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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0年第6期|石鐘山:悅耳動聽
    來源:《芙蓉》2020年第6期  | 石鐘山  2021年01月21日06:22

    我該寫寫朱革子了,以前朱革子在我的故事里都是跑龍套的小角色。其實在我內心深處很重要的位置裝著朱革子,我們是發小還是同學,我一直認為朱革子是個人物。

    從我們高中畢業那一年說起吧,高中畢業不久之后,招兵工作就開始了。我們軍區大院內張貼了許多動員參軍的標語,例如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好兒郎扛槍衛國,等等。其實對我們那個年代的人來說,參軍用不著動員。我們的出路少得可憐,高中畢業要么下鄉,要么就業,就業對我們應屆高中生來說比登天還難,大部分應屆高中生都是下鄉的命運。參軍是最好的結果了,即便不入黨提干,按當時復員軍人的政策,怎么也會安排個工作。因此,想參軍的人有很多,每年招兵的名額就那么幾個,所以競爭就尤其慘烈。

    那年我們報名參軍的人站成了兩排,足有幾十人,看起來黑壓壓一片,有男有女,我竟然在隊伍里看到了朱革子,他站在隊尾,神情嚴肅地看著接兵的兩個軍官。兩個軍官很年輕,手里拿著一張紙,紙上寫滿了參軍報名者的名字。每年招兵都是如此,名曰:目測。其實接兵的軍官站在隊前看看我們的外表,然后讓我們回答幾個簡單的問題,大多數人都能通過目測。在隊伍里我發現朱革子還是吃驚不小,我一直認為朱革子不符合參軍的條件,因為他有口吃的毛病,部隊無論如何也不能招一個結結巴巴的人。此時的朱革子有些心虛,所以才站到了隊尾,我偷眼去瞄他,顯然他經過了一番精心打扮,穿了身假軍裝,還戴了頂假軍帽,人五人六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名準軍人。他目光正虛虛地望著隊前那兩個年輕軍官,把自己的胸脯挺得筆直。不說話的朱革子和我們沒什么兩樣,甚至腰板挺得比我們還直。我環顧左右,隊列里大都是軍區大院子女,相同之處是我們沒等參軍呢,卻早就穿上了軍裝。哥哥姐姐大都在幾年前參了軍,我們的軍帽和軍裝也大都是哥哥姐姐寄來的,于是,我們就人五人六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名準軍人。不了解內情的人,看到此時我們的隊伍,還以為是整裝待發的軍人。

    朱革子有個姐姐叫朱革靜,三年前我們還在讀初中時就參了軍。在這之前,朱革子不僅沒有軍裝穿,也沒有軍帽戴,他就一臉羨慕地望著我們頭頂上的軍帽,一邊咽著口水一邊說:等等我我姐參軍,我我也有軍帽戴了。朱革子的父親在軍區后勤部管營房,被稱為朱局長。其實是營房管理局的副局長。朱局長的頭很大,大得有些夸張,他不僅頭大,還一年四季都理著光頭,戴的軍帽也是最大號的。朱革子無法繼承。朱革子這小子長得很怪,和他父親一點都不一樣,頭是細長的那一種,還有些方,遠遠看去,他的肩膀上頂了一個長方形的頭,隨著身子在移動,但我們看久了,覺得朱革子這樣也沒什么不好。有一點朱革子和父親倒是很像,就是結巴。朱局長也結巴,我們經常能看見朱局長領著一幫人,在我們軍區大院里背著手仰著頭瞅著一棟房子在議論,朱局長的聲音很大:這這房房子,明明天派人修修……朱局長是管營房的首長,他說修,用不了兩天,果然就會來人維修了。朱局長在業余時間也會經常在營院里轉悠,背著手,把那頂大號軍帽捏在手里,頂著一顆碩大光亮的腦袋,這兒看看那兒瞅瞅,眉頭一會兒緊鎖一會兒舒展。營房在他眼前靜默著,一排排一列列的,像一群列隊整齊的士兵。的確,營房在他眼里就是士兵,他想修理誰就修理誰。營房大多是這座城市解放后有了軍營才建造的,二十多年過去了,有的門窗開裂了,也有的墻面斑駁了,我們就經常能看到朱局長帶著一堆人,站在這些待修理的營房前,指點江山,結結巴巴地下達指示。

    朱革子的父親資格很老,聽父親說,他們在抗日時就認識,那會兒他還不管營房,就是名戰士。他有著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朱局長在抗美援朝時頭受過傷,被美國鬼子飛機投下的一枚炸彈炸傷了腦袋,據說至今腦袋里仍留著一塊彈片。從那以后,朱局長就開始留光頭了。有一次,朱局長被父親叫到家里喝酒,我有幸仔細研究過朱局長的腦袋,在他右側太陽穴向上的位置有一道疤痕,那道疤有手指頭那么長,呈月牙形狀。喝了酒之后,那道疤就呈深紅色,比其他地方的皮膚顏色深了許多。喝多酒的朱局長就搖著一顆碩大的腦袋說:老老石,我我這腦子大大不如以前了,不好使了,老老忘忘事。說完就用手掌啪啪地拍他的腦袋。朱局長不論和誰聚會,人們議論的話題都不會離開他的腦袋,因為朱局長的腦袋的確是個問題。在我們的記憶里,經常有救護車出入營區,有時救護車停到辦公樓下,有時停到朱革子家的單元門口,只要有救護車出現,不用問,十有八九是來搶救朱局長的。朱局長腦袋里的彈片經常讓他頭疼,這種疼不是一般的疼,每次疼痛發作都會讓他暈倒。每次朱局長暈倒,救護車都會風馳電掣地趕來,醫生護士七手八腳地把朱局長抬上救護車,不多時,救護車又會開回來。然后我們看見朱局長又頂著他那顆碩大的光頭從救護車里跳下來,背著手,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向辦公樓或者單元門口走去。一次次病痛發作,朱局長已經不把頭痛當回事了,我們也習慣了,只要看到風馳電掣的救護車駛來,不用問,十有八九是來接朱局長的。朱革子跟我們說過,他父親腦袋里的彈片已經和神經長在一起了,沒法手術了。只要他一犯病就拉到醫院,打止痛針,然后就又和沒事人一樣了。

    朱局長還是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軍容整齊,唯有他經常不戴帽子,軍區首長似乎也了解他和別人不一樣,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們就經常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看到朱局長站在軍區大院的操場的某一處,努力伸長脖子,讓那顆光頭暴露在太陽底下。表情很舒暢的樣子,他瞇著眼睛,似睡非睡。朱革子給我們解釋道:我爸爸說,腦腦子里的彈彈片受潮了,他要曬一曬,曬干干了就就不疼了。

    朱局長在陽光下曬腦袋的情景便成了我們軍區大院的一道風景。不知是朱局長腦袋受潮的緣故,還是別的原因,朱革子一直沒有一頂真軍帽。每當我們嘲笑朱革子的假軍帽時,朱革子就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等等我姐參參軍,我就有真真軍帽了。果然在朱革子的姐姐朱革靜參軍后,朱革子頭上就多了頂軍帽。那天我們走在上學的路上,朱革子氣喘吁吁地從后面追上來,跑到我們面前,他的樣子有幾分驕傲,又有幾分羞澀,結巴著說:咋樣?這這軍帽可是真的。我們端詳朱革子時,卻發現那頂帽子有些怪異,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仔細再打量時,這才發現他戴了頂無檐軍帽,確切地說,這是頂女兵軍帽。無檐軍帽戴在朱革子頭上,滑稽可笑,有一綹頭發從前額處鉆出來,樣子像個女生。我們發現了這一點,便集體哄笑起來,弄得朱革子也手足無措的樣子。他臉先是紅了,又白了。最后把那頂女式軍帽塞到書包里,低下頭匆匆地向學校跑去。

    從那以后,朱革子再也沒戴過軍帽。我們經常拿那頂女式軍帽取笑他,每次他都紅著臉說:別別說說了,好賴也也是真真軍帽。后來我們發現同班女生王秋月頭頂上多了頂女式軍帽,我們一致認為朱革子把那頂軍帽送給王秋月了,朱革子就急赤白臉地說:別別瞎說,讓讓人聽聽到不好。他這么說完,我們的哄笑聲就更響亮了。雖然朱革子不承認,但我們發現,從那以后,他和王秋月之間總是眉來眼去的。有時在放學路上,兩人走的距離也很近,看到我們朱革子才快走幾步,把王秋月甩在身后。

    王秋月也是我們大院里的孩子,她父母都在軍區門診部上班,兩人都是醫生。王秋月是家里的老大,沒有哥哥姐姐參軍,她頭頂上突然多了頂嶄新的女式軍帽,我們有千萬條理由相信她頭頂上的軍帽就是朱革子送的。王秋月以前梳兩條辮子,辮梢還經常系兩條紅頭繩,在后背上甩來甩去的,很靈動的樣子。因為突然多出的這頂軍帽,她居然把辮子剪掉了,改成齊耳短發,人顯得颯爽了許多。我們偷偷地注視著變化了的王秋月,心想,她以后要是參軍,一定是個漂亮的女兵。

    我在參軍報名隊伍里也看到了王秋月,報名參軍的女兵不多,王秋月站在隊伍里顯得與眾不同。為今天的目測她似乎精心打扮了,齊耳短發梳得又黑又亮,配上那頂軍帽儼然就像個女兵了。王秋月和三年前的她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身材高挑,該豐滿的地方一律豐滿,弄得我們都不好意思望她。反而王秋月總是很大方,一雙眼睛顧盼生輝,每次望到朱革子時,我們發現那目光總是會亮一下。她望向我們卻沒有那種亮。有一次在放學路上,我們把朱革子截住,非得讓他交代和王秋月的關系,不交代就不讓他走,那次把朱革子逼得沒招了,他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爸頭頭疼,都都是王王秋月父母把把我爸送到醫醫院的,我給給她軍軍帽,那是感謝人家。朱革子終于承認王秋月頭頂上的軍帽是他送的了。我們想起朱局長頂著一顆碩大的腦袋在太陽底下曬彈片的情景,在心里就原諒了朱革子。但我們仍然嫉妒他和王秋月那種過電似的感覺。一想起他們之間四目相視的樣子,心里便怏怏地不快。

