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樹香
1
男人鼾聲響了一陣,樹香就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她想收拾幾件換洗的衣物,又怕把男人給驚動了。她想再吻一吻兒子,兒子被男人的手壓著,她不敢去掀那只手。要在以往,她肯定會掀開。掀開那只手,男人就是醒了,也只會隨手給她一耳光,或是一腳將她踢下床。
不要造次,什么東西都別拿,爬起來就出門。
她想起春桃的叮囑,看著兒子熟睡的小可愛模樣,別過臉去抹眼淚。
你離開了,待他長大,說不定你們還有相認的一天。你要是被打死了,陰陽兩隔,那才真是永遠無緣再見。
別猶豫,狠狠心就過去了,啊。
狠狠心。狠狠心。我似乎能感覺到樹香在心里這般默念著。她任憑眼淚流淌,趁著月光輕手輕腳地走向門邊。門“吱呀”一聲,嚇了她一跳。男人若醒來,就說去解手。她這樣安撫自己,心跳稍微緩和了些。走過后陽溝,來到屋山頭,一個陌生女人果然在那等著她了。
月光好得很,像灑了一地的碎銀子。
要是能撿起來,該多好啊。
每遇到月光明亮的夜晚,樹香總這樣想。撿起來,縫一套盛裝,在出嫁的時候穿,也許她的命就不會這樣苦了。可惜月光不是銀子,可惜她的父母早亡,跟著哥嫂,能夠長大成人,就很不錯了。她盼著能嫁個好郎君,有自己的家,靠自己的雙手把生活過得火熱。
她不知道哥嫂要把她嫁給誰。她只知反抗不得,便聽天由命。她很早就開始積攢碎布、絲線,出嫁前,為自己繡了一條百布拼接的花羅裙。
有人說,這姑娘真是手巧啊,如果縫上吊珠或羽毛,那真是最美的羅裙了。
誰說不是呢,可惜了,有銀飾相配才稱得上盛裝,沒有銀飾,不過就是叫花子的補疤衣。
嫂子牽著她走向郎家時,她聽到有人這樣議論。“叫花子的補疤衣——”那人的尾音拖得長長的,落在樹香心里,頓時升起一種不祥之感,她后悔沒挑選一些好看的雞毛、鴨毛縫上去。
別人縫的都是又長又輕的鳥羽,我哪好意思去撿雞毛鴨毛來縫,其實后來縫雞毛鴨毛的大有人在,只怪那時太年輕,十七八歲,臉面薄得像紙。講到這里時,樹香如是說。
她家窮,郎家更窮。跟父母哥兄分家后,就一個火塘架著個鼎罐,一張床一鋪卷兒。然而樹香歡喜。丈夫雖有耳疾,要大聲大氣地說話才能聽見,但他身強力壯,人也勤快,他們分了自己的山,自己的田,自己的地,要不了幾年,還了債務,相信日子就能越過越甜潤。
可日子還沒給她多少盼頭,厄運就來了。男人去拖木頭掙錢,因為耳背,聽不見喊,被一棵不按原定方向倒下的大樹軋得腦漿開花。死狀慘烈,又是夏天,沒怎么交涉便就地火化了。主家說倒霉得很,要知道他有耳疾斷不會請他,只賠了很少的錢,剛夠還他們結婚欠下的債務。
葬了男人,她就成了聞名十里八方克夫的掃把星,被公婆趕出了家門。無路可去的樹香回到哥嫂家,她原來的房間已騰給兩個侄兒住。她在堂屋打地鋪滾了一陣子,就跟著一個說媒的女人來到了第二任丈夫的家。
第二任丈夫倒是沒什么殘疾,不過從小好吃懶做,因而老大了也娶不上媳婦。他父母要他出去打工,好拐個媳婦回家。他說出去打工就是去給人家當傭人,放著自在日子不過,誰要去受那份罪。父母喊他去干活,他又說活這東西越做越多,少做一點又不會死人,我想做時自然會去做。父母勸不了他去打工,又喊不動他做農活,開始還為他娶媳婦的事心急如焚,四處東訪西問,張羅了幾年都沒張羅成。后來過了適婚年齡,眼看娶媳婦的事變得越來越難,老兩口怒其不爭,心灰意冷,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將老屋丟給他,都住到大兒子新屋帶孫崽去了。沒有了父母的管束,他更是每日睡到日曬三竿,肚子餓了才起床到村子周邊轉悠,看到誰家地里黃瓜、茄子正好,就順兩個回家。家門口的草長得沒腳了,也懶得彎腰拔一拔。
樹香來了,沒有怨言。她先是拔了門口的雜草,然后就扛著鋤頭下地。男人跟在她后頭,看著她窈窕的身段,很是得意。他們出雙入對,將荒下的活一點點撿拾起來,那幢位于村莊高處的老房子又如常地升起了裊裊炊煙,重新沾染了人間的煙火氣。
這一切讓村里其他光棍眼紅得緊。
有人說,簡直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想不到懶人吉安竟然還有這等福分。
他那叫久等得賢妻,懶人自有懶人福,唉,誰叫咱沒這福分呢。
也有人說風涼話:知道她為什么會嫁給吉安嗎,我聽說她是掃把星,剛出嫁幾天就把第一個丈夫給克死了。
是了是了,我也聽說,那男人身強力壯的,好端端就突然橫死,那死得叫一個慘。
別看她長得秀氣,低眉順眼的,這種女人最是克夫。送你你敢要嗎?
