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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0年第6期|黑孩:一江春水(節選)
    來源:《芙蓉》2020年第6期 | 黑孩  2021年01月05日07:44

    有人叫我的名字。

    回過頭,我看見小根澤夫婦站在院門外。夫妻倆戴著那種自己縫制的口罩,很大,幾乎將整個臉遮住,所以我無法看清他們的神態。我能看見的,就是口罩上夏威夷藍藍的海。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想躲開。站在院子的中心,我遠遠地注視著小根澤太太手里的那根咖啡色的拐杖。小根澤先生笑嘻嘻地說我們已經有好久沒見面了。他說的是真的。自從去年8月斑嘴鴨離開公園,現在已經是2020年4月了,至少過去了八個月。我也笑著回答說:“好久不見了。”

    想不到他接著說這是我們在今年里的第一次見面,應該表示慶賀。他對我說:“新年好。今年也請多多關照。”4月還說“新年好”,我覺得有點兒可笑。不過2020年我們第一次見面這件事,的確又是事實。

    我想走得離小根澤夫婦再近一點兒,但卻僵在原地。其實我們之間的距離只隔著不到兩米。我尷尬地解釋說,現在是特殊時期,新冠肺炎搞得大家都不敢出門。現在,日本政府天天通過電視呼吁大家要自肅。

    看起來,小根澤先生十分理解我的話,甚至跟我解釋說:“所以我們也很少去公園散步了。公園里的人比較多。好像今天,打算挑閑靜的街道走走,沒想到會看見你。其實我太太經常跟我提起你的,我太太一直在擔心你是否安康。”

    我覺得感動的時候,看見小根澤太太正伸著脖子沖著我點頭。我也朝她點了點頭說:“謝謝您的關心啊。不過我一向都很健康的。”

    但是說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跟小根澤夫婦說話的時候,眼睛只看小根澤先生,仿佛小根澤太太不存在似的。在我的印象中,她一向少言寡語,對小根澤先生總是言聽計從,好像小根澤先生的一個部分。但這個部分不是那種身體上的,是附帶的某一樣東西。打一個比方來說的話,正好像她本人手里永遠都拄著的那根拐杖。

    這時候,小根澤先生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指著公園的方向對我說:“斑嘴鴨今年也來了啊。已經摟了好久的蛋了,過不了幾天就會出鴨寶寶了。”我“啊啊”了幾聲。他于是接著說:“晚上公園里的人比較少。你還是去公園看看斑嘴鴨吧。”我趕緊表示今年不打算去公園了。他卻打斷我的話說:“你不要說不去公園看斑嘴鴨,斑嘴鴨會寂寞的。”我搖搖頭。他問我:“是因為新冠肺炎嗎?”

    我走近小根澤夫婦,壓低了聲音說:“前天去便利店,這么巧碰見了公園管理處的處長。說到斑嘴鴨在池塘孵蛋的事,他表示今年絕對不會提供鴨糧了。想想看,貝爾蒙特公園是人工的,池塘又小又淺,如果管理處不提供鴨糧的話,鴨寶寶肯定會餓死的。我可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鴨寶寶餓死。我會受不了的。”

    小根澤先生說:“這說明不了什么。鴨寶寶出生后,處長肯定會提供鴨糧的。”

    我回答說:“但是他對我說了好幾遍絕對兩個字。”過了一會兒,見小根澤先生不說話,我接著對他說:“我只是覺得,無論有什么樣的理由,一個放棄眼前生命的人,一定就是不值得我尊敬的人。”我很難為情,因為我覺得自己在背后說人家的壞話。

    小根澤先生并沒有責備我的意思,笑著說:“無論如何我都相信你一定會去公園的。你越是說不去我越是相信你會去。”

    我還是第一次討厭他的笑聲,覺得有一種令我厭惡的虛情假意。因為他刻意躲開了公園管理處處長的這個話題。我反復強調“肯定不去公園”。或許他看出我有點兒不高興,開始移動兩只腳,一邊走一邊向我告別:“能夠見到你很高興。疫情嚴重,請多保重啊。”

    看著小根澤夫婦遠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不自在。時間是傍晚,天空依然很亮。我這才想起來,到院子里來整理倉庫的事只進行了一半。但是我已經沒有心情整理了。

    真是糟糕透了。小根澤先生的預言是正確的。一個星期后,我最終扛不住內心的焦慮,打算去貝爾蒙特公園看看。我一大早就起來了,走出家門的時間是凌晨4點。出門前我對著鏡子戴口罩。整個一張臉,看起來就是一個雪白的大口罩。我想因為新冠肺炎的原因,口罩也許會成為人類面部的一個附帶品,永遠都摘不下來了。

    在公園的池塘邊上,一個穿著天藍色風衣的女人告訴我,鴨寶寶是昨天出生的,一共有13只。其實我已經數過了。我急著向她指出的,是我內心感到焦慮的那個問題:中心島上沒有放置鴨糧。我費了一番力氣做解釋,終于讓她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鴨寶寶出生后,一個星期沒東西吃是不會死的,但是過了一個星期的話,就會有生命危險了。

