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想高粱
是高粱的誘惑嗎?瀘州以高粱紅了的名義發來邀請。心底下明白這更有點像是酒的誘惑,因為我還沒到酒城去過呢。高粱怎么變成了酒,這是一件我很好奇的事情。
維特根斯坦曾告誡我們:“并非神秘如世界,而是世界即神秘”。如果你不是一個狂妄無知的人,你一定會老老實實地承認,自然界的神奇和奧秘,我們人類到今天所能知曉的仍然是少得可憐。
就說這每個人都似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普普通通的紅高粱吧,誰能說清楚,它到底是中國本土的古老植物,還是從非洲傳播過來的入侵者呢?誰又能說清楚,若是從非洲傳過來的,它的傳播路線是中亞的粟特人經絲綢之路帶到中國的,還是先到了印度然后又進入中國的呢?還有,是在什么時間到來的呢?秦漢、魏晉,還是更晚些?這樣的問號其實我們是無法明確回答出來的,每一個問題都令考古學家或植物學家窮其一生也不一定能研究明白。
站在瀘州老窖的石寨小鎮有機高粱基地面前,我們會為總是自作聰明的人感到慚愧,只能像這些高粱一樣誠實地低下頭顱。如果不是從檢索中獲得點關于高粱的常識,可能對它的了解就更皮毛。當然,像和我年齡相仿的人都有過與高粱打交道的個人歷史。小時候,我們在高粱地里打過烏米,也曾把高粱當作甘蔗一樣的“甜桿”來吃。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東北人的主要糧食就是高粱,也和玉米等一并叫作粗糧。那些年,我的胃被粗糲的高粱米飯折磨得長犯毛病。下鄉在農場時,食堂做飯的好心大嫂,特意為我把高粱米磨成面粉,然后蒸成高粱米面的饅頭,才使我能吃下去不再遭罪。
據考證,高粱原產于非洲,馴化種植的歷史大約有 120000年。高粱的種類從古到今,人們一直分不明白。對這個禾本科高粱屬一年生植物,按顏色和品質分有紅粒、黃粒、白粒;按產地分有中國高粱、印度高粱、南非高粱、西非高粱、中非高粱、北非高粱等七八種;按成熟期分有晚熟、中熟和早熟三個品種。也有人依據用途把高粱界定為四類:粒用高粱、糖用高粱、帚用高粱和飼用高粱。說了這么半天,還沒說到眼前的高粱,因為在粒用高粱中還分為粳高粱和糯高粱。瀘州老窖高粱基地的技術人員告訴我們,我們看到的就是糯紅高粱。
有學者研究過到底“文化是什么呢”?說這個詞來源于拉丁文,原初的意思是種植、培育,也就是說文化首先意味著農作。農作的重要工作是對土壤的照料,根本是按土壤的本性提升土壤的品質。這位學者的觀點很耐人尋味,他認為文化的引申義是“按心靈的本性培育心靈,照料并提升心靈的天然稟賦”。由此糾正當下人們依賴工業文明而產生的對農業的排斥,進一步說明工業文明并不具有文化要素。借此衡量,我多少有些明白瀘州老窖的企業文化深厚的底蘊在哪里了。他們從照料種植糯紅高粱的土壤開始,拒絕了化肥和農藥,然后他們在承接傳統的基礎上細心來按照糯紅高粱的心靈本性來照料和提升它的稟賦。
說到植物的心靈這個話題,人們還真得好好反思。我們的生態意識從人類中心主義的誤區里走出來了以后,剛剛懂了點動物世界的事,對植物的智慧我們還不怎么認識。在蘇門答臘島上有一種奇特的植物叫泰坦魔芋,它的花齡可長達150年,隔幾年開一次花。它也是雌雄同體,但為了避免自授粉,雌花和雄花并不同時開放。最為奇特的是在開花的時候,它會釋放出誘惑甲蟲們的巨大氣味。待甲蟲來訪時,為了保證傳粉的效果,它會使甲蟲在它的花房里留宿。進到花蕊中的甲蟲想沿著長長的花房墻壁爬上來是不可能的,它已讓這個墻壁變得十分光滑。待第二天早上,確認甲蟲身上已沾滿足夠的花粉后,它又讓這個花房的墻壁變得粗糙了,甲蟲可以輕易攀爬上去順利離開,給它完成授粉的使命。在馬來西亞的熱帶雨林里,有兩種寄生在貧瘠環境中的茜草科蟻巢玉屬植物,它們先給螞蟻準備好舒適的“住房”,然后依賴螞蟻搬來的食物剩余生成的菌類以及螞蟻的排泄物為養分來生存。這種動植物間的共生互利關系真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瀘州老窖人一點一點去發現糯紅高粱的初心,他們已經認識到這種糯紅高粱的較低脂肪含量和一定的單寧含量以及兩者的最佳比例關系,都是為由植物釀涅成酒這種仙物準備的最佳條件。糯紅高粱知道自己雖然是被人類馴化多年的物種,但若要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就必須建立自己的優勢,讓人明白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價值。瀘州老窖人和糯紅高粱一拍即合,這也算得上是植物與人合作的典范。
