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詩學:自我批評、多重視野與詩的新征程
2020年必定會在整個人類歷史上留下深刻的印跡。在這一年里,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不斷蔓延,持久而深遠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方式。與此同時,在中國社會中被統(tǒng)稱為“90后”的一代人自此也正式邁入“三十而立”的人生階段。作為這一群體中不論情愿還是不情愿都最先體驗這份年齡“時感”的青年詩人,如何看待這一生命時段的意義以及它與個人生活和詩歌寫作之間的關系,就成為我以及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曾經(jīng)歷和要經(jīng)歷此年齡的詩歌同行在文字或心靈上都勢必要面對和思考的一個問題。對于并非時間感傷主義者的我,身處“而立之年”,盡管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大聲宣揚的事情,但它卻提供了一個使我暫時停頓、整理自我、反思總結(jié)的珍貴契機。
“三十而立”出自《論語·為政》,其意寬泛點來說是指人在30歲時,應該要有所成就,可以自立。盡管存在古今歷史情境的差異,但將此說法挪用到今天的詩學領域,我認為它也有部分的合理性,即一個詩人跨入30歲,其詩歌的觀念、方法、眼界、心智、技藝和寫作狀態(tài)等等都應該開始成熟并且能夠自立。當然這只就一般情形而言,其中必然包括一些例外狀況。
詩歌寫作上的自立,首先與“自我批評”意識的確立相關。自我批評不僅意味著一位30歲及以上的詩人要在個人寫作中開始保持警醒以及有益的自我修正的態(tài)度,同時,它也意味著有能力對我們所處的詩歌場域、人的境況、社會現(xiàn)實、歷史肌理和世界景象做出深邃和寬闊的批判性解釋。如果對詩歌寫作有更高的抱負和志向,一位在技術層面已經(jīng)有所心得并且可以自立的青年詩人,到了30歲時就不應該僅止步于此,而應該將自身所不熟悉或與自身針鋒相對的事物納入到自我及其詩歌的寫作之中,應該走出“閨閣”,摒棄一些沉溺而不自覺的舒適維度,帶著問題在更廣闊世界的“冒險”歷程中去錘煉詩的心智和技藝。我一直認為,所謂對詩歌“技藝”的更高追求和對詩歌的深刻理解不是一項單純的書案事業(yè),而是與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世界認知和人類意識等因素緊密相關。當我們只關注單純的詩歌技藝、詩歌問題,會顯示出詩歌意識的單薄,以及自我批評意識的缺乏。然而,在今天的漢語新詩從業(yè)者中,大部分人的自我批評意識是不足或缺乏的,這直接造成詩歌批評和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都十分不夠,也影響到從生產(chǎn)到接受的整個詩歌生態(tài)的良性循環(huán)。
自我批評是一項綜合的詩歌能力,它與一位詩人的寫作、思考、行動等方面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自我批評不是對自我的反叛,恰恰相反,它是對自我更為有機的忠實,因為只有通過這種能力的召喚和練習,詩人才有可能不斷完善和修正自我,不至于在虛幻和催眠的迷霧中沉眠甚至被淹沒。自我批評是詩人和詩歌主體性確立的基礎。它所帶來的積極面向不是讓詩人成為庸俗的趣味主義者和具體圈層價值及利益的盲目擁護者,而是成為詩歌及其內(nèi)外諸種問題的真誠直面者和開放思考者,并且能夠?qū)χT多詩學問題提供令人信服解釋的人。自我批評的目的就是要時時消解和清除阻擋在我們與詩歌和世界之間的迷障,從而可以使我們能夠直接與之對話,并進而直抵其實質(zhì)地界。在中國新詩面臨各種問題時,這種能力因其極度缺乏而更顯珍貴。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中,當前的漢語新詩領域大概是屬于繁榮時期,可是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我們對詩歌真正有深度的思考卻明顯匱乏。詩歌及其批評、譯介正在日益成為某些庸俗事物的注腳。因此,那些想要逃離溫暖巢穴進而“走異路、逃異地”的詩人就需要十足的勇氣,因為當一種欠缺自我批評能力的時尚潮流固化成為某種標準和尺度時,其強烈的排斥性和自我封閉的弊病就會顯露出來。所以在今天,重提自我批評不是一種道德修飾,而是對一種方法論的重新強調(diào)。它或許對我們自身及所處的詩歌場域具有某種辨?zhèn)魏统C正的效用。
此外,詩歌的自立也與一種多重視野的形成密切相關。在構(gòu)成詩人素養(yǎng)的諸多要素中,多重視野無疑是十分重要的一項。不論在時間縱向和橫向的維度上,這種多重視野的培育和養(yǎng)成直接關系到我們對于詩歌能否進行深入的理解,以及在詩歌寫作的道路上可否走得更為深遠。在今天這個時代,多重視野不僅要求我們超越自身,將眼界時時投向他者,同時,它也要求我們承認自身本來就具有的多重性實質(zhì)。當前的詩歌場域,單一的詩歌視角或觀念已經(jīng)很難而且也沒有必要再被我們奉若圭臬。在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有益探索中,多重視野總會因其充分的潛力和未來性為我們帶來新的方法和內(nèi)容。多重視野的主旨,與其說是讓我們身處于若干詩歌傳統(tǒng)的陰影下,倒不如更確切地說它是一種思考和理解詩歌的方法。它使我們在面對諸種詩歌文本時,可以窺見并理解其背后的脈絡和源流,而不至于從一元化的自身出發(fā)做出粗簡評判。個人趣味主義者往往由于缺乏這種多重視野的方法而容易陷入膚淺和盲視。真正能夠從詩歌文本的表面看到其背后整個時代詩歌諸種癥候的深邃目光總是顯得稀少,而在今天,我們最需要的卻恰恰是這種力透紙背的目光。
多重視野與“見一個喜歡的詩人就趕緊模仿的情形”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如果說,模仿是讓我們寫成什么的話,那么,多重視野就是讓我們不要寫成什么。只有在真正找尋到自身聲音的前提下,多重視野才會在詩人那里成立并且發(fā)揮其潛力和作用。它不僅僅是將各種資源拿來作為我們借鑒、參考、化用和援引的對象那么簡單,而是讓我們從自身中徹底拔出,站立在多重的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上來寫作。在此意義上,已經(jīng)被固化的詩歌觀念會被打破,進而以一種新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詩歌寫作也會迎來不同以往的自由度和創(chuàng)造力。多重視野需要我們在成為一個好的詩人之前,要先成為一個好的閱讀者。這里的“好”不是指內(nèi)容方面,而是從方法層面來說的。在讀詩的問題上,沒有“懂”和“不懂”這種區(qū)分,但卻有“會”和“不會”的差異。會讀詩的人,不只是以一種方式來讀,而是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來讀。多重視野的意義就在于,它一方面可以為我們的寫作提供新的方法和角度,而且也會為我們的詩歌閱讀提供積極的幫助,使我們在面對各種詩歌文本時不至于非此即彼或簡單地一刀切,而是可以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真正從詩歌的閱讀中找到比較高級的文本體驗。
在詩歌自立的過程中,自我批評與多重視野其實是緊密相關并且互為前提。在今天這樣一個歷史情境中,堅持繼續(xù)寫詩,本身就是一件艱難的事,而如果我們想要在此后的詩歌新征程中做出更為有益的探索和創(chuàng)造,我個人認為對這兩方面進行有意的思考和練習是有必要的。上述看法僅是用來供我自勉的,如果它也在有心人那里產(chǎn)生共勉,那將是一件令人榮幸和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