    那次參軍前的目測,朱革子便被淘汰了,原因還是他的口吃。當兩個年輕軍官喊到他的名字,朱革子就挺胸抬頭地從隊列里走出來,還學著軍人的樣子,給兩個年輕軍官敬了個禮,大著聲音說:首首長好。他的話一出,兩個軍官確認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軍官就說:你叫朱革子?朱革子答:是。軍官又問:你為什么要參軍?朱革子挺了一下身子答:保保家衛國。這次兩個軍官把眼神長時間地聚在了一起,似乎又一起肯定地點點頭,就在手里的花名冊上做了個標記。結果在公布體檢人員名單中,朱革子的名字就消失了。那天,我們看到朱革子的目光是絕望的,他狠狠地掃了我們一眼,轉身便跑開了。那次,王秋月也進入了體檢的名單中,朱革子跑開時,我們看到王秋月也一臉失望,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朱革子的背影遠去。

    朱革子因為結巴,參軍落選了。

    我接到入伍通知書那天,專門找到了朱革子,他正在樓下的花壇里吹口琴,不知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曲調黏稠悲悲泣泣的,我站在他的身后,他仍然沒有發現我。我看著朱革子的背影就想,要是他說話像他吹出的口琴聲這么流暢,參軍就不會落選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口琴聲便戛然而止了。他回頭望著我,滿臉的悲哀,半晌,我才問:下一步怎么打算的?他把身子轉過來,聲音低沉地說:還還能咋,下下鄉唄。我又把手拍在他的肩上,他突然抬起頭盯著我的眼睛說:我恨恨我我爸。我一驚,不解地望著他。他甩了一下口琴里的口水道:我我媽說了,我我口吃就就是和我我爸學的。朱革子的母親我們有印象,一個干凈利落的中年女人,在機關的衛生處上班,一年四季總喜歡在脖子上系點什么,圍脖、紗巾之類的,于是人就顯得很俏皮。她比朱革子的父親年輕不少,站在朱局長面前時,人就越發顯得年輕。朱革子悲傷地勾著頭,把腳前的一粒石子踢飛又說:為為這,我媽和和我爸吵吵了一架。我不知說什么好,拉著朱革子坐下,安慰他道:下鄉也不是什么壞事。在鄉下待兩年,回來找個工作也不錯。

    我發下新軍裝那一天,又找到了朱革子,他在家里也正在打背包,這兩天他就該下鄉了,我把自己的軍裝和軍帽送給了朱革子,我這套軍裝是真的,是二哥參軍后特意從部隊上給我寄來的。朱革子看著我送給他的那套軍裝,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又保證道:我到了部隊,一定給你寄一套新軍裝。我看到朱革子眼圈紅了。

    在那個飄著雪花的早晨,我們登上了運送新兵的卡車。我們軍區大院里這次參軍的有十幾個人,有同學楊衛平、劉振東等人,我們在卡車上還看到了王秋月,她和幾個女兵擠在車廂角落里,背對著我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就在這時,我看到了車下的朱革子,他穿著我送給他的那套軍裝,背著行李,手里提著提包,蔫頭耷腦地走出來。我們把身子探出車廂,齊聲呼喊著朱革子,朱革子臉色蒼白,沖我們擠出一絲難看的笑意。我們知道,他這是去街道集合,準備下鄉了。我揮著手沖他喊:朱革子,到了知青點來信。他沒再回頭,就那么勾著頭、聳著肩膀一點點向院外走去。我發現王秋月的目光也在追隨著朱革子的身影,似乎從她的目光中還看到了淚光。我又想起上學時,她和朱革子經常四目相對時那道像閃電一樣的東西。

    我們車下站滿了送行的家長和親人,他們不斷地叮囑我們注意這樣那樣的事項。我們參軍出發,朱革子下鄉,卻沒有人來送朱革子,他形單影只的身影在院外漸漸消失,最后望不見了。

    新兵連結束之后,我和楊衛平分到了一個班,王秋月那幾個女兵則分到了師部的通訊連,做起了話務員。通訊連在師部機關院內,條件要比我們團里的連隊好許多,我們團部在距離師部還有二十幾公里的一個山溝里。到了連隊不久,我就得到了朱革子下鄉知青點的地址,便洋洋灑灑地給他寫了封信,通報了同學們的去處,最后又強調了一下王秋月,告訴他王秋月所在的通訊連比我們的條件好之類的。過了好久,朱革子才回信,信不長只有半頁紙,信中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你們條件再不好,也比我們知青點強上百倍。關于知青點我們沒有體驗,但軍區大院里許多哥哥姐姐都下過鄉,他們經常以看病或探親的名義從鄉下跑回來。他們一律面色枯黃,衣衫破爛,回到城里后便開始想辦法不再回去了,四處托關系在城里聯系工作。找不到接收單位的,便托各種人脈到醫院開出五花八門的診斷書,總之,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再下鄉。許多人從鄉下回來后,往事不堪回首地總結道:知青點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們從鄉下回來后,緩了一陣,又緩了一陣之后,枯黃的臉才又泛出血色。

    接到朱革子的來信,我一面想著朱革子的艱苦歲月,一面找機會去師部轉了一圈,師部的院子要比我們團部大上好幾倍,在我們眼里就是現代和文明的象征。衛生隊專門在一棟灰色小樓里,院前屋后經常掛滿了白色床單,還有女兵的軍服,運氣好的話,還能夠看到女人晾曬出來的內衣,同連來的女兵,有好幾個被分到了衛生隊。衛生隊是女兵最集中的地方,除此之外,通訊連話務班也有十幾個女兵,王秋月就是這些女兵之一。我們部隊是野戰軍,在團以下的單位,別說見女兵,就是各個連隊豬圈里的母豬都見不到一只。因此,每到周末,請假去師部轉一轉、看一看成了我們的奢望。

    我們每次去師部,先要走上一段路,才能見到公共汽車的站牌,等上好久,一輛公共汽車才喘息著駛過來,搖晃著再開上半小時左右,才到師部。師部的軍人服務社是最熱鬧的地方,周日的時候,許多男兵女兵都會到軍人服務社買東西,運氣好的話,還能碰到三三兩兩的女兵走過來。她們似乎剛洗過澡,頭發還是濕漉漉的,有時她們會買點東西,有時又什么都不買,但她們手里一律會拿根冰棍,一邊走一邊吃,吃完冰棍,把手里的木棍又瀟灑地扔到身邊的垃圾桶里。

    有一次,我和楊衛平結伴來到了師部,在軍人服務社門口看到了同學張雯,張雯參軍前又瘦又矮,臉上還有雀斑,在我們班女生中屬于丑小鴨。此時的張雯,幾個月沒見,人就變了,比以前胖了,臉色也紅潤了許多。這都不重要,那天我們見她時,她正和另外兩個我們不認識的女兵走在一起,她們一律目不斜視,挺胸抬頭地從服務社里出來,楊衛平叫了一聲:張雯。張雯立住腳,目光緩緩地投向我們,像電影里的慢動作。她終于認出了我們,嘴里發出“呀”的一聲,然后就夸張地說:是你們呀。那天我們站在軍人服務社門前和張雯說了幾句可有可無的話,張雯的話題從始至終一直沒離開衛生隊,什么學習打針了,配藥了,總之,她把自己當成了個人物,臨走時還不忘說上一句:有空到我們衛生隊去玩。然后她頭也不回,挺胸抬頭地走了。惹得一群路過的男兵引頸張望著她的背影。

    楊衛平沖地上吐了口唾液,咬著牙說:什么玩意兒,跟我們還裝得人五人六的。我也補充道:衛平你說得對,上學時,我們男生都沒人正眼瞧她。楊衛平又咽了口唾液,喉結上下滑動一下說:在部隊就是缺女生,要是放到別的地方,我都不搭理她。

    又有一次我和楊衛平去師部,在門崗外面碰到了王秋月,她匆匆從師部院里走出來,門崗后面有一個傳達室,傳達室門前立了只綠色的信箱,她是來寄信的,投完信抬眼看到了我們,怔了一下,便主動招呼道:是你們呀。王秋月幾個月不見是真的變了,確切地說是變得漂亮和洋氣了,一身軍裝合體地穿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更亮了,烏黑的那種,她撲閃著睫毛看著我們,弄得我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楊衛平一遍遍咽著口水,突然結巴起來:秋秋月,你咋樣?王秋月就簡短地介紹了一下通訊連的狀況,我們分手時,她又突然叫住了我們,低垂下眼簾小聲地問:你們誰有朱革子的地址?我沒加猶豫把朱革子的地址寫在了她的手心。她一直張著手,似乎五指握在一起那地址就會從手心消失,她一邊道著謝,一邊張著手向院里走去。

    回團部的路上,楊衛平一遍遍地問我:她還沒忘掉朱革子?我沒說話,望著公共汽車的窗外,想到了上初一時,王秋月戴著朱革子送給她的那頂軍帽時的樣子。確切地說,朱革子和王秋月之間的來往并不多,兩人只是偶爾相望,目光交織在一起,激起一片電光石火,其他時間我們真沒發現朱革子和王秋月有暗度陳倉的故事。朱革子和我住一棟樓,中間隔一個單元,上學放學,我們兩人經常走在一起。在上學的路上也會經常碰到王秋月和其他幾個女生,她們嘰嘰喳喳,似乎見了我們男生,她們的話就格外多。我私下里問過幾次朱革子,問他是不是對王秋月有意。每次朱革子都急赤白臉地辯白道:怎怎么可可能,我我是因因為她父母每每次接接送我爸。

