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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1年第1期|李唐:影子馴養員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1期 | 李唐  2021年01月19日06:41

    № 1

    馴養一條影子并不容易。老桑說。

    他帶著白河正在參觀“影子工廠”。這座工廠位于一個叫“百子灣”的商業街的地下。如果有人擁有透視功能,就會發現在一家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咖啡館的地下三層,有一個面積達1200平方米的開闊空間。其中有兩個人正走在一排水滴形狀的藍色燈盞前,燈盞約有二百來個,通道兩側一字排開。每盞燈下面,是一塊純白色玻璃板(被藍光照耀著),每塊玻璃里都影影綽綽晃動著什么東西,像是模糊不清的錄像帶。離近看,會發現那只是一個個不成形狀的影子,仿佛像素不太清晰似的,影子的邊緣還是毛茸茸的色塊。它們蝌蚪般在玻璃內機械地游動。

    這是影子孵化器。老桑解釋說,里面的影子僅僅是雛形,還不完善。你瞧——他隨便在一臺孵化器前停下,指給白河看——它們的動作還很不連貫,形狀也不自然,總之,它們還只是“影子的幼年期”。

    白河看著幼年的影子。它茫然地在玻璃邊框內四處浮游,仿佛想要突圍出去,又像在試探邊界。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卻被老桑一把攥住。

    我們繼續走吧。他對白河說。

    除了孵化器,還有許多白河并未見過的大型機器。那些機器奇形怪狀,上面有許多白河看不懂的數字、曲線、按鈕和蜂鳴器。這里的產品線分工明確,工作人員們都沉默地操控著各自的設備,很少交談。

    你沒必要弄懂這些都是干嗎的。老桑似乎看出了白河的困惑,說:就連我都搞不懂,你只需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現在是一個工作細分的時代,每個人都只是工序上的一部分,用不著知道全部的流程。

    那我需要做什么呢?白河扭過頭,盯著老桑。

    老桑身材粗壯,看起來四十多歲,實際年齡要小得多,可能只有三十多。他曾對白河解釋說,自己從小就顯老,中學時就已經有小孩管自己叫叔叔。

    不用著急,你目前的工作就是熟悉環境。老桑說。

    我已經準備好了。白河連忙說。

    他剛剛失去了工作,而妻子已經失業一年多了。她無數次抱怨過,現在就連出去跟閨蜜吃飯都得三思而行,因為每次AA結賬時,她都覺得心在滴血。我們怎么混成了這個樣子?昨晚,妻子實在忍不住,在他懷里大哭了一場。

    工作不好找。隨著人工智能、自動化的普及,許多工作、甚至是人們以前信心滿滿覺得不會被替代的腦力工作,都逐漸被取代。如今,一臺機器能做的超乎人類的想象,而且還不用給它們發工資,不用擔心它們發脾氣或者罷工。失業者嗷嗷待哺,爭奪著已經越來越稀少的職位。

    我一定會很快找到工作的。他安慰妻子,誰能真的保證呢?

    沒想到,他真的很快找到了新工作。一個大學學長給他推薦了老桑,后者是學長的學長。他好像正在招人,學長對白河說,我覺得你適合這份工作。

    至于為什么推薦自己,白河并沒細問學長。當時,他已經被找到工作的強烈喜悅所裹挾。再者說,他內心深處還是有種驕傲的,認為自己屬于有才華的行列。還未畢業時,他就已經靠寫小說得了一個新人獎,獎金有五萬塊,這使他一時間成了學校的風云人物。盡管他之后再沒得過獎,也沒出版過小說。他得的那個獎是最后一屆,之后由于主辦方找不到投資而成為了歷史。

    № 2

    參觀完“影子工廠”,白河興沖沖地回到了家,告訴妻子自己找到了工作。什么工作?妻子的情緒原本很低落,在他回家前,她正在盯著陽臺上一株枯萎的盆栽看。死掉的植物又經過了暴曬,幾乎失去了原有的特征,變成了亂蓬蓬的一堆雜物。葉子、根莖、土壤都散發出腐壞的氣息。一時間,她竟記不起原本是棵什么植物。

    就像是我的生活。她想。最近一段時間,她的思想常常會走進死胡同,并且是她故意為之。她主動拋棄了可以為自己開脫的種種理由,專往絕境里鉆,并且待在那里不愿出來。她仿佛看見了擋在面前的那堵墻,也看見了自己,縮成了一個小女孩的模樣,蹲在墻角。

    白河的話暫時令她忘掉了那個倒霉、可憐的小女孩。

    什么工作?她急切地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由于想到了這點,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關鍵時刻,她不想讓別人——尤其是知根知底、朝夕相處的人——看扁自己。于是,她又用漫不經心的口吻重新問了一遍:什么工作?

    就是……該怎么解釋呢?白河從最初的興奮中鎮定下來,感到為難。他已經跟影子工廠簽了保密協議,連家人也不能告訴,盡管他并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此外,就算是沒有這份協議,他又該如何解釋呢?難道說,自己的工作是馴養影子?

    暫時還不能告訴你。白河露出并不太有信心的微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沙發“噗”地癟了下去——里面的彈簧早壞了,坐進去就像坐在一顆腐爛的西紅柿里。

    首先——他站起身,像是在發表宣言——拿到工資后,我要買一只新沙發。

    工資還可以?妻子問。她之前的要求是只要丈夫能找到工作就行,但現在期待值卻不可控制地往上躥升。她甚至有點膽戰心驚的。

    很可以。白河微笑地點了點頭,重又坐回軟塌塌的沙發里。

    為了慶祝,他們決定去下館子。

    附近開了一家日式料理店,壽喜鍋、天婦羅和壽司的味道很不錯。不過,白河卻吃得心不在焉。料理店里的燈光故意調得黯淡,仿佛是在模擬燭光。人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墻上,忽而拉長,忽而縮短。有人經過他身邊時,會帶著影子掃過他的身體。那時,他會感到一陣寒意。此前,他從未真正關心過影子。上小學之前他可能曾對影子產生過好奇,后來就像大多數人一樣,將影子視為理所應當,從沒有主動思考過關于影子的任何問題。沒人會由于影子產生任何問題。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的工作就是跟影子打交道,影子決定了他的飯碗,他又怎能掉以輕心呢?影子在白河眼中像是忽然間有了生命,不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因此,當影子拂過他的身體,他不禁一陣戰栗。

    這頓飯他吃得并不舒心。最初的激動情緒冷靜下來,他不由得開始擔憂:這份工作會長久嗎?畢竟聽起來太不可思議了。眼下的喜悅隨時可能變為一場空歡喜,這令他接受不了。他的習慣做法是:調低當下的愉悅程度,這樣失去時,損失也會少一些。所以當妻子滿口贊嘆炸雞味道真不錯時,白河只是將臉扭向一邊,冷漠地說:依我看,也就是一般般。

    № 3

    早上十點,白河和老桑坐在咖啡館里。這是白河正式入職的第一天,昨天老桑只是帶他熟悉了環境,講了些規章制度。沒什么特別的,除了要簽訂一份保密協議。白河并不奇怪,畢竟馴養影子這事看起來不大,卻屬“超自然”的行列,意味著顛覆了人們的傳統認知。而顛覆往往伴隨著危險。如此一來,保密是最保險的做法,能夠免去不少麻煩。

    當然,解釋都是白河說給自己聽的,至于保密的真正原因,老桑避而不談,只是回答說這也屬于保密協議的一部分,也就是不允許探究究竟為何保密。白河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但并未繼續追問——既然保密,必然有其合理原因,沒必要非得知道。

