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坤:小說未完待續。
0.
眼下,沒有辦法系統性地談論小說技藝,只能依據貧瘠的經驗,隨意說幾句關于小說的絮語。或許,尚有些可供參考、交流、批判的地方。
1.
首要的,我想,是找到一個位置。由此擇定的位置所生發的目光、語匯、聲調,多少與流俗拉開了一段距離,形成視差。拉開距離,并非意味著建造一座空中閣樓,或干脆把頭埋進土中。之所以能擇定位置、形成視差,恰恰在于對這俗世先有一番體會、認識,一番摸爬滾打,一番苦心孤詣。沒準,這就花去半生時間了。好的小說,必是從中打出來的。
福樓拜說,他就是包法利夫人。我們難道不可以是筆下種種人物么?要與他們保持一定距離,可首先要求的是一種貼合。而且,并非貼合于單一;雖則從我們的那個位置出發,但并不貼合于單一。亦即是說,不僅是包法利夫人,也要是夏爾·包法利。一整個的浸入。
有些小說,似乎也追求免俗。初看起來,它們的語言經過精心潤飾、它們的形式別出心裁,它們也談論高深的話題。然而,吊詭的是,卻也因這番作為陷入了流俗。此處,一些作為,相當于花招、煙霧彈。如今,“免俗”這種東西,亦納入某種工業生產系統之內了,是可以包裝出來,批量生產的。到手的產品,我們拆開一看,發現其實是零零種種的拼湊,并非一整個兒地由內而外,自然而然。這零零種種,要么因為外力,要么因為自我的限度,自我的禁錮,均有一種“僅止于此,僅止于此”的味道,無法再生發,進而提升。免俗,無法在流水線上生產。
2.
相反,我們追求豐富的小說。“不止于此,不止于此”之聲,或不絕如縷。字字句句間,應納入可納入的,彌縫可彌縫的。菲利普·羅斯論及索爾·貝婁時,曾說:“在他的人物身上,哪怕是最容易滑脫的地方、最具欺騙性最具陰謀的地方,都能發現人類身上所具有的狂喜。人類的詭計不再引起貝婁主角的妄想狂恐懼,而是使他高興。展現豐富矛盾的歧義的表面不再是驚愕的源泉,相反,一切事情的‘混合性質’使人感到振奮。多面性就是樂趣。”(參《行話》一書。)這可以作為豐富性追求者的一種榜樣。
因為豐富,平素的收獲外,時常還有意外之喜。在我看來,豐富的小說,就像件有很多口袋的衣物:第一次穿它時,就能在不少口袋里掏出東西來;多年以后,當讀者甚或創作者本人再次穿起它時,發現在一些以前忽略了的、不易發現的兜里,還能摸出一串串意料之外的遺鈿碎金。或往后摸出來的,更值得珍惜。整件衣物因之更有了光彩,不隨時間流逝而褪色。豐富的小說,總能伴著我們自己目光的深入、延展,而呈現更多意涵。它絕非一次性消費品。
米蘭·昆德拉所向往的那種綜合性的小說藝術,應也是我們的追求。小說不僅可以融合多種文體,亦不只關乎美學。這就不可避免地要求小說作者,博涉本行當以外的多種領域。在生活中貼近,在閱讀中貼近。讀寫本一家,雖則我總覺得:寫作是痛并愉悅著,讀好書則接近純粹的愉悅了。
3.
延展再延展,彌縫再彌縫,與此同時,需刪削再刪削。
或許有極精熟的文體家,事先已想得十分透徹,才可能方便、恰切地順路而下。一般說來,延展、彌縫、添加的過程中,總不可避免漸生冗余,模糊小說整體的線條、形狀,欲表達之事被埋藏在臃腫之內,適得其反。沒準,在一些讀者看來,最終效果,甚至比不上那些流水線出產之作。法國電影導演特呂弗說,看過《祖與占》原著小說作者亨利-皮埃爾·羅什的手稿,一部這樣的飭樸的小說,是從不計其數的涂抹掉的字句中生出的。少即是多的道理,再次得到驗證。
馬拉美甚至說:“我只能通過刪削來創作我的作品,一切獲得的真理只是通過失去某種印象后才產生的,這種印象在耗盡時,由于其消失的音色,我才能夠更加深化一種‘絕對黑暗’的感覺。破壞就是我的貝雅特麗齊。”(轉引自羅蘭·巴特《小說的準備》)
4.
據納博科夫描述,其主人公之一塞巴斯蒂安·奈特“通常選擇最容易走的倫理道路,正如他選擇荊棘最多的美學道路,只是因為那是通向他既定目標的最好捷徑”(參《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一書)。
是否贊同塞巴斯蒂安·奈特的選擇?在我看來,一半值得贊同——選擇荊棘最多的美學道路——一半無須贊同。雖然,我們希望要走的倫理道路平平坦坦、無甚波瀾,但事實往往不是這樣的。那是美好的希望。沒準正因為美好得有些接近虛妄了,人們更迫切期待。但應尊重事實:一路走來,更大的可能是顫顫巍巍,一不小心就跌落下去。那么,表現在小說中,須保持這種真實的倫理狀況。有時候,小說藝術,等同于走鋼索的藝術。
我們甚至要說,沒有內在的倫理困難的小說是不怎么值得讀,也不怎么值得寫的。
5.
可以設立一個自我認可的標準。隨著識見的深入,這個標準也可能起變化,但不管怎樣變化,主要還是跟文學自身,跟求真這兩件事有關。如果有一種確信了,有一個比較堅實的內核了,那就堅持它。這是理想狀態,我沒達到,但我挺向往。
6.
還可以考慮一些看似外在的因素。遵循一種創作生理學。
如何維持較好的心情、狀態?人們可能會說:睡好覺,寫作時不能不吃東西,可又不能吃太多,此外還要適量運動。這就有點像《竊之日》中那條被遵守得不很好的訓誡了。讀者諸君或許覺得,在一篇小說“技藝談”中說這個,有點可笑。但是,這確會影響到技藝的發揮、施展。寫作不僅是腦力活,也是體力活。另外想說的一句是:如果累了,那就歇歇,不寫也沒關系的;如心中真的有想表達的,那就說出來。
讀過巴爾扎克傳記的讀者諸君,想必都知道一點他的事:寫作時,巴爾扎克只吃很少一點東西,灌自己一桶一桶的極濃黑咖啡,一天花十六至十八個小時創作,可能持續兩個月。一旦完成作品,立馬又化身饕餮,胡吃海飲——一口氣吞下一百顆生蠔,灌下四瓶白葡萄酒——這,仍舊不過是前菜,煎羊小排、蕪菁燉幼鴨、烤鷓鴣、諾曼底鰈魚還在后頭等著他。這無疑大大損害了巴爾扎克的身體,也縮短了他的創作生涯。雖然,巴爾扎克創作出如許多巨作,但這種“慢性自殺式”創作方式,無法效仿。
7.
一個疑問:故事或許已經窮盡,小說窮盡了嗎?我相信小說作者的答案是一致的:小說不會窮盡。甚至,小說的“技藝談”也不會窮盡,絮語不會斷。在此篇的結尾處,要說的是:小說以及小說絮語,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