    朱革子的父親朱局長每年都會有幾次被救護車拉到醫院里去搶救,一想到他父親我就嘆氣。有時我們放學后,會在辦公樓門前的操場上看到朱局長,他頂著一顆碩大的腦袋在曬太陽,一看見朱局長,我就知道,他腦子里的彈片又受潮了。朱局長的腦門流著汗,腦袋越發顯得油光锃亮,嘴里發出咝咝哈哈的聲音,不知是因為舒服還是痛苦。走在我身邊的朱革子每次看到父親這樣,便背過臉去,露出難看又痛苦之色。朱局長有時會看到我們,把笑堆在臉上結巴地說:三小子,你你們放放學了。我一聽到他結結巴巴的聲音就想笑,但又不能笑,忍住笑應道:朱叔叔又曬彈片了。朱局長就笑一笑,把一臉褶皺堆在臉上。這時的朱革子會急三火四地拉著我快步走開。朱革子在沒人時經常嘆氣,然后望著遠處的什么地方道:我我媽說說了,我我口口吃這毛病就就是和我爸學的。我不以為然地說:你媽說得不對,你學結巴了,你姐怎么沒結巴?那會兒朱革靜已經參軍了。聽說朱革靜當的也是名話務員,口齒清晰地接轉電話。朱革子就搖著腦袋說:那那不一樣,我我姐是女的。我聽了他的話就笑了,結巴傳男不傳女,我第一次聽說。

    想起往事,又想起王秋月要朱革子知青點地址的事,我斷定,朱革子和王秋月真的沒有什么,要是有什么,他們不可能不通信,也用不著向我要朱革子的地址。但為什么王秋月偏偏只要朱革子的地址?我心里又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有一天晚上,我正躲在宿舍里給朱革子寫信,想告訴朱革子王秋月要他地址的事,楊衛平突然闖進宿舍把我拉到門外,興奮異常地告訴我:我剛才和王秋月通電話了。他的眼睛冒著亮光,意猶未盡的樣子。我不屑地說:和她通話有什么大不了的。楊衛平就搖著頭說:她的聲音在電話里太好聽了,簡直就是悅耳動聽。我沒想到他會用這個詞,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他拉著我來到了連部門外的走廊上,那里有部連隊公用電話,戰士們有事需要和其他連隊戰友聯系就在這兒打電話。楊衛平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手哆嗦著,拿起電話,先是接通團部的總機,讓總機接通師部總機,然后把電話聽筒貼到我耳朵上,這時,聽筒里傳出一個好聽的女兵聲音:你好,請問找哪里?這聲音的確很好聽,用悅耳動聽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楊衛平沖我使著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問了一句:是王秋月嗎?得到了肯定答復之后,我沒話找話地說:你給朱革子寫信了嗎?電話那端突然短暫地沉默,半晌,我才聽她說:沒有。最后我放下電話,心也跟著怦怦亂跳起來。

    楊衛平擠眉弄眼地說:咋樣,是悅耳動聽吧?沒想到做了話務員的王秋月聲音一下子動聽起來,她吐字標準,聲音隨著每個電波的律動傳過來是那么讓人受用,簡直是天籟之音,像音樂又像一場春雨,總之,她的聲音無法言說和形容。

    從那以后,有事沒事地我和楊衛平就會湊到那部電話前和王秋月說上幾句話,她是師部總機的話務員,每次值班都有許多電話需要接轉,這時,她就讓我們稍等,她接轉完電話后,又會上線和我們說上幾句。每每這時,我的心情就會舒暢許多,久了,我還有種罪惡感,我隱隱地覺得她在和朱革子通信了,只是她不說而已。我從朱革子的來信中看出了蛛絲馬跡,朱革子現在來信不再抱怨知青點有多苦多累了,而是憧憬地說,爭取早日回城找份工作。信的末尾總是會寫上一筆:最近見到王秋月了嗎,都是同學,你們在一起要互相照顧。我隱約覺得朱革子和王秋月有些不對勁了,同參軍的這么多同學,他為什么不提別人,總是提王秋月?意識到這些之后,我便不再給王秋月打電話了,楊衛平就像中了邪一樣,只要王秋月當班,他都要和她說上一陣子,東扯葫蘆西扯瓢的,就是沒話找話。每次和王秋月通完話,他的人就不一樣了,飄飄悠悠的,幸福的神色一直洋溢在臉上。然后迷迷瞪瞪地望著某一處發呆。我意識到,楊衛平這小子已經暗戀上王秋月了。看到他這樣,我就想到朱革子在信上說的話:你和秋月是同學,要相互照顧。看著楊衛平走火入魔的樣子,我又不好戳破他。

    楊衛平已經愛上了王秋月。這是我的發現。以前周末時,他總是約我和他結伴去師部,在軍人服務社買兩支雪糕,來到門外,一邊慢條斯理地吃雪糕,一邊暗中觀察來來往往的女兵,當然,偷看女兵的不僅有我們,還有其他一些男兵。女兵們自然也知道我們在偷瞄她們,路都走得和平時不一樣了,又矜持又妖嬈。看著女兵們如此模樣,我就想,她們此刻一定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一群女人。自從在師部門口和王秋月邂逅之后,楊衛平總會到通訊連門口站一站,有時會碰到話務兵在換班,三五個女兵站成一排,“一二三四”地去總機班換班,下了班的幾個女兵也排著隊“一二三四”地走回來。我們有時會看見王秋月也在隊伍里,她發現我們就沖我們笑一笑,回到連隊院內便消失在門洞里。每每這時,楊衛平就干干硬硬地咽口唾液,仿佛剛從夢中醒來,半晌之后沖我說:咱們回吧。

    楊衛平對王秋月走火入魔后,再到周末時,他就獨來獨往了,每到周末,把假條塞給班長,然后就像只兔子一樣從我眼前消失了,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楊衛平一走,我就想起朱革子,不知他此時在知青點如何受苦受累。我給朱革子的信件大都是在這會寫的,當然我并沒有提楊衛平追求王秋月的事。起初朱革子的信回得很快,抱怨沒能參軍,他還說,一個老知青告訴他一個治結巴的偏方,就是大聲地讀報紙。我想象著朱革子讀報紙的樣子。我記得我們上學時,老師也經常把朱革子叫起來,當著全班的面讀課文,朱革子讀課文時總是鏗鏘有力、抑揚頓挫,一點也不結巴,作文寫得也是文筆流暢,語文老師經常把他的作文當成范文來讀。老師在講臺上讀他的作文時,他坐在位子上,腰板是筆挺的,眼睛還一亮一亮的。這段時間不知為什么,朱革子的來信少了許多,有時我寫上三兩封信之后他才回上一封。內容也簡略得很,有應付差事之嫌。我又想到了王秋月要朱革子知青點地址的事,就想,也許朱革子把寫信的熱情都獻給王秋月了吧。這么想過,我在內心深處為朱革子祝福著,但隱隱還有些失落,在我們眼里王秋月方方面面的條件都要比朱革子強,不知王秋月喜歡朱革子哪點了。

    周末下午的時候,楊衛平從師部回來了,不僅他回來了,那些請假外出的士兵,都陸續回來到班長那兒去銷假了。楊衛平每次回來,神情都很疲憊的樣子,他歉意地從挎包里掏出一只蘋果什么的,遞到我面前聲音虛虛地說:給你帶的。我把目光投向他,希望從他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每每這時他都在掩飾,臉上掛著笑,把目光移向別處,嘴里南轅北轍地說:以后你需要什么,我去服務社給你帶回來,省得你跑腿了。我再用目光深究他時,他已經躲出宿舍了。

    只要一有空閑,楊衛平就往連部跑,我知道,他一定是給師部總機打電話了。過了一會兒,又一會兒,他便回來了,嘴唇似乎舔過了,濕濕的很滋潤的樣子,一臉滿足和幸福,開口說話時,也努力咬“音”嚼字的,讓自己的話語標準起來,我想,他一定是受了王秋月的影響。

    有一次,晚上我和他在操場上散步,有幾顆星星在天邊閃著,楊衛平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不時地扭頭向連部方向張望,我知道他又想給王秋月打電話了,便立住腳認真地盯著他說:衛平你想談戀愛我支持你,可你要分清對象。他聽了我的話,眼睛眨了幾下道:怎么了?我又說:王秋月和朱革子有意思,咱們不能做對不起哥們兒的事。從上初中開始,我就把朱革子和楊衛平等幾名同學當成了哥們兒。哥哥姐姐都畢業了,有的參軍有的下鄉,我們成了保護弟弟妹妹的男人。軍區大院子弟學校經常和地方上育紅學校的那幫人起沖突,這種對立矛盾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們一上學時,在放學或上學的路上,經常遇到育紅學校高年級的學生,他們欺負我們,還經常搶我們頭上戴的軍帽。每每這時,哥哥們總是過來解圍,有時把他們嚇跑,有時又會發生一場惡戰,總之,有哥哥們在,我們沒吃過虧。現在輪到我們保護弟弟妹妹了,我和朱革子、楊衛平幾個人天天像救火隊員一樣,前赴后繼地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經常把育紅學校那些欺負我們的男生打得落花流水。我們的友誼就是這么建立起來的。

    楊衛平聽了我的話,怔了怔說:你能肯定朱革子和王秋月好上了嗎?

