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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0年第6期|朱山坡:野貓不可能徹夜喊叫
    來源:《江南》2020年第6六期 | 朱山坡   2020年12月25日07:18

    這一天中午,我正在習慣性午休,半醒半睡間聽到有人敲門。我以為是物業,但又迅速否定了。因為我警醒過物業的人,午休時間不要打擾。她們肯定記住了,因為我說得很不客氣。又因為這個社區是高檔住宅,送外賣、快遞、發小廣告或推銷商品的人不可能隨便進來。自從妻子離世后,我便把自己孤立于世,獨居十幾年了,無論住哪里,素來跟社區的住戶不來往,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曾經搬遷三次,就是躲避任何人登門拜訪,尤其是那些自以為是的不速之客、死纏爛打的畫商和無孔不入的記者。大隱隱于市,這才是我需要的生活。我是去年春天搬遷到這里的,沒有告訴任何人,連我自己也還不熟悉這里。

    誰敲我的門呢?一開始我以為是聽錯了,但敲門聲不依不饒地撞擊我的窗簾和衣柜。我有些生氣了,從床上爬起來,穿過通道和客廳去開門。

    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中等偏高的身材,穿著粉紅色的睡衣,體態豐腴,面容姣好,膚色很白,看上去很善良,有點害羞,還不到四十吧,不顯得俗氣,可以說很優雅、端莊,身上散發著薔薇的味道,卻不像是便宜的香水。實話實說,我心里的怒氣隨著穿堂風消失得無跡可尋。這些年來,似乎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她首先向我展示自己整齊潔白的牙齒和委婉靦腆的笑容。

    “我住你的樓下,十一樓,1103房。”她說。她往我屋里瞧了瞧。

    我是十二樓,1203房。我半開著房門。我也穿著睡衣,是灰色的。

    “有事嗎?”

    她警覺地轉身看了看對面的門,緊閉著,才放心地盯著我抿了抿暗紅的嘴唇。

    “我喜歡你的陽臺很久了。”她像贊美男人的皮鞋一樣由衷地說,“好大的陽臺,像飛機跑道一樣寬。”

    是的,整幢樓只有頂層十二樓才多出一個大陽臺。向陽的方向。另有一個小陽臺,朝北,每層每套房都有的。我買的二手房,就是因為看中這大陽臺才買的。三米寬,十五米長,像一條空中走廊。

    我聳了聳肩。我覺得她的比喻恰當并讓我舒坦。

    “今天陽光很好。每天都很好。那么好的陽光浪費了真可惜。但我都忘記如何跟陽光相處了。”她說。

    我說:“現在才是秋天,曬太陽還有點早。”

    “深秋了。很快入冬了。我是有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的,但怕你拒絕。你肯定會拒絕……不可能答應。我糾結了半個月了,該不該向你開口。”看上去她很難為情。仔細端詳,她長得并非光彩照人,但渾身上下洋溢著女人的韻味。

    “我的房子哪里滲水影響你了嗎?”我說。

    “不是。沒有,這么好的房子怎么可能滲水呢。我是說陽光,我們談論一下陽光好嗎?因為你的陽臺阻擋,陽光無法滲漏到我的窗臺。像什么呢,像你這里關了水龍頭,導致我的房子斷了水,還像,還像按揭的房子斷供了……”她說。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房子本來就是這樣。我要不要給物業打個電話,讓他們派人拆了這個大陽臺?”我剛剛消失的火氣又要重新燃燒了。

    “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借用你的陽臺曬曬被子?我特喜歡陽光的味道。”她懇求道。

    除了物業管理人員,其他人無法打開樓頂的門。而且樓頂裝滿了太陽能設備,無處可以曬被子。十一層以下的住戶只能靠朝北的陽臺曬衣物和被子,但朝北的陽臺有多少陽光光顧啊。我的朝南大陽臺確實是曬東西的理想之地。我一個人生活,沒多少衣物可曬,也不侍弄花卉盆景,因而幾乎用不著大陽臺,它空蕩蕩的,甚至可以容得下幾個大媽跳舞。可是,因為房子里面塞滿了東西,我喜歡它的空蕩蕩。在我家,它就是走馬的平川。