    今天是你工作的第一天,老桑愉快地說,我請你喝咖啡。

    不用不用,白河說,我請你吧。

    這是規矩,我們都會請新人喝咖啡。老桑說。

    于是,兩個人默默地喝起熱騰騰的咖啡。借此機會,白河環顧一圈咖啡館的內部構造:一家面積逼仄的小咖啡館,墻上貼滿了各種奇怪的海報,服務員只有一個,正趴在桌上玩手機。所有顧客就是白河和老桑兩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白河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腳下有一座專門馴養影子的工廠。

    老桑喝咖啡時顯得很專注,面無表情,仿佛是在艱難思考著未解之謎。

    這家咖啡館……白河壓低聲音,試探地問道,是不是工廠在地上的偽裝?比如聯絡點什么的……

    嗯?老桑回過神來,回答說:不是,就是普通的咖啡館,老板不是工廠的人。他對此一無所知。

    工廠的入口在咖啡館旁十幾米遠的一座倉庫里。外表看來,倉庫簡陋,毫無特點,完全引起不了行人的任何注意。打開倉庫大門,里面空蕩蕩,仿佛廢棄已久,而盡頭不顯眼的角落里,隱藏著一扇電梯門,直達地下的影子工廠。

    如此隱秘又無用的偽裝(如果真的想隱藏,顯然這種簡單的伎倆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使白河內心總有種不安,不確定這份工作是否存在不可預知的貓膩或陷阱。但誘人的工資和獎金制度制止了他說出自己的疑慮。況且,難道他會天真地指望老桑直言不諱地說“沒錯,我們的工作就是違法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白河搬出了他從小到大貫徹的人生哲學。

    那我要做什么呢?他問道。

    老桑看了眼手表,從雙肩背帆布包里掏出了一塊白色玻璃板——正是白河在影子工廠里見到的孵化器。沒有了藍燈的照耀,純白和陰影的對比更顯強烈。里面孕育的影子占據了大半個空間,正如墨汁般緩緩地上下浮動。

    你沒帶包?老桑皺眉。

    沒說讓我帶啊……白河有些窘迫。

    沒事,你直接拿著就行,要小心,別摔碎了。老桑說著將玻璃板遞到白河手中。白河抱著玻璃板(或孵化器),如同捧著一件易碎的圣物,緊張又害怕。他四處瞅瞅。好在并沒人注意他倆。

    這時,老桑做了個手勢,然后朝白河慢慢探過身……白河感受到些許由于對方的體型而帶來的空間壓力。兩個人隔著桌子靠得很近,臉和臉幾乎要貼在一起。

    這是一個快要孵化成功的影子,老桑壓低聲音像是在說悄悄話,還沒經過訓練,也就是“野影”。你要做的,容我現在跟你講……

    № 4

    影子的成熟周期是1-2周,期間,影子會從幼年期過渡到成熟階段。不過,影子是怎么“生”出來,或是怎么被制造出來的呢?白河不禁會思考這個問題。那些奇形怪狀的機器浮現在他眼前。顯然影子的誕生和那些機器有關,但這已經超出了他目前的工作范疇。

    從咖啡館回來,白河就將自己關進次臥,閉門不出——結婚后,他和妻子花光了幾乎所有積蓄,買了這套小小的兩居室。他倆平時睡主臥,次臥原本準備留給未來的孩子。可是,這幾年他們從未把孩子提上日程。養育孩子的巨大花銷,使他們望而卻步。

    偶爾,妻子會試探白河的口風,暗示他關于孩子的事。可白河總是裝聾作啞,支吾過去。經濟壓力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雖然三十歲了,白河仍然覺得自己尚未成熟。他還沒有迎接一個新生命的信心。

    妻子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倚在門口問:怎么了?

    她以為白河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

    沒什么,白河在屋子里喊道,有點工作。

    妻子悻悻地離開。她新買了一盆紫羅蘭,本想讓白河看看的。

    根據老桑的說法,影子的成熟需要跟人接觸,讓它學習人的動作,跟人保持親近,這樣在“鏈接”時才會更加順暢。你可以想象成一只小狗,老桑說,而你就是馬戲團的演員,要讓它學會配合你的表演,彼此默契,直到你打個響指,它就知道該做什么為止。

    拿動物做比喻,真的很沒想象力。白河心想,人人都能聯想到的事物,換句話說就是俗套。他想如果是自己寫的小說,絕對不會將訓練影子和訓練動物類比,這樣太沒有意思。只不過,距他上一次正經寫小說,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一個詞引起了他的注意:鏈接。

    也就是說,影子最終要與人鏈接起來。可是,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世間萬物都有影子,但影子分明是世間最無用的東西。沒人會用影子做什么事,最多遮蔽一下陽光,還能做什么呢?在這個愈加注重實用性的時代,白河實在想不通有人建一座規模龐大的影子工廠的目的何在。由此他對自己的職業生涯感到悲觀,只要稍微有些社會經驗的人,都會覺得這個工作相當“不靠譜”。出于保密協議的規定,他又無法直接詢問老桑。

    他不得不再次搬出人生哲學給自己安慰。

    此時,孵化器中的影子比之前顯得沉寂,一動不動地堆積在玻璃板底部。他小心地擺在地板上,仔細看了看,影子邊緣依然粗糙,還沒有變得自然流暢。慢慢來,他在心里說,實際上非常緊張,同時心底又涌現一股荒誕感。馴養影子,聽起來比讓他孵一枚恐龍蛋還難以理解。

    他伸出手,碰了碰仿佛沉睡著的影子。

    影子不易察覺地動了動。白河敏銳地捕捉到了,手指繼續在玻璃板上輕柔而緩慢地挪動。影子像是從冬眠中醒來的小蛇,伸出了一條細細的觸角,迎合著手指的動作。這給了白河不少信心。他放開膽子,五指全部放在上面。影子顫動起來,開始在孵化器內急切地流動。白河有點害怕,但還是繼續移動手掌。大約過去了一分鐘,影子再次平靜下來。

    這次,它顯露出手掌的形狀。

    № 5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白河興致勃勃,觀察著影子不斷的變化。起初,它似乎有些膽怯,雖然順從地跟隨著白河的動作,并無多少偏差,但還是有種在試探的感覺,稱不上自然。影子不僅僅是實物的模擬,它還應該是某種純粹的自然狀態。它沒有形體,沒有重量,完全依賴于物體和光線的協調關系。因此,最合格的影子是將其本身完全剝離于“物質”的序列。物質分為各種形態,固體、液體、氣體以及像陽光、電磁波這樣的粒子結構。然而,影子僅僅是物質的現象,物質的投影,也可以說是一種“無”。倒有點像文字,白河想,文字雖然存在著,但它只是物質和精神領域的指代,抽離了它們所代表的含義,文字本身也將成為同樣的“無”。只不過,影子是物質的投影,而文字則是概念的投影……

    由影子聯想到文字,不僅是因為白河的發散性思維,兩者間狀態的共性是很重要的方面。如果把寫作也稱為一種工作,那么馴養影子讓他對工作重新煥發出熱情,這種狀態是他放棄寫作后從未再現過的。他在寫作中曾體驗過的精神的愉悅和專注,重新回到了他的體內。或許,在白河看來,影子和寫作同樣都屬于“無用”,他對此很著迷。

    不幸的是,感受是一回事,感受過后的結果是另一回事。獲獎之后,白河曾寫過三本書,無一例外全被拒絕了。當今的世界,實用主義占有絕對的統治地位。盡管表面上人們出于各種理由不愿承認,事實如此。于是,像許多東西一樣,書也被籠統地分為“實用”和“無用”。被判定為“無用”的書是沒法出版的。而“實用”也被細分為不同的等級,表現形式五花八門(比如A級、B級、C級;100分、85分、60分;五星、三星、兩點五星等等),內涵則是一樣的,就是根據其實用性判定一本書的價值。等級最高的書一般也最受讀者青睞,它們往往可以解決實際問題,或對某類群體的發展有指導作用。等級越低,書的銷量也就越少,于是編輯和作者絞盡腦汁,從書中提煉出牽強附會的實用因素,就是為了期望能提升書的等級,獲得更多的讀者。

    白河的書因為過于缺乏實用性,被多家出版社拒絕,只能躺在電腦文件夾里。最后一次被退稿時,白河有過一陣小小的爆發。他質問編輯:書就必須有用?

