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同事列的近期閱讀書單里,赫然有本《袒露在金陵》,意在讓我好好地思念一下家鄉。開卷方知,這是一本散文集,王彬老師經年筆耕的自選集。如果不看目錄,悶頭讀下去,開篇便是六詔——倏忽一下直奔云南——細讀下來才知道,此六詔非彼六詔,今天寧波奉化有村叫六詔,全文開宗明義,解答了我們這些地理小白的疑惑,奉化的六詔村,傳為東晉時王羲之的隱居地,朝廷六次下詔征辟而不從,因此得名。
六詔離南京還不算遠,再讀下去的洛陽就又奔馳千里之外了,再后來一篇翠屏山是河北薊縣,再后來一篇由龔自珍與顧太清的公案破題,終于回到了家鄉,不過是作者的家鄉——作者王彬是北京人——而不是金陵,我這個讀者的家鄉。
就這樣,兜兜轉轉,好比北漂多年的自己,縱然高鐵發達,也竟一時間找不到金陵在哪。
《袒露在金陵》是第三章的第一篇,在全書的第十五篇。為了在一本以家鄉做名字的散文集里找到家鄉,我已經跟謝道韞、武則天、唐婉、顧太清甚至是朱安一眾青史有名的女性晤面,再一一見過陶淵明、呂純陽、岳武穆、趙孟頫等諸位奇男子。
就這樣,在不同的古人之間穿梭徜徉許久之后,猝不及防,一座城橫亙在第三章的首篇。
至少在這本書里,我回家了。
《袒露在金陵》是作者多年前游歷南京時的隨筆,如今他筆下的多處行跡早已不是彼時模樣。燕子磯上放眼望去已經是樓宇遍布;掃葉樓所處的清涼山公園緊鄰著內環線虎踞路,一派繁華喧囂,早晚高峰還會堵車;更不用說香火鼎盛的雞鳴寺和將明孝陵和中山陵納入一體的鐘山風景區。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昔日作者袒露心扉的金陵卻仍然是那個金陵,仍然是承載著無數人文勝跡的地方,只是今天的游人再去登臨,則又是一番體驗。
這也是作者筆下將自己袒露于彼時金陵的意義所在。以時光相伴,金陵城是流動的,是不斷變化的,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南京土著而言,南京是記憶的累積。而對于作者這樣的游人而言,他們切入觀察的是金陵在某一刻的一個橫斷面,猶如植物標本切片,將其置于顯微鏡下,可以發現在此刻之前的種種故事,舊人舊事舊風物,都在作者落筆的那一刻凝結,讓流動的歲月之河可以停歇。
散文的魅力,在于可以無明確目的性的書寫,書寫一座城,捕捉流動時光使其在那一刻凝固,讀者一卷讀罷,那座城的時光仍然如流水一般匆匆流過。如果不是文人用筆觸把流動的金陵歲月捕捉、凝固,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或許無暇思考回顧這座城市的歷史,更無暇回憶歷史上那些在此生活,最終留下行跡的人和事。
但說游人比本地人更具有這種敏感,似乎又是不準確的:作者書寫異鄉,他的關照讓一座陌生的城市短暫地凝固在筆端紙上;而面對故鄉時,作者同樣有這種關照,甚至更加偏愛,或說是不自覺的書寫,讓故鄉一座城反復在他的筆下停留。
作者寫北京的人和事,最令人感觸的是清代才女顧太清,在作者的筆下,拋開惱人的緋聞不談,她與丈夫琴瑟和諧、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日常,為這樣一座巍巍帝都增添了一抹亮色。北京,在歷史的語境里被灌注了太多的帝王將相朝堂事,每一處歷史遺跡,不是皇權的象征就是斗爭的喋血。而在作者的筆下,北京城內外處處是顧太清奕繪夫婦鸞鳳和鳴的行跡,這座黃色紅色與灰色構建的古城,平添許多浪漫。這或許就是一個土著對故鄉的眷戀吧,來北京的游客大多在宏偉的皇城內駐足嘆息,好奇的打探著六君子赴死的菜市口在哪。只有將一座城愛到肌理的人,才會去尋找和發現那些動人的小浪漫。
作者要表達的情感亦不僅僅是一個土著對一座城的那種愛。在作者的筆下,從歷史中翩躚而來的古人,多半是作者的同道。而作者能與他們對話的渠道,仍然是他們最熟悉的方式——寫作,顧太清夫婦如是,緋聞男主角龔自珍在南京的行跡如是,在秭歸寫屈子行吟也如是。
這些文字中最奇妙的,仍然是作者寫北京城內的一處所在,昔日中央文學研究所的辦公地。時至今日,因為特殊的歷史原因,很多國字頭央字頭的單位仍然在北京二環內的四合院內棲身辦公,與CBD寫字樓里光鮮亮麗的白領職場不同,這些單位出門便是逼仄的胡同,打印文件或者處理三急也要穿廊過院,好處是有大隱隱于市的寧靜與市井氣——在這里做社科研究最好不過了,研究文學尤其合適。作者似乎也隱隱有種艷羨或是自得:在這種充滿北京特色的科研院所大院里,尋找一個隨著歷史淹沒入塵埃的文學機構,筆觸之下難掩對一段歲月榮光的沉醉。
那些離我們并不遙遠,與作者職業相同的人物們,在這里留下足跡,或是高光時刻,或是談笑風生,自然也有被雨打風吹去的風流。這些是由一處空間引發的作者的思緒,但此處并非這種思緒的全部,而是發端,作者順著此處的人和物開始一段追憶、一段神游,如縱馬馳騁,或穿越百年,或跨越千里,只為追尋同道前輩們的繽紛與浪漫,探查這些多情文人們的悲歡離合。或許,追憶故人的生平際遇,也是今人塵世煩惱的一種映射——寫作的歡愉與痛苦在任何一個時代應當都是共通的。
正是因為對同道者的偏愛,讓作者文集中講述其他類型人文風物的文章顯得沒有那么高光——也有歷史長河中金戈鐵馬的驚悚,也有巍巍城闕里君恩難測的陰郁,但在情感上,作者沒有如書寫文人那樣溫存柔軟、繾綣多情。這種偏愛直接蔓延到文集后面眾多以風物破題的文章里,蘇子王維袁公安,哪怕只是稍稍露面客串一下,也足夠稱得上是驚鴻一瞥。
所以說,無分地域,不論“故鄉”還是“他鄉”,文學家們都是同鄉,無論古今,老鄉見老鄉,總難免要“兩眼淚汪汪”一番。相比之下,政客將軍商人巨賈,都是外鄉人。不經意間的“厚此薄彼”,才讓同在一個文集中的文章顯得更加立體。
畢竟或許只有將軍才能讀懂將軍,巨賈才能看穿巨賈,政客才能捕捉政客的陰晴不定,而作家,才最懂作家的單純與美好。
(劉雅,中國作家網記者、編輯,戲劇評論人、策劃人。參與昆曲大師版《牡丹亭》等百余場演出的宣傳文案策劃,撰寫《傳統藝術的突圍之路》《羅周:撬開古典大門的年輕人》《馮驥才:他是一個真正的“俗世奇人”》等文章。有作品發表于《文藝報》《中國文化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