    我猶豫了一下,說,對不起,我一個人在家,可能不方便。

    不出意料地被拒絕了,她臉上露出失望和沮喪的神色。

    我要關門了。她忙亂地抓住我的門,不讓我關。

    “我已經想到你會不同意的。我早想到了。不能怪你。本以為我們可以好好談論一下陽光的。”她說完,松開抓門的手,不等我回答,轉身從樓道走下去。

    一個女人如此冒失地跟我談論陽光,讓我感到既好笑又惱火。說實話,在現實生活中,雖然我沒有媒體宣揚的那樣桀驁不馴,拒人千里,但也沒有平易近人到跟一個陌生女人聊陽光的地步。而且,請看看她的樣子,像是一個能跟我對等、深入地聊陽光的知識女性?為了體驗各種陽光,我和妻子曾專程去過撒哈拉、夏威夷、格陵蘭、新西蘭和危地馬拉。當然,那時候我還風流倜儻,妻子還年輕貌美,而且對我愛得比陽光還透明、燦爛。

    真是莫名其妙。我關上門回房間里去。

    正躺下,敲門聲又響了。我去開門,從睡褲和拖鞋可以分辨出來,是剛才十一樓的女人。只是她抱著一團巨大的被子。是蠶絲被,淺灰色,大朵大朵的薔薇圖案。被子擋住了她的上半身,從一朵“薔薇”中“長”出她半邊的臉。

    “只借用一個下午。”她喘著氣說,“求你了。”

    還沒有等我答應,她便抱著被子闖了進來。我只好閃到一邊。她從容地走進客廳,右拐進廚房,從側門出去,到達陽臺,整個過程輕車熟路,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樣。

    她把被子搭到不銹鋼架上,攤開,剛好讓被子舒展而無死角地迎著陽光。

    “你看,被子一見到陽光就復活了。我都能重新聞到薔薇的香氣。”她滿意地對我說,“謝謝你……”

    我哭笑不得。她看到我穿著睡衣,意識到了自己的冒昧:“陽光一退出陽臺,我就上來取走被子。不耽誤你。”

    我剛要說什么,她甩了一下及肩的秀發搶著說:“一個好陽臺堪比一個好男人!”

    從陽臺出來,她環視了一下我的客廳。客廳的后墻是一面書柜,中間是一個畫架,地上散落亂七八糟的草圖和作廢的畫稿。空氣中彌漫著顏料的氣味。我不喜歡展示紊亂的一面給別人看,心里突然產生了局促感。

    “除了陽光,我還喜歡書香的味道。”她真誠地說。

    我估計她已經察覺到了我內心的慌亂。我希望她快點離開,或者等收拾整齊了讓她再進來。

    “我要休息了。我寧愿不要陽光,也不能沒有午覺。”我嚴肅地跟她說。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笑了,我才意識到忘記戴上假發了,露出荒蕪得只剩下幾根雜草的頭顱。我狼狽得有點無地自容,但很快被重新涌上來的怒氣掩飾了。

    “不要緊,我前夫也是這樣……”她指了指自己的頭。不等我表達憤怒,她趕緊往門外逃也似的下樓去了。

    我回到床上,翻來覆去,沒有了睡意。心全在窗外的陽臺上。雖然隔著窗簾,也能感覺得到那張柔軟的棉被正張開所有的毛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陽光,像一匹母馬在我的院子里偷食草料,每啃一口都讓我的心抽搐一下。

    我起床到書房看書,但心仍在陽臺的被子上。我忍不住去大陽臺上看那張并不屬于我的被子。它安逸地曬著太陽,它面上的那些薔薇已經復活過來,一朵朵熱烈地綻放著。我用鼻子湊近它,輕輕地嗅。有一股淡淡的芳香,令人陶醉。從步行樓梯是可以看到我的大陽臺的,我害怕那個女人在樓道里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趕緊像小偷一樣逃離陽臺。

    陽光一退出大陽臺,女人便準時來敲門。她換上了裙褲,端莊而得體。

    她首先俯下身子用力聞被子。

    “陽光飽滿了。陽光的味道一直沒有變,還是那么好!”她頗有心得地說,“被子像喝足了奶的孩子,抱著怪舒服的。”

    我說,你太夸張了。

    她愣了愣,說:“我走了。謝謝你!”

