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敦煌守護神立傳
1983年敦煌藝術研究專家常書鴻在敦煌 石少華 攝
葉文玲長篇報告文學《此生只為守敦煌:常書鴻傳》是一本回應時代呼喚的佳作。2020年是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發現120周年。習近平總書記2019年8月到敦煌考察,在敦煌研究院發表重要講話時,對敦煌文化的保護給予高度評價。其中特別提到,1944年,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結束了敦煌石窟近400年無人管理、任憑損毀、屢遭破壞盜竊的歷史。而敦煌藝術研究所第一任所長正是常書鴻先生。習總書記提出要進一步推動敦煌學——這門已在國際上成為顯學的研究,指出燦爛的敦煌文化是中國文化自信的表現;在“一帶一路”中要加強研究和弘揚敦煌文化,積極傳播中華文化。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敦煌莫高窟在中國,而敦煌學屬于世界?!洞松粸槭囟鼗汀吩诋斚滦抻喸侔嫱瞥?,可以說是應運而生,合事而作,具備報告文學奉時代召喚為圭臬的品質。
我讀《此生只為守敦煌》的感受可以用“震撼”兩個字來概括。它無愧為一部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力作。這部作品的筋骨,首先在于寫出了傳主常書鴻非同一般的人生信念和追求:藝術的問道者、得道者、殉道者。這位從小就跟著三叔學畫畫,遵父命考上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今天的浙江大學)電機科,后轉到染織科逐漸接近了自己的愛好,畢業擔任了染織科紋工場的美術教員,最終在朋友都錦生和沈西苓的幫助下,孤身萬里渡重洋來到法國學習美術。在馬賽和巴黎的10年他圓了自己的畫家夢。獲獎、辦個展,接妻女來法,過上安定富裕的生活。如果說此時的他尚是一名為藝術而藝術的畫家,那么當他在塞納河畔的一個書攤上意外發現了一部《敦煌石窟圖錄》,當他驚訝祖國1500年前的繪畫和文明不輸西方,當他在吉美博物館看到了伯希和從敦煌盜竊來的大量唐代大幅絹畫后發出“回祖國去!”“我找到我的藝術之根了,我的根就在中國,在敦煌。我要為弘揚敦煌藝術努力!”的心聲時,他就是一個有家國情懷的藝術家了。當他放棄在法國10年的舒適生活,拋妻別子回到貧弱的祖國,尤其把根扎在幾乎是荒無人煙的沙漠、擇一事,終一生,做敦煌的守護神后,他已經成為民族的脊梁。須知他是在兵荒馬亂的抗戰中輾轉任教于北平、貴州、云南、湖南、四川后,好不容易在陪都重慶安定下又去的敦煌。那一次,他們師生6人從蘭州到敦煌走了一個多月,一輛破卡車開到沒有路,又在沙漠中騎了4天駱駝。“萬里敦煌道,三春雪未晴”(南宋王偁)分明是現代版的玄奘西天取經!書中寫到當常書鴻從駝峰上看到千佛洞時,他“雙腿一軟,幾乎撲倒在地,熱淚霎時奪眶而出”。在當時敦煌難以想象的艱苦條件下,他夜以繼日臨摹壁畫雕塑,沿棧道爬高維護洞窟,重新核準洞窟數目,拉沙排、鋪甬道、修棧橋。他是所長,也是員工;他是學者,也是民工。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他拿自己的畫去賣錢作公費,甚至為修一個門屈尊給一個商人畫肖像。住的是寺院土炕,沒有菜肉,吃南方人難以下咽的干糧,四周沒有任何娛樂,兩次遇到生命危險??煲夥帕?,為防止土匪劫持文物,他拿起幾桿破槍說:“如果真的來了明火執仗的劫匪,那我就豁出去與他們同歸于盡了!”此時的常書鴻已熱烈擁抱新社會,決心為敦煌殉道。他以創新的敦煌壁畫臨摹和論文,成為敦煌學的奠基人之一。命運對他的磨難還不止于此。除了艱苦的工作生活條件,還有個人的家庭變故,情感遭遇。前妻因為忍受不了艱苦,把他和孩子丟下與人私奔。他連夜騎馬去追,幾乎斃命在荒漠中。但即使這樣的境遇下都沒有半點退縮。他奠基了敦煌學,更奠基了敦煌人的精神。此后,一代代敦煌人牢記“堅守”兩個字,用堅守的日日夜夜丈量千年時光,將一生熱情、才華投射于洞窟的壁畫和雕塑上,也把敦煌的文化氣韻留存在自己的生命中。后來者段文杰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呼喚的仍是敦煌,還有榮獲了“共和國勛章”的“敦煌的女兒”樊錦詩,和常書鴻一樣成為我們民族的脊梁。因為他們,敦煌有幸;因為他們,中國文化有幸。敦煌精神永遠是知識分子的精神火炬。
《此生只為守敦煌:常書鴻傳》是一部有溫度的大書,其新聞性和文學性達到了較高統一。整部作品錯彩鏤金,情見乎辭。其對人物內心情感的揭示尤為成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書中寫常書鴻的幾場夢:一次是常書鴻一行走了一個多月還未到敦煌,疲憊至極的他倒在疙瘩井的土炕上,忽見一位老僧進來問他讀過玄奘大師的《恩慈傳》沒有?他忙答讀過并細敘西行之難,老僧對他說:“先生欲想成就寶窟大業,意志彌堅,定能如愿。至于敦煌寶地,已在眼前?!斌@醒后卻是一夢。這個夢反映出他的殉道精神。一次是深夜騎馬追前妻陳芝秀到玉門,昏倒在戈壁荒漠出現幻覺,只見一群武士押著一男一女來到他面前,原來女的正是陳芝秀,他大喊一聲:“秀芝,你糊涂啊!”隨即昏死過去,后被偶爾路過的鉆井工救起。這個夢反映出他情感受到的打擊之重。第三次是常書鴻逝世后的“魂游”,對他一生的無悔追求一一閃回。這段文字給人帶來靈魂震撼,也將作品推向高潮??吹贸鰜?,這些夢是作者精心設計并無縫鑲嵌在文本中的,是神來之筆,不僅極大豐富了人物的內心世界,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寫作所傾注的澎湃激情。巴克在《基希及其報告文學》中說:“在小說里,人生是反映在人物的意識上。”“在報告文學里,人生卻反映在報告者的意識上?!眻蟾嫖膶W是作者思想可以更直接的表達的一種體裁,這也是小說和報告文學的疆界?!洞松粸槭囟鼗汀返淖髡吡露鼗?,深入采訪,積數年之功,對常書鴻精神探驪得珠,達到了對傳主的深度理解和準確解讀。作家扎實的文學功力賦予作品靈動而不蹈虛之美。胡風先生曾提出創作主體要有“主觀戰斗精神”,即作家要在對客觀對象的活的表現中熔鑄自己的同感,深入到和對象的感性表現結為一體,優秀的作品應是主觀戰斗精神燃燒的產物。在《此生只為守敦煌》這本書中,我看到了這種燃燒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