前人在總結瀘州老窖酒的成因時,講到四大要素:曲是酒之骨,糧是酒之肉,水是酒之血,窖是酒之魂。且不論這幾個比喻是否貼切,但這四種要素的確關涉到瀘州老窖的品質。
曲,我理解通俗點解釋大概就相當于家里發面用到的“面引子”吧。不過第一個發現并使用曲子的郭懷玉,那真是不簡單。公元1324年,郭懷玉發明了“甘醇曲”,由此中國誕生了大曲酒。他也被后世稱之為“中國大曲酒之祖”和“制曲之父”,他也可謂是瀘州大曲已傳承了23代譜系中的第一代開山鼻祖。
用什么水來制酒,無疑相當重要,也有位作家說“水是酒之魂”。不管水是酒之血也好,水是酒之魂也罷,反正水不好不可能釀出好酒來,這個道理顛撲不破。瀘州處在釀酒黃金地帶的龍脈上,水資源太多了,有長江、沱江、赤水河、永寧河等大大小小76 條河流分布在其境內。詩云:“酒城酒脈知何處,風水寶地鳳凰山”,瀘州老窖的國窖1573 用的水就是位于鳳凰山下的龍泉井水,它是由地下水和泉水匯合而成的清洌微甘的上乘之水。
接下來再看窖,千年老窖萬年糟,酒好全憑窖齡老。清代著名詩人、書畫家、被稱之為性靈派三大家之一的張問陶,在乾隆年間船過瀘州后,寫有“暫貯冰盤開窖酒,銜杯清絕故鄉天”的詩句,可見那時的老窖酒就是名聲顯赫了。
瀘州老窖的酒好除了有糧、曲、水、窖這“四大家族”外,還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洞藏”。糯紅高粱的生命旅程從一粒種子開始,經歷過與曲的交合、與水的融匯、與窖的蛻變重生之后,還要再來一番安安靜靜地洞中修行。瀘州老窖有三大天然藏酒洞——純陽洞、醉翁洞、龍泉洞,這次活動我們有幸參觀了純陽洞。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在濕滑的洞內小道上,道兩邊排列著碩大的盛酒的圓形陶壇,陶壇的外壁已被黏附的微生物所覆蓋。顯然,糯紅高粱在洞中的修行,等于是吸納日月精華,吞吐山川造化,積累自己的醇香和優雅。
成為了酒之后并不是糯紅高粱生命旅程的結束,應該說這才是它與人的心靈世界深層對話的開始。并不怎么喜歡酒的蒙田也意識到酒的作用不能低估,他把狄奧尼修斯看作是一位好心的神,說他“給青年人帶來快樂,給老年人恢復青春”;“酒可以調節心靈,增強體質”。更為重要的是,酒可以使人擺脫常情,產生飛翔感。柏拉圖說,沉著的人敲不開詩歌的大門。亞里土多德又說,哪一顆高尚的靈魂不帶點瘋狂。我們的詩仙說得更透徹,“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在聽到這些對酒唱的贊歌的同時,我們也別忘了,老托爾斯泰雖然自己不能戒掉一些習慣,但他總是勸誡人們別因為酒窒息了良心的聲音。在梁實秋的《雅舍札記》里看到一則趣聞,有人在世時好喝酒,離世后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喝。說吳國有個叫鄭泉的酒徒,臨要駕鶴西游時囑咐身邊的好友,一定要把他埋在燒陶的窯旁,待化成土后,還有機會被作為陶土取出,燒成酒壺。這樣就又有機會有酒入腹來伴了。鄭泉的想法看似可笑,實則隱含著一個生命循環輪回的道理。
猜想糯紅高粱是善良而又智慧的植物,它一直是在以它深藏著的生命秘密來喚醒人的心靈秘密。
人拿糯紅高粱這種植物不造酒行嗎?
宗仁發,《作家》雜志主編、編審。中國作協全委,散文委員會委員,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吉林大學文學院、東北師大文學院兼職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編發長篇、短篇小說曾分獲茅盾文學獎和多屆魯迅文學獎。獲第三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人物獎。著有評論集《尋找“希望的言語”》、詩集《追蹤夸父》等。主編《年度中國最佳詩歌》已出版18 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