    她抱起被子,心滿意足地離開。我要關門的時候,她轉身對我,欲言又止,表情有點憂慮。我等不到她把話說出來,把門關上了。

    第二天中午,比昨天早一點,敲門聲又響了。又是她。她抱著一張毛茸茸的被,比昨天那張沉重,她氣喘吁吁,快支撐不住了,我本能地用手幫她托起被角。

    “今天陽光也好。”她的臉上全是汗水。

    我閃開讓道給她進來。她熟練地穿過客廳拐進大陽臺,把被子扔到架上攤開,陽光馬上撲到被面上,像蜜蜂撲向鮮花。她的被子跟昨天那張一樣漂亮,看上去就很舒適,讓人想躺在它的下面。

    “陽臺真好!”她朝我笑了笑,然后從陽臺回到客廳,虛脫了一般,一屁股癱坐在我的布藝沙發上,“累死我了。不好意思,請容我歇一會。”

    我的門是打開的,從門外看客廳可以一覽無余。因而,不會給鄰居或其他人留下什么話柄。她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小陽臺跟門口是相對的,風從窗口進來經過客廳往門外去,她好像看見了風:“風從身子里穿過真舒服。”

    我說,要不要給你一杯水?

    她說,不要。謝謝。

    我說,我也沒準備多余的杯。

    她說,不要緊的……我實在是太冒昧了,你看得出來,我跟你一樣平時不喜歡打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來打擾我。

    我心里想,我看不出來,你能跟我一樣嗎?

    她說,你一個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有點浪費……不過,我也是一個人生活。

    啪一聲風把門關上了。我趕緊去把門重新打開,并用木枕把它固定在墻上。

    她說,你是一個畫畫的?這些畫布……需要曬陽光嗎?

    我說,不需要。

    她說,你畫的這些竹子,看上去不錯,但沒有生氣……你讓它們曬一下太陽,興許就活過來了。

    我冷冷地說,是嗎,我還沒畫完。

    她說,你應該讓它們見見陽光,包括你……的拖鞋、魚缸里的魚。

    我站著,她坐在沙發上并沒看到我臉上的尷尬和不耐煩。我進了房間,故意待一會才出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說,我該走了,下午三點我會來取走被子。

    我把她送出門外。她的頭發好像剛洗過,蓬松,散發著薔薇的芳香。

    “我叫閆小曼。”她情緒突然顯得很低落,幽幽地說,“但你不必要記我的名字。”

    我目送她走下樓梯。安靜的樓道傳來一陣炒菜的煙火味,是午飯的時間,我突然想起早上鍋里蒸好了的饅頭。一個生活簡單、處于即將步入老年的男人,在沒人催促的情況下也應該用餐了,但我還是先把三雙拖鞋和魚缸安放在大陽臺陽光照射到的地方,然后才吃飯。

    午睡時刻,我躺在床上,奇怪的是,無法安然入睡,因為心里總是擔心下雨,把她的被子淋濕了。南方的城市不分季節地下雨,有時候每天都有一場甚至兩場雨,而且往往是午后。雨后濕熱的天氣使得萬物沒完沒了地生長,社區里負責綠化的婦女每天都在除草、修剪,她們的勤奮永遠趕上植物生長的速度。我只好從床上起來,拉開窗簾,躺在臥房的躺椅上看書,如果窗外驟然變暗了,就意味著可能要下雨了。

    天一直沒有變暗。

    我從臥房里出來,下意識地來到大陽臺上,看著陽光發呆。

    這個時候,我看得見時間流逝的痕跡。陽光有條不紊地從窗口和大陽臺撤退。當它退到陽臺的欄桿時,敲門聲響了。

    是閆小曼。又是客套一番,然后抱著被子離開。出門時,轉身對我說:“魚不能曬太久。尤其是錦鯉。”

    此后大約一個多星期,閆小曼沒有敲我的門。我倒有點想念她。我把早已經畫好的幾幅竹子拿到大陽臺上曬了一會,果然,看上去畫布上的竹子似乎在慢慢復活,舒展著葉子,直到變得栩栩如生。我畫了十多年的竹子了,怎么想不到讓它們曬一下陽光呢?

    偶爾想起閆小曼,覺得她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有一天晚上,九點左右,我乘電梯下樓扔垃圾,電梯在十一樓停了一下,進來一個人,是閆小曼。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是你呀,很久不見……我回答道,是的。然后她背對著我,仰望著電梯顯示器上不斷變化的樓層數字。我看著她的后脖子,真白,且性感。雙方一直無語到一樓。她走出電梯,對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往外走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的頭發拉直了,一根一根清晰可數。穿著黑色的高跟鞋,裙擺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她走得比較急。

    后來一個月,我每天晚上九點左右都要乘坐電梯下樓,但再也沒有偶遇到閆小曼。也許她不外出了。

    我每天早上起來都畫竹子。陽光照到大陽臺時,我就停下來,到大陽臺溜達溜達,伸伸腰,踢踢腿,看看樓下的植物和遠處碧綠的游泳池。雖然我搬到這個小區才一年多,但我已經喜歡上這里。我每季度離開小區一次,把畫作送到水晶城藝術品拍賣行去。每次短暫的外出,我都把世間浮華再溫故一遍,然后像一個酒足飯飽的食客回到家里,自制一杯美式咖啡,心無旁騖地創作。