    聽了我的話,她做出很驚訝的樣子,我于是意識到,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在公園里看見她。她告訴我,如果不是因為新冠肺炎,她現在應該在老人館,跟一大群人跳舞、唱歌或者打麻將。她還說,因為沒處可去才來公園散心,沒想到親眼看見了鴨寶寶跟著媽媽離巢的那個瞬間,現在的心情跟自己就是鴨媽媽似的。

    我理解她的心情。我們都不是愛情至上的人,但我們都是女人,看見出生難免會生出母愛。

    她問我鴨糧怎么辦。我說只能靠大家的努力。她又問應該怎么努力。我告訴她區役所有獨自的網頁,里面有一個欄目是“區民的聲音”,就是傾聽區民的愿望。她問我:“讓管理處預備鴨糧嗎?”我說:“應該是為什么讓管理處預備鴨糧。”于是她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拍了一下池塘的欄桿說:“我明白了。剛好我還認識役所里的幾個部署的課長。”她的個子不高,肩上挎著一個白色的香奈兒的小包,戴一副墨鏡。既然她已經明白了,我就說我要去散步道走幾圈,并頭也沒回地離開了池塘。

    傍晚,除了口罩,我還戴了一頂很大的黑色的帽子。去池塘轉圈的時候,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中心島,還是沒有放置鴨糧。我偷偷地扔了幾塊面包給鴨寶寶,鴨寶寶不吃,結果都被鴨媽媽吃了。說真的,我很難相信眼前的事實,就是公園管理處處長真的不放置鴨糧。

    現在,是雞蛋大的13只鴨寶寶,跟在媽媽身邊找草籽的樣子令我擔心。池塘的欄桿處圍著一大群人。頭頂的天空一大片紅的霞光。從池塘上吹到面頰上的風帶著一股熟悉的臭氣。

    小時候媽媽對我說過,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根據媽媽所說的經驗來看的話,明天一定是一個好天。

    第二天傍晚,我以同樣的裝束再次去公園的池塘。穿過中心島,我徑直走到那個穿天藍色風衣的女人跟前。她朝我擺了擺手。我跟她問好,對她說:“我看到了中心島放置的鴨糧。”

    她點了點頭說:“放了。今天早上開始放的。”

    我問她:“鴨寶寶去吃鴨糧嗎?”

    她高興地說:“去吃啊。”接著她用手指著中心島說,“你看,又去吃了。”

    我高興地說:“好極了。”

    于是她告訴我,她親自給區長本人打過電話,同時還在“區民的聲音”的欄目里留了言。我問她都說了些什么。她興奮地說:“因為新冠肺炎的原因,我們這些老人哪里都去不了,在壓抑的生活中,現在唯一能夠得到治愈的就是這些剛出生的鴨寶寶。如果鴨寶寶因為沒有糧食吃而死去的話,我們這些老人還能到哪里去找安慰呢?”

    她的聲音非常沉穩,與她的面孔給我的印象是一致的。我不由得說了一聲“謝謝”。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說:“我叫中村。你叫什么名字?”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喊“黎本”,我轉過頭發現小林已經站在我的身后,驚訝得倒退了一步。她跟我說找了我好幾天了,還說她相信我肯定會來公園。我想知道她找我干什么,她說:“前天和昨天管理處不放置鴨糧,為此我找公園管理處的處長談話。但處長說有人對喂野鳥這樣的事有意見。我說有意見又怎么樣。我們都是繳納稅金的區民。繳納稅金的人說可以喂的話,就應該喂。”

    我把中村介紹給她,順便把中村給區長打電話、在“區民的聲音”上留言的事渲染了一番。她謝了中村后哈哈大笑。在我覺得很開心的時候,她問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保護鴨寶寶。我說今年不想參加護衛隊了。她顯出奇怪的樣子,問我為什么。我說一言難盡,總之是出力不討好,還得罪人。她問我:“你知道有一只鴨寶寶死了嗎?”

    我嚇了一跳。

    中村接過小林的話說:“我親眼看見的。以為鴨糧旁邊的黑影是塊石頭,原來是一只貓。鴨寶寶剛走上中心島,就被咬住了脖子。黑貓一個高跳就跳出池塘了,動作特快,等看見的人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解救了。”

    肯定是小黑干的。小黑的主人就住在離公園不遠的一戶建。說是主人,其實是半個主人。房子的圍墻下有一個貓可以自由出入的洞口,至于有多少只貓在那里出出入入,恐怕房子的主人自己也不清楚。我想院子里應該放置貓糧,但是出入的貓太多,肯定吃不飽。我經常看見小黑蹲在池塘邊捉魚,有時也看見它叼著一只小鳥沖進公園南邊的草叢里。

    小林對我說:“你早班我晚班,我們輪著來保護鴨寶寶。”

    我低頭看自己的兩只腳,一直在想要不要答應小林。但是中村突然從香奈兒的挎包里取出一把碎石頭,一邊給我看一邊說:“我每天早上也來公園。為了打貓,連石頭都準備好了。”