    實用性和書的價值并不相悖——這個經驗豐富的編輯對白河說道。他反問白河:難道我們明知賣不出去,還要跟市場作對?退一步說,不考慮銷量,讀者難道就有義務讀一本完全對他沒用的書?況且——他盯著白河,進入了對話的實質階段——一本好書,有價值的書,或者說過去的經典,難道會是沒用的書?如果對任何人都沒用,它們怎么會流傳下來呢?

    白河不知如何反駁。雖然他想說:一本書進入讀者視野后體現出的“實用性”,和根據“實用性”選擇書,兩者是不同的概念。但這么說,讓他覺得似乎同樣落入了某種語境陷阱里,仿佛是用對手的武器打敗了對手,可他想反對的明明就是手里的這件武器。

    總之,現實澆滅了白河的寫作熱情。他放棄了當職業作家的念頭,開始找工作。寫簡歷時,他發現自己就像是一本等待出版的書,需要標注自身的能力,以及能為公司貢獻多少價值。他必須要表現出自己“有用”的那一面,當一個人對公司的價值不再重要時,就會被迅速裁掉(反正頂替的人多得是,薪酬還比老員工少)。他越來越理解編輯說的話了,世界確實是這么運轉的。

    所以,白河對新工作的疑慮就完全能夠理解了,因為這份工作在超出他的認知邏輯的同時,還違背了世界運轉的邏輯。他看著逐漸變得生動、具體的影子,早已做好了隨時會失業(工廠倒閉或裁員)的準備。

    № 6

    影子看起來更像是他認知里的“影子”了。粗糙的邊緣逐漸被柔和的輪廓所取代。影子的動作不再僵硬、有“模擬”感,變得自然而然。如果一個影子不能成為“無”,哪怕僅僅比“無”多出一點點內容,也配不上做一個合格的影子。在影子的幼年期,這團被制造出來的、可以不依靠實物存在的陰影,似乎與生俱來擁有意識,盡管并不明顯。從它們最初小心翼翼的試探就能看出來——仿佛它們是有生命的。生命就是自主性。影子怎么能有自主性?有自主性的東西就算不上影子,哪怕它跟影子看起來一模一樣,也算不上影子。

    白河的任務,就是將影子馴化成真正的影子。他領略了影子蛻變的全過程——它如何從有某種動物性的形態,開始模仿他的一舉一動。它好像天然被他所吸引(后來白河得知,影子會親近它們接觸的第一個“實物”,人當然算其中之一。這讓他想到一個迷信的說法:嬰兒會長得像他/她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影子和嬰兒相反,它們的成長相對人類是逆向的,從有些許自我意識變成純粹的“無”)。

    在模仿白河一舉一動的過程中,它們緩慢地失去了自我(大約六七天左右),進入了純然忘我的階段。它隨著白河的動作而動,已經沒有了試探,動物性徹底從它們身上剝離。這個時候,表明影子進入了成熟期。白河很有成就感,當一個東西完全依附于你時,你或多或少會有所感動。不過,還不是最后的階段。

    最后的階段終于到來了,但是現在才是真正決定成敗的時刻。白河知道,自己是新入行的馴養員,第一次的失敗是可以被諒解的。可是,如果真的失敗了,他一定會覺得十分沮喪。畢竟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跟影子都產生了某種感情。

    他將玻璃板放在地上,然后摸索到側面一個很難被發覺的小按鈕。他往上輕輕一推。純白色的玻璃板瞬間變成了透明,成為了一塊普通玻璃的模樣。而影子瞬間與白河合二為一,也就是所謂的“鏈接”。

    現在,白河有了兩個影子。兩個影子并未彼此重合,而是保持著大約30°的距離。一個是白河從出生就擁有的影子,一個是新造的影子。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新造的影子顯然違反了光學定律,盡管并不十分夸張——白河可以理解,畢竟新影子是被造出來的,如果跟舊影子完全重疊,那還有什么意義呢?

    當他在臺燈下伸出手時,同時有兩個影子映在書桌上,就好像是重影。他覺得新鮮又詭異。多出一條影子,并不像是臉上多長一只眼睛那么神奇,也不影響生活,但確實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他甚至有了某種重生的感覺。

    這時,妻子在門口叫他吃飯。他嚇了一跳。這些天,除了上廁所,他幾乎從未踏出房門一步。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對這份工作深深著迷,當然也是怕妻子或旁人驚擾到影子。一日三餐都是讓妻子放在門口由他自取。現在,他必須出門了。老桑說過,最后的階段就是要讓白河“正常生活”。這是一個影子是否馴化成功的關鍵階段。

    于是,白河深深吸了口氣,擰開了房門的鎖。

    № 7

    妻子正在廚房做飯。她不自覺地哼著歌,表示心情愉悅,這直接與白河有關——丈夫找到了工作,并且全身心地投入進去“閉關”不出,這種狀態很不錯,很有安全感。如今,她最害怕的就是兩個人整日待在家里,四目相對,不知道下一刻要做什么,而他們還要盡力去維持正常生活的表象,好像不這么做,生活就會徹底坍塌了。他們在生活,實際上卻是在表演生活。為什么會這樣?答案很簡單:她受不了兩個人都沒有工作,看著收入一點點減少,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令她抓狂。

    她越來越明白,工作,構成了現代人的生活軸心。它在時,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肩膀,可它一旦消失,人就要對抗、消受失去了它的整個世界。

    白河站在廚房門口,羞澀、緊張地望著妻子,仿佛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走進女生的房間。還順利嗎?妻子歡快地沖他笑了笑,繼續炒菜。她沒有發覺丈夫的異樣。應該還好。白河說。我知道你沒問題,困難都是暫時的!妻子將剛出鍋的芹菜炒肉放入盤中,端進客廳的餐桌上。

    吃飯時,白河扭捏不安。他盯著自己映在餐桌和地板上的影子。那分明是兩條一模一樣的陰影,像是有不同的光源經過反射和疊加導致的光影效果。白河清楚,其中一條影子剛剛與自己進行了“鏈接”。妻子吃飯時說著最近聽來的新鮮事,白河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緊盯著妻子的影子。沒錯,只有一條。當妻子伸出手臂為他夾菜時,胳膊的影子只有一條,而他卻是兩條。如果妻子發現了,自己該如何解釋?他坐如針氈,盡量縮著身子,或者調整姿勢,讓自己的影子跟餐桌的影子重疊。

    你怎么了,胃不舒服?妻子終于有所察覺,皺著眉問。沒事,可能是累了,我想進屋躺一會兒。白河說。于是,他匆匆地逃離了這頓艱難的午飯。

    雖然提前有心理準備,白河還是有點手足無措。作為一個生活在社會中的普通人,他知道在愈加多元、包容的時代,人們可以說服自己接受另類和異端,甚至接受不同已經成為了現代人的某種責任和道義。但是,并不意味著誰都能接受“怪物”——我接受你的不同,是建立在“我們都是人”的前提下,可如果有人發現他比別人多出了一條影子,那就不一定了。

    問題是,作為一名影子馴養員,他不能一直躲在家里不出去。老桑特意提醒過,當“鏈接”完成后,馴養員需要到外面,讓新生的影子跟外界多接觸,這才是“馴”的本意。這一步對影子的最終成熟(完成態)至關重要,因為許多問題正是在這個階段被發現的。比如說,有的影子難以固定,便與其他人的影子融合了;有的影子在陽光下過于稀薄;還有的影子無法適應外部復雜多變的環境,僵化成了沒有形狀的一團陰影……總之,問題有許多種,需要視情況回爐重造,或直接報廢。