……
這些話入了吉安耳朵,吉安就漸漸變了。他先是以怕被克死為由,再也不肯出門干活。后來他又聽說只要他足夠強勢,能把女人訓得服服貼貼的,就是再厲害的掃把星也克不了他。打那以后,吉安就開始迷上了毆打老婆。
打牌手氣差,心情不好,回家打老婆;聽到別人講他閑話,又不敢跟人家理論,回家打老婆;老婆出門干活回來晚了,邊打邊罵,說天黑都不曉得回家,是不是想在外面勾引野男人。村里修建自來水,凡參與投工投勞的家庭,就可把水接到家里去。樹香一同去挖溝,挖到一半被吉安知道,跑到現場將樹香打了一頓,又逼著樹香將挖好的溝填埋掉。有人看不下去,勸他,說自來水是多大的實惠呀,怎么不接?他說接了自來水,那老婆還做什么,娶老婆不就是娶來挑水洗衣煮飯服侍咱的么。沒酒喝了要打,喝醉酒了也要打,就連吃菜吃到辣的辣椒,也會一耳光朝老婆甩去,說種的辣椒那么辣,想害死我呀。反正他有的是理由打你,你若跟他爭吵,跟他對干,他就往死里打。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被他打得流產了,第二個孩子是公公婆婆輪流到家里守著才平安來到世上的。孩子出生沒多久,公婆相繼去世,吉安毆打樹香就打得更歡了。
村里的女人同情樹香,勸樹香離了算了。樹香看著地里自己種出來的莊稼,搖搖頭。離了,她又能去哪呢。她沒上過學,大字不識一個,漢話也講不利索,在這里捱著,好歹有一份可供她勞作的田土,有一個可供她躲雨的屋檐。
樹香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就沒一個時候是好的。但她仍舊任勞任怨,耕田種地,撫養孩子。孩子長到五歲,樹香感覺身體越來越吃勁,人也漸漸懶了,便丟荒了一些遠坡的田土。樹香一懶,他們家的生活就變得窘迫起來,有時甚至吃了上頓沒下頓。不夠吃的,樹香讓吉安想辦法。吉安就唆使孩子去偷。從不反抗的樹香為此跟吉安大鬧了一場,被吉安兩手舉起像扔石頭一樣從堂屋扔下屋坎。樹香在床上躺了七天。不能動彈的日子,樹香有了死的想法。
都想過死了,怎么就不曉得逃呀。
寨上的春桃說她娘家有個房族兄弟,因為腿部殘疾一直沒娶上媳婦,他有三個姐姐都已經出嫁,家里田地多,父母在寨上開著一間小賣部,不愁吃不愁穿,你若愿意,我們就約定月圓之夜,讓他姐姐來把你領去。
樹香跟著陌生女人在水一樣的月光里走著,心里有種濕漉漉的感覺。她們沒有進寨,怕人看見,而是從吉安家的屋后頭直接翻坡,繞道而行。從高高的坡赧下來,她們身上的衣裳都被露水打濕了,冷風吹來,涼嗖嗖的。她們將去往鄰縣一個叫做寧寨的地方,還得趕一天一夜的路程,而等待樹香的又會是什么樣的命運呢,樹香依舊茫然無知。
2
初到寧寨,我就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今年是黎城脫貧攻堅的大考之年,首先要解決的問題便是消除視覺貧困。而我負責的網格里,還存在著一棟被鑒定為C級的危房。房子爛到何種程度,我簡直無法描述。那本是一棟五排三間的干欄式建筑,占地頗寬,初建之時,應該挺氣派,不過,那至少是一百年以前的樣子。而現在的情況是,邊上兩間以及堂屋以后部分都只剩了空架子,有幾處殘留著些瓦片和一些要掉不掉的椽子、檁條,主柱、方楞全都霉黑腐爛,有幾棵柱底已經完全腐爛懸空。真擔心哪個酒鬼不看路,莽莽撞撞地沖上去,就把房子給撞倒了;或是一陣風吹來,就將那些瓦片、木板給吹落,砸傷過路的行人。
這么爛的房子怎么不拆了呀?拆不得。中間有一間兩層是裝得好好的,板壁還保留著較新的顏色,應該是近年才修整過。何況這是卯榫結構的房子,兩邊拆除,中間那一間自然也立不住。拆了,里面的光棍漢該怎么辦?