    我忍不住大笑,對她說:“你挎的可是香奈兒啊,世界名牌包,非常貴,你卻用來裝石頭。”她沒說什么,毫無表情地等著我的回話。我說:“啊,對不起,給我一點時間,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晚上我幾乎把這件事給忘記了。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5點,急忙洗臉刷牙。日本到處都買不到口罩,所以昨天戴過的口罩,雖然是一次性的,我卻將它用消毒水消了毒,今天再一次使用。飯也沒吃去了公園,中村和小林站在池塘的欄桿處沖著我笑,我尷尬地說我到底沒有忍住,還是來看鴨寶寶了。

    但是中村對我說:“剩九只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盯著池塘。鴨媽媽的身邊簇擁著一群毛茸茸的鴨寶寶,水面上泛著一層層漣漪。中村接著說:“這一次,被那只黑貓糟蹋了兩只,被烏鴉抓走了一只。黑貓下手的時候我沒有看見,是聽一個老頭說的。但烏鴉抓鴨寶寶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的。”

    我問她:“既然在眼前,沒有嚇唬烏鴉嗎?”

    她回答說:“當時,池塘邊圍著五六個人,”她用手指著池塘西邊的大樹,“烏鴉突然間飛到那棵樹下,咬住了鴨寶寶的脖子,我們喊不要啊不要啊,但是根本就沒有用。”

    我說:“對烏鴉要大聲叫。或者使勁兒拍手。反正動作要大,聲音要響亮。”正說著,一只烏鴉剛好沖著鴨群飛過去,鴨媽媽感知到危險,用力扇動著翅膀。我揮動著手里的塑料雨傘,一邊撲向烏鴉一邊大聲地呼叫。烏鴉回過頭逃掉了。

    中村說:“原來要這么大聲地叫才行啊。今天若不是黎本你在的話,鴨寶寶就會又死一只了。”

    剛才沖到腦門上的血還沒有降下來,我喘了一陣粗氣。看見小林還站在身邊,就問她怎么還不去車站。她說因為新冠肺炎的原因,一段時間都不用天天去上班了。小林在一家國際旅館工作,國際航線基本上都停飛了,根本沒有客人。但是工資由政府補發,因為是政府號召自肅的。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顯出奇怪的樣子問我看什么。我說:“既然你不用去上班了,那么跟我一起保護鴨寶寶吧。也就一個月而已。”

    她說:“這本來是我拜托你的。”說完后她高興地大笑。她總是張開嘴高聲大笑。她的音量本來就很高。

    中村說她也要參加野鴨護衛隊。

    不久,我看到了大島。說真的,能夠全天待在公園里的人,我想只有大島一個人了。因為大島總是臟兮兮的,差不多整天睡在公園的長椅上,所以有人猜測他的身份是流浪漢。平時幾乎沒有什么人跟他說話。這時候,我走近他,突然向他問好。他看起來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晨練的人走了以后,公園里突然只剩下我跟小林,跟中村,跟大島四個人。中村感嘆地說,7點到8點半,是一個“魔”的時間帶,公園里真的一個人都沒有,這段時間對鴨寶寶來說是最危險的。說到危險,原因是公園的對面有一棟公寓,樓頂上生活著三只烏鴉,是家族。小烏鴉也是今年剛出生的,中村說她有一次看到烏鴉媽媽嘴對嘴地喂寶寶食物,看起來也蠻可愛的。8點半,公園里會陸陸續續地來很多人,多半是老年人和帶著小孩子的年輕的媽媽。到了8點半,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小林在旅館里是個小頭頭兒,她開始下意識地安排我們的工作。她自己監視烏鴉,不讓烏鴉靠近公園。我和中村跟著鴨寶寶晃悠,以防黑貓突然間出現。大島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們做這些事。

    我問大島:“你愿意幫我們的忙嗎?”

    他很高興,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了我的身邊。他對我說:“我親眼看見黑貓把鴨寶寶叼走的。黑貓就坐在中心島鴨糧的旁邊等著鴨寶寶。”

    我點了點頭,拜托他:“你可以坐到池塘西邊那棵樹旁邊的椅子上嗎?那里最危險,烏鴉就是在那里抓走鴨寶寶的。”他二話沒說就去了我說的那個椅子。從這時起,他就一直坐在那個椅子上。打算回家的時候,我特地去椅子那里,對他說:“我們要回家了。不知道鴨寶寶是否可以拜托給你?”他點著頭說好。我告訴他,公園里人多的時候,黑貓不會出現在池塘里,所以只要跟著鴨寶寶走,看著別讓鴨寶寶被烏鴉抓走,別讓鴨寶寶跑到池塘的外邊就行了。他說好。我跟他說再見。一邊朝公園的大門口走,我一邊回過頭對他說:“我會每隔一段時間就過來看一眼的。”他還是笑著說好。