    № 8

    大街上沒人注意白河的影子。

    一開始,他還猶猶豫豫,只敢在小區里轉悠,生怕有人發現他的異常。小區里聚集了不少帶小孩的女人和遛彎的老人,他們大聲地說笑、打招呼。陽光很好,影子又濃又黑,隨著人們身體搖擺的幅度晃動著。沒人會在意影子,影子不會激起人的任何念頭。在此之前,白河也是如此,但現在他的注意力幾乎全在影子上面了。當他看著自己分裂成兩條的影子出現在陽光普照的空地上時,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差點逃回家。

    必須要過這一關,否則就只能跟這份工作說拜拜了。白河意識到站著不動更危險,于是開始慢慢地走動起來。走到小區的一側圍墻,然后立刻轉頭,往另一側走。來來回回,有點僵硬。好在事情沒他想象得那么夸張。根本沒人搭理他。

    白河的膽子大了些,就出了小區,走上人群熙攘的大街。其實,大街上比小區里還要安全。人們紛雜的影子早已交疊在一起,難分彼此。由于白河起初過于關注自己的影子,有好幾次都撞在了迎面而來的行人身上,受了不少白眼。人越多的地方,單獨的人就越不重要,何況他的影子呢——想明白這點,白河舒展多了,終于又恢復成了平常的模樣,不再把目光放在腳下,而是朝前看,朝四周看。兩個多小時過去,他逛出了一身汗,買了商場里特價的果汁。回家的路上,他一下子恍惚了:我出門要干嗎來著?只不到一秒,他就想起了影子。他的心猛地跳動,連忙看看腳下。還好,影子還在,兩個都在,沒有異常(這話他覺著有點怪,畢竟沒有比現在更異常的時刻了)。

    洗澡時,白河想到了一件往事(已經過去了好幾年),編輯在一次退稿時曾對他說:你過分關注自我了,沒有哪個讀者關心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家伙的內心和自我,除非你成了名人。自我會傷害你的寫作。

    為什么突然想起這事?白河認為是受到了今日外出的啟發。當他想著自己有這么一條多出來的影子時,他幾乎什么也做不了。別人看他一眼,他就覺得秘密快被發現了,慌得不行,連走路都不會了,撞到了好幾個人,就是因為他的眼睛總盯著影子看。可是當他忘記了影子這回事,一切便恢復如常,實際上影子仍在他身上,唯一的區別是他不去想這回事了。或許,一件事得到了過分關注,它就會多少有些變形,變得事與愿違。最好的狀態,是像呼吸那樣對待它。沒人會在每一次呼吸時都想著“我在呼吸”,但每個人都做得挺好。如果所有事都能像這樣(不僅僅是寫作或馴養影子),那許多艱難的事可能也會順利起來。他在這一刻領悟到:自我,如影子般虛幻。

    他擦干身體,走出浴室,感覺渾身舒爽,光彩照人。妻子在準備晚飯。他走進廚房,從身后抱了抱她。別鬧,妻子笑著說。這時,她扭過臉,正好看見了他們兩個投在廚房門口地磚上糾纏在一起的影子。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用了力,掙脫開白河的手臂。

    怎么了?白河不解地望著她。

    你的影子……她驚詫地指著地磚,像是發現了一只蟑螂。你的影子是怎么回事?

    № 9

    他們坐那臺隱秘的電梯下去。沒幾秒鐘,電梯就到了底。

    還是那些孵化器,還是那些詭異的機器,還是那如迷宮遺跡般的走廊。再次前來,白河已經能夠細細地打量這些景觀了。第一次被領來時,他應接不暇,看到什么都想記住,結果卻是一片印象朦朧,像是在夢里走了一圈。那些機器的形狀并不一樣,有的像個塞滿了電線、按鈕、顯示屏和小燈泡的黑乎乎的鍋爐,有的則看起來很精密,如同科幻電影里宇宙飛船內部的構造。他和老桑走到一個類似休息區的地方,那里擺著四五張紅色沙發,還有黃色茶幾。坐下后,白河環顧四周。地面、墻壁和天花板都是硬邦邦的灰色水泥,就像是置身于巨大的山洞或掩體內。不時,能看到幾個穿著白色工作服、戴透明眼罩的人員忙碌地穿梭于不同的機器之間。

    進度怎么樣?老桑露出微笑,親切地問。

    還不錯。白河說。

    老桑側過頭,仔細地看了看白河的影子。雖然還沒有經過檢測,老桑滿意地說,不過看起來很不錯,按照我的經驗,這會是一條質量優良的影子。

    我就是按照你說的做的。白河也回以微笑,接下來呢,我該做什么?

    老桑站起身,說:跟我來。

    他倆來到一臺像大鍋爐的機器旁。老桑摁了旁邊的按鈕(小到幾乎看不見),一扇門打開了。與外表截然相反的是,里面是一片有些刺目的雪白,空間正好可以容一人站立。請進,老桑說。白河踟躕了片刻——人們對于進入未知的空間總有種天生的恐懼。他還是走了進去。門關上了。四周是發亮的白。白河覺得自己仿佛被大雪埋起來了,或是被塞進了一顆巨大的粉筆芯里。

    緊接著,頭頂突然閃爍起紫色的光,像是那種紫外線殺菌燈。隨著燈光閃爍,他的影子也像放映幻燈片似的以各個角度一幀一幀投射在雪白的墻上。閃爍頻率越來越快,到最后白河受不了(想吐),只好閉上雙眼。持續了一分鐘左右,燈光不再閃了。門隨之打開。

    看看你腳下。老桑站在門口,狡黠地笑著。

    白河看到,影子只剩一條了,他終于又恢復成了“正常”的狀態。它在這里,老桑說著,手里捧出一個半圓形的玻璃球,黑影正在里面煙霧般緩緩蠕動。剛才你進去的是“影子切割機”,老桑解釋道,影子被馴化成功后,就會從宿主(馴養員)身上切割下來。說完,他凝視手里的玻璃球,又補充道:恭喜你,影子馴化得很成功,簡直可稱之為精品,不得不說,你很有天賦。

    切割之后呢?白河脫口而出,影子要干什么?

    老桑收斂了笑容。我不能告訴你,如果有機會,你以后會知道的。

    返回地面時,白河手上又多了一塊孵化器。新生的影子。一切又要重新開始,這就是工作(或馴化)的本質:不斷地重復再重復,正如車輪滾滾,在重復的滾動中獲得向前的動力與變革……這次,他帶了背包,將孵化器放進了包里。有什么問題隨時來找我,老桑說。好的,白河點點頭。兩人在倉庫門口告別。

    № 10

    他們一起逛了宜家,買了標價4000元(打折后)的沙發床,將那個舊沙發扔到了廢品回收站。付款前,妻子心驚膽戰,她本意不是要買這么貴的沙發。但白河解釋,沙發要用許多年,所以根本不算貴,再說了,他現在也有錢——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馴養了十幾條影子,并且條條出色(老桑親口所說)。薪酬外加獎金,讓他們緊巴巴的生活一下子就寬裕了不少,好像松綁了似的。照這樣下去,白河說,過不了多久咱們就能買車,然后換一套更大的房子,出國旅旅游……妻子微笑地打斷了他,說自己從不會設想那些美好的事,因為想象得越美好,現實就可能越荒誕。白河說,美好就是不遠的現實。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對某件事真的有天賦。寫作他自己認為有,別人不承認。生活呢?更別提了。他曾絕望地想,除了維持生存本能的事(呼吸、吃飯、睡覺……),只要稍稍有所延伸,他都做得磕磕絆絆。可是,人的價值不就是顯示在能做好多少件事上面嗎?能做得越多,人的價值感就越強(也就是所謂“對社會有用的人”),反之亦然。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往往是對自我評價最差勁的時候,之前白河就是如此。現在不一樣了,他終于找到了一件能安身立命的事,并且很幸運地能做好它。

    不過,這份工作并非十足完美,有一處重要環節缺失了。就像是邏輯鏈里最后一個論證,龐大拼圖板上最后一塊零片。缺少了這個,整個系統就隨時有崩塌的風險——馴化影子究竟是為了做什么?