    在我差不多忘記閆小曼的時候,她又出現了。

    這天早上,早餐過后,我聽到有人踹門。我打開一看,是閆小曼。她雙手捧著一盆散尾竹盆景。

    “它適合在你的陽臺,我送給你。”

    她不管我是否同意,直接往大陽臺走去。她把盆景放在陽臺中間靠欄桿處。

    “我澆過水了。也施過肥了。它會像個聽話的孩子,不哭不鬧。”她說。

    我說,好。

    閆小曼說,竹子好養。

    我說,你隨時可以把它取回去的。

    閆小曼說,不取走了吧,就留給你。

    我以為她會癱坐到沙發上跟我聊聊陽光,或者竹子什么的,但她拍拍手便離開了。

    說實話,我喜歡這盆竹子。每天都給它澆很少的水,用濕布擦拭它的葉子,我愿意親近它。它越來越像閆小曼寄養在我家的孩子,我得小心伺候,說不定哪一天她后悔了,把它取回去。

    幾天后的中午,閆小曼敲開我的門。

    天哪,她在門外擺放著七八盆各種各樣的竹盆景。棕竹,文竹,水竹,富貴竹,鳳尾竹,佛肚竹……

    “我家安放不下它們了。如果你愿意,我把它們安置在你的大陽臺……”這一次閆小曼有耐心征求我的意見了。

    盡管心里不十分同意,但我沒有作出拒絕的意思。

    “如果哪一天你厭煩了它們,我再把它們取回去。”閆小曼說。

    我無法拒絕她。我俯下身去,左右手各提一盆,她也跟著我,一起提著盆景并把它們安放在大陽臺上。是她親自擺放的。哪盆挨哪盆,如何搭配,她都胸有成竹。擺放那么多的竹盆景之后,陽臺變得生機盎然。

    “這些竹子嬌氣,經不起風雨,也經不起暴曬。”閆小曼叮囑我說,“它還怕俗氣。不能染上煙火味,不能對它們潑臟水,也不能對它們爆粗口。”

    閆小曼千叮萬囑,我竟然順從地全部應承了。

    從此以后,我變得比過去忙了。我每天不一定給盆景澆水,但肯定給它們清水洗塵,好像閆小曼盯著我干活,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天氣不好的時候,我擔心它們。伸腰踢腿的時候害怕傷到它們。我的衣服不能在大陽臺晾曬,因為我必須避免衣服殘留的帶著肥皂味的水滴落到盆景上。

    南方的冬天很陰冷,在屋子里寒意更重。當初看上大陽臺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冬天能曬太陽。我把房間里的躺椅搬到大陽臺,中午前后,躺在椅子上跟陽光相處,把身子曬暖,把心也加熱。現在面對一排竹盆景,似乎心境更加舒坦明亮。我待在陽臺的時間越來越多,干脆把畫架移到陽臺,對著盆景畫畫。有時候什么也不干,在躺椅上發呆,乃至昏沉地睡去。

    很久不見閆小曼,興許她忘記了這些盆景。一些盆景有了新氣象,比如吐了新芽,或增添了葉子,我想告訴她。或者缺肥了,去哪里找到肥料,你得告訴我呀。但她一個多月沒有出現。有一次響起了敲門聲,我急匆匆地去開門,卻是物業的人,說檢測水管和煤氣管道的,我有些許失落和沮喪。我每天晚上增加了一次出門,期待在電梯里偶遇閆小曼。我幾次想去敲她的門,但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有一次,我已經到達她的門口,舉起了手又放下。她家的門跟我家的門是一樣的,只是她家的門中央多貼了一個大大的“福”。還有一次,我在一樓大門口,用帽子遮住大半邊臉,撥通了1103房的對講電話。但沒有人接聽。

    我快要被閆小曼折磨得失去自我的時候,這天下午,大概是一點左右吧,我還沒有午休,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還好,是閆小曼。我才打開半邊門,她便迫不及待地閃進來,徑直跑到大陽臺上去。

    “想死我了。這些竹子。”她俯著身子逐一撫摸那些竹盆景,像擁抱久別的孩子。

    我說,你放心,它們還活著。

    “因為有陽光,它們長得比過去壯實了。”閆小曼感激地對我說,“看上去它們過得也很開心。”