    下午我到公園的時候,小林也在。當著小林的面,我給了大島一罐茶、兩個熱乎乎的漢堡包、一個蜻蜓捕捉網。他就著茶,很快吃了一個漢堡包。剩下的漢堡包被他揣到了懷里。小林偷偷地笑話大島把漢堡包當寶貝,又悄悄地問我為什么要給他買吃的和喝的。我回答說:“想要一輛車跑得動,不給車加油能行嗎?”我覺得這話其實說得挺損的。小林說我這是用食在釣魚。我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無論如何,有大島在公園,再回家的時候,我覺得非常放心。晚上,我跟小林和中村三個人,基本上會等鴨寶寶跟鴨媽媽在浮漂上睡覺了才回家。浮漂設置在池水的中央,黑貓上不去。再說夜里的烏鴉早已經歸巢了。但小林說她夜里11點半來過幾次,意外的是,那么晚的時間帶,鴨媽媽竟然帶著鴨寶寶在水里和塘上找食吃,活動范圍很廣。后來我知道小林其實天天深夜來公園,會待到下半夜鴨寶寶跟著鴨媽媽再一次上浮漂。還知道她凌晨3點半就來公園。算一算,小林每天只睡兩小時的覺。我知道她擔心的是那只黑貓。

    接下來的幾天一直下雨,一個雨天接著一個雨天。我想是雨天人少的原因,鴨媽媽跟鴨寶寶總是不肯待在池塘里,總是往草坪上跑。我們白天也不敢回家了。四個人輪著班,寸步不離地跟著鴨寶寶在草坪上轉悠。腳上的鞋子很快被草間的雨水濕透,能夠穿到公園去的鞋子不夠用,我去商店買來了雨鞋。這可是我這輩子買的第一雙雨鞋。

    話說昨天晚上的雨真大,可以說是暴雨,一直持續到早上。四個人跟著鴨寶寶在草坪上轉悠。公園的這里那里有幾處矮樹叢,我們都知道黑貓喜歡藏在矮樹叢里,但下了好幾天的雨了,尤其昨天夜里下的又是暴雨,所以鴨寶寶接近一處矮樹叢時,我就沒有阻止。鴨媽媽突然扇動著翅膀大聲地叫起來,順著鴨媽媽的目光,我看到樹叢的底部探出一個黑色的小腦袋。我還沒認出是什么東西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黑貓已經叼起鴨寶寶跑向南邊的草叢。我拔腿跑了起來,但跑了沒幾步忽然覺得身體不聽使喚,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地。我爬起來的時候,黑貓已經不見了。這時候,小林、中村和大島不敢離開鴨群,我就跑到草叢那里,用手里的雨傘亂打亂抽了一陣。

    我的衣服上滿是泥漿。小林問我有沒有摔壞了哪里。我顧不上檢查自己的身體,脫下外套系到腰間,看著眼前的矮樹叢說:“下了一夜的暴雨,怎么能夠想象里面還會藏著一只貓啊。”中村也說沒想到。中村說話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胸膛在輕輕地起伏。反正身上都濕透了,所以我干脆收了傘,說我要去公園的附近找一找。小林說找也沒用,肯定是死了。我說即便是尸體我也要找。

    我回來的時候,鴨寶寶被他們三個人趕回池塘里。我一聲接一聲地嘆氣,一直后悔怎么沒有提前檢查一下矮樹叢。小林說平時她都會做檢查的,也是因為下雨才沒有檢查。中村說這是一次深刻的教訓。我想人真的不能自以為是。大島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這件事后,無論下不下雨,只要到了公園,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一把雨傘將所有的矮樹叢亂捅一氣。

    我認為有必要跟黑貓的主人商談一次。小林問我:“你知道貓主人的家在哪里嗎?”我說知道。小林要跟我一起去。貓主人的家就在小根澤先生家的附近,出公園的大門一直朝前走,一個彎都不用拐就到了。敲門前我囑咐小林,說話千萬要小聲點兒,盡可能不要讓貓主人的鄰居們聽見。小林說她懂這個道理。開門的是一個矮個子的中年女人。小林小聲地說:“突然來打擾是因為您家里的黑貓。這話不適合在外邊談。可以讓我們進您家嗎?當然我們不會進房間,只要站在門前就可以了。”

    地方特別窄,我的身子有一半在大門的外邊。小林問女人是否知道公園里生了好多鴨寶寶。女人說不知道。小林將鴨寶寶出生時出生后的情景說了一遍,女人回答說:“那不是我家里的貓。”

    小林看我,我就對女人說:“我每天在這附近散步,小黑一出生我就注意到了,胸前有一個白色的半月,小黑熊似的,一直很喜愛。”我用手指了指小林,接著說,“她以前義務保護過很多流浪貓。我自己呢,現在也在保護流浪貓。我們都喜歡貓。”

    女人說:“胸前有白色半月的話,就是我家的貓了。”

    我的話說完了,小林接著對女人說:“鴨寶寶還有一個月就長大了,所以想跟您合作一下,只要將黑貓關在家里兩個星期。”

    我跟著說了一句:“對。就兩個星期。”

    女人說:“如果小黑回家的話我就把它關起來。不就是兩個星期嗎?”