    我說:雖然不肯定,但也十有八九。

    楊衛平咽了口唾液又說:只要他們的關系沒有宣布,我就有追求王秋月的權利。

    聽了楊衛平的話,輪到我發怔了。楊衛平又急三火四地奔向連部,餓狼似的撲向了那部電話機。

    在以后的日子里,楊衛平經常迷迷瞪瞪地跟我說:王秋月的聲音真他媽太好聽了,簡直就是天籟之音。

    我不知道楊衛平是喜歡上了王秋月這個人,還是她那悅耳動聽的聲音。或者兼而有之,總之,他為王秋月已經神魂顛倒了。

    我們入伍第二年的春節前,探親休假,從車站出來,我們意外地看見了朱革子,他穿了身舊軍裝,立在出站口,目光越過我們的頭頂向我們身后望著。楊衛平怔了一下,猶豫著腳步,我拉了他一下向朱革子走去,快到他眼前時喊了聲他的名字,他一驚才把目光移到我們的臉上:你你們也坐坐這趟車?說完他又向出站口望過去,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王秋月從出站口走出來。朱革子沖我們說:我我去接接人了。說完火急火燎地向王秋月奔過去。

    楊衛平手里的提包掉在了地上,他呼吸急促,臉都白了。我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們都沒想到,王秋月和我們坐一列火車回來,我們居然沒有發現。上了公共汽車,楊衛平似乎才緩過神來,仍用不可思議的語調說:怎么會,怎么可能,王秋月怎么看上他?

    愛情這東西是說不清楚的,在那年的春節,我經常可以看到朱革子和王秋月成雙入對的身影。王秋月穿著軍裝,鮮紅的領章和帽徽映得她的臉紅撲撲的,朱革子則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不離左右。如果說我們上高中時,朱革子和王秋月是暗戀,現在就是從地下走到地上了,他們明目張膽的愛情像面旗幟似的在那個春節到處招搖。

    楊衛平顯然是失戀了,在探親的日子里他幾乎閉門不出,不論怎么打電話叫他,他不是說不舒服就是說家里有客人,總之他找各種理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直到假期只剩兩天了,同學們張羅一次聚會,他才勉強出來。十幾天沒見,楊衛平似乎變了一個人,很憔悴的樣子,眼窩深陷,似乎是真的大病了一場。席間朱革子帶著王秋月姍姍來遲,朱革子拱著手一遍遍說:對對不起大家,來來晚了。王秋月臉紅撲撲的,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很少說話,別人不論說什么,她都報以微笑作為回答。自從朱革子和王秋月到來后,楊衛平更加沉默了,目光就沒離開眼前的盤子。

    酒席間我們都一遍遍祝福著朱革子和王秋月,花好月圓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為什么,喝了酒的朱革子口齒變得清晰起來,他拉著我的胳膊一遍遍地說:秋月和你是一個師的,你一定要幫我照顧好她。他說這話時,還把目光落到楊衛平的身上,楊衛平頭都沒抬,他們之間無法確認眼神。那天晚上,朱革子很興奮,話很多,酒量也很驚人,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他站起來道:今天我一人敬各位一杯,雖然我沒參成軍,但秋月替我參軍了,我知足了。說完他開始打通關,一個又一個地敬下去。輪到楊衛平時,朱革子有些喝多了,腳步不穩,端酒杯的手也有些抖,他拍了一下楊衛平的肩膀,叫了聲:衛平。楊衛平就抬起臉,卻沒端杯子的意思,朱革子就說:衛平,咱們還是不是哥們兒?楊衛平把目光躲開,從牙縫里擠出一個“是”字。朱革子就說:我喝三杯,你隨意,就是為了哥們兒。果然,朱革子站在楊衛平身邊真的連喝了三杯。我看見此時王秋月的目光一直在朱革子和楊衛平身上游移著。朱革子喝完,眾人都把目光移到楊衛平身上,飯桌上一下子靜下來。這次回來探親,所有人都知道他暗戀王秋月的事,但沒人把話說破,剛開始喝酒時,也小心地維護著他的心情。楊衛平突然站了起來,伸手抓過酒瓶子,那瓶酒剛打開,還有大半瓶的樣子,他把瓶口插到嘴里,一口氣把大半瓶酒都干了。引來眾人一片喝彩。朱革子放下酒杯,一把抱住了楊衛平,突然狼嚎似的哭了,一邊哭一邊說:衛平呀,我沒看錯,咱們是永遠的哥們兒……

    那次休假回來,楊衛平幾乎變了一個人,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周末的時候,他幾乎不再請假外出了,需要日用品也是讓戰友們幫忙帶回來,再也不去連部打電話了。他學會了吹口琴,沒事他就躲到操場旁的樹下嗚嗚咽咽地吹上一氣,然后把目光拉長望著天邊某一處星光或者云朵沉思。

    先是王秋月當滿三年兵后復員了,楊衛平也是那一年復員的。復員的老兵都到師部集合,然后再用大巴車送到火車站,我一直把楊衛平送到了師部,三年戰友生活讓我們的感情得到了升華。最初連長宣布楊衛平復員的消息時,我心里沒著沒落了好一會兒,到了師部操場上,楊衛平就站到了復員老兵的隊列里。這些摘去領章和帽徽的老兵,雖然仍穿著以前的軍裝,但怎么看都覺得少了點什么。我在復員老兵的隊列里發現了王秋月,她和幾個為數不多的女兵站在一起,自從她和朱革子公開戀情之后,我和楊衛平幾乎再也沒見過她。原因是我們一晃就是老兵了,偷看女兵那是新兵才干的事。但王秋月和朱革子又好上的事實還是給楊衛平帶來挺大的打擊。自從那以后,楊衛平的性格大變,他不再天真無邪地嘻嘻哈哈了,而是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一下子成熟了不少。楊衛平就是那會兒學會吸煙的,沒事的時候,他就會在連隊院內找個角落蹲下身子,看地上的螞蟻爬來爬去,然后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吸上一口,讓煙霧把整張臉罩住。我們剛到連隊時,看到許多老兵都是如此的狀態,那會兒我們不理解,以為他們當兵當傻了,不知道那些螞蟻有什么好看的。當我們融入老兵發呆看螞蟻的行列里時,我才突然發現,我們也已經成為老兵了。

    站在復員老兵隊伍里的王秋月,一臉平靜,她上大巴車的樣子還有些雀躍,就像一只剛出籠的小鳥。她坐在大巴車上,透過車窗看到立在車下的我,手伸出來小幅度地沖我擺了擺,甚至還咧開嘴笑了一下。楊衛平坐在距她隔了幾個窗口的位子,大巴車啟動的一瞬間,我沖他們大幅度地揮舞著手臂。不知為什么,淚水突然涌出來,模糊了我的雙眼,大巴車就在我朦朧的視線中遠去了。

    楊衛平復員兩個多月后吧,我收到了他的來信,他在信中喜氣洋洋地告訴我,他現在成了一名交通警察,剛剛報到,正在接受培訓。我替楊衛平感到高興,交警也是警察,小時候我們各自談起夢想時,記得楊衛平和朱革子兩人的理想就是做一名警察。

    想到朱革子才意識到,他已經好久沒給我來信了,我們參軍,朱革子下鄉,都是在同一天,細算起來已經有三年多了。我們軍區大院里也有一些哥哥姐姐下鄉了,大都是三年兩年就從鄉下回來了。我給朱革子寫了封信,詢問他在城里工作聯系的情況,還告訴他楊衛平復員回去找到交警的新工作。不知為什么,朱革子一直沒有回信。

    年底時,我被宣布提干了,春節前回去探親。從參軍到現在,我這是第二次回家。我回到軍區大院時,在門口竟然看到了朱革子,他穿了件油漬麻花的軍大衣,大衣老舊得已經看不出成色了,他的頭上居然還戴了頂狗皮帽子,一只手提了只提包,踉蹌著身子往里走。我是從他走路的姿態認出他的,大叫了一聲,他回頭,發現是我,把手里的兩只提包順手扔到地上,張著手臂向我迎過來,結巴地說:是是你小小子呀。我們倆在軍區大院門口結實地擁抱了一下,我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土炕味。以前朱革子來信告訴過我,他們知青點住的是土炕,北方人對土炕自然不陌生,可我一次也沒住過,就問他住土炕的感受,朱革子在信中說:一股煳了吧唧的味兒。此時我在朱革子身上聞到的就是這種味兒。我們一邊拍打著對方的后背,一邊大笑著,我抽空問:你這是從鄉下回來了?他就答:可可不,費費老鼻子勁了。然后他又打量我道:你你小小子行呀,穿穿四個兜的干部服了。我從朱革子的臉上看到了羨慕的眼神。我們一邊說一邊向院里走去,我們又在樓下分手,相約著過兩天好好聚聚。

    回到家之后,我才聽母親說,朱革子父母為了早日把朱革子從鄉下調回來真的費了不少周折。朱革子父母都是軍人,朱局長是管部隊營房的,母親在機關的衛生處上班,兩人幾乎和地方上的人沒什么交往。看到別人家的孩子,要么在部隊提干,要么復員,按照政策順利找到工作,唯有朱革子還在農村吃苦受累,他們都為朱革子著急。后來還是姐姐朱革靜的男朋友出面幫忙,朱革靜幾年前就復員了,在一家醫院里當護士,朱革靜參軍時,在部隊一直是衛生員,復員回來當護士也順理成章。她的男朋友是自己的戰友,在木材廠當車間主任,為自己未來的小舅子幫忙自然不遺余力,終于找到一個招工名額,這才把朱革子從鄉下調了回來。