我查了光棍漢的信息,56歲,未婚,三級肢體殘疾。我去走訪過幾回,都是鐵將軍把門,只從門縫里隱約看到冰箱、洗衣機、煤氣灶等置于廚房的用具。現代家具挺全,這個光棍漢的日子過得不算邋遢,為何房子爛到這種地步卻不整頓?村里的人丟給我一句諺語,說是“共屋屋漏,共牛牛瘦”。我不解何意,多方了解才知這棟房子是光棍漢的老父親留給他們六兄弟的共同財產。光棍漢是老幺,其他幾兄弟早就各遷他處,有的枝葉都開散到重孫輩了。因為父輩大多都已去世,侄兒輩們關于屋基的歸屬一直商談不妥,誰也不肯相讓,就弄成了今天這局面。
這大概不單是我網格最嚴重的問題,也是全村最棘手的一個問題了。我擬了一個書面報告,向鎮政府請求解決的辦法。鎮領導亦表示無可奈何。因為這一戶2015年已經實施過危改,不能再重復享受。老舊房整治是先建后補,每戶資金不能超過五千,咨詢他是否要申報,他說反正他一分錢都拿不出,所以年初申報的老舊住房整治的指標,也沒有他。之前幫扶他的干部已經調走,如今這個問題拋給了我,我又該怎么辦呢?
不管怎樣,先與戶主見上面再說。我得知道他是拿不出錢,還是有錢不肯拿出來。我多次打他電話都沒打通,鄰居說他在高弄茶場做事,山上沒有信號,一般晚上十點才回到家,第二天早上六點多又出門了。我一個女生,不好在深夜貿然造訪一個光棍漢,便把電話留在他門上,要他哪天休息就到村委會來。
在等待他到來的日子里,我先走訪其他幾戶共房戶,同時,向人們拋出一個疑問。我說,他既常年在茶場做事,怎么會沒有一點積蓄呢?被問的人訕笑起來,說,這就要看小老板生意是怎么做的了。他因為腿部殘疾,干不了活,在茶場負責值守和計工時,像個小包工頭,因而被村里人戲稱為小老板。
小老板還做什么生意?
自然是虧本生意。
明知虧本還做?
那你去問小老板啊。
回答的人笑,周邊的人也跟著哄笑,想再問,卻沒人肯說了,弄得我莫名其妙。
共房的其他幾戶都已遷居到寨子的不同角落,開辟了新的屋基,都住了幾十年或十幾年了。經交流,他們對共有的那點屋基并不抱什么希望,只要有誰補一點錢,出讓不成問題,或是說話好聽一些,贈送也是可以的。問題之所以一直解決不下,主要是因為他們的這個滿叔不爭氣,做下了讓他們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頭的事,他們才不屑幫他。
我想問究竟什么事,又怕觸到他們的傷痛,他們既無人肯說,我也就只能避而不談。
在求告縣脫貧攻堅住房保障部和我所在的單位,都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后,我終于想到了一個計策。我擬了幾個方案,一是小老板住到鎮上的養老院去,舊房由村委拆除,而他的山林田產則收歸村集體所有;二是共房的其他幾戶有義務將毀爛的部分拆除,否則出現安全事故將由他們承擔,小老板住的部分則申報老舊房整治指標用柱頭支撐起來;三是如果柱頭支撐不了,必須重建,小老板沒有繼承人,哪個侄兒幫他把房子建起來,將來他百年之后,他的房產和山林田土即由誰來繼承。村干們很支持我的方案,以村委的名譽將相關人等召集到村委會來商談。那晚,我也終于見到了一直讓我吃閉門羹的傳說中的小老板。
他似乎剛在河里洗了腳,卷著褲管,頭上戴著一只探照燈式的電筒,一顛一簸地朝村委會走來。格子有領的T恤招在褲腰里,皮帶有些松垮,但他畢竟系著皮帶,不像許多村民只是用了一根褲繩。頭發稀疏,又有些長,不過顯然剛用梳子沾水梳過,都比較規整地貼在腦袋上。他見了人,就咧嘴笑起來,臉上、額上蕩起深溝似的皺紋,眼睛也瞇成一條縫。
嗯,人看起來挺精神也挺樂觀,不是那種愁苦深重的可憐相。
我把手伸出去,說,你就是萬年海吧?我是新來的駐村干部,負責你家所在的片區。他將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不好意思地笑著跟我相握。
會議進行得不太順利。他們家族間因為一些事情爭吵起來。
什么血濃于水,你不是骨頭硬嗎,去養人家一屋子的崽女,自己卻過得跟個叫花子樣!