    小林說想不到女主人蠻和氣的。我說喜歡動物的人應該沒有什么壞人。我想跟小林交換手機的電話號碼,但是被小林拒絕了。她說除了旅館的同事,從來不會給其他人電話號碼,因為幾十年的經驗告訴她,任何人之間絕對不能過于親近。她還說我們的關系也一樣,保護鴨寶寶的活動結束后,頂多在什么地方見面的話,打一聲招呼就可以了。我問她,萬一鴨寶寶的事需要聯系,而我又聯系不上她,那時候應該怎么辦?她回答說:“大島天天都在公園,你可以把話留給大島。”我想這是她的個性,所以不再勉強要她的電話號碼。

    一個星期過去了,鴨寶寶安然無恙,我們都確信黑貓被主人關在家里了。

    小林告訴我,以后她去旅館工作的日子會逐漸增加,雖然旅館尚未開工,但作為樓層的負責人,一些雜事需要她的聯系和管理。按照她的話來說,她今天上晚班,工作時間是下午5點到夜里10點。她說她3點會來公園看看,從公園直接去車站,再回公園的時候應該是夜里的11點半。一般情況下,大島是每天早上5點半左右到公園,晚上7點鐘左右離開公園。那么,今天晚上的護衛隊,就只剩下我跟中村了。

    說真的,因為一直下雨的原因,這個星期我們都累得夠嗆。我腿痛,要求中村跟我去管理處屋檐下的臺階坐下來休息。中村開始跟我聊天,談起她認識的某一個中國男人,非常夸贊。不知不覺到了8點,但鴨媽媽依然不肯帶鴨寶寶去浮漂。中村說她無論如何都要回家了。說走她就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呆呆地望著池塘的時候,有一個國內的朋友來電話,說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聊很長時間。這時我覺得很為難,因為我的手機沒有多少流量了。我急著回家,卻又擔心鴨寶寶。說起來也是巧,那個每天早晚來公園散步的女人出現了,也許她看出我正在為難,用磕磕巴巴的日語對我說,她愿意幫我照看鴨寶寶。一聽她說的日語我就知道她也是中國人了。我用漢語問她:“真的可以拜托你嗎?”

    她爽快地揮了揮手說:“你放心吧。快去辦你的事情吧。”我謝了她,匆忙跑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個到公園,接著是中村。想不到她跟我說她拉肚子,今天不能保護鴨寶寶了。我正想慰問她,但她從香奈兒的挎包里取出五小袋鸚鵡吃的那種鳥食交給我。她對我說:“請你幫忙喂給鴨寶寶吃吧。”

    我自然是不高興了。她把鴨糧交給我,就等于告訴我,即使她的肚子好了,以后也不會跟我們一起保護鴨寶寶了。保護鴨寶寶,雖然不是強迫的事,但我就是不喜歡這種半途而廢。我想我也不能責備她,畢竟這是她個人的一種選擇。我推開鴨糧,告訴她我自己也買了很多,讓她自己找時間來喂鴨寶寶。她看起來很尷尬,馬上就走了。

    我心里悶得慌,一個人瞎轉悠的時候小林來了。聽我說了中村的事,她對我說:“中村一定是感到累了,保護鴨寶寶是一件很費神經的事啊。如果只是到公園散散步、看看花,然后說一句‘鴨寶寶好可愛啊’,就會輕松很多的。但是她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心情呢?”她說出了我的感受,我連聲說了好幾個“對”,覺得心里舒服了不少。不久小林接著說:“我這個人,對于一旦開始做的事情,一定會堅持到底。”說這話時她使勁兒盯著我的臉,我趕緊跟她保證,說我基本上也是這樣的人,做事輕易不會半途而廢。

    以為今天會下雨,但是天晴了,朝陽在小林的笑容上熠熠生輝。

    接著昨天幫我看鴨子的中國女人也來了。問過好后我們開始聊起來。她叫外澤,是歸國殘留孤兒的二世。四號公路邊上的上海亭飯店就是她開的。我個人非常喜歡上海亭,除了味道好,價格便宜,量也非常大。我想她是一個有良心的生意人。我們的關系一下子親熱起來。說到上海亭的經營狀況,她告訴我,因為新冠肺炎的原因,政府只允許營業到8點,根本也沒有客人來,幾乎就是零收入。不過她讓我不必擔心,因為飯店是自己買的房子,不用交房費,而政府會給某種程度的補貼。

    小林一直不安地看公園的大門和大門前的時鐘。慢慢地,我也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外澤問我慌什么。我說大島還沒有來。我解釋說:“平時這個時間的話,大島已經來了。”她詫異地問我,大島有這么重要嗎?我說大島不來的話,我跟小林整天就不能回家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她飯店里平時有沒有員工吃剩下的飯菜。她問我要那些剩飯剩菜干什么。我說有的話希望她可以拿來給大島吃。她想了想說:“我跟大島不認不識,所以我拿飯菜來并不是為了他。我是看大島不來的話,你跟這個老太太會這么著急。”她稱小林為老太太。我趕緊說謝謝。

    公園的門口搖搖晃晃地出現了一個小白點,我的眼睛好,認出那漸漸走近的白點是大島。我告訴外澤大島來了,接著對小林大聲地喊道:“小林,大島來了。”從這時起,我的心就放下來了。

    令我十分驚訝的是,第二天,外澤用塑料袋提著一個瓷火鍋來到公園。她說火鍋是她親自調制的。她把火鍋放在公園休息處的方桌上。我跟小林急著看火鍋,她就剝下塑料袋,原來鍋里是面條加牛肉塊加雞蛋。額外還有兩個肉包子。小林突然尖聲笑起來,然后大聲地說:“一大早有火鍋吃啊,還是飯店味道,太奢侈了。”

    我也嚇了一跳,問外澤:“不是說好了要剩飯剩菜的嗎?”