    無法解釋這點,他就不能從內心認可自己“做好了這件事”,更不要說對這件事有天賦了。因為連做事的目的都不知道,其它更無從談起,如同盲人摸象,做得再好也只是盲目的行為。任何工作,即使再微不足道,也都有某種目的,某種需求。假如命令一個跑步運動員:我給你錢,往前跑就是了,不要問。既不是比賽,不是健身,也不是為了抵達某個終點,只管跑就行。時間長了,運動員肯定會陷入巨大的焦慮中,懷疑跑步的意義,懷疑行為是否正當,自己是不是正被別人當猴子耍著玩。

    白河需要錢,這點已經被滿足了。而現在他需要探知意義,卻被保密協議攔在門外。他不得不私下揣測:也許馴養影子本身就沒有目的,只是為了反抗一切都必須“有用”的世界?可能是某個有錢而瘋狂的哲學家或藝術家,建立起這樣一個專門生產“無用之物”的工廠,目的就是為了嘲笑世人。他越想越興奮——完全可能的,不是嗎?他相信任何事都有臨界點,一旦被突破,必然會產生相反的力量。很明顯,這個世界已經過于“有用”了,地球(乃至宇宙)從未像今天這般“有用”過。動物、植物、微生物的所需只要滿足自身生存就好了,可人類并不是,生存以外,還需要滿足自我價值,使得“有用”的范疇愈加擴大,同時吞噬了人類本身,令人類也成了“有用”的奴隸,直至到達臨界點……因此,有識之士開始撥亂反正,重新回歸“無用”。

    多么好的一篇幻想小說題材!白河甚至產生了再次動筆的念頭。可幻想是幻想,現實是現實,冷靜下來后,白河笑自己又開始天馬行空不切實際了,怪不得他的小說總是出版不了。

    于是,他讓腦洞縮小一些,往現實的層面多靠近一些:也許,馴養影子確實是有目的的。一件成熟的事業(他覺得影子工廠起碼從表面上看已相當成熟),總是暗含著自身的哲理,“存在即合理”,不過,究竟是存在的事物找到了自身的哲理,還是先產生了哲理,才有存在物的出現?這等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白河想還是留給哲學家們討論吧。他要想的是比較單純的層面:影子工廠的哲理是什么?

    提起影子,最有名的就是“柏拉圖的洞穴”——大學時期,白河曾癡迷過一段時間古希臘哲學(誰年輕時還沒讀過點哲學呢)。這是一個隱喻或者說寓言。人在點燃篝火的洞穴里,看著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以為那就是現實。走出洞穴,發現影子不過是人的投射,所以人才是現實。真的嗎?按照柏拉圖的說法,具體的人其實是“人”這個理念的投影,就像是建筑師先設計出了草圖(理念),然后建起了房子(投影)。后來,新柏拉圖主義將理念擴展為“太一”,也就是萬事萬物的終極、完美形態,人的靈魂就寄托在“太一”之中……想到這兒,一個念頭在白河幽暗的腦仁深處熠熠發光:說不定,影子工廠的目的就是探知人的靈魂。這個時代,“靈魂”是最沒用的,因為人們已不相信靈魂的存在。影子或許只是一個載體,目的是用科學手段找到那“無用”的終極形式——靈魂。

    這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影子工廠其實是一個隱藏的科研項目,研究的課題卻似乎與科學背道而馳,所以不能大張旗鼓。

    № 11

    白河干勁十足。現在,他已經可以同時馴養五六個影子,最多時達到八個。還是像最初那樣,他單獨在屋子里干活,基本不出門。妻子為他端來一日三餐。老桑對他的工作非常滿意,正在推薦他成為工廠“年度優秀員工”,據說獎金豐厚。當告知白河這個消息時,老桑用他標志性的有力的大手開心地拍了拍白河的后背,就好像受到嘉獎的是他自己一樣。

    有些諷刺意味的是,在這項生產“無用”的工作里,白河越來越感到被別人需要的快樂。幾乎在不知不覺中——或者說在原本對生活的失望而衍生出的對抗情緒中——成為了一個“有用”的人。老桑需要他,工廠需要他,偉大的事業需要他。一時間,他的人生仿佛換了一種局面。人只有在超出自身時,才會對自身有更深的洞察。換句話說,走出低谷才能看到低谷里有什么。白河不敢說已經走出了低谷(作為最普通的人類一員,大家的生活都只是在稍低和更低處徘徊),但他確實把自己看得更透了。他知道自己其實并不排斥“有用”,變得有用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哪怕成為一只扳手或掃把,做那些實際的、立竿見影的事,造福社會,造福他人……

    妻子推門而入。

    自從上回她發現了影子的秘密,白河的事業就仿佛出現了一道裂痕。當時,白河也想編些理由搪塞過去,難度頗大,他腦子里想到的無非是:1、告訴妻子她眼睛出問題了。2、這不過是燈光的騙術。3、這是個秘密,以后會告訴你的……然而,情急之下,他選擇的卻是對妻子和盤托出。

    起先她覺得他在騙人,講笑話,還配合地笑了兩聲。白河有氣無力地告訴她是真的,并將前因后果全都交代了。她不笑了,變得認真起來。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在他腳下延伸的兩條影子,好像深深地沉浸在了震驚中。后來,她表示要看看孵化器。太神奇了,當她親眼看到孵化中的影子時,仿佛才真的相信了白河所言不虛。

    你進來干嗎?白河望著闖進來的妻子,有些不快。他想,告訴妻子真相絕對是個失誤,不僅違反了保密協議,給偉大的事業投下了陰影(比喻有點怪——他立刻意識到了,人們總是拿影子比喻不好的事,可他知道影子是多么美妙和善良),而且如果老桑知道就麻煩了。當然,他怎么會知道呢?

    有什么關系,反正我已經知道了。妻子神秘地笑著,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

    如果你告訴別人害我丟了工作,白河故意擺出公事公辦的口吻,對咱倆都沒好處。

    知道啦,我能告訴誰?妻子很泄氣的樣子,你這么認真干嗎。

    妻子有點怪,白河覺察到了,但他的大部分心思都在影子上。他已經默認了自己在從事一項關于靈魂的偉大使命,并且回報頗豐,各方面都令人滿意。與此相比,日常生活就多少顯得寡淡、瑣碎和倦怠了。

    你想說什么?白河有些不耐煩。剛剛,他的工作出了意外:一條影子不太聽話,總是不肯擺脫那可恨的自我。它對白河的動作賭氣似的毫無反應,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沒什么大不了的,只需要一點點耐心……

    剛才,我好像看見了一條影子。妻子心虛地指了指門外,它一閃就不見了。

    什么?白河猛地站起身。他開始檢查身邊那幾個孵化器。果然,有一個孵化器變成了一塊純粹的白色玻璃板,里面的影子不知何時消失了。

    № 12

    怎么回事?白河的腦門立刻冒出一層細密的汗水,難道是他工作失誤?不可能啊,他總是萬分小心的。也許是孵化器出了問題,那就不是我的責任……他自我安慰著,瞅了瞅那個出問題的孵化器,發現開關顯示是“開”的狀態。也就是說,有人摁了啟動開關,將影子放了出去。

    他身體頓了頓,像是突然被定格了。然后,他緩緩轉過身,盯著妻子。

    是不是你搞的?

