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1期|楊遙:熾熱的血(節選)
中午的血格外觸目驚心。
這是一年中最熱的那幾天,連蒼蠅、蚊子熱得似乎也躲起來了。趙青的耳邊一直有嗡嗡聲,他感到太陽光變成了琴弦,不停地響。
父親不讓趙青去水庫里游泳,每年夏天,這里都要淹死幾個人,但趙青還是去了。暑假沒事干,又黑又瘦的趙青喜歡在水里,別看他平時毫不起眼,一到水里,不管有多少人,他幾乎都是最令人矚目的對象。扎猛子、踩立水這些有難度的動作,沒人能比得過他,別的就不用說了。
趙青的頭發已經干透,手臂上挽著的當游泳圈用的舊汽車輪胎開始微微發燙,其實他根本不需要這個,但父親說,以防萬一。
父親總愛說,以防萬一。
要是沒這個汽車輪胎,趙青臉上不會被啐一口唾沫。
這天和以前一樣,趙青吃完飯溜出家門,在水庫里玩了一個多小時,父親快睡醒午覺了,他上岸回家。爬到岸上,王玉龍坐在石頭上邊彈手中的煙灰,邊沖他笑。趙青心里一毛,不知道王玉龍為什么沖他笑,他趕緊賠上一副笑臉。
王玉龍一把抓住他的汽車輪胎說,游得挺好啊,用勁扔向遠處的水面。
趙青望了望比他高一頭的王玉龍,心里罵著娘,跳下水朝輪胎游去。
趙青撿回輪胎,再次爬上岸的時候,王玉龍抓過他的輪胎,笑瞇瞇說,不錯啊,又用勁朝遠處的水面扔去。
趙青跳進水里,沒有剛才游得快了,他擔心父親睡醒午覺,看見他不在。可是他不敢向王玉龍發火,王玉龍被勞教了幾年,出來之后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趙青這次回到岸邊,擔心王玉龍再扔輪胎,他把輪胎藏到身后,弓著身子上了岸。
王玉龍吸完了手中的煙,趴在石頭壘的壩上做俯臥撐。趙青放心了,放下輪胎穿衣服。剛把褲子穿好,王玉龍走過來。這次他沒有笑,也沒有說話,盯著趙青打量了幾眼,抓起輪胎悠了幾圈,再次把它扔進水里。趙青的臉色馬上變了,他說,你,你,結巴起來,脫了穿好的衣服再次朝輪胎游去。這次趙青游得很慢,他確實累了,而且害怕上來之后再被王玉龍搞下來。趙青游到輪胎旁邊,爬了上去,中午的陽光曬得水面發燙,趙青閉上眼睛,打算在水里和王玉龍耗著。他不信這么熱的天,他在岸上能待住。趙青的背曬得熱了,他翻了個身,朝岸上望去,王玉龍正在拿他的衣服。趙青急了,急忙往岸上游去。上了岸,他朝衣服奔去。王玉龍仿佛預料到了他會這樣,嘿嘿笑著,等趙青走近,一口唾沫啐向他,正好啐在額頭上。和王玉龍一伙的那些人哈哈笑了。趙青又氣又怒,沒招沒惹王玉龍,他平白無故這樣做,趙青眼淚流下來。
趙青跑到水邊,狠狠洗著額頭那塊地方,洗了半天,還是覺得惡心,他感覺恥辱已經從皮膚里滲透進去了。
這事兒一定得和表哥說說。
趙青的表哥張天磊不是趙莊的人。
他家住在離趙莊二十里的馬寨,他沒有考上高中就跟著趙青的父親學木匠,已經有兩年時間。
趙青和表哥一塊兒玩大。趙青因為從小長得矮小,又沒有哥哥、姐姐,經常被人欺負,但只要表哥一來,他就神氣了。表哥又高又壯,據說還練過鐵砂掌,手上都是繭子。趙青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們去鄰村看電影,有個家伙抓了他的帽子扔起來玩,趙青急得跳起來夠,可是夠不著。表哥看見了,對對方說,把帽子給他。表哥說話的樣子平淡極了,就像說中午吃了個饅頭,趙青卻感到壓力。對方可能也感覺到了,但他們人多,不愿意認慫,又把帽子拿起來扔了一次。表哥沒有再說話,上前狠狠打了對方一記耳光。那個聲音太響亮了,趙青看到好多人朝這邊望。對方的人都圍了過來,表哥與趙青和他們打起來,趙青被打了幾下,表哥肚子上挨了幾拳,還丟了他特別喜歡的口琴,但對方有個家伙被打得很慘,掉了一顆牙,那次威風極了。
趙青每次看到表哥跟著父親鋸木頭、推木板,都覺得他入錯了行,想他最好去當兵,學手藝也應該學鐵匠。而他考不上大學的話,當個像父親這樣受人尊敬的木匠也不錯。這些年,趙青長了一些,但一直瘦瘦小小,表哥卻長得有一米九高,二百斤重,什么時候在人群中都特別顯眼,趙青覺得常說的黑鐵塔就像專門形容表哥的。表哥一生氣,眼睛瞪得牛蛋大,張口就是“打死他”。
表哥往王玉龍跟前一站,估計他嚇得會尿褲子。