    她回答說:“現在新冠病毒這么厲害,萬一被碰上可就麻煩了。我想還是做新鮮的比較放心。”

    我的喉頭有點兒酸,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之后我跑去叫大島,告訴他上海亭的老板娘送飯來了。他馬上坐著吃起來。

    小林偷偷地對我說:“大島也許一輩子都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呢。”

    傍晚,大島說他又看到那只黑貓了。小林說,還不到兩個星期怎么就放出來了呢?我說也許是趁機逃出來的。小林說,黑貓不是一只普通的貓,專門捕捉活著的小動物,簡直就是一個神奇殺手。小林說得對,我想今后我們應該格外小心的,就是這只黑貓。

    外澤散完步,告訴我明天早上5點半給大島送飯。我說用不著天天送。她回答說:“搞得我也擔心起這些小鴨子來了。干脆就送到鴨子們飛走吧。”

    正如我以前跟外澤說過的,大島不在公園,白天我跟小林就得整日守在池塘,而小林有工作,我要做家務。用外澤的火鍋吊住大島的胃口,也許是留大島在公園的唯一的方法。我對外澤說:“這樣就辛苦你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回答說:“這種事都是自愿的,你也用不著謝我。”

    我順手拍了她的屁股一下說:“你也不用說得這么絕對啊。”

    晚上,大島準備回家的時候,我跟他說了上海亭的老板娘明天早上5點半來送飯的事,還囑咐他不要跟今天似的遲到了。他說好。但是他離開公園不到半個小時就回來了。小林問他原因,他回答說,上海亭的老板娘特地送來火鍋,萬一鴨寶寶又出意外就對不起人家了。我替他解釋:“是因為看見黑貓了不放心吧。”他說這也是他回來的原因之一。我問他打算幾點離開公園。他說不走了,晚上就宿在公園了。我有點兒喜出望外,小林將嘴巴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說:“他一定是怕睡過了頭來不及吃火鍋。”

    我沒有回話。說什么都沒有意義,事實上我們真的需要大島。對我來說,只要大島待在公園,已經如愿以償了。

    時間過得真快,鴨寶寶長得有鴿子那么大了。大家都認為,因為大島一直食宿在公園,八只鴨寶寶才能夠安然無恙地成長。外澤送來的火鍋和肉包,夠大島吃兩餐。火鍋的內容天天不同。不僅僅是外澤,陸陸續續有其他人也開始給大島送茶或者盒飯。很明顯,大島的笑容越來越多,話也越來越多。有一次,小林將大島跟一個女人的對話學給我聽,意思就是他非常感謝鴨寶寶,因為鴨寶寶讓他省下很多伙食費。

    我眼睛里的大島,是另外一種風景。我覺得大島是這個特殊時期公園里的英雄,或者說公園里的明星都可以。我覺得這對他是一件好事。可是我不太敢靠近他身邊,受不了他身上開始散發出來的某一種酸臭。小林也注意到了,有一次勸他趁我們在公園的時候去一次公共浴室。他沒有立刻回答。

    第二天,小林告訴我,夜里她看見大島用毛巾借公園的水擦身體。接著小林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昨天我跟大島做了一次人生相談。原來他不是流浪漢。他一邊拿年金一邊拿生活保護費。鹿濱那里有他租的房子,但因為是五個人合住,他不肯交水電費才沒有住在那里。”她停頓了一下,突然問我:“為什么有年金還能拿到生活保護費?為什么不住房子卻還要白交租金?我有點兒糊涂。”

    我告訴小林,按照日本的福利制度,年金太少,不夠用來生活的人,可以申請生活保護費來進行填補。一般情況下,雙月是拿年金,單月則拿生活保護費。但是呢,拿生活保護費必須要有穩定的住所,所以大島不得不租一個房子。小林說:“原來是這樣啊。我們日本有這么好的事。但是他一直睡在外邊。因為他只要使用一次水電,就要跟其他的四個人平攤水電費。”我早就猜出大島在接受生活保護費,但是從來也沒有想到他還有年金。小林接著說:“水電費才幾個錢啊,每天可以洗洗澡,在有屋檐的房間里睡睡覺多好啊。他現在的樣子,又酸又臭,有時令我覺得惡心。”

    我想這只是小林對大島生活方式的一個意見,我個人沒有什么想法。大島怎么活,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或許大島要的只是屬于他自己的一點點兒自由。自由總是要付出某些代價的。