    沒有!妻子被他陰鷙的神情嚇了一跳,她以前從未在他臉上見到過。這種情況下,小說里總愛寫“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但現實總是更可怕:她意識到,那就是真正的他,或者說他的另一面,且那一面真實之極。以前之所以沒見到,只不過缺少機緣而已。

    因此,她迅速撇清了自己,如同犯錯的小孩下意識地否認錯誤。事實上,就是她干的。昨天晚上,她睡不著,就溜進了次臥。她主要想了解一下丈夫究竟在做什么,即使白河曾對她大致解釋過(比如影子的馴化保密協議工廠、鏈接等等,當然主要突出的部分是薪酬和獎金),但他禁止她觸碰孵化器,也拒絕回答她的更多問題,因為那些問題連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她理解白河的做法,畢竟保密協議雖然脆弱卻并非兒戲。使她受傷的是白河的態度,語氣里的不耐煩和戒備分明在傳達一個信息:你是無法理解的,說了也沒用。她最討厭的就是這個:被別人,尤其是最親的人看扁。

    出于好奇、悲傷以及報復心,她走進了次臥,拿起了其中一個孵化器。借著窗外的月光和燈光,里面的影子清晰可見。她試著朝它揮了揮手。這時,影子突然從一團模糊不清的渙散狀態凝聚到一起,變作了一個手掌的模樣,呼應著她。她欣喜地將臉湊近,影子也隨之變形——它承擔起了作為人影的責任。她的影子。

    嘿,她高興地想,它喜歡我。

    開關是無意中觸碰到的,她根本沒發現手指旁還有個開關。剎那間,影子就不見了,她甚至能聽到虛幻的“嗖”的一聲,揮發了。孵化器變成一片空白。她嚇壞了,知道自己闖了禍,趕緊扔下白板孵化器,躡手躡腳鉆回被窩。白河睡得正香,她怎么也睡不著了,想著該如何應對。最后,她氣餒地想,事情是無法隱瞞的。

    白河沒過多盤問,妻子最終交代了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她本來就打算告訴他的,只是出于可笑的自尊,以及害怕白河生氣才拖到現在。她害怕的就是白河現在的樣子。

    你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白河幾乎是在咆哮了,它可能早就逃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是我的錯,妻子流下眼淚,不停地道歉。

    以后沒我的同意,禁止你進入這個房間!白河繼續大聲說道,這不是游戲!它是給我們吃喝的工作,也是嚴肅的事業……算了,說了你也明白不了。

    她識趣而沉默地離開了。她不敢看白河的眼睛。那句想說但沒說出口的話,全從他的眼神里流露了出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回到客廳,她跌倒在沙發上,真想大哭一場,可那樣就更丟人了。她強迫自己想點別的,與眼下窘境無關的。她趴在沙發上,瞪著這只嶄新的沙發床的布料紋路,聞著它還沒散干凈的工業味道。如果有力氣,她真想把它撕成兩半。

    № 13

    晚上,她一個人躺在屋里,怎么也睡不著。白河睡在了隔壁,不知是因為賭氣,還是為了防止她再次偷偷溜進去搗亂。她的失眠不是生白河的氣,是氣自己沒用。屋子里格外安靜,外面的小區十分靜謐。她躺在床上,很想發出聲響,而且是很大的聲響,最好把整個小區都驚動起來。不過,現實卻是她非常害怕自己發出任何聲音,蜷縮一團,連呼吸聲她都怕驚擾到誰。

    她又看見了那個小女孩,站在高墻底下,無路可走。我簡直一無是處,她冷靜地想,從自己身上看不到任何優點。這個時代歌頌的是獨立女性,她正好是反面:沒工作,沒一技之長,靠老公養活,沒有理想。我這種女人難道還值得同情嗎?不應該被社會淘汰嗎?奇怪的是,她越這么想,心里反而越平靜。她知道自己與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相差甚遠,到了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的地步。這樣一來,她干脆可以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不再去追求。

    她總會想的是:一輩子就這樣了(盡管她依然還算年輕)。可就算看得再開,孤獨(或者說虛無,但她不會用這么文縐縐的詞)卻是她無法克服的最大問題。那些無聊的電視劇里,人們總是能遇見彼此懂得的那個人,再不濟,也會有幾個知心的朋友。可她生活里沒有,沒有一個真正懂她的人。而最使她感到孤獨的,就是連她的孤獨都顯得如此俗套!

    隨著年齡日益增長,她越發覺得與周邊的世界缺少“鏈接”(沒錯,這個詞是從白河口中說出、突然擊中她的),哪里都找不到歸屬感(婚姻當然也靠不住;父母?他們正在老去,自顧不暇),還不如那些個影子,雖然沒有思想,但只要有光,就能與某個物體永遠相連,直到那個物體徹底湮沒。可自己呢?她只能獨自一人,或者說,只能與“自己”為伴——這個她根本搞不懂究竟為何物的“自己”。因此,她曾急切地想要一個孩子,起碼是被“自己”孕育的生命,多少可以消弭掉一些因孤獨產生的恐慌,盡管這種想法讓她覺得這個“自己”非常自私。

    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像是從生下來就分配給每個人的,你不想要也不行。有的“自己”非常強大、獨立、有個性,促成他們去干一些推動社會發展的事業,受人崇敬,成為榜樣,或留下輝煌的經歷;而有的“自己”則黯淡、徘徊甚至卑鄙,還不如不曾擁有“自己”——殘酷的是無論好壞,都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

    我真的不如你啊,她看著墻上晃動的影子,自憐地說道。影子透過窗外的光,清晰地映照在她眼前。她伸出手,影子也伸出手,二者在墻壁某處匯合。她撫摸著冰冷的墻壁上自己的影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發現,墻上的影子不止一條。

    她嚇得連忙縮回了手,但其中一條影子卻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怎么回事?影子難道產生了自我意識?——白河曾說過,由于影子被制造出來的目的是跟隨人的動作而動,因此剛孵化出的影子會不可避免地存有某種自我意識,這是技術問題(或者說BUG),目前還沒解決辦法。馴養員的目的就是消滅影子的自我意識,使它歸于最自然、原始的狀態,“無”的狀態。

    她有些驚恐,急忙下了床。影子依然安靜地留在墻上,一只手五指張開,仿佛在等待她的再次撫摸。

    如果現在叫醒白河,它估計會再次被收進孵化器里,她這么想著,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據白河說,影子最終會失去自我意識,變成純粹的“無”。可她望著影子,這個一動不動的虛幻之物,仿佛一個落寞的情人,正等待她的應允。她慢慢回到床上,試探性地將手合住影子的手掌。

    摸到的依舊是墻壁。但在瞬間之中,她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如同一陣不易察覺的空氣波動,被她敏銳捕捉到。當她放下手臂,影子也跟著放下。一個詞閃過她的腦際:鏈接。

    從此,我就是你的馴養員,唯一的馴養員——她重新躺下,看著與自己相對的影子,甜蜜地想道。

    № 14

    你必須跟我走!白河大聲說道。

    現在你都不會好好說話了嗎?妻子臉色微紅,語氣急迫。

    好好,白河放低音調,你跟我過去吧。

    不!她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被發現,我的工作就完了。

    誰會發現呢?我又不經常出去,再說城市里這么多人……

    難道你一輩子不出門嗎?

    別沖我喊。

    無論如何,這個影子,咱們必須還回去。

    不,它喜歡我,我也喜歡它,你沒聽過“形影不離”這個詞嗎?

    你怎么不講理?

    我覺得你變了,自從你找了這份工作,我都不認識你了。

    都哪兒挨哪兒?

