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11期|春樹:溫柔的戰爭
去年夏天,我的腿上突然開始發癢。剛開始是被蚊子咬了幾個包。這是夏天,我常坐在院里抽煙,有時候會坐在院里的躺椅上發呆。很快,這癢發展到了手和腳,我每天不停地撓,指甲所觸之處,都會留下一道道紅印兒。蚊子包周圍起了一個個紅點點,而我的手掌心則開始褪皮。
“嗯……”她拿著放大鏡仔細觀看著我的手掌,又掃視了一下我的腿,我的主治醫生抬起臉,“可能是濕疹的一種。”
“什么?”
“濕疹。”她從桌子上拿了一張小紙片,用圓珠筆寫下一個單詞,猶豫了一下,又寫了一個。然后遞給我。
我拿出手機,打開“英語助手”,哦,濕疹。
“這是怎么造成的?”我問。
“啊,你說是蚊子咬的。有這個可能。不過,”她有點抱歉地笑了,“具體原因可能有很多,而且也不太能查出源頭。今年,很奇怪,柏林這邊有不少人說被蚊子咬了以后長出濕疹。”
“哦……”
“也可能跟,天氣有關吧。”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一個理由,表情看起來既驚訝又有點釋然,像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具體的理由而高興,又像自己都不相信這個理由。
“嗯……可能是吧。”我也點點頭。“我過一陣回中國,北京,我可能會去看看中國的醫生,看看什么原因。也許中醫有辦法。”
“嗯,是個辦法。”她也同意我的想法,“那,我給你開一個濕疹的藥膏吧。”
我捏著那張小紙條,又忍不住看了看自己正在逐漸發紅的左右手掌的手心,這一兩天,這紅已經蔓延至手指頭了。我手心出汗,我不知道它們在醞釀著什么大的驚雷。
也許我之前對這個主治醫生有成見。我總認為她有點不待見我,不夠認真,可能是我多慮了,也可能是,兩國的文化水土不服吧。她也沒有那么不負責任,她可能只是,很德國?一個實實在在的德國醫生好像就是這樣,有一說一,老老實實,不懂共情,不會就說不會,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管它呢!反正我很快要回國了。
練瑜伽的時候,我發現瑜伽墊上,落下一層細細碎碎的皮屑。那是從我的雙腿雙腳上來的。左側的女生發現了,有點厭惡地盯著看了半秒鐘,隨即移開了視線。我穿著詩詩借我的耐克黑色瑜伽褲和剛剛在瑜伽班臺前買的白色瑜伽背心,這次來上海有點匆忙了,沒想到會練瑜伽。詩詩在我后邊,一見到她沒多久,我就跟她說我最近得了一種奇怪的濕疹,有點癢。詩詩說她最近練瑜伽簡直上癮,一天不去都不舒服。她約我一起上課,她辦了年卡,可以邀請兩位朋友免費體驗課程。上海就是比北京舒服。即使氣壓低,似乎又要落雨,還是比北京要舒服。此時的北京也是桑拿天兒,我屋里還沒空調。我和詩詩一前一后,騎著“摩拜”自行車,像兩條快活的魚,穿行在車流不息中,哪怕在上海,詩詩的身材相貌也是一流的,而且根本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騎了大概十幾分鐘,她在一座高檔商場前停下,說,就在這里。進進出出的都是穿著時髦的年輕男女,還有打扮得高貴低調的有錢老太太。一層都是大名牌,我好奇地掃視著這些大牌的櫥窗,好久沒逛這種店了。她指路,“我們去坐扶梯,我想去三樓看看。”“看什么呀?”“嗯,有一個買手店。”
買手區里人并不多,最后我們什么都沒看中。“我們走吧。你不是還要買件瑜伽上衣嗎?”她說。
瑜伽館裝修得高雅低調,燈光柔和。在瑜伽館前臺,她幫我辦了上課手續,這方面我很信任詩詩的眼光,她從來都是挑剔和優雅的。我很久沒有練過瑜伽了,說起來這可能是我人生當中第三次上瑜伽課。平時我都去健身房,或者去游泳館。瑜伽班上的學生,年齡不一,看上去都像是家底殷實的樣子。也對,這是上海最好的瑜伽館,年費并不便宜。瑜伽教練是個中年女性,像是常年在海外生活,要不就是華裔。我是怎么看出來的呢?她的眼神自信而堅定,毫不躲閃,一般中國長大的女孩子多多少少會在人面前不自然。她先用英語講一遍動作名稱,再用漢語重復一遍。偶爾會走過來調整一下大家的姿勢。我一邊努力跟上,一邊用余光看鏡子里自己的動作是否標準。比起常年練瑜伽的人,我的身體更僵硬更缺乏運動的線條。沒一會兒,我就出汗了。