    管理處準備的鴨糧,還是跟鴨寶寶出生時一樣的量,但是鴨寶寶長大了。大家開始擔心鴨糧不夠吃的。有人向管理處提意見,希望增加鴨糧的量,但是被駁回了,理由是鴨寶寶根本不吃管理處準備的鴨糧。說真的,我只是不敢跟提意見的人解釋。我和小林各自買了很多喂小鳥的糧食。我買的鳥食里含有蜂蜜、乳酸菌、鈣、植物纖維等,營養豐富。小林基本買成袋的谷子。后來我才知道,小林買的谷子非常貴,500克一袋的要500多日元。小林凌晨3點半來公園,將谷子撒在塘邊的草叢里。傍晚我來公園撒鳥食。半夜小林回家前再撒一次谷子。結果大家都看到了,鴨寶寶長得滾圓滾圓的。常常有人開玩笑,說鴨寶寶再胖下去就飛不起來了。我也是這樣想的,但就是忍不住喂鴨寶寶。反正我認為,只有鴨寶寶長大了才會安全。只有鴨寶寶長大了烏鴉和黑貓才不可怕。再說我喜歡動物胖胖的。小林常常開玩笑,說這些鴨寶寶上的是貴族學校,配有自衛隊。

    雨季已經結束了,但是今天又開始下雨。早上,我告訴大島,說外澤的火鍋到明天為止就不送了。我解釋說,外澤住在女兒家看外孫,為了做火鍋,每天早上不得不在4點鐘起床,一個月下來,積勞成疾,最近常常出現頭痛、肩痛等癥狀。不過,停止給大島送火鍋,其實是我的意思,之前我征求過外澤的意見,她說她確實開始感到“疲勞”了。她告訴我,明天的火鍋打算多放一些肉丸子,因為我們中國人講究事情“圓圓滿滿”地結束。這時我才感到驚奇,她在日本生活了十幾年,骨子里什么都沒有變。

    我說過雨天鴨媽媽會帶著鴨寶寶不斷地跑出池塘,所以格外危險。我本來想去公園看看,因為大島早上吃了一大鍋面條加雞肉加青梗菜加豆腐,中午還有預備的兩個白菜肉包,我想他肯定會全力以赴。我在家里做了一天的家務。

    晚上7點去公園的時候,我看見大島在管理處的門前收拾東西。小林買給他的用來睡覺的塑料防水膜被丟進了垃圾箱。池塘邊站著兩個臉熟的女人,她們是鴨寶寶的“鐵粉”。我先是沖著她們點頭問好,然后問大島:“鴨寶寶都好嗎?有八只嗎?”最近,大家來公園的時候,總是先問鴨寶寶有幾只。

    大島不看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七只。”我的心緊了一下,問他另外那一只哪里去了。他說:“不知道。”

    我的心癢起來,我突然大聲地說:“怎么會不知道?不是你在看著鴨寶寶嗎?”

    于是他解釋說,有一只鴨寶寶在池塘西邊游來游去,他擔心鴨寶寶被烏鴉抓走,一心跟著鴨寶寶的時候,想不到鴨媽媽帶著其他的鴨寶寶跑出池塘。他說他發現的時候立刻將鴨群趕回池塘,但是已經少了一只了。我問那個時候是幾點。他說2點半。我又問他發現鴨媽媽跟鴨寶寶在池塘外邊的時候,那個外邊是什么地方。他指了指南邊說:“在矮樹叢的前邊。”再問下去已經毫無意義了。

    我生氣地說:“請你不要撒謊。我知道鴨媽媽絕對不會丟下一只鴨寶寶跑出池塘。鴨媽媽總是等所有的鴨寶寶都聚齊了才會出池塘。請你說實話好嗎?”

    這時候他的東西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說是收拾,不如說是扔,他把用來睡覺的東西都丟到垃圾箱里了。他回答我說:“有一個人來公園,跟我在西邊的樹下說起盒飯的事,沒想到鴨媽媽就帶著鴨寶寶跑出了池塘。”

    我知道自己變了臉,連聲音也變了:“每天給你送飯,為的就是讓你看著鴨寶寶。你明知道下雨天最危險了,卻跟人家聊什么盒飯的事。”

    突然間,他將臉沖著我,大聲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干了。我要回鹿濱。”他開始挪動雙腳。

    我趕緊說:“就這樣走了嗎?不擔心鴨寶寶嗎?”

    他說:“我已經全力以赴了,但是得到的是這樣的下場。”

    我猶豫了一下說:“明天早上,上海亭的老板娘會給你送火鍋啊。火鍋怎么辦?”