    你讓我覺得,你的工作,還有那些影子,都比我重要。

    我不想跟你糾結這些毫無意義的事……

    說到我,就成了毫無意義的事?你只關心你自己,根本不在乎我。

    咱們說的是兩碼事。

    好,我就這么跟你說吧,我喜歡這個影子,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我們?”

    你懂我的意思。

    白河氣急敗壞地來到陽臺抽煙。妻子那多出來的影子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一大早他就發現了,可這使他必須面對兩難的局面:從妻子的角度,她堅決反對再把影子切割出去,就好像她跟那個影子建立了多么深厚的感情或達成了某種協議,成了它的保護人似的(簡直莫名其妙);而從工廠的角度,則屬于他的重大失誤,不但獎金泡湯了,甚至連工作都可能保不住。女人就只會拖男人的后腿,他一邊抽煙一邊想,當男人的事業剛剛有點起色,有些女人就會起來作妖。她們內心不愿意看到男人成功。很不幸,他就攤上了這樣一個女人。

    如果直接告訴工廠,后果會很嚴重。所幸,“優秀員工”表彰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可以借著機會,向老桑坦誠自己的失誤,讓他決定該怎么辦。在那樣的場合,工廠應該不忍心將他直接開除吧?

    只能如此了。白河嘆了口氣,把煙頭丟出去。

    № 15

    他不知道原來地下工廠還有一間暗室。推開門,別有洞天:偌大的廳堂,像是酒店的大廳一樣。正前方,還有一個小小的T臺,他在電視轉播時裝秀時瞥見過,但從未在現實生活里見過。大廳布置得樸實無華,光線幽暗,僅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照明。四周的墻壁是巖灰色,比地下工廠的主體更像山洞。在“山洞”的空地上,T臺周圍,擺放著十幾把黑色沙發椅,正好將T臺圍了起來。白河明白,那是觀眾席。真正使他驚奇的不是工廠里竟藏著一個秀場,而是陸續進來的人。他們年齡各異,不聲不響地走過來,找到其中一把椅子坐下,基本保持著安靜,最多跟旁邊的人打個招呼,或隨便寒暄兩句,然后便沉默不語。他們中許多人進門前都戴著墨鏡,置身“山洞”,自然要摘下。白河早早地便坐在了為他準備的椅子上,得以近距離看清這些人的面目。

    拋開不認識的人,白河驚訝地認出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經常出現在電視或媒體上,有的是在電視劇或電影里,有的則是新聞里的常客。只有他是無名之輩,尷尬、拘謹地坐在這群熟悉的陌生人之中。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是代表工廠的優秀員工,是沒有資格坐在這里的。好在,這些人似乎也和他一樣緊張,甚至有幾個人還對他親切地笑了笑。他們可能把我當成其他人了,白河暗想,或者說,他們不知道我的底細。也好,他最初的尷尬消除了不少,覺得自己和他們平起平坐沒什么大不了。大家都一樣是人嘛。

    坐在他左邊的是個穿著講究的老頭,右邊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老頭給白河造成了極大的壓迫感,因為他在上大學時就經常在時政新聞見到他,那時他還沒現在這么老。老頭在電視上講話、接待來賓的場景白河仍歷歷在目。只是這些年,他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里了。除了老頭以外,其他人都相對比較年輕。

    所有人都到齊后,老桑作為工廠代表走上T臺,簡要說了幾句歡迎的話,然后便匆匆退下。白河注意到這些人眼中充滿了期待和興奮,像是一群虔誠的信徒,等待真神現身。他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么,老桑并未提前告知。不過,他清楚的是,所謂“表彰大會”是其中一個環節,也許是最不重要的環節。

    登場的不是神,而是一對對只穿內衣的模特。他們登上T臺,真的像走秀一樣來回緩慢地走動、靜止,擺出各種造型。白河目瞪口呆,難道他們是來看模特走秀的?很快,他就發現并非如此:T臺周圍的人們幾乎看也不看臺上的模特,他們紛紛站起身,涌到T臺邊緣,盯著模特腳下的影子。更明顯的是,模特都有兩條影子。T臺表面是純白色的,有點像是孵化器的材料,影子映在上面格外清晰、靈動,如同畫在白紙上的水墨。老頭拿出花鏡戴上,背著雙手,神情肅穆,仔細觀察模特的影子,像是在品鑒一件古物的年代。其他人紛紛交頭接耳,皺著眉,或是連連點頭。

    那條影子很美,你覺得呢?右側的女人忽然說。她指著女模特的影子。

    我……其實不太懂。白河抱歉地說。

    可惜好影子總是很搶手的,估計很難搞到。女人憂愁地嘆口氣,又對白河說:你看,這是我去年搞到的,也是在這兒,質量比今天的就差了點。

    白河看到,女人居然有三條影子,像是開屏的孔雀般投射成不同的角度。這個不錯,她指著其中一條若有所思地說,但是呢……

    后面的話白河聽不太懂,好像是一些關于影子的專業術語。

    老頭依然紋絲不動地盯著影子,陷入沉思,進入了完全不受外界打擾的境界。女人繞過白河,來到老頭身旁,親密地說:老領導,這條影子怎么樣?

    嗯……嗯……老頭顯得深思熟慮,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了嚴格推理,語速很慢:飽和度還是不錯的,你看它的線條,還有色區,對,這兒,肘部,還可以更完美,不過已經不錯了。尤其是線條,雖然還有瑕疵,但從近些年的作品里看,已經完成度很好了。還有它的肌理,均勻有致,體面也相對一致;另外,還得看它跟外界的嵌合度,太高容易走形,太低又可能分解,這個我看就還不錯。

    那靈活度和角度呢?女人真誠發問。

    不錯,同步頻應該在22—24.5之間,算是優品了。

    您真厲害,簡直是專業影子鑒賞家了!女人贊嘆地拍了拍手。

    愛好而已。老頭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白河覺得自己正置身于一部漫畫書中。在漫畫的世界里,角色的行為、特征都被放大和夸張了,他們或因憤怒而臉頰通紅如燒開的水壺,或張開碩大的嘴巴興奮地大笑,或者由于尷尬而快速淌汗。一切都像哈哈鏡那樣經過扭曲變形,突出了人物身上的某些本質。此時此刻,他有種強烈的漫畫感,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進入了漫畫書中的世界。然而,不同的是,他也成了其中一個角色。

    白河從恍惚中醒來,老桑正邀請他走上臺。這是我們今年最優秀的影子馴養員,老桑對著臺下的客人高調介紹道。人群鼓掌。眼前的是白河做夢也想象不到的場景:這群社會上萬眾矚目的翹楚、精英,居然在為一個前段時間還一事無成的人鼓掌。勵志故事發生在了自己身上。他確確實實地被感動了,盡管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個詞:靈魂。

    № 16

    靈魂——照你這么說其實也沒錯,而且很有意思。會后,老桑和白河一起到工廠的吸煙區抽煙時,他笑著說道。白河的職位已升至高級馴養員,因此保密協議中的一些部分已經可以對他開放。

    他們——老桑指的就是今天來的那群人——會定期花大價錢購買他們喜愛的影子。

    可是他們買影子有什么用呢?白河困惑不已。

    無用就是最偉大的用處。老桑對他戲謔地眨了眨眼,繼續說道:真正高級的事物都是“無用”的,凡是實際用途,都會貶損其價值。比如說藝術或者文學,你當然可以說它們是為了提高人類的文化修養和品格,使社會變得更加美好。但那并非藝術的本質——藝術的本質是“無用”,它并沒有實際用途,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用,藝術對于一個瀕臨餓死的人毫無作用。那我們為什么還需要藝術,或者說需要具有“藝術性”的事物?因為人類需要“無用”來填補存在本身的虛無。試想,如果世上不再有“無用”之物,一切都是為了生存考慮,那么人類瞬間就會回歸到原始狀態。正如某個作家所說,要論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可能就是廁所。正是對“無用”的欣賞,使人類區別于其它動物。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無用”中保存了人性,“無用”就是人類的靈魂——我好像扯遠了。

    那剛才那些人,過來是為了欣賞藝術?白河更加迷惑了。

    問題有點復雜,不過說穿了又再簡單不過,老桑說著摸了摸寬厚的下巴——他們最初對影子的欲求,來源于其“不可獲得性”。你想想,有些人會用一幅名畫、一只珍惜動物或是一輛限量版豪車來顯示其身份地位。但是,這些東西仍屬于“身外之物”,只要有錢,人人都有獲得的可能性。影子卻不同,它天然具備“無用”性質,可就算是再偉大的統治者,也不會比一般人多出一條影子來。咱們影子工廠的創立正是看準了這一完美契機,為客戶提供最不同尋常的身份資格。他們可以從此獲得“不可能”的東西,這是多么強烈的誘惑!