    幾天后,朱革子、我、楊衛平還有其他幾個同學聚了一次。朱革子剛到木材廠報到,還沒正式上班,我們兩個沒事人到得比較早,到飯店包間等了好一會兒,其他人才陸續趕來。記得楊衛平是最后一個趕到的,酒菜已經上來了,他穿了身警服,推開門帶來一股寒氣,他一邊搓著手一邊說著抱歉的話,然后依次和我們握手。輪到和朱革子握手時,我發現朱革子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我不知道他的這種變化到底是什么原因。席間喝酒時我為了調動朱革子的情緒就說:聽說王秋月到市毛紡廠上班,那單位效益好,祝賀你呀。有人就補充說:王秋月現在在廠工會當廣播員,你們沒聽過王秋月廣播吧,聲音比電臺的播音員一點也不差,有空你們可以去聽聽。眾人就起哄,一起夸王秋月的聲音好聽,人也漂亮,都說朱革子福氣不淺。雖然大家都這么說,朱革子的情緒仍然不高漲。

    說說笑笑之間,幾瓶白酒就喝光了,一直到飯店打烊我們才離開,朱革子明顯喝多了,一出飯店的門,便找到棵樹抱住,身子也滑下去,沖樹根嘔著。楊衛平和我一直把朱革子攙回軍區大院內,因我和朱革子住一棟樓,楊衛平跟我們分手時把朱革子交給了我。楊衛平一走,朱革子拉著我走到花壇的排椅處,因為是冬天,排椅上落滿了雪,他不管不顧地坐下,我只能陪著他。他把我的手攥緊,還用了些力氣,盯著我的眼睛說:我我不服哇。我不解地盯著朱革子,他把頭向前伸著,又做出隨時要吐的樣子,卻沒吐而是說:咱咱們都是同學,你你們工工作都比我我好,我進木木材廠就就是一個工工人。說到這個他大哭起來,時間已經很晚了,家家戶戶的燈早就熄滅了,朱革子的哭聲在空曠的花園里顯得異常突兀。他的哭聲尖厲而又流暢,和他的結巴一點關系也沒有。我想把他的嘴堵上,又覺得不合適,只能把他的頭按在懷里,手撫著他的肩膀。他的肩膀隨著他的哭聲聳動著,我搜腸刮肚地安慰著他:沒事,工作不合適想辦法再找,天無絕人之路。好說歹說把朱革子勸得消停了一些,我扶著他來到了他家單元門口,卻發現朱局長已經立在單元門口了,他披著棉衣,光著頭正盯著我和朱革子。朱局長沒說話,默默地從我手里接過朱革子,沖我點了一下頭就往單元里走去。顯然,朱局長聽到了兒子的哭聲,從樓上下來,朱革子見到父親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止住了哭聲,依靠著父親的身體上樓了。我默了好一會兒才向自家門洞走去。躺在床上我久久沒有睡著,想象著今天晚上朱革子的表現,他心不甘情不愿。雖然從農村回到了城里,但他并不滿意現在的工作。

    幾天后,我出門辦事,路過木材廠,突然想起朱革子就在這里上班,冒出了想去看看他的念頭。見到朱革子時,他正在車間里忙碌著,穿了一身藍色工作服,還戴了只口罩。一根碩大的圓木被天車運到一架電鋸面前,一個老師傅把一個鐵鉤子用力扎到圓木上,然后按下按鈕,電鋸突然啟動,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電鋸飛轉著切進圓木里,頓時木屑紛飛,直到一根圓木被鋸成條狀,師傅關閉了電鋸,車間安靜下來,朱革子才看見我。他帶我走出車間,從兜里掏出煙來,我們站在院子里吸煙,他把一口煙深深地吸進肺里又緩緩吐出,像發出的一聲嘆息。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他突然伸出手在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聲音清脆而又響亮。我不解地問:你這是干什么?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兇狠起來:都都是因因為我這結巴。要要是我不結結巴,我我就會和你們一樣。朱革子突然這么一說,我一下子替他難過起來。那天我和朱革子立在木材廠院子里,吸了一支煙,說了幾句可有可無的話便告辭了。

    一想起朱革子的眼神我的心就沉甸甸的。我在院里見過幾次王秋月,她住在我家對面的那棟樓里,想見她并不是難事。復員后的王秋月穿著便裝,人和在部隊時就有些不一樣了,頭發似乎燙過了,波浪狀,圍巾外面的頭發隨著她的腳步一顫一蕩的,很是好看。不知為什么,我卻沒有看到過她和朱革子出雙入對的身影,兩個人都獨來獨往的樣子。不知她和朱革子之間發生了什么。

    突然想起同學說,王秋月現在是毛紡廠的播音員,聲音動聽得和播音員沒什么區別。出于好奇,那天我騎著自行車來到了毛紡廠大門外,毛紡廠離軍區大院不遠,公交車也就幾站地的樣子。我到毛紡廠大門口時,正是交接班時間,一群女工走進廠內,廠內又有一群女工走出來,眼前是一片戴白工帽的女工。紡織廠是三班倒,人歇機器不歇,二十四小時晝夜轟鳴。我到廠門前時,廠區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音樂。音樂突然停止了,廣播里傳來一個動聽的女聲:職工朋友們,現在是紡織廠電臺播音時間,下面播報職工投稿……沒錯,這就是王秋月的聲音,在部隊時,我和楊衛平通過電話聽到過她的聲音,電話里她的聲音很迷人,像塊磁鐵把人的耳朵吸住,此時,她的聲音通過廣播傳遞出來,仍然那么有磁性,標準的女中音。我在紡織廠門口站了許久,一直到王秋月的播音結束我才清醒過來,在回來的路上,滿腦子仍然是她那悅耳動聽的聲音。我終于意識到,聲音對一個人有多么重要,即便沒見過王秋月本人,憑她的聲音也會被吸引,并愛上她。我又想到了朱革子因為結巴而苦惱,我理解了朱革子。

    我歸隊的前一天晚上,接到了楊衛平的電話,他說要為我送行。我趕到他說的飯店時,他已經站在飯店門口了,看到我徑直向一個包間走去。進了包間我才知道,除了我之外,他誰也沒叫。他一邊開酒一邊說:今天我誰也沒叫,就想和你單獨聊聊天。大約半瓶酒下去之后,他突然對我說:朱革子和王秋月吹了。我一驚,盯著楊衛平。他就說:我聽毛紡廠一個哥們兒說的,聽說他們廠長的兒子在追求王秋月。我有些急促地問:他們因為什么原因吹了?楊衛平苦笑,搖搖頭:聽說是朱革子提出來的。

    我得到朱革子和王秋月分手的消息并不吃驚,我回來這些天一次也沒有看到他們出雙入對的身影,他們分手卻是朱革子主動提出來的,這不能不讓我吃驚。在我們看來,王秋月能愛上朱革子就是個奇跡。一想起王秋月從廣播里傳出的動聽的聲音,我心里就麻酥酥的。

    楊衛平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認真地看著我說:我現在追求王秋月還算不仗義嗎?

    我認真地望著楊衛平的眼睛,我知道從參軍那天開始,他一直在暗戀王秋月,只是因為知道朱革子和王秋月好上了,他才把暗戀的苗頭扼殺在心里。我想了想說:你不能這樣,王秋月和朱革子的關系怕沒那么簡單。

    楊衛平急不可待地說:再晚了,就讓那個廠長的兒子搶去了。

    我又說:她現在和那個廠長兒子談上了嗎?

    楊衛平猶豫了一下才道:應該沒有。

    我再說:她要是和廠長兒子談上了,你再去搶。說完又認真地盯緊楊衛平的眼睛。

    他眼里突然亮了一下,拍了一下大腿說:我懂了。

    那天晚上我和楊衛平分手,走到朱革子單元門下抬頭向朱革子家張望了一會兒,發現他家的燈已熄了。我真想見到朱革子問問他為什么要和王秋月分手。這時把朱革子叫出來顯然不合適,第二天一早,我帶著疑問和遺憾匆匆地歸隊了。

    我歸隊之后,給朱革子寫了封挺長的信,內容有三,首先問他為什么和王秋月分手。其次,希望他振作起來。最后,我告訴他口吃這毛病是可以治好的。我不知在什么雜志還是報紙上看了一則故事,說是國外有個國王,因為口吃很自卑總不能當著他的人民把演講進行下去,這個國王便天天讀報紙,當著眾人,漸漸口吃的毛病就好了,成為一名擅于演講的國王。信寄出后很久,我都沒有得到朱革子的回信。

    楊衛平卻來了信,他在信中說,朱革子想放棄和王秋月的愛情,可王秋月并沒有放棄,原因是,他經常能在家樓下的空地上看到朱革子大聲朗讀報紙的身影,每每這時,王秋月都會站在朱革子一旁充當忠實聽眾。楊衛平在信中說,朱革子的朗讀和上學時朗讀課文一樣,聲音很大,也很流暢。最后他在信的結尾處不無憂慮地說:這個辦法能治好他的結巴嗎?我看玄。楊衛平已先入為主地下了結論。

    我不管楊衛平如何悲觀,三天兩頭地給朱革子寫信,為他把朗讀繼續下去加油打氣。朱革子雖沒回信,但我能想象得出,朱革子站在樓下的一棵樹下,手里拿著一份報紙或雜志,大聲朗讀的樣子,家家戶戶的窗子后面擠著各種各樣的腦袋,目光自然也是復雜的。我現在最關心的是朱革子的父母是如何看待他的。他們是為朱革子的境遇感到悲傷,還是充滿了悔意,這一切我不得而知。

    大約半年后吧,楊衛平突然又來了封信,他告訴我,軍區大院轄區的公安分局面向社會招聘警察,有軍人履歷的退伍官兵會優先考慮。他喜氣洋洋地在信中告訴我,有許多戰友報名了,還羅列了他們的名字。最后他又憂心忡忡地告訴我,朱革子也報名了。我明白楊衛平為什么憂心,他是擔心朱革子因為口吃的毛病,最后功虧一簣。那樣的打擊怕朱革子承受不了。楊衛平婉轉地告訴我,希望我給朱革子寫封信,讓我勸勸朱革子放棄報名,正視現實。