告訴表哥,嚇唬嚇唬王玉龍,以后不敢欺負他就可以了,千萬別出什么事。在大門口看到血之前,趙青一直想這件事。
斑斑點點的血像沸騰了的水在冒泡,趙青頓時冒出一身冷汗,他想剛才自己要是還手……他希望表哥還沒有走,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幫他去找王玉龍。
趙青往前走了幾步,踩得發亮的青石上爬滿了紅色的苔蘚,一塊一塊連成線,進了他的家。他開始膽戰心驚,不知道是誰受了傷,怎樣受的傷,他突然很后悔中午不聽父親的話,去了水庫。
趙青進了家,地上扔著一件血跡斑斑的襯衫,上面爬著幾只蒼蠅,表哥穿著件兩股巾背心在臉盆里洗臉,水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表哥聽見有人進來,扭過頭,看見是趙青,大聲怒吼著說,我一定要殺了他,操他娘的,沒招沒惹他,憑什么打我?表哥的眼睛青腫,鼻孔、嘴角還有未洗凈的血跡。
趙青完全沒想到表哥會被人打成這樣。誰?父親不在家里,已經干活兒去了,趙青問母親。
王二。母親心疼地說。
一聽這個名字,趙青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信。
王二二十五六歲,也不是趙莊的人,是三里五鄉人們公認的最油的人。趙青見過幾次王二打架,被打的人基本不敢還手,就像綿羊這樣的家畜遇到了老虎、獅子。王二通常兩拳就能封了對方的眉眼,接下來就像打沙袋那樣不慌不忙打對方,他每次打人,幾乎沒有人敢攔,誰攔誰也會被帶進去,都是他打得不想打了才住手。
在趙青的印象中,王二什么也不干,經常在街上閑蕩,但總是有酒喝,鎮上那家飯店就好像給他開的。王二夏天喜歡穿黑襯衫,嘴唇上留著修剪整齊的小胡子,個頭大概一米七也不到,長得有些瘦弱,但每次趙青看到他,就像看到毒蛇,有種涼絲絲的恐懼。冬天他穿什么,趙青想不起來,看到王二的時候,好像總在夏天。
表哥洗完臉,還在繼續嚷,我拿刀子殺了他。
趙青不知道王二為什么打表哥,打表哥的時候,表哥是打不過他,還是壓根就沒還手?從表哥的喊叫中,趙青絲毫感覺不到那次看電影時的威風,而是發現表哥很心虛。他沒有提自己中午發生的事,把汽車輪胎塞到床下面,照了照鏡子,額頭被吐唾沫的那塊地方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了,但他還是感覺臟。抹了點水,洗了洗,聽見表哥在廚房里拿菜刀,母親勸阻他,說讓父親晚上回來去找王二。
表哥聲音更大了,還是那幾句話,他憑什么平白無故打我,我沒招惹他。母親怕他出事情,把菜刀藏了起來。
趙青把臉盆里的血水倒掉,血襯衫上的蒼蠅越來越多,趙青把它扔進換上干凈水的盆里,倒上洗衣粉。
已經下午四點多,天氣還是很熱,但有了些風。趙青循著路上的血跡,想看看表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慢慢地就來到了王菊美發店門口,趙青心跳快了起來。
王菊是那種女人。
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結婚。村里這樣年齡的女人,在趙青眼中已經是老女人了,可是王菊例外。她說不上多么漂亮,但很耐看,很有味道,舉手投足總是讓人心里癢癢的。趙青每次見到她,總忍不住偷偷瞧幾眼,會高興半天。別的男人大概也喜歡她,因為她店里總是不缺男人,理發的不說,聊天的、喝茶的、下棋的、打撲克的,男人們總愛湊她那兒,王菊簡直像蜂王或蟻后一樣。但去她那兒的人,怎樣說呢?大多是鎮上的混混兒,游手好閑,整天啥事也不干。趙青不知道表哥為啥要去她店里。
美發店敞著門,用舊掛歷編的門簾花花綠綠,透過縫隙有香味兒從里面傳出來,但看不到人,也聽不到聲音。趙青雖然特別想知道表哥為什么被王二打了,但沒勇氣進王菊的美發店。他摸了摸頭發,鬢角處已經長得遮住了半個耳朵,后脖子那兒癢癢的,怪不得這么熱,他想該理發了。
趙青回到家里,表哥還在怒罵,聲音啞了。一會兒工夫他的嘴唇也腫了起來,眼睛不僅發青,而且里面布滿了血絲。趙青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給他倒了杯蜜水。表哥脖子上沾著幾根碎頭發,趙青幫他撿了下來,問,理發了?