    我發現她手里帶來了肥料。她給竹子梳理葉子,松土,施肥,很專注,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但我并不感到厭煩,好像她是我邀請的客人。

    “你終于戴上假發了。”她突然回頭對我說。

    第一次見到她時,以丑陋的禿頂示人,讓我自責了好幾天,自此,除了睡覺,我必須戴著假發,尤其是聽到敲門聲。可是,她直到今天才發現我戴上了假發。前幾次我見她的時候也戴著假發的。

    “假發也要經常曬曬。”閆小曼很真誠地說,并沒有譏諷的意思。

    我說,好。

    閆小曼滿意地對我笑了笑:“還好,你不是一個俗人。因為這些竹子在你這里沒有變俗氣。”

    我說,是嗎。

    我覺得自己身上還是有俗氣,盡管我一直在努力“脫俗”。我并不介意別人說我的作品“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哪怕一幅也賣不掉。

    “很久不見,我想跟它們單獨說說話。”閆小曼說。

    我順從地離開了,讓她好好跟這些竹子待著吧。

    我在房間里看書,忘記了時間。當有點累了,從屋子里出來轉到陽臺時,我發現閆小曼竟然在我的躺椅上睡著了,頭往左側歪著。她穿著藍色的睡裙,黑色的襪子,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的肚子上,蓬松而微黃的長發垂落到離地只有幾厘米,隨風輕輕擺動。

    我快速回到房間衣柜取了一條嶄新的羊毛毯小心地蓋到她的身上。在俯下身為她蓋被子的時候,我聞到了淡淡的薔薇的芳香和陽光的氣息。輕微而有節奏的鼾聲像極早年我養的波斯貓,慵懶而耐人尋味。午后的社區一片恬靜安詳,仿佛能聽到陽光流動的聲音。遠處的游泳池像湖面一樣清澈,裝滿了白云的倒影。為了不發出聲響,我把拖鞋脫了,赤著腳退回到廚房門口,躲在門角里遠遠地注視著她,一股暖流從腳底進入我的身體,讓我也產生了倦意。我欣然回到房間,把房門反鎖,安然而睡。

    很久沒在午睡時光做夢了,這天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我回到了青年時代,在湖邊寫生,陽光打在湖面上,湖水明亮得像雪。妻子在白色的沙發上睡著了,那時,她還年輕,很漂亮,豐腴的胸脯勇敢而熱烈地指向天空。當我把畫畫完,妻子醒了過來,她慵懶地伸伸腰,一語未言,突然沖向湖,像一條錦鯉躍入湖中。我知道妻子不懂水性,我也不會游泳。我大聲呼喊,卻曠野無人,孤立無援。天突然昏暗下來,一條鯊身人面魚從湖里飛躍而起,兇狠地撲向我。我認出來了,妻子變成了一條鯊魚……

    我驚醒了。我想起來了,今天是妻子的忌日,家里不應該留著其他女人。十六年前的今天,我和妻子在青山腳下無鯊湖畔寫生。她也是一個畫家。她才華比我高,比我畫得好。我們相隔約三十米,各自畫湖,互不打擾。當我畫完,轉身看她時,發現她不見了。我大聲呼喊,卻四下無人。我走近她的畫板,湖已經畫好,湖光山色,人間美景,而且已經落款。只是,在畫的右上方她留下了一行娟秀的文字:雖難舍吾愛,然妾身去矣!

    我發瘋般呼來專業搜救隊對湖進行了拉網式搜救,但一無所獲。直到第二天,妻子才從容地浮現在湖面上,像一條肚底朝天的錦鯉。

    從此我的人生只剩下畫畫。而且,不再畫湖,改畫竹子。妻子的墓,就在一望無際的竹林里。有一段時間,我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因為很多人都責怪我沒有照顧好妻子,甚至懷疑我蓄意謀害了她,以致有時候我真以為是自己謀害了她。直到我整理她的遺物,在隱蔽的角落里發現她服用的抗抑郁癥藥丸,我才明白。我和她師從同一個導師,同窗三年,結婚又三年,她從來沒有告訴我她患上了抑郁癥。她那么喜歡陽光那么喜歡畫畫和湖景,她對著我的時候永遠是一副純真、燦爛而催人奮進的笑容。而我恰恰相反。她經常嗔罵我臉色陰郁、冰冷,像極抑郁癥患者。其實,我高興的時候臉色也是那樣,表情跟內心并不關聯。