錢花光,人家一家團聚了,你撈了什么好?
現在想起我們這些侄兒來啦,當初勸你,怎就一個字不聽?
……
從雜亂的爭吵中,我大約聽懂了事情的根源,也解開了這些天繞著我的謎團。
原來這些年他雖然沒結婚,卻跟寨上一個女人相好了多年。女人甚至公開地跟他同吃住,同勞動,卻沒有跟原來的丈夫離婚。不僅沒離,那女人的丈夫有時還帶著兩個孩子天天到他家一同吃飯。
這個事情超出了我的想像,我不知道如何調解。人員本來就很晚才召集齊,空爭論了半宿,也沒得出個結論,太晚了,只好讓大家先散,改天再議。
躺在床上,我久久難眠。聽說過偷情的,但像這樣能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少見。我暗想,那個女人的丈夫該是怎樣沒有骨氣、涎皮賴臉的人,才能做到這一步?那個女人又該是有多不要臉,才能無視村里人的冷眼與笑話?這個事件不禁勾起了我的好奇,我有點想去訪訪那家人了。
那家人在二網格,是跟我同時被派來任網格員的同事楊浩的幫扶戶。他聽我說起這個事情后很平靜,對我的疑惑也沒有發表看法,只淡淡地說,你想去走訪好呀,晚飯后我帶你去。
是兩間兩層的小房子。進門處有一張長條凳,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在看電視。往里,有一個火坑,一個男人正蹲在邊上架著鍋炒菜。火光將屋子映得紅紅的,雖然天氣漸熱,不再需要烤火,但這畫面看上去充滿了人間煙火味,挺溫馨的。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兩間房門用那種老式的門扣鎖著,板壁間貼滿了獎狀,獎狀都是一個叫做吳美歡的女學生的。另一面是孩子們正在看的三十多寸的液晶屏彩色電視,緊挨著電視機旁立著一臺看上去很新的美的冰箱。屋子雖小,但收拾得挺干凈,沒有一般農戶家的亂堆亂放。男人看上去瘦瘦小小,穿一件舊的白襯衫,看著還算清爽,只是他背上馱著一個很大的包,躬得很。
我問他,今晚煮什么菜,他說就磕缽辣椒,等孩子他媽從坡上割韭菜來煮湯。
辣椒炒好了,他起身去拿擂辣缽。只是,他起身和蹲著差別并不大,他的兩條腿完全是扭曲的,大小也不一樣,有一只腳似乎完全使不上勁。背上又馱著個大包,直不了身,只能半蹲著,靠身子一搖一擺慢慢挪動。他的形象讓我想起卡西莫多,但又比卡西莫多瘦小太多,缺乏力量。
我有些難過了,掂量著有些話該不該問。楊浩卻仿佛熟若無睹,像走訪一般貧困戶似的跟他攀談起來。問他買得米了沒,買了多少。原來上次楊浩到他家,他家快斷糧了,楊浩就把身上的錢都掏給了他,要他拿去買米。他說買了三十斤,村上已經通知他縣里把救濟糧分下來了,過幾天就能領。我插問他每年糧食缺口量大不大。他說領了救濟糧也就不怎么缺了,有時親戚會送一點,偶爾又買一點。楊浩接著問他身體怎么變成這樣的?他說十二歲的時候得腦膜炎,醫治不及時就成這樣了。上過學沒?生病前讀到五年級,生病后就沒再去學校。家里的活都是你老婆在做嗎,你能做什么?都靠我老婆,我只會煮飯和管管孩子。平時有些什么消遣打發時間?看電視啊,以前也愛去看別人打牌下棋。光看你不打嗎?我偶爾也打點。那你老婆有沒有罵你?她不愛罵人,只不過不給我錢去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快到八點了,女人還沒有回來。其他的孩子都已各自回家,他家的孩子可能餓了,自己舀了一碗飯,拈了些辣椒到碗里就準備吃。我實在看不下去,讓孩子等一等,跑到街上去買了一板雞蛋和一掛肉。街上燈火通明。這個2016年才修建了通村公路的山寨,以前仿若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這些年卻迅速拔起了不少磚房,小學就建在村子里,有三百來個學生,很是熱鬧,因而街上的商鋪琳瑯滿目,什么都有賣的,跟小鎮一樣。
雞蛋和肉買來了,他馬上煮了四個荷包蛋,讓孩子先吃,他要等孩子他媽回來了再吃。那孩子十歲,在村里上三年級,他開始拈了兩個雞蛋到碗里,想了想,又放了一個回去,然后就著一只雞蛋吃了兩碗飯。又過了一會,女人還是沒回來,男人又切下一點肉來煮,說孩子他媽辛苦得很,煮點肉等她,讓她高興高興。