    他回答說:“火鍋已經無所謂了。”

    兩個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走掉了。大島突然拿起整理了一半的背包,去管理處后邊的長椅那里。這時候,我發現小林從公園的大門口朝我們走來。我想大島急慌慌地離開是為了躲避小林。小林心直口快,平時對己對人都很嚴格。舉一個例子來說吧,保護斑嘴鴨,明明是自愿的,是義務活動,但是小林在不知不覺中把這場義務活動看成工作。幾點鐘必須到公園,鳥食必須撒在東面的草叢,鴨寶寶活動的時候不可以長時間聊天等,有時候連我都覺得有壓力。我急忙告訴她死了一只鴨寶寶。她非常非常吃驚。我說原因過后再告訴她,眼下是大島要回家,先去把他追回來。結果呢,看到小林朝自己走過來,大島反而往公園的大門口走。我看著小林在后面追,看著兩個人說了幾句話,看著小林一個人回來。

    小林對我說:“他堅決不肯回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然后沮喪地說:“對不起,都是我感情用事,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結果害大島掉隊了。”

    她回答我說:“我理解你當時的心情。你沒有錯。”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大島還沒有離開公園,正坐在公園大門前的長椅上,趕緊叫小林再去挽留一下。我說:“你再去一次,或許還有希望。”

    她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也許你去比較好。”

    我說:“這話是事后才有效,現在大島在氣頭上啊。”

    這一次,小林跟大島談了很久,回到我身邊的時候說:“老頭子非常頑固。說因為自己的原因又被黑貓吃了一只鴨寶寶,沒臉再留在公園。還說一生一世都不來貝爾蒙特公園了。”

    我說:“到底還是黑貓干的。他終于肯說實話了。不過我不該沖著他發火,真的對不起。”

    她說:“沒事,雖然老頭子說不來了,但是明天早上肯定會來。你想想看,上海亭老板娘的火鍋在等著他啊。”

    我說:“早上我跟他說了,火鍋再送明天一天就不送了。也提醒他明天還有火鍋,但是他說火鍋已經無所謂了。”

    她問我:“他真是這么說的嗎?”

    我說:“真的是這么說的。”

    我看了一眼公園里的那個時鐘,現在是晚上8點。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問小林這個時間去打擾人家會不會太失禮。她回答說沒關系,不過也要看是什么事。我說我希望她可以再去一次黑貓的主人家。她馬上就同意了。

    她回來得很快。我問她是怎么說的。她說貓主人很快開門,還是跟上次一樣在大門的里面說話。她告訴貓主人,長得最大最胖的鴨寶寶又被黑貓吃掉了,再有兩個星期,鴨寶寶就要展翅飛翔了,所以有可能的話,就將黑貓再關兩個星期。我又問貓主人是怎么回答的。她憤憤地說:“說黑貓一直沒有回家過。”

    我說:“撒謊。黑貓怎么可能不回家呢?”

    她說:“對。今后只能更謹慎地監視了。”

    回家后,我給外澤發了一條微信。

    凌晨4點我就到公園了,大島不在,小林跟著鴨寶寶轉悠。我對她說:“不知道大島會不會來。”

    她回答說:“還不到5點半。”

    時間過得真慢,好不容易到了5點半,根本不見大島的影子。倒是外澤準時到了。我對她說:“幸虧我用微信及時通知了你。不然你的火鍋就白做了。”

    看到外澤,小林過來打招呼,順便說起了昨天下午發生的那場意外。最后,小林總結說:“一定是說到盒飯就興奮了,一興奮就忘了鴨寶寶的事了。我早就覺得他對吃的太執著,哪有把吃的東西寶貝似的揣在懷里的人呢。”

    外澤說:“怎么這么巧,剛說火鍋只送最后一天就出事了。”

    小林說:“可能是失去動力了。”

    大島不來,所有到公園看鴨寶寶的人都覺得少了點兒什么。之前,我跟小林已經商量好了,不管什么人問起大島,絕對不提盒飯的事,就說又少了一只鴨寶寶,他悲傷過度。聽我們這么解釋,很多人感嘆地說:“原來大島這么愛鴨寶寶,他的心一定很悲痛。”但是,其間也有一些不同的猜測。比如,會不會是什么人偷走了那只鴨寶寶。其實,小林始終不相信大島說的話,她也相信是人干的。她這樣對我說:“都知道大島喜歡白吃白喝,所以趁著雨天公園里沒有人,一個人故意跟大島聊他最興奮的盒飯的事,另一個人偷偷地把鴨寶寶偷走。”我問那人偷了鴨寶寶想干什么。她說:“你不知道嗎?有一部分日本人喜歡吃鴨火鍋,而鴨寶寶被我們喂得滾圓滾圓的。”我想說我們中國人不僅吃鴨子,還吃鵝,但是我沒有說出口。這時候,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個不愉快的聯想。今天我們竭盡全力保護下來的鴨寶寶,長大后去了大自然,也許有一天會被什么人輕易抓去做成火鍋。這么想,我又開始不安起來,也許因為我們的原因,鴨寶寶將來才會信任那些要去傷害它們的人。

    至于到底是貓干的還是人干的,反正誰也沒有親眼看見,所以任何一種猜測都有它的可能性。

    ……

    作者簡介

    黑孩,1984年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歷任中國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學》編輯。1986年開始文學創作。現定居日本。在《收獲》《花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有小說被《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出版短篇小說集 《父親和他的情人》《傻馬駒》,散文集 《夕陽又在西逝》《女人最后的華麗》《故鄉在路上》,長篇小說 《秋下一心愁》《櫻花情人》《惠比壽花園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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