在柏林的時候,我常因為恐懼而腋下和手心冒汗,有時候坐在家里,莫名就恐慌起來,那恐慌總是來得非常突然,當我意識到時,就已經處在“害怕”中了。我只能說服自己,別害怕,別害怕,等待那恐慌自己離去。有無數個下午,我都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心跳平復下來,等待呼吸順暢的那刻。那時候我常感覺指尖疼痛,輕輕一壓,更覺得疼。或許這是因為我無法呼吸,氧氣無法從身體傳送至指尖的緣故。我做不了任何事,只能戴上耳機聽音樂,或者胡亂地翻手機。我模糊地想著這些,在她的瑜伽動作聲中,柏林的生活一閃即逝。
在瑜伽館洗過澡,換上平時的衣服,我確實有種里外一新之感。我告訴詩詩我很喜歡這個瑜伽館,她說在北京也有分店,她也上過,只不過沒上海的大,上海的還帶健身房,北京的只有瑜伽教室。
上海的夜晚好舒服。我們坐在商場一層的餐吧外,一人點了一杯紅酒。我從包里拿出煙,點上火,“說來你不信,我回國最痛快的就是抽煙。在國外煙太貴了。”
“啊哈哈,你太可憐了,”詩詩笑起來,用手捋了捋頭發,她就是有種純情加風情的氣質,連我一瞬間都看入迷了,“我信啊,確實挺貴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靜默下來,四周的人仿佛都很快樂,他們在談笑,喝酒,天色還早,天空是一種溫柔的藍。我沒有向詩詩訴苦說我近期的生活,我只是給她看我的手掌,我已經用完了那一管藥膏,但看起來濕疹還在頑強地生長。她說她也容易起濕疹,情緒一不好,身上就容易發癢。詩詩剛搬家,比之前住的地方更大、位置更好,布置的風格也很符合她的氣質。她還是喜歡看書,桌上還擺著一本美國作家的小說《自由》。臥室只有一張床。她說我可以睡沙發,就是有點窄,沒法翻身。我知道詩詩喜靜,何況我晚上睡覺前還要抽煙的。我訂了“馬勒別墅”,那還是我出國前住過的了,離詩詩家也不太遠,騎自行車就能過來。我的卡里還有幾萬塊錢,是出國前的積蓄。按說我該找個便宜一點的住處,可我懶得想了。
這次來上海,我也沒什么事,完全是想放松一下。這幾年回國,我對北京的精神頭還沒上海大,北京已經失去了曾經的魅力,除了家還在。上海倒更吸引我,除了詩詩,我還有幾個寫詩寫小說的朋友,吃飯聊天是不缺的。何況,上海更適合散步,也更適合散心。北京,離我過去的生活太近了,近到讓我無法徹底放松。
我給網友kurt發了個信息,說我到上海了,要不要出來喝杯咖啡?kurt沒多久回過來,說好呀,你在哪兒,我來找你。我說我在思南書局。他說行,我快下班了,你先等會兒我,半小時后見。我又想起一哥們兒,干脆把他也叫來。kurt先到的,他跟我想象得差不多,濃眉大眼的,見我正在書架前翻書,說他也正好看看。我們各自翻了會兒書,就在沙發前坐下,這家書店能坐著看書,還能喝東西,讓我又不得不感慨了一次,上海就是舒服。我們也只是網友,平時看到對方帖子偶爾回個話兒。我說我有個哥們兒一會兒也過來,他說好啊,一起玩。我哥們兒是個前音樂人,現在開始寫劇本。這兩年獨立音樂的市場不好,他沒錢掙,就轉了行。不到十分鐘,他就到了。我介紹他們認識,又隨意聊了幾句。哥們兒問kurt多大,kurt說他是1993年的。我和哥們兒都是“80后”,kurt真是新一代了。不過從外表看不太出來,kurt看起來就是上海的那種上班族,一身衣服倒是略為講究,他進來的時候,居然還穿著件薄薄的黑風衣。沒幾句,他就說自己在英國讀過研,那就怪不得了。哥們兒主動替我的書買了單,說,好幾年沒見,這是送你的禮物。我瞅著書封上的“謝謝儂”笑了,說,上海太貼心。晚飯我們仨一起吃的,看kurt也沒什么事,哥們也沒什么事,我也沒什么事,我們兒仨就一起吃了。吃飯的時候kurt說他剛招了一個同屋,如果我沒地方住,可以住他家,他睡沙發。我說不用啦,我已經訂了房間。我們仨吃完飯,又去了哥們推薦的酒吧,這是一家放著流行金屬音樂的酒吧,服務員看起來還不到15歲,畫著黑眼圈,戴著黑項圈。“這里的酒很便宜,我常來。我挺喜歡這個服務員的。”哥們趁女孩去給我們調酒,悄悄地跟我們說。女孩耷拉著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年輕男孩進來了,直接拐進了吧臺。女孩跟他說了幾句什么,原來這也是服務員。酒吧破破爛爛的,墻上還掛著不少搖滾明星的海報。有個舞臺區,放著架子鼓。今天是周四,不屬于演出時間。我們一人喝了三杯酒,沒想到,kurt也挺能喝。他問我在上海待幾天,我說三四天吧。有家小籠包不錯我介紹你去吃。我笑,我是北方人,不用在上海吃小籠包吧?