快九點了。我是想等見了他女人再回去的,但坐得太久了,又是第一次上人家家,有點不好意思,準備起身告辭。剛離座,他女人回來了。
女人邊取下斗笠,解了瓢簍,邊招呼我們再坐一坐。她個子單薄,瘦削得有些讓人擔憂,下半身全濕透了。這個女人,我是見過的,她在山上跟村里的合作社種植天麻,我之前參與項目驗收時在坡上跟施工隊的一起吃過飯。整個中午,她參與我們一起洗菜、擺碗、吃飯、收拾碗筷,沒聽她說過話,但我記得她。她將頭發綰在腦后,瘦瘦的,黑黑的,五官卻長得好,用我們的地方話來說,即耿鼻耿眼的。雖然穿著破舊,但一點都不顯邋遢,我當時多看了她幾眼,以為她是不會說漢話而不愛開口,也就沒有跟她聊天。
早上下了些小雨,山上草木深,她那濕褲子肯定漚了一天了,我們讓她趕緊換了衣服吃飯,便不再逗留,告辭出來。走下她家屋坎,她又拿著一抱草葉追出來。她說她在山上采了些老鴰果葉,泡茶很好喝的。我想禮尚往來,她既這般熱情,就接過了她送來的那一抱中藥名為透骨香的天然好茶葉。
3
來到第三任丈夫家的那天,樹香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夜。一路上,她就在想,他殘疾,不就是腿腳不太方便嗎,是走路一跛一跛的干不了重活,還是需要杵著拐杖才能挪步?她想,大不了將來門外的活都由她來干,他把家料理好就成了。她完全想不到他居然那么瘦小,背上還馱著個大大的包,整個人差不多是貼在地上的。可是,這又能怨誰呢?怪只怪她自己來之前沒問清楚。這就是命,這就是她樹香的命啊!
哭了一夜,想了一夜,樹香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她讓婆婆帶她去認他們家的地,他們家的田,還有他們家的山。認完之后,她就把她當成這些土地的主人了。她沒日沒夜地在山上勞作,用疲憊麻痹自己,以忘掉過往的種種,忘掉躺在她身邊之人的容貌,忘掉命運對她的不公。
公公和婆婆都已年近七十,說是經營一家店面,其實是住在街邊的本家兄弟看他們老的老、殘的殘,干不了農活,借了一間屋子給他們擺賣點日常生活用品。那時,寧寨還沒通公路,距鎮上三十華里,貨物是月寨的女婿挑來的。公公守店,男人計賬。那時人們生活都不富裕,需求少,寧寨街上也不只他一家店面,只當解了兩個閑人的無聊,賺點油鹽錢。婆婆侍弄菜園子,養一頭豬。樹香則像這家的頂梁柱似的,拿牛下田,挑糞上山,燒坡植樹,夜里搶田水。公婆和男人對她都十分滿意,鄰居們也很是夸贊,但樹香的日子并不好過。當她單獨在哪一片坡哪一片嶺時,總冷不丁冒出一個人影來嚇她一跳。那些人影對她擠眉弄眼的,朝她邪笑。
妹子,你這朵鮮花怎么就插在那坨牛糞上了,真可惜呀,哥都替你心疼。
妹子,來,讓哥抱一下嘛。
別躲呀,那個小矮矬哪能滿足你,要不來嘗嘗哥的味道,包你嘗了再舍不得丟。
……
樹香怕得要死,這些腌臜話她又不能學給人聽,只能盡量埋頭做事,低頭不理。然而,隨著時日的推進,一些人越來越得寸進尺,而她除了躲,除了跑,便只能啞巴吃黃連。這樣的事,她能向誰訴說呢。回到家還得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以免這個脆弱而敏感的家庭起疑。
可她千防萬防,也總有疏漏的時候。
那天,她和東林家媳婦美桃約著去歸幾嶺種豆。兩家的地相隔不遠,兩個女人一邊挖地、培壟,一邊話著家常。美桃是春桃的妹妹,知道樹香的過往,現又跟樹香是鄰居也是親戚。她很同情樹香的遭遇,平日對樹香也比較關照。樹香來到寧寨,無親無故,美桃主動親近,她也就跟美桃結成了姊妹。
這是樹香的幸福時光,她喜歡這樣的時刻。她曾向美桃打聽那些調戲過她的男人,她甚至想把自己的煩惱通通向美桃傾倒出來,只是好幾次話到嘴邊她又給咽回去了。不過,以一個女人的敏感,她想美桃肯定是有所察覺的,所以去哪里,她一邀美桃,美桃總是爽快答應她。她打心里感激著美桃待她的好。