    朱革子能聽我的嗎?我知道他的夢想就是做一名警察,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夢想著當警察?他漲紅了臉,半晌才說:警警察是是和和平年代的英雄。記得我問他這句話時是初二上學期。正是秋天,地上落滿了樹葉,我們走在樹葉上一片嘩嘩作響。我們報名參軍前,他又提過一次,小聲地告訴我:我參軍不不想提干,回回來想想辦法分到公公安局。那個年代很多人參軍就是想復員回來分配一個有鐵飯碗的工作。那天,我重重地拍了一下朱革子的肩膀。他正一臉向往地憧憬著參軍以后的樣子。沒料到,參軍前的目測朱革子的夢想就被腰斬了。

    我不知朱革子最近的朗讀對治療他的口吃有沒有什么效果,我和楊衛平的意見不一樣,我在信中鼓勵了他,希望他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努力。這次朱革子很快回了信,他在信中告訴我,為了能考取警察,他現在每天跑五公里,用兩小時時間朗讀報紙。他的信中充滿了浪漫的現實主義氣息,我為朱革子感到高興。

    大約一個月以后吧,朱革子又來了一封信,他又一次喜氣洋洋地告訴我,他已經考取了警察,分配到街道派出所,成為一名光榮的治安警察。接到朱革子的信,我一顆懸著的心才落到了實處。

    又幾個月后,我休假探親,母親告訴我,朱革子考取警察并不那么容易。他是先挨了父親幾個耳光,又找人說了情才有了考取警察的機會。原來,朱革子又是在第一輪被考官刷下來了,他是如何含淚回到家里并沒有多少人注意,但回到家里和父親大吵起來許多鄰居都可以做證,他們爭吵的聲音幾乎整棟樓的人都聽到了。朱革子含著淚沖父親結結巴巴地說:都都怨你,我這這結巴都是和和你學的,害害得我我,參軍不成,連連警察也當不上。朱革子含淚地抱怨著父親,朱革子的母親就兩頭勸了:你們小點聲吧,當不上警察當個工人天塌不下來。朱革子不依不饒:我我這輩輩子就毀毀在我爸手里了。這時,人們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大喊:放放屁,我我那么多好處你沒學,誰誰讓讓你學學這個了。朱局長的口吃一點也不亞于朱革子。朱革子此時一定是梗了脖子,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他仍然不依不饒地說:不不怪怪你,怪怪……那個誰還沒說出來,朱局長的巴掌左右開弓連扇了朱革子幾個大耳光,聲音清脆而又嘹亮。緊接著就安靜下來。朱革子和我們一樣,從小到大沒少挨父親的打,以前打幾個耳光這都是小事,小時候我們闖了禍還被父親綁到樓下的樹上去喂蚊子。后來我們再大一點,在外面惹了禍,就不敢回家了,要么跑到院外的同學家借宿,要么跑到郊區的山里去躲藏,幾天后,我們自以為父母消了氣,才敢顫顫顛顛地溜回來。但自從我們上了高中以后,個子都有父親高了,也懂事了許多,父親就不再打我們了。

    幾年沒遭到父親暴打的朱革子,突然受到這致命一擊,一定暈頭轉向,目瞪口呆。他用手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父親的一顆光頭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朱革子鎮靜下來,放下手,仰著紅腫的臉說:好,你不是打我嗎,我從今以后不在這個家里待了,我走還不行嗎?

    朱革子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準備收拾東西,母親卻興沖沖地進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兒子,你這病好了!朱革子望著母親道:什么好了?母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你的口吃呀。朱革子不信任地盯著母親的臉,又摸摸自己發熱的臉說:媽,我真的好了嗎?母親哭了,一邊哭一邊說:還不快謝謝你爸,他要不打你幾巴掌,你這口吃病能好嗎?

    朱局長打完兒子正后悔,他背著手在客廳里轉圈,聽老伴這么說才把注意力收回來,望著喜極而泣的老伴,又望一眼發呆發愣的朱革子說:你你再講講兩句。

    朱革子就說:我要是考不上警察,工作我也不干了,我要離家出走。

    朱革子后來跟我說他當時的確有這個想法。就此云游四方,破罐子破摔了。

    朱局長聽了,左手打右手,又跺了一下腳道:老老天爺呀,你你可不好了嗎。

    朱革子的結巴被他父親打好了,但人家警察招人的考官已經宣布朱革子被淘汰了。似乎也無可挽回了。朱革子母親就眼淚汪汪地沖朱革子的父親說:老朱,這次你無論如何要幫一次兒子,咱們可就這一個兒子呀。當初,朱革子沒能參軍,母親已抱怨父親好幾年了,一提起兒子下鄉時吃的苦就唉聲嘆氣。后來雖然是回城了,工作不僅朱革子不滿意,他們也不滿意。

    朱革子的母親不想放棄這次改變兒子命運的機會,一遍遍央求著朱局長。朱局長在客廳里又轉了兩圈,看了眼呆站在一旁的兒子,狠了狠心說:我我給王副局長打個電話,看看能不能管用。朱局長說的王副局長以前是軍區的一名轉業干部,他們在一起共過事。

    朱革子的命運就此發生了改變,他又重新接受了面試、筆試……一路過關斬將,終于如愿以償地成為一名治安警察。

    那年的元旦前一天,我又一次回家休假,一進軍區大院大門,就看到了大門口一旁的電線桿上貼上了大紅喜字,每隔幾步就張貼了這樣的喜字。這些喜字顯然是剛張貼好的,我順著喜字一直走到朱革子家那個樓門口,樓門口左右各貼了喜字,我不知誰要結婚了。剛進門,正要問母親,母親告訴我,是朱革子要在元旦結婚。朱革子馬上要結婚了,這小子居然一點消息也不給我透露,我又問母親:新娘是誰呀?母親說:還有誰,不就是那個王秋月嗎。我心里舒了口氣,朱革子這是掙扎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想想也是,現在他口吃病好了,又當上了夢寐以求的警察,在我心里他完全配得上王秋月。

    朱革子的婚禮是在一家飯店舉行的,我和楊衛平還有同年的戰友都參加了他們的婚禮。朱革子身穿警服站在臺上,人一下子就顯得很精神。王秋月穿了一身大紅的衣服站在朱革子身旁,她正一臉幸福地微笑著。婚禮主持是朱革子的姐夫,木材廠的車間主任,他熱烈地講了一番花好月圓的話之后,然后安排新郎新娘講話。先是朱革子向前邁了一步,給到場的所有人敬了個禮,然后他口齒清晰地沖新娘子王秋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同時也感謝了到場的每位親戚朋友。輪到王秋月講話時,她還沒開講,臺下就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那是參加他們婚禮的毛紡廠的女工們,她們一邊鼓掌一邊呼喊著王秋月的名字。當王秋月第一句話一出口,全場立馬變得鴉雀無聲,許多年過去了,我們都忘記了她當時講的內容,但她動聽的聲音一直回蕩在我們的腦海里。她的聲音像動聽的旋律,穿過了我們所有人的耳膜,聽著她的聲音望著臺上,我覺得她的人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在婚禮的舞臺上綻放。

    我在整個假期,無數次地看到朱革子和王秋月出雙入對,恩愛甜蜜的身影出現在軍區大院里。我望著他們恩愛如初的身影,衷心地祝福著他們。

    這次休假即將歸隊前,我突然又一次接到了楊衛平的電話,還是要為我送行,準備了酒宴。我幾乎每次歸隊前,楊衛平都要搞一次這樣的儀式。上學期間我和楊衛平關系不算緊密的,但經過幾年戰友的歷練,我們的關系明顯比其他同學更近了一層。

    晚上來到楊衛平指定的酒店,發現朱革子和王秋月也來了,我前腳剛到,楊衛平帶著一個女孩也到了。席間楊衛平介紹說那個女孩是他們交警支隊的內勤叫趙小琴,趙小琴也當過兵,要比我們晚兩年,她在部隊時做的是衛生員。

    那天所有人都顯得很高興,我們三個男的都喝了不少酒,先是互相說著祝福的話,到后來,我們就回憶上學時的種種趣事。還說到了朱革子送給王秋月那頂女式軍帽,王秋月這才說出了實情,她就是在那會兒愛上朱革子的,她說到現在那頂軍帽她還保留著。我們一起回憶著青蔥歲月。

    飯局結束之后,因為趙小琴的家住在另外一個方向,我們先把她送上公交車,才一起往軍區大院方向走。朱革子明顯喝多了,這半年來,他正春風得意,結巴的毛病被他父親幾巴掌扇好了,又娶了王秋月,他沒有理由不高興,所以就喝多了。王秋月半攙半扶著他。我和楊衛平相互攙扶著往回走,趁朱革子他們不注意,我小聲地問楊衛平:今天咋把朱革子和王秋月也叫來了?這話我一進門時就想問,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楊衛平突然把我拉到路邊,我們倆坐到馬路牙子上,揮手讓王秋月扶著朱革子先走。兩人走出一定距離后,楊衛平才道:你知道嗎,我這是給我自己畫上一個句號。我明白他說的句號是什么意思,在朱革子沒結婚前,他一直暗戀著王秋月。去年我休假時,朱革子處于人生低谷,有意回避著王秋月,楊衛平就動了再次追求王秋月的心思。楊衛平掏出煙,我們各自點燃,他看著明明滅滅的煙頭說:念想就像這煙頭,吸完了就熄了。我扶著他的肩膀說:那個趙小琴不錯,她當過兵,現在又和你在一個單位,你們一定有許多共同語言。楊衛平聽了我的話,突然大哭起來,不可遏制的樣子。我沒有理他,我知道,楊衛平正把自己的暗戀埋葬。果然,過了一會兒,楊衛平把煙掐滅在馬路牙子上,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說:走,咱們該回家了。一路無話,我和楊衛平肩并肩地向軍區大院走去。