    可是,影子既然已經能夠被制造出來,那它就變成了“可能”的東西啊?白河問道。

    沒錯,所以工廠要對客戶加以嚴格限制。一旦影子泛濫,它將一文不值。這是工廠最需要平衡的地方:既要出售影子,又要保持影子的“不可得性”。因而,最佳方案,就是把影子打造成一種藝術,如此一來,每個影子都將是獨一無二的。這種藝術又不能是大眾的,要在小圈子內流通,成為進入那個圈子的通行證。我們非常欣慰的是,工廠的戰略十分成功,如今已經產生了不少影子鑒賞師,甚至出現了像那個老者——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他的身份吧——那樣的“終極客戶”,他從不購買影子,只是癡迷于鑒賞影子。這是工廠喜聞樂見的,意味著永久的保障——影子已然成為了新的藝術形式(盡管不是大眾層面的),那么其中的交易(最有用、最“不堪”的部分)也就無損其價值了。人們可以花數億元購買一幅畫,沒人會說它“有用”,但每一幅畫都是無法復制的,這正是其恒久價值所在。況且,影子比普通的藝術品更為特別,它違反了世界的定理和常識,因此更有致命的吸引力。工廠未來要努力做到的是,使擁有另一條影子的客戶,起碼在心理層面上要比擁有畢加索、梵高的原畫更感到驕傲。影子將是前所未有的、伴隨著理論困境的嶄新藝術,甚至是一場革命,將改變人類自我認知的歷史進程。

    白河一時半會兒還無法領會。不過,他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確實參與到了一項偉大的事業中。他渾身熱血澎湃,有種獻身的沖動。

    那個……有件事想和你說一下。白河知道,對于偉大的事業,不應該從最初就有所隱瞞和不誠。

    № 17

    白河主動提出請妻子吃頓好的。那家你一直想去的店,怎么樣?他捏了捏妻子的手,這是他每次吵完架示好的方式。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給植物澆水,假裝不理會白河的話。實際上,她的心里是頗為感動的。上回的爭吵,她冷靜下來后認為自己確有無理取鬧的成分。影子屬于工廠,她霸占影子,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可不知為何,那天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甚至覺得前途一片灰暗,生活走入了死胡同。現在想想,確實小題大做了,像個小孩。

    現在就去!白河不停地催促她。

    至于多出來的那條影子,她遭遇了跟白河最初一樣的困境:害怕被別人另眼相待。大多數人都生活在群體中,變得另類并不是件真的舒服的事。她不想引人關注,尤其在這件奇怪、甚至會引發恐慌的事上。因此,她猶猶豫豫地穿衣服、鞋子,心里想著怎么掩蓋多出來的影子。可除了站在陰影里,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現在,她已做出決定,影子任憑丈夫處置,盡管她也不清楚具體該怎么辦。

    白河拉著她下了樓,在小區門口揮手招了輛出租車。他看起來急不可耐的樣子,似乎是餓壞了。她看著他的側臉,忍不住露出笑容。她想,這段時間他確實累壞了,作為一個好妻子,應該讓丈夫覺得放松,享受家庭的溫暖。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要互幫互助,共同抵御困難。無論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拋棄自己的另一半。生活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很多問題都是被情緒夸大了,她想,等白河閑下來了,他們就去旅旅游,換換心情。

    這么想著,她心中泛起一陣溫情。她突然很想拉住白河的手——結婚以后,尤其是在外面,兩個人之間的愛意表達越來越少了。可就在此時,出租車來了,白河搶先一步,為她拉開了車門。

    今天變紳士了?她笑著上了車。

    我一直都很紳士嘛。白河也笑了笑,坐在她身旁。

    出租車駛出了小區,行駛在馬路上。兩個人沉默地坐在車里。白河從上車后就變得心事重重。

    多有意思,她心情頗佳地對丈夫說:現在路上已經沒有馬了,可依然被稱為“馬路”。

    是啊,白河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很多事一旦固定下來,就很難改變了。

    一路上車不多,又正好都趕上了綠燈。陽光和煦,湛藍的天空在窗玻璃上流動著。她把車窗打開一點,任清爽的風吹拂頭發和面頰。過不了多久,她想,我們也能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了。

    有件事想和你說一下,白河語氣有點鄭重,一會兒你能不能戴個眼罩?

    什么?她回過頭,困惑地看著丈夫。

    白河已經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副白色眼罩,正要動手給她戴上。

    吃飯還要戴眼罩?她不明所以,還不等反應過來,眼罩已經戴上了。你是要給我驚喜嗎?她不安地笑著說。

    一會兒就好。白河輕輕地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車子又行駛了一段,然后在某處停下。他先下了車,然后扶她出門。她什么也看不到,盲目地往前走著,之后又停下,等了一會兒,繼續走。接著,她知道自己正置身于一架電梯里,因為她感到了下墜。電梯停了,她被白河引領著,不安愈加強烈。

    我這是在哪兒?你不會把我賣了吧?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白河溫柔地安慰道。

    她被帶到一扇門內,站住,聽到了關門聲。她想要摘掉眼罩,卻發現這是特制的,根本摘不下來。她伸出雙手,探知到四周的空間十分逼仄,壁面又冷又滑,好像被裝進了一個大罐子里。這是哪兒?她大聲喊道。沒人回答。

    度過了惴惴不安的幾分鐘,門再次打開。沒事了,白河握住她的手,撫摸妻子的背脊。她在啜泣。

    他們再次上了電梯,然后上了車。行駛了一會兒,白河這才摘下了妻子的眼罩。

    你在搞什么?她驚魂未定,瞇著眼。強烈的陽光刺得她再次流出眼淚。

    對不起,白河滿臉愧疚,不過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車在餐廳門口停住。正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餐館。

    你必須給我個解釋!下了車,她狠狠地關上車門。她的驚恐正轉化為憤怒。我還以為被綁架了……她忽然停住,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只有一條,那個被她馴化的影子不見了。瞬間,她就明白了所有事。

    她站在餐館門口,覺得雙腳沉甸甸的,邁不動。身體也像是承擔著無形的重負。她不敢抬頭,怕望見頭頂那幽藍的天空。有什么東西輕飄飄地裂開了,變成了羽毛狀的殘片,正在往下落。可她不敢接近它們,因為它們既沉重又寒冷刺骨。

    你說什么?白河見妻子喃喃自語。

    她抬起頭,迅速朝他笑了一下。可那是什么樣的笑容啊,讓白河都嚇了一跳。從妻子的眼神里,他讀出了恐懼——那是對他,對她的丈夫,這個生活里她最親之人的恐懼。然后,他看見妻子背對自己,先是疾步往前走,緊接著變成小跑。不待他大聲呼喊,她已消失在不遠處的街角。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開始寫作詩歌和小說。作品見《收獲》《十月》《人民文學》《花城》等。出版有小說集《熱帶》,長篇小說《身外之海》《月球房地產推銷員》。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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