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經驗下的生態思考 ——讀王小忠的《黃河源筆記》
在我的視野中,使用漢語寫作散文的藏族青年作家,甘南的王小忠是較為突出的一位。綜觀王小忠的散文創作,游牧生活、自然環境的粗糲以及壓迫感、荒涼與寂寞、變動不居的現實場景,構成了其筆下文學景觀的主要內容。法國文論家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曾提出“時代、種族、環境”說,將它們視為決定文學發展的三大要素,并由此引發了地理環境決定論的爭鳴。經過20世紀西方現代文論的沖擊,“三要素說”已然式微,然而其社會學的解析方法并不意味著完全失效。在王小忠的散文作品里,時代、民族、環境三個要素皆鮮明地矗立。
讀完王小忠的散文集《黃河源筆記》,我特意通過搜索引擎觀摩了甘南州的多種地圖,也觀看了多家電視臺關于黃河源頭探秘的記錄片。甘南對于內地而言,無疑是遠方之所在。在很多人的想象里,這里有雪山、草原、黃河源頭的九曲十八彎,有濕地、自由的禽類以及美麗的油菜花。如果以切身體驗的方式進入的話,這里則是另外一個世界,苦寒之地、交通原始、土地沙化、嚴重缺水,呼吸與食物攝取皆如此沉重。如同“殘酷的詩意”的命題一般,甘南乃殘酷與詩意并行的世界。作家王小忠生于斯長于斯,對此感受尤深。因此,面對如此獨特的地域經驗,就散文寫作而言,作家大體上有兩種處理方式:一種為提純式的寫法,將個人的溫情與地域的詩性相結合,寫出甘南的“遠方”意味;另一種則是直面現實的傷口,探究內在的肌理和紋路,借此找尋“更多人能夠抵達美好”的可能性。很顯然,王小忠在這本書里選擇了后者,選擇了一種記錄的方式,去表達自我的現實關切。
童年經驗和地域生活構成了文學敘述的內在動力機制,小說家從這兩者出發,最終想把握的是某種整體性,而對于散文作者而言,這兩者從不會消失,總是以碎片的形式嵌入到不同時期的創作之中。即使遭遇某種層次上的整體性,其敘述的重心也不在整體,而是分解開來的片段。簡單歸納的話,《黃河源筆記》寫的是瑪曲縣黃河源頭的林林總總,而在具體篇章的主題指向上,卻小徑分岔。這部集子由8篇文章組成,除了《黃河源筆記》這一篇之外,作家的行走和探查主要集中在瑪曲縣,具體落點則是瑪曲縣不同的鄉。高原上的行走,如果以內地經驗為尺度的話,必然陷入錯訛,比如兩個鄉之間距離不過幾十公里,然而可能橫亙著三四座海拔超過4500米的雪山,或者橫亙著難以翻越的沼澤。作家呈現了諸多這樣的細節,比如《黃河源筆記》一文中寫道,走進阿尼瑪卿雪山時,在可望而及的地方,因為缺氧和身體狀況卻不得不終止行動。比如小旅館中的寒夜之冷和徹夜難眠,比如渡黃河時的危險和內心的祈念,還有大雪封山之后動物瀕死前的絕望,以及饑渴的牦牛急速撞向冰層以獲得水源。諸如此類,無不驗證了高原生活的奇絕和殘酷。
毋庸置疑,在系列的探訪中,作家更關注的則是當下的現實,一方面是黃河源頭附近的生態現實,其中最突出的則是草原的沙化問題。過度放牧、地下水位下沉、旱獺與老鼠的啃食,促成了觸目驚心的草原沙化現象?!对绱旱陌⑷f倉》寫到了草原地下水資源嚴重缺失的現實,一個專業的打井隊,在阿萬倉草原上打井一個月而無所得。生存現實與生態惡化構成了陰霾中的兩座大山,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之上。《日出曼日瑪》中,曼日瑪作為草原的核心濕地,卻接連遭遇沙塵暴的覆蓋。在其他章節中,作家多次使用了“黑”這個顏色用語來形容目之所及。草原為什么變黑?直接原因就是腐殖層變得稀薄,無法涵養更多的草類,因此裸露于地面。美國生態文學作家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中提出了“土地倫理”的準則。從地質、氣候演化的歷史來看,百年光陰不過是彈指之間,可以忽略不計的,而高原草場之所以遭遇了如此嚴峻的現實,除了自身的脆弱之外,人為的因素無疑成為主要原因。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致富”的念頭開始根植于牧民的心上,然后不斷擴大牲畜的數量,而草原的承載能力到達一定限度之后,就會崩塌。所謂土地倫理,就是基于敬畏的基礎,人類對自身限度的自覺認識。除了在行走與記錄中灌注生態思考之外,《黃河源筆記》還觸及到現代性對牧民生活的影響,這種影響涉及的層面眾多。有藏傳佛教用品的商業化現象,如《佛珠的故事》中的沿河街;有《遙遠的香巴拉》中旅游開發名目下的財富欲望。生態惡化和現代性的滲透,對于高原牧區而言,皆是沉重的、涉及生存根本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非作家之天職,能夠不虛美,真實記錄,已屬難得。在作家筆下,我們也可以看到很多明亮的人和事,比如那位不改初心的鄉村教師,還有對我耳語的虔誠的拜山老者,以及做技能培訓的索南木,他們皆能做到知往而鑒來,如雪山一般,與這片卓絕的大地長相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