    “你的臉需要經常曬曬太陽。”妻子經常開玩笑說。她是有幽默感的人,對世界和未來很樂觀,常常跟我暢想垂暮之年的生活:湖,紫英花,明媚的陽光,橡木畫架,竹躺椅和美式咖啡……

    當然,她人也很漂亮,超凡脫俗。我們的導師曾經比喻她為“月光下的鳳尾竹”。

    我坐在床上趕緊為妻子默念了一段經文,這是我的習慣。經文是十三年前一個西藏法師口授給我的。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為她念上幾遍。今年竟然差點忘記了。

    我從房間出來,拐到陽臺,發現閆小曼不見了,躺椅上只剩下那條毛毯。

    出去的門關上了,仿佛她從沒有來過。

    這天夜里,竟然毫無預兆地下了一場大雨。我在夢里似乎看到了從窗口照進來的閃電,但閃電沒有驚醒我。直到大雨啪啪地拍打我的窗戶,我才醒過來,突然想起陽臺上的盆景。我冒著雨把它們搬進靠墻的角落,不讓雨水傷害到它們。因為搬它們的時候忘記戴假發,讓它們看到了我衰老而丑陋的俗樣,我內疚得無法入睡,在床上捶胸頓足。

    第二天,我剛吃完早餐準備畫畫的時候,閆小曼敲開了我的門。

    “我來取走我的盆景。”她說。

    我說:“它們在我的陽臺好好的……”

    她說:“它們能好好的嗎?昨晚我聽到它們哭爹喊娘的,心痛了一整夜。”

    早晨起來我檢查了,那些盆景并沒有受到多大的傷害,那些被雨打歪的葉子很快就會在陽光的治療下恢復生氣。但我還是說:“不好意思,我想不到這個時節還會有那么大的雨。”

    她更正說:“是閃電驚嚇了它們!”

    我說:“我半夜起來照顧它們了……”

    她對我很不滿意,不好氣地說:“我覺得你已經厭煩了它們。我該把它們接回家了。永遠不要把孩子交給男人照顧!”

    我想爭辯的是,我沒有厭煩它們,相反,也許我已經喜歡上它們。它們也應該習慣了在陽臺上的舒適日子。

    但我沒有跟她狡辯,畢竟那是她的盆景。

    閆小曼手腳麻利地把所有的盆景都搬走了。陽臺又空蕩蕩的,像秋后收割過的原野。我有些失落。但我不會去花鳥市場購置盆景,太費勁。

    第三天的午后,不,應該是接近黃昏,閆小曼又敲門進來,跟昨天陰冷著臉不同,這次笑容可掬,彬彬有禮,甚至還像第一次敲門那樣羞澀。

    “我想在你的陽臺待會。”她懇求我說。

    我猶豫了一下:“你不曬點什么嗎?”

    閆小曼說:“不曬。我想自己待一會。”

    我向她做了一個同意的手勢。她滿臉歡喜地拐進大陽臺,把躺椅調向朝外的方向,然后躺上去。

    “我就只想看看風景。看看那些人。”閆小曼背對著我說,“沒事的時候,我真想天天躺在這里看風景。哪怕看看人也好。”

    我說,是嗎?

    她不再說話,看著遠處的游泳池。此時陽臺的陽光所剩不多,風有些冷了。

    她躺了大概十幾分鐘便起身離開。我在客廳里搗鼓畫。

    “看膩了。什么都膩了。”她說。

    我說,是嗎?

    她說,但明天我還會來。

    果然,她沒有食言。她連續來了三四天,躺十幾分鐘,估計是快要睡著的時候她便匆匆離開。

    “我看透了這個世界。”閆小曼說,“尤其是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我不喜歡。”

    她躺過的椅子留下淡淡的女人氣息。她離開后,我用鼻子湊到椅子上去聞一會,閉著眼睛,直到那些奇特的氣息被風吹散,消失在空中。

    然而,閆小曼不知道的是,我對她已經厭煩。因為她確實干擾了我的生活,讓我不能聚精會神畫畫。甚至我想,我的陽臺憑什么給一個并不熟知的女人享用?