美桃家的地塊小,很快就種好了,她想去德貫沖看看苞谷和辣椒。樹香環顧四周,整個山嶺一覽無余,除了她倆,一個鬼影都沒有,只有初夏的風輕輕地吹,一些小小的蟲鳴襯著周遭的寂靜。樹香說,你先去吧,我種完這點就回家。
誰知美桃剛從嶺腳消失,三喜那個二溜子就不知從哪個草蓬子給鉆出來了。
三喜說,樹香,我來幫你。
說著就要搶過樹香的鋤頭。樹香將鋤頭拐過一邊,說不要。三喜就勢一撲,將樹香抱住,嘴里邊嘰咕著邊湊向樹香的臉要啃樹香。
樹香妹子,你長得可真好看,我都想死你了。
樹香掙扎著,要用鋤頭挖他。三喜力道大得很,樹香根本動彈不得,他們滾到了地上。
要不要大聲呼救呢?這個山嶺無遮無攔的,大聲喊,美桃肯定能聽見,那她的名聲也就敗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她的日子已經過成這般,再敗了名聲,她還有何臉面在這世上抬頭做人?忍氣吞聲依了這個痞子?有一必有二,以后他糾纏不休又怎么辦?樹香一邊掙扎,一邊思想著,最后,她決定以死逼迫三喜放棄。
你若強逼我,我就死給你看!你也知道,我命苦,賤命一條,我講到做到!
樹香咬牙切齒地拿眼睛剜著三喜。三喜被樹香發怒而絕望的眼神嚇住了,慢慢松開了她。
樹香正要骨碌爬起來時,美桃就在嶺下喊了起來,你們,你們,你們干什么呢?
美桃一邊喊,一邊往嶺上跑。
三喜哧溜一下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樹香爬起來,滿身的土,衣服被扯開了,頭發亂糟糟的。她想撲到美桃懷里大哭一場。美桃卻嫌惡地避開了。
美桃說,樹香,你就這樣受不得寂寞啊,你才嫁過來多久?我才離開這一小會,就跟男人偷上了。偷就偷,還回回拿我當什么擋箭牌。有本事偷腥,別沒臉承受啊!
你說,美桃怎么突然說變就變了,她怎么就不信我呢?樹香這樣問我,我也不知如何作答。
樹香那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回到家后,她被公爹關起門來揍了一頓。樹香心灰意冷,她想,這就是她的命吧,不管她如何掙扎,不管她逃到哪里,都是絕境,老天這是要逼她去死啊。可是,她做錯了什么,老天爺為什么要這樣待她?樹香想,等夜深人靜,大家都睡著后,她就喝一罐農藥下去,雙眼一閉,兩腿一撐,從此就與這世間再無任何瓜葛吧。
然而,那個被愧疚折磨一生的婆婆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把她又給暖化了。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了她兒子顯良小時候的乖巧、聰明,講述那場可怕的病魔是如何將一個可愛的孩子揉捏成今天這副樣子,訴說她當時作為一個母親的無知與無助,以及后來漫長歲月里的愧疚與悔恨,又講述顯良一直以來對生活的自卑與灰心,以及自從娶她之后,顯良慢慢發生的變化。
婆婆說,樹香啊,我的好兒媳,是我們家對不起你,你就當可憐一個犯錯的母親的憐子之心,好嗎,算我求你了,媽給你下跪。
說著,老太太“通”地一聲跪在了她的床前,老太太哭得傷心,身體支撐不起,就歪下去了。樹香從來只有被人看賤,哪里受過這樣的大禮,她不顧疼痛,不顧自己的哀傷,趕緊爬起來,也跪下去,跟老人抱作一團,哭作一團。
哭了一陣,老人為她揩了眼淚。老人說,不管日子多艱難,我們都要向前看,咱好好過日子,行不?以后你去哪,要是害怕,就讓媽陪著,媽杵著拐杖也跟你去。等你給我們顯良生了一男半女,也就不會再遭閑話了。以后要真遇到待你好的,你想跟他好就跟他好,我們不攔你。媽只求你,你就是跟了別人,也別丟下顯良爺崽不管,行不?就算他們是媽托付給你的包袱。
樹香從小沒有母親,來到這個家,這個老人給了她從未享過的母愛,不看別的,光看這個老太太的面,她也舍不得丟下他們。樹香將頭埋進老太太的懷里,嚶嚶哭著,乖乖地點了點頭。