酒吧過后,我們仨去散了場步。兩男一女,都不太熟,居然一口氣走了四十分鐘。白天的上海和夜晚的上海看起來并不太相同,夜晚的上海更為神秘和安靜,像一場盛宴結束后的蕭索,也像一場戰爭結束,雙方士兵匆忙離開戰場,還留下了一些垃圾,一些回憶。我們最后找到了一個街心花園,闃無一人,我們仨坐在花壇的邊上,還一人一瓶百威啤酒,每個人都分別進了草坪去尿尿。kurt滴的車最先到,臨上車時,他還嘟囔,那家小籠包真的很好吃。
我以為會和kurt發生點什么,但什么都沒有。
我回到酒店,把包往另一張床上一扔,差點睡過去,忍著困意,挪到洗手間,卸了妝,把衣服鞋胡亂一脫,進入夢鄉。
夢里我又被天羅地網所追,“啊!”我尖叫著醒來,坐在床上喘息不停,當我的視線逐漸清晰起來,看清前面的電視機和左側的暗花窗簾,才意識到,我不在家,是在上海。我裹緊被子,空調依然發出低微的聲音,我陷入昏沉,再次睡去。
醒了以后,我一看手機,十點半了。離早餐結束時間還有半小時。有幾條未讀短信,是廣告,還有一條是哥們兒發的,問我今天準備上哪兒玩。我沒回復他,準備先吃了早餐再說。小籠包。哈,我想起昨夜kurt的建議,又笑起來。馬勒別墅的餐廳是在另一幢樓里。我到的時候還差十分鐘就十一點了,此時的食客已經沒幾個了。女服務員說,沒事,您別著急,多拿點,慢慢吃。我選了一個角落,正對著彩色玻璃花窗,就像身處教堂中。這家餐廳的廚師估計是山東來的,面食做得不錯,小花卷很香,粥和小海鮮也很地道。果然,后廚陸續出來幾個人,圍著也開始吃,說的都是山東話。我聽得親切,想象了一下在這里當服務員的情景,還是有點想象不出來。
哥們兒帶我騎車逛美術館,位于西岸,有點遠。我們是先坐地鐵,再騎車的。他說他也沒來過這里,平時總在租的房子周邊逛,很少來這里。
我們都不知道美術館的門在哪里,我看到一個遛狗的大爺,說我去問問。大爺給我指了指前面的方向,說就在那里。
“你不是南方人吧?”他又問。
“不是,老家山東的。”
“姑娘,你長得真好看!”臨走時,大爺跟我說了這么一句。
“謝謝!”我不好意思地回頭笑了。
我自己去了趟社區醫院。一樓排滿了老人。我沒有醫保卡,就自費掛了一個皮膚科的號。女醫生看起來樸素大方,她看了一眼我的腿和手,就說你這是一種濕疹。我給你開兩管藥,再給你開兩盒中成藥,最近飲食清淡些。你睡眠怎么樣?她又問。不太好。我說。那,去查個血吧。結果我一切正常。醫生說你別太擔心,小問題,吃好喝好,別想太多了。是什么引起的呢?我追問。原因可復雜了,她笑,有可能是壓力太大,有時候是感染了。沒事兒,你別想太多,注意睡眠。
我拿著藥,離開了醫院,在路邊的便利店買了瓶礦泉水,和著水把藥吞下去,又買了防蚊噴霧。柜臺前擺著一張廣告卡片“桂花拿鐵,一杯八元”。我說來一杯桂花拿鐵,年輕的女服務員不好意思地說,今天都賣完了,普通的拿鐵還有。
街上到處都是人,都是我熟悉的中國人。我手里拿著拿鐵,一瞬間恍然不知身在何處。按原計劃,一天后我應該離開上海,兩禮拜后應該離開中國,返回柏林。
明天有人結婚。馬勒別墅的花園里豎起來了大海報,旁邊還放著音箱和話筒。我坐在花園里,吸了一支煙,這里的蚊子太多了,幸好我剛噴了防蚊噴霧。我的腳心還在發癢,手心上的皮已經褪去大半,看起來斑駁得像一張舊地圖。手機響了,是視頻,我知道那是丈夫和孩子,他們在等著和我說話,我們談離婚已經談了兩年了,他不讓我帶孩子回國,怕我帶走了就不回來了。我打起精神,笑容滿面,按了“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