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西班牙語專業創建60周年|從讀書迷成長起來的西語大師
今年是北京大學西班牙語專業成立60周年,北大西葡語系(2007年成立)特邀系友撰寫回憶文章。萬戴和樓宇曾對著名翻譯家,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拉丁美洲研究中心顧問趙明德先生進行訪談,以下為口述內容整理成文。
趙德明于1939年在北京市出生,祖籍河北昌黎,高中畢業保送至北京大學西語系法語專業,1960年調入西班牙語專業,196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63年被送到智利公費留學,1966年回國,之后一直任教于北京大學西語系。趙德明教授致力于西班牙語教學和西葡拉美文學翻譯與研究,譯著數量十分驚人,是巴爾加斯·略薩、羅貝托·波拉尼奧等多位重要西葡拉美作家在中國的主要譯介者,并著有《拉丁美洲文學史》(合著,1989)、《20世紀拉丁美洲小說》(2003)、《巴爾加斯·略薩傳》(2005)等專著。
我跟西語結緣,和西語語言文學結緣,有著“誤打誤撞”的因素在里面。就是說,我是隨著時代走、隨著國家的需要走、隨著黨組織的安排走。我上中學是在北京市二十六中,現在叫匯文中學,是一所重點中學,高中畢業時我被學校保考(就是學校帶有保送性質地送學生進入大學,但是需要有一個單獨加考)到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法語專業學習。
當時的我并不清楚法語是一門怎樣的語言,因為我中學6年學的是俄語,讀過大量蘇俄小說。二十六中的圖書館特別豐富。在借書高峰時,我幫忙站柜臺,幫管理員干活,于是得到了一個優惠:別人每次借一本,我可以借兩本;別人閱讀時間是10天,我可以是三周。當時我讀書真是癡迷了。癡迷到什么程度?我從學校,也就是現在北京火車站附近的地方回家,一路上我仗著路熟,就捧著書一邊看一邊往前走,穿胡同、過小巷,一直走到東便門外的家。那時候,我正是十幾歲這個年紀,就像海綿吸水似的,幸福感特別強。后來我讀到一篇巴爾加斯·略薩的散文,說馬德里的一個老公務員養成了一個習慣:早晨離開家去上班,這一路上也是捧著書。他喜歡讀各國文學,一路上,他的心遠離了馬德里那喧囂的車水馬龍,飛向了俄羅斯大草原。這讓我很有共鳴。
趙德明
進北大讀法語時,我從高中開始對文學的喜好還是延續下來了。北大法語課最早就是教語音語調,內容不多,但有很多練習。我覺得那點發音道理也就那么回事。所以課后,別的同學都很認真地做練習,拼命地練法語,而我就鉆到北京大學圖書館文藝部里埋頭閱讀。
1959年1月,卡斯特羅領導的古巴革命勝利了。1960年,古巴和中國建交。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國家當時急需一批西語人才。這個時期西語人才的培養主要是在北京外國語大學。當時北大按照國家的要求,準備開設西語專業。生源一方面從社會上招,另一方面也從法語專業里調了三個人:趙振江、段若川,還有我。調我們三個人是有目的的,不是為了將來走向社會,而是為北大建立西語專業教研室服務。說老實話,當時我實際上是不情愿的。其實我學法語也不是很情愿。然而,當自己的興趣與國家需要出現分歧時,我是一直服從國家需要的,這是我們那一代人的信念。
1963年大四夏秋一開學,學校黨組織就找我談話,說準備送我出國,派我先行集訓。集訓地點在北外的出國部,我就到那里報到。北大第一批就派出了我一個人,第二批又派了徐世澄等幾位。這第一批里的12個人,組成了一個出國臨時支部。我是支部委員,領著大家伙兒置裝、學習、培訓,忙了兩三個月。培訓快結束時,接到通知說這批12個人里,走11個,留下趙德明另有任務。等他們都走了,組織再次找我談話,說準備派我去智利。之后,又從外交部來了一個干部叫丁永龍,我們兩個人一起接受培訓。培訓結束后,我們就開始辦去智利的手續。辦完手續后,我就和丁永龍出發了:先坐火車到莫斯科,之后是捷克,再到瑞士,然后從瑞士飛巴西,從巴西到阿根廷,從阿根廷飛越安第斯山,最后才到智利首都圣地亞哥。
我們的飛機降落以后,很快就有人來接。我們住到了新華社駐圣地亞哥的辦事處,第二天就開始聯絡。將我們推薦到智利大學的那位重要人士,是當時的智利副總統。他曾訪問過中國,并和中國達成了協議:中國可以派兩個人到智利留學,并由智方提供獎學金。我們留學的單位是智利大學教育學院,我選的課程是語言、文學、歷史、地理。