    我調到軍區機關那一年,朱革子的兒子都三歲了。也是那一年,朱局長退休了。朱革子自從結婚起一直住在家里,姐姐朱革靜和木材廠的車間主任早幾年就結婚了,搬出去另過日子了。

    我每天早晨上班時,經常能看到朱革子牽著兒子的手向院內的幼兒園走去,這是軍區子弟幼兒園,在大院東側的一個角落里。我和朱革子就是在這個幼兒園里長大的,記得剛上幼兒園時,朱革子剛脫下開襠褲,想上廁所又不敢向老師報告,經常把尿撒在褲子里,然后老師就給朱革子母親打電話,過了半晌,又是半晌,朱革子母親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跑進來。老師早已把朱革子尿濕的褲子脫下來,朱革子便半裸著身子蹲在墻角,想哭又不敢的樣子,被他母親扯起胳膊向家走去。我們透過窗子看見他母親數落他,說到生氣處,還拍了幾掌他的后背,朱革子嘹亮的哭聲便傳遞過來。我懷疑朱革子就是那會落下的病根才結巴的。朱革子尿褲子,從小班一直持續到中班,他才改掉這個毛病,知道上廁所要請假。每次請假他都小心地站起來,怯懦著聲音道:老老師,我我要上廁所。然后他就彎著腰夾著腿,扭捏地走出去。

    現在那個幼兒園還在,只是門窗似乎換了。朱革子牽著兒子的手走在前面,王秋月跟在后面,一家三口幸福地向幼兒園走去。此時的朱革子一絲不茍地穿著警服,挺胸抬頭地牽著兒子的手,兒子就左顧右盼地看街景,我發現朱革子的兒子眼睛很亮,五官長得像王秋月。

    王秋月已經到市電臺上班了,是名交通電臺的節目主持人。兩年前她參加了市里組織的主持人大賽,一舉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不久便被市電臺挖了過去。那會兒交通臺剛成立,正四處搜羅人才。我們經常在廣播里聽到王秋月悅耳動聽的聲音,有時報路況,有時和另外一名男主持人在廣播里談天說地講笑話,她現在是最受聽眾喜歡的主持人之一。生完孩子的王秋月似乎一下子長開了,她比以前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了,一眼望去便是頗有姿色的少婦。

    朱革子、楊衛平我們這些發小經常聚會,朱革子每次都會晚到,經常帶著一股涼風走進包間,先坐下,然后又欠起身子把腰間的槍掏出來,重重地放到桌子上。我們把目光投到他那把槍上,每每這時,他都用手護住槍,低調地沖我們笑一笑道:有了槍才有平安。他這么說,我們也笑一笑。朱革子現在很自律,從來不多喝,每次吃飯,只倒一杯啤酒在自己眼前,飯局結束時他才把那杯酒一飲而盡,于是人就顯得很清醒的樣子。有時我們喝多了,他會扶著我們往回走。不時地把腰間的槍碰到我們身上,硬硬的。楊衛平就說著酒勁道:操,你天天帶著個家伙,是不是睡覺也摟著?朱革子不說什么,只是笑一笑,很滿足很幸福的樣子。

    有時我們飯才吃到一半,朱革子接到電話有出警任務,又抓起槍,急三火四地走了。我們望著朱革子出門的背影,楊衛平就舉起杯子喝口酒說:發現沒有,朱革子自從當上警察后,人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笑笑,我知道朱革子從小就喜歡警察,一直夢想著做一名警察。小時候做游戲時,他總想當警察抓壞人,有一次,高年級的翟天虎和我們一起做游戲,高年級的同學做游戲總是花樣百出,翟天虎那天分派朱革子做小偷,我們做警察,翟天虎瞅著朱革子說:你一看就不是好人。小時候的朱革子長得的確有些奇怪,腦袋是長方形的,頭發還雜草叢生的樣子。朱革子一聽讓自己做小偷立馬咧開嘴大哭起來,我們好奇,他說話結巴,可哭起來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流暢而又嘹亮,閉著眼睛咧著嘴,讓哭聲傳到每個角落。楊衛平抓了一把草塞到他咧開的嘴里,哭聲才戛然而止。

    楊衛平也已經結婚了,婚后的生活也很幸福和諧的樣子。但只要一提起王秋月,他的表情就復雜起來。有一次,我們喝完酒趔趄著向軍區大院走去,他突然拉住我說:我總覺得王秋月嫁給朱革子虧了。我有些驚怔地望他,他看出了我的意思,忙搖頭說:我心里早沒王秋月了,你可別亂想。作為同學戰友,我替王秋月虧得慌。我拉過楊衛平在路邊坐下,嘆口氣說:朱革子這人不錯,現在是警察了,穿上警服人也是很精神的。

    楊衛平吐了口水說:他不配王秋月。

    當初王秋月和朱革子好上時,我也有些吃驚,難道就是因為當年朱革子送給她那頂軍帽嗎?后來過了幾年,我覺得愛情這東西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朱革子和王秋月的愛情就是個例子,人們都覺得朱革子配不上王秋月,可人家又很幸福,感情這東西說不清楚。

    楊衛平一提起王秋月便耿耿于懷,我明白楊衛平這小子心里的結還沒有完全解開,就是因為他當年追求過王秋月。過年過節我們一起再聚會時,王秋月有時也會參加,她似乎早就忘了我們當年給她打電話閑聊的事了,總是大大方方有說有笑的。凡是有王秋月參加的聚會,我們說話都很少,想方設法讓王秋月多說話,因為她的聲音和收音機里的聲音又不一樣,更加悅耳動聽。后來我們想出一個讓王秋月多說話的游戲,她說三十秒話,我們喝一杯酒。我們樂此不疲地做著這個游戲,每次楊衛平都會喝醉。在眾人攙扶下東倒西歪地往回走,一邊走還一邊笑著,臉上洋溢著無邊的快樂。

    朱革子的父親那個光頭朱局長突然在一天夜里被送到了醫院,那天晚上救護車開到樓下時,我們許多人都看到了,醫護人員和朱革子七手八腳地把他父親抬上了救護車。朱局長被救護車拉到醫院并不稀奇,隔三岔五地就會來這么一出。救護車走后,各家各戶便熄燈睡覺了,一切歸于平靜,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第二天早晨,我們卻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噩耗,朱局長昨晚去世了。原因還是腦袋里那塊彈片,那塊在朱局長腦袋里潛伏多年的彈片,刺破了他腦袋里的血管……

    朱局長的追悼會很隆重,軍區首長都參加了,悼詞是后勤部長念的,我們作為朱革子同學也參加了他父親的追悼會。后勤部長在悼詞中細數著朱局長的履歷,我們都驚呆了,他十三歲就參加了革命,在冀中打過游擊,抗美援朝還參加過上甘嶺戰役,他頭部的彈片就是在那次戰役中留下的。朱革子的母親在朱革子和王秋月的攙扶下站到朱局長遺體前。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朱局長遺像,遺像中的朱局長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此時照片中朱局長的頭一點也不大。我再望朱革子時,他身穿警服、臂戴黑紗。當后勤部長致完悼詞,我們排著隊向朱局長遺體告別時,突然聽到朱革子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爸,爸呀……他幾乎欲撲到父親的遺體上,被我們抱住,朱革子已經哭成了一團。

    平時我們覺得朱革子和父親的感情一般,從小他一直記恨自己是因為父親才學成了結巴,雖然,他被父親打了幾個耳光治好了結巴,順利地加入警察隊伍,但每次我們在院里看到朱局長站在涼亭邊晾曬他的腦袋時,朱革子總會把頭別過去,不想多看父親一眼。從小到大我們欣賞朱局長曬那顆大腦袋,覺得那是軍區大院里的一景,每次都心生愉快。唯有朱革子總會把臉沉下來,別過頭去,裝作沒看見一樣。從我們記事起,朱局長就一直是局長,在職位上從來沒動過窩,而我們的父親從師職到軍職,隔幾年總會升一級。我們放學在軍區大院內那片小樹林里,每次談到自己的父親時都心生驕傲,每每這時,朱革子就會悄悄溜走。

    朱局長去世后,父親的心情也很沉重,在飯桌上沒吃幾口飯便放下筷子,然后他就說起了朱局長。父親是朱局長的老戰友,他們當年打游擊時就在一起,還說到上甘嶺上那塊彈片,朱局長是中了彈片之后才變得結巴的,父親嘆著氣說:老朱腦子的神經被彈片切斷了……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這是第一次這么述說朱局長。我想起小時候,尾隨在朱局長身后學他結巴說話,那一次,父親迎面走過來,在孩子群里把我抓出來,狠狠地踢了我兩腳。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尾隨在朱局長身后,取笑他說話。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朱局長腦袋里的彈片,不僅疼在朱局長身上,也疼在父親的心里。

    朱局長去世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能看見朱革子臂戴黑紗神情嚴肅的樣子。過了好久,黑紗才從朱革子的手臂上消失。不知為什么,朱革子似乎比以前成熟了。他走在院里時,經常把目光投向那個涼亭,那是他父親退休后經常去的地方,一些人在涼亭里下棋,他父親則站在涼亭外太陽照得見的地方曬著腦袋。我看到朱革子還會經常在涼亭里駐足,這兒摸摸那兒看看。每次看到朱革子這樣,我心里都會沉重幾分。