是啊,理完發,我啥也沒干,王二就打我。表哥委屈的樣子像個小孩子。
趙青意識到表哥沒有想象的那么厲害。自己要是有這么高的個子,這么壯的身體,王玉龍啐他,他一巴掌把他扇水庫里。可他要是長成這樣,估計王玉龍不敢啐他。可是王二……要是表哥還手,他打不過王二嗎?
表哥看見趙青不說話,捂著肚子問,趙青,你有沒有錢?我想去醫院檢查一下,剛才上廁所,拉血了,我怕是被打壞了內臟。
趙青搖了搖頭說,我沒錢,我問我媽要去。
表哥嘆了口氣,拉住他說,不用了。捂著肚子又上廁所去。
趙青對母親說,我頭發長了。
母親掏出一元錢遞給他。
趙青握著一元錢,走出家門。路上的血已經干了,有的被人踩過,上面還能看到鞋底的痕跡。趙青不知道這些血什么時候會完全消失,他小心避免踩到它們,又到了王菊美發店門口。美發店的門簾掀起了一角,王菊咯咯的笑聲從里面傳出,趙青心里一陣發熱。他看到條赤裸的長腿在椅子上蕩來蕩去,上面只穿著條白色的短褲,下面腳赤裸著,腳指頭夾著拖鞋。他腦袋有些發漲,往前走了走,看見地上有攤褐色的痕跡。趙青忍不住要進去,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猛然頓住。沒錯,這個聲音是王玉龍的,他說話和他笑一樣,略帶些沙啞。他的身子被墻擋著,趙青看不見。
趙青扭回身子,把錢裝進口袋里,走進自己常去的那家理發店,沖老板喊,理發,要短的,越短越好。
趙青理完發,回到家里,表哥在洗襯衫,他的臉上擦了些碘伏,被打的那些地方更加明顯,像專門被標記了出來。趙青問,肚子好些了嗎?我來洗。表哥說,拉的還是紅的。
晚上,父親收工回來,趙青、表哥和母親聽到聲音,都涌到門口。父親手里拎著一兜西紅柿、茄子、辣椒。父親出門干活兒,人們常常給他帶些自家地里產的東西,以表對這位好木匠的敬意。
他一眼看見了鼻青臉腫的表哥,驚訝地問,天磊,你怎樣了,我還說你下午為啥沒來呢。
表哥唔了一聲,正要回答。母親搶先說,你看看像什么樣子,平白無故就被人打成這樣!
父親吸了口氣,臉上露出慍怒來,誰打的你?
王二。表哥心懷余悸地說。
父親的臉抽了一下,繼續問,他為什么打你?
表哥委屈地回答,我去理發,沒招他,沒惹他,他就打我。
你去哪里理的發?
王菊那兒。表哥的臉微微發紅。
母親打斷父親的詢問,不管去哪兒理,他憑什么打人?你去問問王二,去年他家讓你割家具,你不是還少算了他一個工。對了,那次天磊也去了,給他家干活兒少算錢,他還打人。
母親話音剛落,王明亮來了,他一進門滿臉堆笑問,趙師傅回來了?王明亮想做套組合柜,過來看父親的時間。父親推算了一下,答應一個月后去給他做。說定這件事,王明亮問,天磊,你的臉怎樣了?