從那以后,每晚,老太太就守在門外聽他的兒子行事,等兒子行完事了才去另一個屋子睡覺。沒多久,樹香真就懷上了。她生了個女兒,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老太太早養了許多雞,一天一只用顫微微的老手殺了燉給樹香吃。月子出來,樹香白胖了許多,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樹香看著懷里的嬰孩,這個小姑娘生得健康、討喜。樹香滿心歡喜。她想,她又有了盼頭了,就像太陽躲在云層里,又慢慢地探出來,照到了她家的屋檐。
4
從顯良家出來,我心情異常沉重,并為之前自己的種種猜測而感到羞愧。不可否認,去訪他們一家,我剛開始是有些獵奇的心理的。在都市桃色新聞泛濫的年月,以為那不過是一樁新奇的鄉村版的桃色事件,可它卻突地一下子讓我窺見了某些生命的底色,甚至讓我有些猝不及防。
寧寨就像一條擱在山谷里的船,兩邊青山高聳,一條公路自下而上,將寨子分為兩半。還記得初入寧寨時,一路上煙雨迷蒙,四周的山騰著陣陣白霧,暗綠鋪底,新綠翻涌,仿佛一幅幅濃墨重彩的山水畫。新修的水泥路隨著一條溪流在大山峽谷間蜿蜒盤旋,時而兩山傾軋而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時而瀑布嘩然,田野阡陌。山谷兩邊濃密的闊葉林一蓬蓬一簇簇,大球大球的映山藍掩映其間,盎然恣肆。我被這些蓬勃的生命感動著,一度以為是誤入了現代的桃花源。
然而,到寧寨轉一圈下來,我很快便意識到,人居環境的純美,往往是以物質生活的貧窮與落后為代價的。在寧寨,不同程度殘疾的人特別多,而這些殘疾并不是先天性的,他們往往是生了重病得不到及時醫治,或是摔傷后不夠重視,只胡亂用些草藥讓傷口強行愈合,而留下的后遺癥。吳顯良如此,萬年海也如此。還有許多的人,因為貧窮、閉塞,他們成了被時代、被命運捉弄的人。
扶貧任務深重,我們不得不將一個又一個攤在面前的困難逐一破解,思考著,如何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解除他們的困境,去幫助他們獲取長效發展的動力。
還是先從萬年海家的拆舊工作說起吧。
隨著脫貧攻堅工作的推進,全縣拆舊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每天都要曬圖、上報進度,鎮里也組建了督查隊,要求限定期限完成整改。作為寧寨脫貧攻堅駐村工作隊的指揮長,我既要考慮全村的工作進度,更不能讓自己負責的網格拖后腿。經過反復統計、宣傳、動員,大部分村民已自行將自家的廢棄豬牛圈、旱廁等拆除,剩余因缺乏勞力無法拆除、或抱著僥幸心理不愿拆除的部分,我們組織由駐村干部和村組干組成的拆舊工作組,排山倒海地大干了幾天,在督查日期臨近之時,終于基本完成了任務。現在,只有萬年海家的C級危房仍舊保持原樣了。
這個難題,究竟該如何破解?
這期間,我多次找過萬年海,問他今后的打算。萬年海表示,其一他不會離開寧寨;其二毀爛部分與他無關;其三,他現在是真沒錢,他住的部分有些漏雨,等茶場老板開了工資,他只需更換瓦片和檁條,房子仍可以繼續居住。而其他幾戶共房戶雖同意將毀爛部分拆除,但拆了之后,萬年海的房子還立不立得住,他們不管。
都是各顧各,達不成協商的辦法。我只好又一次向鎮政府求助,或者說施壓。鎮領導終于答應盡快會議研究給出解決方案。我知道,說是盡快,但若不逼一逼,又不知拖到猴年馬月。我決定借著拆舊的這股風,乘勝追擊,先把毀爛部分拆掉。如果萬年海住的部分實在立不住,也必須得拆,那我就只好先個人墊資了。
我作好了忍痛害肉的打算,跟幾戶共房戶和萬年海商定拆房的日期,同時讓萬年海作好搬家的準備。那日,天公不作美,人員聚齊的時候就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本想改天,他們卻覺得難得丟下活路聚集,戴了斗笠、披了膠布就爬到房梁上去了。萬年海只戴了頂斗笠,也爬到屋頂上去,他的幾個侄兒在拆房,他就撿下那些完好的瓦片和檁條去補自己的房頂。看他小心翼翼地在房頂上慢慢挪移,我就替他捏著一把汗。我讓人把他叫下來,他卻不肯,還不時回頭朝我笑笑,揮一揮手,意思是讓我別擔心。