    閆小曼最后一次敲門提出要在我陽臺躺一會時,我拒絕了她。我冷冰冰地說,不方便。

    她面對我的冷面拒絕措手不及,有點語無倫次。

    “我以為……我沒想那么多,我只看看。那算了,真的,我只是……”

    我說,真的不方便。對不起。

    閆小曼怔了怔,然后狼狽地下樓去了。那一刻,我心里五味雜陳。但我終于可以回到最初的安靜的沒人打擾的狀態,也很好。

    之后連續七八天,沒見著閆小曼。奇怪的是,有時候我竟然希望她能偶爾來“打擾”一下,哪怕一言不發,在陽臺上躺一會便走。可是,她不會再來了。有一次有人敲門,我打開門,是一個老婦。她說她是對面的鄰居。

    雖然很失望,但我還是報以適當熱情的微笑。

    她往樓梯下瞧了瞧,發現無人,然后輕聲地對我說:“你得注意,經常來你家的女人患有重度抑郁癥,自殺過三次了。你的房子上一任業主是一個獨居老頭,心軟,經常讓她進門,冬天在大陽臺上吊嗓子,鄰居都很有意見。老頭一死,她就進不了門。可是,你像老頭子一樣心軟……”

    這些都是我第一次聽說。我只知道這套房子在我買前已經空置大半年。

    老婦用手掌擋住半邊嘴巴,鄭重其事告訴我:這個女人名聲也不太好,晚上別人都在睡覺,她卻去上班。鬼知道她去哪。

    我淡淡地說,是嗎?沒事,我們只是鄰居,我對她的私事沒有興趣。

    老婦苦口婆心地說,像我們都是體面的人,還是小心點好。

    我說,明白。

    閆小曼的形象在我腦海里一下子變得模糊破碎,我試圖拼接一個真實而清晰的閆小曼,但始終面目可疑,無法令我信服。

    這一天清早,我正在洗漱,有人急促地敲門。

    是閆小曼。

    門口擺放著那些從我家陽臺搬走的盆景。每一盆我都熟悉。

    “它們快不行了。嚷著要呼吸陽光。”閆小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看不出它們有什么不對,并沒有蔫呀,不像是缺陽光的樣子。

    “夜里它們在吵嚷著要回到你的陽臺。太煩人。”

    我知道這是她的借口。她到底要干什么?我心里有十萬個拒絕的理由,但還是和她一起把盆景搬了進來,在陽臺上整整齊齊擺放好,像原來那樣。

    閆小曼如釋重負,站起來伸了伸腰,便要匆匆離開。我叫住了她:“你不吊嗓子了嗎?”

    閆小曼驚愕地怔住了,不知所措,羞愧難當。

    “沒事,我只是隨便問問。”我說。

    “早不了。”閆小曼說。她試圖掩飾自己的慌亂,但很明顯,她不善于撒謊,也不懂得偽裝。

    “唱歌不給別人聽到,猶如錦衣夜行。”我說。我能猜得出來,她是一個歌手,至少是一個過氣的歌手。

    “不唱了。嗓子壞了。”閆小曼說。

    她側著身從我身邊離開,我對著她的背影,試圖安慰她:“其實,我聽得到你還在唱。只是在心里唱,沒有發出聲音。”

    她沒有停下來聽我說完便離開了,像被人識破的小偷逃之夭夭。

    好幾天沒有見到閆小曼到我家來看望她的盆景。我估計她忙。快到年關了,小區的年味忽然就濃起來。這天,小舅子一早來電話說,老丈人快不行了。我得馬上趕回成都一趟。我放心不下的是那些竹盆景,只好到樓下敲閆小曼的門。

    開門的是閆小曼。她穿著淺黃色的睡衣,盡顯出她的豐腴性感。她努力張開眼睛,似乎還沒有睡醒,臉色蒼白,卻楚楚動人。

    “是你呀。”她朝我嫣然一笑,“有事嗎?”

    我說,我要離開幾天,那些盆景……

    她爽快地說,沒事,我幫你照看。

    我說,它們在我家……

    她說,你給我鑰匙就行。

    我為難地說,恐怕不方便,你還是把它們取回去吧,我有點厭煩了它們。

    我撒謊了。我并沒有厭煩它們,只是不希望它們在我的陽臺上受到冷落。

    閆小曼覺得高估了她和我的關系,有些后悔提到鑰匙:“我怎么能要你家的鑰匙呢?”

    我說,你不要誤會,我只是不習慣把家里的鑰匙交給別人。

    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涂了一層顏料。我也不知道要說什么,腦子里一下子全是妻子的影子。

    你急著要走嗎?她問,你可以把它們放在你家門口,我一會把它們搬回來。

    我說,可以的。

    閆小曼滿臉失望地把門關上。我對自己也很失望。

    我回到家里,把那些盆景全部搬到家門口的走廊靠近樓梯口處,安放得井井有條。我估計她很快會來把它們搬走。

    然后,我便趕往成都。

    八九天后我回來了。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那些盆景仍在我家門口,有些已經蔫了,有些變得枯黃,一派凋敗。

    我心里責怪閆小曼怎么能言而無信呢?我趕緊把盆景往家里的陽臺搬。此時,對面的鄰居門開了,那個老婦叫住了我:“你剛回來?你知道嗎?十一樓那個女人……”

    我怔住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迎面襲來:“什么情況?”