    我們這撥同學中,開始陸續有人擁有私家車了。楊衛平買了車不久,有一個周末他打電話約我去釣魚,說漁具已經準備好了,我只能下樓,坐上了楊衛平的車。車是新的,散發著剛出廠的氣味,車內收音機調到當地的交通臺,一陣音樂之后,王秋月的聲音便出現了。她先是播報路況,然后和另外一個男主持人談天說地,他們的話題是吃魚,從小時候對吃魚的記憶,到現在市場買的魚,還有水庫魚。楊衛平不動聲色,全神貫注地聽著交通廣播。我理解楊衛平,便沒有打擾他,把目光投向了車窗外,看著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向車后退去。楊衛平把車開到一個水庫旁,我看到了漫無邊際的水庫,王秋月這檔節目也下線了。我望著興致勃勃向水庫旁走去的楊衛平,突然明白了什么。

    從那以后,我又坐了幾次楊衛平的車,車內收音機自然還是鎖定在交通臺,王秋月動聽的聲音便充滿了耳膜。說心里話,王秋月的聲音的確很美妙,就連她的嘆息都充滿了韻律。只要王秋月的聲音出現在收音機里,楊衛平就像換了個人一樣,有時我連喊他幾聲他也聽不到,臉上的表情隨著王秋月的聲音起伏變化著。

    有一次,我和楊衛平聚會完,往回走,就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側過頭望著我,我說:這樣挺好的。他問:什么挺好的?我沒繼續說下去,只是沖他心照不宣地笑一笑,他似乎讀懂了我的笑容,沉默片刻,嘆口氣說:人活到最后其實活的是精神。楊衛平說這話時,我們已經到了三十五六歲的年紀,再往前一步,就跨入中年人的門檻了。快到中年的我們,人生就多了許多感悟。

    朱革子一家仍然和他母親住在一起,父親去世,母親需要人陪。我經常能看到朱革子匆匆從樓上走下來,手里提著兒子沉重的書包,到樓下自行車棚里推出自行車,把兒子的書包挎到自己的肩上,先是一偏腿跨上自行車,兒子在后面一躥就坐到了后座上,朱革子躬起身子便帶著兒子出發了。每天早晨送兒子上學是朱革子的既定項目。還是我們當年上學的八一中學,出軍區大門向左拐,過兩個紅綠燈再右拐,閉著眼睛都能找到。我們當年上學時,家長從來沒送過我們,哥哥姐姐第一天把我們帶到學校之后,我們便自己上學了,每天早晨站到樓下呼朋喚友地向學校走去。我因為和朱革子住在同一棟樓,我們一起去上學的次數最多。現在是獨生子女了,一下子就嬌貴起來,有的開車送孩子,最差的也是自行車。

    朱革子半年前買了一輛車,車是紅色的很扎眼,他咧著嘴把車開到自家樓下。許多人湊過來看熱鬧,圍著他那輛大紅轎車品頭論足。眾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他不該買紅色,紅色適合女人,不適合他,況且他的身份還是名警察,一點也不陽剛。朱革子不說話,一味地笑,從車里拿出雞毛撣子小心地撣著車。我看到他買的那輛車的第一眼,就明白他是為王秋月買的。果然,他上班還是騎著自行車,馱著兒子上學,不久之后,王秋月才光鮮地從樓門里走出來,款款地打開車門,緩緩地把車開出去。

    朱革子沖我解釋過:秋月在電臺上班,她是公眾人物,我單位有車,每天上街執勤開自己的車也不好。朱革子幾乎把王秋月視為掌上明珠,自從結婚后,他就沒讓王秋月干過粗活兒,就是每天吃的菜都是朱革子下班后去菜市場買回來,低調地提在手上,一臉幸福地往家走。因為王秋月在電臺上班的緣故,她在院里同齡女人中打扮得也是最光鮮的一個,孩子接送由朱革子完成,她只負責光鮮地上班,在電臺里說話,人就顯得很年輕。朱革子有一次在聚會上喝多了酒,滿臉通紅地說:我現在很幸福,家里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那次我們才理解,敢情他一直把王秋月當成掌上明珠了。

    王秋月是幸福的。當初我們許多同學都認為王秋月嫁給朱革子虧了,不僅虧了,還虧大發了。有人甚至說出那句很難聽的話:鮮花插到了牛糞上。朱革子用一系列事實證明,他們的愛情是幸福完美的。就連耿耿于懷的楊衛平都在酒后拍著朱革子的肩膀,豎起大拇指說:革子,你真行,我不如你。朱革子每每這時也不多話,只咧開嘴笑。一切幸福在不言中。

    誰也沒料到,朱革子卻發生了那次意外。他在執勤時,發現了一個公安部通緝的逃犯。朱革子自然要去追趕,結果在一條死胡同里,和無路可逃的逃犯發生了搏斗,逃犯用一塊磚頭砸在朱革子的腦袋上。當支援的警察趕來時,朱革子早已暈死在了現場。

    醫生最初給朱革子的診斷是腦出血,朱革子暈死在醫院,要做一次大手術,對任何家庭來說都是件大事,我和楊衛平等人趕到醫院時,王秋月和朱革子的母親已經守候在手術室門外了。此時的王秋月已經哭成了淚人,朱革子的母親沒哭,坐在靠墻的椅子上,她兩眼一直盯著手術室的門。我們知道,朱革子的母親是醫生出身,一定見過大世面。她見我們趕來,還欠了欠身子,我們忙把她安撫在椅子上,默然地立在她的身旁。她清了清嗓子,似乎在安慰我們,又似乎是在說給王秋月聽:革子爸在朝鮮受傷時,是我給他做的手術,從腦子里拔出十三塊彈片,剩下那塊彈片扎得太深,我沒能撥出來。我們肅穆地望著眼前這位剛強的老太太。王秋月就梨花帶雨哽著聲音說:朱革子萬一有啥好歹,我們娘倆可怎么辦?老太太用一只手捉住王秋月的手,冷靜地說了句:還有我呢。婆婆的話讓王秋月止住了聲音。

    朱革子的開顱手術完成了,可一連三天朱革子都沒蘇醒過來。醫生又給出了自己的判斷:朱革子因為傷勢太重,十有八九要變成植物人。這條消息無疑是一顆炸彈。

    我們再見到朱革子時,他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頭上纏著紗布,我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母親坐在病床一側,一直握著兒子的手,王秋月帶著他們的兒子站在一旁,眼睛早已紅腫得不成樣子,他們的兒子躲到母親身后,想看又不敢看。來之前,我們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可看到眼前的場面,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經常隔三岔五地去看朱革子。每次走到朱革子的病房門前時,都能聽到王秋月在朗讀報紙,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動聽,就像中央電視臺的播音員在病房里播報新聞。我們走進病房時,王秋月才會抬起眼睛,停止讀報紙,情緒低落地招待我們。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朱革子母親的主意,朱革子以前在家里說過無數次,王秋月的聲音好聽,有時還會讓王秋月給自己讀上一段報紙聽。每次聽完,朱革子都會揉著自己的耳朵說:我這一對耳朵有福了。他們私下里說的悄悄話,朱革子又是如何欲仙欲死,我們便不得而知了。朱革子為此還專門買了一部小半導體收音機,沒事就揣在兜里,頻道自然是交通臺。他在家沒聽夠媳婦說話,上了班還要聽。

    后來王秋月不僅給朱革子讀報紙了,還讀公安局的通報,那個逃犯如何被抓住的,還有分局對朱革子的事跡的表彰,他立功受獎的通報。有一次,我來到朱革子病房門外,正聽到王秋月對朱革子的哭訴:革子,你醒醒吧,你醒不過來,我和大壯該怎么辦呢?還有媽,她的年紀一年比一年大了,你不是說過把我當成女兒嗎?革子,你醒不過來,我和大壯靠誰呀……大壯就是他們的兒子。王秋月說到這兒就哀哀地哭成一片了。我立在病房門口,心里也跟著濕了一片。

    記得是半年后吧,在這期間,我們這些同學去了無數次,后來考慮到王秋月的身體,我們輪流看護朱革子,讓王秋月能夠歇一歇。我突然接到楊衛平的電話,他在電話那端變音變調地說:朱革子醒了。我趕到醫院時,朱革子果然醒了,醫生已經把他身上的一些管子撤走了,他的兩只手左右被他母親和王秋月這兩個女人死死地抓著,立在他面前的所有人都喜極而泣。他不解地望著母親和王秋月,又望望我們,疑惑地說:你們哭什么,我怎么了?后來朱革子說,自己做了一個挺長的夢,夢見自己一直在收聽交通臺王秋月主持的節目,他聽著聽著就醒了。

    醫生都說朱革子能夠醒來是個奇跡,我們知道這是愛的力量。

    兩個月后,朱革子出院了,他在醫院里待滿八個月后,終于恢復了正常人的樣子。他穿著警服第一天去上班時,我們這些同學,還有分局的一些領導和同事都站在樓下迎接他。他穿著警服從樓門里走出來,顯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先是沖我們敬了個禮,然后靦腆地說:不不用,這這么弄,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朱革子恢復了正常,但我們卻發現他治好多年的口吃的毛病又回來了。我們經常在院里見到送孩子或提著菜回來的朱革子,然后我們就會聊上幾句,他結巴著說:快快去上班吧,不不然就遲遲到了……我們笑著,朱革子又是以前的朱革子了。

    他們一家過得依然幸福,朱革子學會了遛彎,一手舉著收音機,收音機里播放的是交通臺廣播,王秋月的聲音行云流水地從收音機里傳出來,依然是那么悅耳動聽。

    作者簡介

    石鐘山,作家,編劇,影視制作人。著有長篇小說《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向愛而生》等三十余部,文集五十余種,共計一千四百余萬字。另有影視作品三十余部,共計一千余集。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市政府文學藝術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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