母親再次搶先回答,去理發,平白無故被王二打成這樣了。
王明亮說,這還像話,把人打成這樣,得找他去!王二就是個不說理的家伙。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說,正準備讓他去呢。
王明亮說,趙師傅,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父親咧開嘴笑了笑說,不用,我自個兒去就行,先擦把臉。
父親認真把臉洗干凈,換下干活兒時穿的臟衣服,找出件干凈長袖襯衫穿上,把扣子一個一個扣好。父親的這些動作慢極了,中間王明亮和母親又聊了幾句,意思都是一定要討個公道。母親看見父親穿長衫,問,穿長袖不嫌熱?父親沒有回答,他扣好所有的扣子,大聲說,我去問問王二。
父親出門時,趙青看見他后腦勺上有個木頭刨花沒有摘下來,他正要上前幫父親摘下來,父親已經出了門。
母親本來已經把飯做好,父親一走,只好等他。
趙青心不在焉地翻著上午租來的《天龍八部》,尋思王二會給父親面子嗎?萬一王二不把父親當回事,不理會他,或者像對表哥這樣對他動手,父親怎么辦?趙青隱隱約約覺得父親不是王二的對手。想到這里,他去看表哥,襯衫還在院里晾著,表哥裸著雙臂,上面都是肌肉。趙青想,要是王二打表哥時,表哥狠狠還擊,估計王二能被打趴下。要是王二被打趴下了,這附近誰還敢欺負他們,王玉龍,呸!
一個小時過去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說,王街離得這么近,怎么還不回來?趙青擔心父親和王二吵起來,他后悔沒有跟著父親一起去。趙青望望表哥,希望他和自己一起去找父親。表哥卻根本沒發現他在看他,居然拿著他剛才讀的《天龍八部》看得津津有味,那神情完全沉浸到了書里面,根本不像中午挨過打。趙青氣上來,大聲說,我去找爸爸。說完發現表哥半點兒反應也沒有,還在看書。他嘆口氣,走了出去。
趙青走到王街時,想起自己不知道王二家住哪里。迎面走來幾個人,趙青本來可以問問他們,但他沒有問,他想自己要是問王二家在哪里,會被人認為他和王二有啥關系。
趙青在王街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沒有見到王二,也沒有遇到父親。他想應該去王菊美發店瞧瞧,或許王二在那里。
遠遠望見王菊美發店門口站著好多人,趙青心里一驚,手心里馬上濕漉漉的。他加快腳步。走近了,看見這些人里面沒有父親,也沒有王二,趙青松了口氣。
圖片
人群中有幾個年紀比趙青稍大的女孩,吸著煙,隱隱圍成一個圈子,王菊在最中心,她微皺著眉頭,也吸著煙,聽她們說話。王菊的姿勢十分慵懶,就像路旁開了一天的花,到晚上微微縮了縮花瓣,但更香更迷人了。
趙青的呼吸有些緊張,他想為什么下午聽見王玉龍的聲音,自己就不進去了呢?他要是敢對著王菊的面唾他臉上,他就敢拿起理發的剪子、剃刀扎他身上。
趙青這樣想過之后,感覺一股氣從丹田生出來,他渴望趕緊找到父親,最好是他和王二在一起。可是他不知道再去什么地方找,只好先回家。
一進家,趙青看見父親在脫外面的襯衫,明顯剛回來。他的臉側過來,正對著鏡子,上面好像有道擦傷。趙青想看仔細些,父親一轉身,看不到了。父親頭上的刨花不見了,有塊地方卻蹭了些灰。趙青感覺父親一定發生了什么,他不敢問。
找到王二了嗎?母親問。
去了王二家,他不在,等了半天也沒等上,告他爸爸了。
父親回答的時候趙青望著他,父親的目光躲閃了一下,趙青感覺他隱瞞了什么。
表哥聽到父親這樣回答,放下手中的《天龍八部》,兇狠地說,我回馬寨拉一三輪車人,打死那個狗孫。
吃完飯,表哥像尋常那樣要騎上自行車回馬寨。
趙青說,要不今天別回了。
表哥殺氣騰騰說,我回馬寨叫一三輪車人,明天找王二算賬。
趙青把他送出來。表哥一出門就跨上自行車,碾上了中午淌下的血。趙青喊了他一聲,表哥沒聽見,自行車和人都消失在月色中。趙青看那些血,已經發黑發硬,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回到家里,母親問,你表哥走了?走了,趙青回答。你明天再去王二家瞧瞧,天磊總不能被他平白無故打了吧?母親對父親說。父親唔了一聲。趙青看到他頭上的那個刨花還在,幫他摘了下來。
睡夢中,趙青夢見表哥從馬寨帶來一三輪車人,王二見了他就跑,表哥他們追,追到王菊美發店門口,王二不見了,王玉龍卻跑了出來,趙青上去扯住了他的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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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遙,70后。中國作協會員,山西省作協副主席。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多部作品,被多次轉載和收入各種年選。出版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軟的佛光》《閃亮的鐵軌》和長篇小說《大地》。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十月》《上海文學》《山西文學》《黃河》《純小說》等刊物優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