了一起。正是因為這樣,盡管全是拼貼散碎的生活材料,小說還是保持了穩定的一體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