地上的爛木料越堆越高,雨依舊吧嗒吧嗒地下著。萬年海顫顫巍巍地揭下一行瓦片,拿著錘子敲敲打打,又顫顫巍巍地補上一行。腰部上的衣服濕透了,貼在他身上,顯得他又瘦又小。不知怎的,我竟感覺有那么幾分悲壯,眼里都涌出了淚水。可我立刻想到了我自身的職責,萬一出現安全事故,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我馬上跟聯系寧寨的鎮領導打電話,向他匯報眼下的情況。他說鎮指揮中心正在會議研究全鎮突出問題的解決辦法。我便在微信上將這邊的情況通過視頻和圖片實時傳遞給他。房子拆到只剩下主柱的時候,萬年海的幾個侄兒停下來,說是不敢往下拆了,再拆,滿叔的房子就跟著倒了。我問他們先用柱子將萬年海的房子撐起來行不行,他們說那得打樁,四周都用柱子撐一圈。四周撐一圈,不更直接表明這房子是危房么?還是解除不了危房的觀感,看來必須全拆了。我將圖片和情況說明發出去。領導終于打來電話,說是經研究,決定從全鎮老舊房整治資金中整合一萬五千元給萬年海戶拆舊重建。
我把萬年海從房頂上叫下來,要他不要再補瓦了。一萬五,買個舊房架立新屋,加上他自己的一些木料,完全夠了。幾個侄兒也很振奮,立刻幫他搬家,萬年海立在鄰居的屋檐下抽煙歇息,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活路是萬年海的兩個會木工的侄兒做的,資金也由他們先行墊付。拆了房子的萬年海也暫時住到了侄兒家,他與侄兒們關系仿佛突然間就變好了,融洽得很像一家人了。我每天轉一圈,都要去催催進度。大約兩個月時間,一棟兩間兩層的木房子就裝好了,房架、樓板雖是舊的,但重新推磨過,新嶄嶄的,裝上玻璃窗,貼上紅對聯,在屋邊一棵高大的柿子樹和幾叢綠植的掩映下,成了一道美麗的風線景。
萬年海家的問題解決了。每遇到他,駐村干部們總忍不住要打趣問一句:
房子搞得這樣好,什么時候找個老伴暖被窩呀?
豈止是找老伴,我們海哥這樣能干,完全還可以再生兩個娃。
這個時候,萬年海就會笑得滿臉褶皺,眼睛瞇成一條縫,注視著遠方,仿佛在憧憬著什么,也跟著玩笑道:
難多哦,領導喲,那么多年輕的后生都尋不到媳婦,我就更不中用了,政府什么時候能拉一車救濟的媳婦來就好了。
大家伙就跟著哄笑。
這邊笑得開心,顯良那邊兩口子卻鬧上了。其實楊浩也給顯良爭取了老舊房整治的指標,為他家瓦屋撿了漏,做了修補,又在房屋邊上裝了一間廚房和洗澡房。灶不能包含在老舊房整治的項目內,我個人出資一千五給他們打了一個三孔的節柴灶。條件改善了,顯良卻依舊患得患失,總擔心樹香有一天會離開他離開那個家。楊浩上他們家去的時候,常常聽到兩口子在爭吵。
村里搞衛生比賽,我們不能丟了楊主任的臉,家里窄是窄了點,只要收拾得干凈整潔,楊主任講了,一樣可以拿獎的。
我們家什么狀況你沒曉得么,去爭那個臉面搞哪樣?
可以爭為哪樣不爭,又不是什么丟臉的事。
丟臉的事你還做得少?你就是想樣樣跟人家比,燒火塘坑的家庭,卻偏要借錢買什么冰箱。
我跟人家比,我有什么可以跟人家比的?你現在嫌我丟臉了,那你自己咋個不硬氣點?
我曉得你跟了我你就是不甘心,你巴不得我早點死,好帶著兩個孩子去跟了人家。
你講話要有良心,我為這個家累死累活,只怕比你死得還早。
樹香傷心地哭起來,顯良默默地吸著沒有過濾嘴的煙。楊浩走進去,看到樹香面前堆著一大堆破舊的衣物,看樣子她是準備理出來拿去燒掉。楊浩像突然闖進屋,不曉得他們在爭吵似的,翻了翻那些衣物,說,這是哪個年代的存貨了,早就該燒了嘛。樹香就抹了眼淚,抱著那些衣物出門去了。
顯良說,那些都是他姐姐們以前理來送給他的,現在用不上,不代表以后用不上。萬一哪天脫了貧,政府再也不管不問,他能依傍的還不是他的這些老親老戚。
楊浩問,你的姐姐們多久來看你一回?
顯良說,她們老了,有的走不動了,有的要看孫崽,幾年沒來過了。
那你覺得還能依傍她們什么?
顯良默不作聲,臉上布滿愁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