    她說:“她又自殺了。前幾天一早,有人發現小區游泳池里漂著一具‘尸體’,衣服穿得嚴嚴實實的。是十一樓的那個女人。”

    我手里的盆景啪一聲掉在地上。

    “物業管理也真是疏忽了,大冬天的為什么游泳池還有水呢?”老婦嘆息道。

    我一下子蔫了,自言自語:怎么會這樣呢?

    “不過,還好,聽說這次又沒有死成,又被救活了。”老婦說,“這年頭,想死也不容易啊。”

    聽到自己屋子里面傳來老頭喝斥的聲音,老婦還沒把話說完便關上了門。我把所有的盆景搬到陽臺,按照閆小曼的排列方式重新安放好它們。摔碎了盆子的那盤,我把它種在洗腳盆里。顧不上行李袋里馬上要放冰箱的鮮肉,我迫不及待地給盆景澆水、施肥,手忙腳亂,仿佛是一個對醫療一竅不通的人在緊急施救病人。

    第二天早上,我欣喜地發現,那些盆景重新煥發了生氣,陽光又回到了它們的身上,一切又重新開始。

    但是,從此讓我不堪其擾的是,每到夜深人靜,時不時從樓下傳來一陣低沉而尖銳的喊叫聲,像是動物發出的,但有時候聽起來更像是人的聲音。一連幾晚都這樣。有時候清晰,有時候若有若無。有時候我以為聲音是從我的陽臺發出的,我起來到陽臺上去靜聽,卻一點聲音也沒有。那些盆景早安靜地睡著了,只有陽光才能喚醒它們。

    這天早上,我無事打開門,對面的門也開著,老婦站在門口東張西望。我們似乎約好了似的,都在等待對方。看到我,她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往我這邊挪走兩三步,在走廊中間停下。

    “你聽到夜里的喊叫了嗎?”老婦神秘感十足地問我,而且那副表情表明,我給出的答案將會確鑿無疑。

    “聽到了。整個小區的人估計都聽到了。”我說。

    “你知道是什么在叫?”她看起來既惶恐又興奮,希望我給她一個想要的同樣確鑿無疑的答案。

    “我實在聽不出來是什么聲音。”我說。

    “很像野貓,母貓在唱歌。”老婦賣弄她的經驗和見識,“貓叫起來一點也不害臊。”

    我斷然否定老婦的猜測:“野貓不可能徹夜喊叫。”

    因為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發情的、庸俗的喊叫,而是痛苦的低吟、絕望的呼救。

    “樓下的人說,是十一樓的那個女人……想男人想瘋了。”老婦小聲說,臉上涂滿了厚厚的不屑和譏諷。

    我無語以對。再一次證明跟庸俗的市儈永遠無法溝通,只能讓自己感到掉價并且十分窩火。老婦還饒有興趣地想繼續跟我探討,但我沒有給她機會,啪一聲把門關上。我發誓從此永遠不再理會她的搭訕,甚至不會跟她同時打開房門。

    整個上午,我都特別后悔沒有跟閆小曼好好聊陽光。哪怕隨意聊一下,可以是任何問題。我的大陽臺,應該送給她一個人使用,隨意她布置,曬被子、衣物,還可以擺放許多盆景,除了竹子,還可以有水仙、月季、百合、蜀葵、臘梅、雛菊、薔薇。如果她愿意重操舊業,還可以吊嗓子,讓自己的歌聲喚醒萬物。我決定明天去一趟家具市場,給她買一張嶄新的女式竹躺椅,一張精致的橡木小桌,桌面上將永遠放著一杯還冒著熱氣的美式咖啡……今后,我在客廳里畫畫,讓她一個人在陽臺待著,我像一個寄人籬下的客人謹小慎微,不打擾她。那是完全屬于她的陽臺。

    因為料理盆景,累了,還沒到午后,我竟在陽臺的躺椅上睡著了。迷糊中我聽到了清晰的敲門聲,熟悉的節奏,恰當的分貝,合理的時間點……我驚喜交加,瞬間睡意全無,趕緊起身,慌忙查看了一遍盆景是否擺放正確,快速整理一下假發,匆匆穿過客廳,朝門小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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