當時黨組織要求我們要學好專業知識,而且一定要學到最好。就這樣,我們入學了。說老實話,開始時,我聽課非常費勁,因為北大學的那點東西在國外遠遠不夠用。這個課不是專門給我們開的,是正規的高校課程;智利大學教育學院是培養教師的,要求還很高。同班學生主要是智利人,也有部分其他拉美國家的學生。給我印象最深、讓我受益最大的一門課叫“恢復性語法”,授課教授叫安布羅西奧·拉瓦納萊斯。多年后,我買了一本《美洲西語大辭典》,編委會里還有他的名字,這讓我十分激動。
1964、1965級北大西班牙語專業學生返校留影
我們聽課比較吃力,理解也十分困難,心里都很著急。于是我們就想辦法錄音,然后把錄音聽寫出來,讓助教給我們輔導。最后,我們打印出來西語版本,再請助教給改一遍。這位助教態度認真,對我們也特別重視,又讓教授看一遍,教授在字里行間作了修改。如此一來,就變成一本像模像樣的語法教材了。而到考試之前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是拼命背書,因為是字面閱讀,就好懂一點了。考試時大家按照名字順序排好隊,抽簽考試。我抽到的題目正是我認真背誦過的內容,我答完了以后,考試委員會的四個老師都點頭笑了。于是,他們打分,當時是10分制,他們給了我9分,是班里的最高分。出去后,班長問我:“趙,你得了多少分?”聽完我的回答和我對問題的解答之后,所有同學都為我歡呼了起來。
這件事很轟動,對我們后來站住腳、避免警察的監視起了很大作用。不過也有一件很遺憾的事情,就是當時智利方面提供獎學金,也給點生活費,我省下錢買了很多書,總共有好幾百本。但快回國時接到通知,說沒這筆錢海運,最后我只能拿皮箱裝了十幾本最重要的書,剩下的只好送人,留在那兒了。都是好書,太可惜了!
1966年3月,我回國后正式在北大留校任教。但是很快,一兩個月之后北大就開始亂了,后來課也停了。我想搞點文學研究、文學翻譯的計劃全都泡湯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的同行聽說我回來之后,希望我能翻譯一些拉美文學作品,我就翻譯了一批短篇小說;他們也希望我搞一點拉美文學動態,約了好些篇。當時真是有一番新的計劃,可什么都做不成了。等到70年代“文革”轉向,要求老師們都得去五七干校勞動。我還年輕,干點活也不算什么,就依照學校安排去了江西勞動。我去了半年,這段日子里,除了下地種點水稻沒別的事情。我悄悄地帶上了《馬丁·里瓦斯》原書,用《毛主席語錄》蓋著,下面墊一本練習用的筆記本,開始著手翻譯。最后那個本子讓我翻得老厚了。回到北京之后,北大慢慢開始復課、招生,那時候就有點事干了,時間也多了,就開始繼續翻譯。差不多到1978年吧,這本小說就翻譯完了。翻完之后,書稿就放在了那里,直到1981年6月才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大約在1977年,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西班牙語專業有一位秘魯專家,名叫米格爾·安赫爾·烏加德,他是巴爾加斯·略薩的遠親,也是文學語言專業的教授。當時剛好“文革”十年結束,我作為青年教師,對于拉美文學的情況已不甚清楚,正好向他請教最近幾年拉美文學的新動向。他第一個就談到了巴爾加斯·略薩。我讀完了《城市與狗》后,產生了要把這位作家介紹到中國的想法。
1979年10月,在南京大學召開了中國西葡拉美文學研究會成立大會。大會重點討論的作家有兩位,一位是巴爾加斯·略薩,還有一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兩位作家對于1979年中國西語文學翻譯界都是很新鮮的。適值改革開放,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完不久,也提到需要了解國外的情況。具體到文學研究、翻譯、出版領域,則是如饑似渴地想了解世界文壇近況。最終,我們決定通過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雜志《外國文藝》,把馬爾克斯和略薩介紹到中國來。于是,當時的中國文壇對拉美文學有了一定的認識。中國作家發現,拉美文學區別于歐美文學,更區別于東方文學,有著自己的獨特性。拉美文學真的是一朵奇葩。《我們看拉美文學》(論文集,趙德明主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可以為證。
1996年,我在西班牙做學術交流,剛好趕上西班牙穆爾西亞大學舉辦巴爾加斯·略薩作品國際研討會。我在大會上作了一個報告,主題是關于巴爾加斯·略薩在中國。大會參與者眾多,坐滿了大禮堂,略薩本人就坐在臺下。按照西班牙學術會議的慣例,我單獨在臺上進行演講,用西語梳理了巴爾加斯·略薩在中國國內的翻譯、介紹、影響,以及國內學界的看法。我當時對略薩1990年參加總統選舉的經歷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認為他不適合搞政治,他的失敗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樣,就有一個杰出的作家可以繼續寫作,而他即使當上了秘魯總統,也未必能夠做成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時會場又是掌聲又是笑聲。他坐在臺下面對著我,也笑了。
因為住在同一個大飯店里,我倆相約一起共進早餐并且進行了一些敘談。其中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文學的譯介。當時中國已經加入了伯爾尼版權公約,我們的譯介工作也逐漸規范化。他慷慨地表示要送我一個禮物,就是請他的版權代理將《水中魚》的版權免費贈送給我。
除了略薩之外,我重點翻譯的作品還有羅貝托·波拉尼奧的《2666》。原著是出版社提供的,希望我來操刀翻譯。這部書很厚,有800多頁,應該是我一生中翻譯篇幅最長的一部書。盡管體量大、閱讀時間長,這部作品依然好看,故事性強、情節抓人。且作品背后對歐洲文化、拉美文化均有所涉及,對社會的黑暗面具有很強烈的批判性:黑社會橫行、普通百姓遭欺壓、戰爭的殺戮和平日的殺戮,如連環強奸殺人案,作家對此都有著細致的描寫。
我的任務是教學,翻譯則更多的是興趣。這40年的翻譯生涯,我翻譯的文學作品有八九十部,再加上其他類型的書籍超過百部。如果總結我的體會,大概有以下幾點。
第一就是眼界要開闊。要明白這個地球上還有另外的世界,有另外若干個不同于我們的世界。這個觀念不是一句空話,是實實在在的。說這話的時候就想起當年見到的老師、同學和朋友。不管你是智利的、阿根廷的、古巴的、西班牙的、巴西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人。他們的說話、辦事、風俗、習慣,實實在在地告訴你有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另外好幾種生活方式。他們的所思所想反映在文學方面,給我們一個重要的啟迪,我們要老老實實先弄懂這些,而不是不懂就批評。還有交流,交流是帶著問題的,你對人家能提出什么問題,人家對你提出什么問題,你怎么解答這些問題,你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是真話假話,是敷衍的話、官話,還是骨子里的話?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反復思考的問題。文化交流是雙向的、互惠的、平等的,但也是各取所需的。
第二是通過翻譯方法而來的,就是需要注意細節。文學翻譯中的符號、短句、主句、從句等,都告訴我這樣一個思考方法:要注意語言背后的東西,專注文字表面和其背后東西的關系。進入文學譯介的專業領域,就需要察覺文學表達中的曖昧:有些可說可寫,有些可說不可寫,只能通過特殊的描述方式體現一下,這樣譯出來的文字就會比較復雜、文雅。文學告訴我們很多復雜性,要避免片面、避免偏激、避免簡單化。復雜的東西味道濃郁,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第三就是一定要讀書。讀文學的書,讀翻譯文學的書,包括寫文學的書,要把歷史、哲學和文學這三者貫穿起來。比如像《紅樓夢》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這是一種悲觀的觀念。這種觀念統領了全書,就是說貴族世家輝煌繁榮的背后,埋伏了危機,而這個危機和剛才說的白茫茫一片是有關系的。如果能夠考慮這種悲觀哲學觀念的話,對深入理解《紅樓夢》就有好處。而歷史和文學關系就更密切了,有的歷史事實經過了演化之后,就可以變成很好的文學作品。就像《三國志》和《三國演義》的關系,《三國志》是寫歷史事實的、記錄性的,但是《三國演義》就是大家的拓展了,是虛擬的、帶有主觀構思的,這就是文學了。這種作品,就是結合文學中的拓展和夸張,對于歷史事實進行重新建構,形成全新的文學作品。所以歷史和文學創作是有密切關系的。
第四就是要認識到虛構作品與作家想象的密切關系。這也是我翻譯了這么多書之后的重要感悟。文學中當然有寫實,但是如果沒有豐富的想象力,就會顯得蒼白。毛主席曾言道:“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要是沒有想象力,這些意象就不能夠串起來,也就失掉了詩詞的意境。理解到作家、詩人們豐富的想象力,并且將這種汪洋恣肆的想象用母語表達出來,是對一位文學翻譯者一生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