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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0年第12期|丁力:父子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12期 | 丁力  2020年12月21日06:12

    1

    真不是事后諸葛亮,早在鐘南山院士宣布新型冠狀病毒可以人傳人的兩天前,丁子上就認定這種病毒可以人傳人了。沒什么特別的渠道,僅僅從早間新聞報道日本和泰國各發現一例確診病人的那一刻,丁子上就立刻斷定人傳人。

    “將心比心,”丁子上吃早飯的時候對許薇薇說,“如果我們去日本或泰國,你會跑到人家的海鮮批發市場嗎?”

    許薇薇瞪著大眼睛,略微想了想,搖頭,說,不會。

    “就是嘛,”丁子上說,“凡是去批發市場的,一定是本地人,外國游客,別說海鮮批發市場,就是普通的集貿市場也不會去的,怎么會被野生動物染上?”

    許薇薇聽了覺得有道理,但她還沒有鬧清楚這兩件事情之間有什么聯系,丁子上又接著說:“所以,日本和泰國的病例一定是被人傳染的,而絕對不會是被武漢華南海鮮批發市場的野生動物傳染的。”

    許薇薇心里想,也不一定,難道只有武漢的海鮮批發市場才有野生動物嗎?但她沒有與老公爭辯,因為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所以此時她對丁子上說:“快吃飯快吃飯!就你能。管它是人傳人還是鬼傳人,關你什么事?”

    “這很重要……”丁子上說。

    “重要個屁!”許薇薇沒好氣地戧他,“盡操心一些沒用的。吃完飯趕快下樓,當面問一下廖經理,現在加上一家三口還行不行。誰讓你多嘴的。”

    許薇薇說的是去潮州過年的事。自許薇薇退休后,他們每年都出國過年,省事省錢還玩得開心,但今年正好趕上丁子上退休,事情特別多,而且有些事情還不能事先確定日期,所以他們今年沒安排出國,但也不想春節三天都悶在家里,于是通過樓下的旅游公司安排去潮州過大年。昨天幾家親戚聚在一起吃飯,互相問起過年的安排,丁子上說他們打算去潮州過年,其中一家聽了很有興趣,并問他們一家三口是不是也能跟著去。丁子上當時回答不了,答應回頭找旅游公司問問。現在,許薇薇就催促丁子上吃完飯趕快下樓去找旅游公司的廖經理,落實這個事。

    2

    2019年底,丁子上滿六十周歲,正式辦理退休手續,但他并沒有完全“退位”,因為,有些社會兼職是以“專家委員”或副主席副會長的形式存在,按照章程,他在其中擔任的職位必須等到換屆才能退,而換屆的時間未必與每位主席團成員或專家顧問委員的退休時間正好同步,所以就存在已經退休的人員繼續任職的情況。例如丁子上擔任副主席的深圳市新的社會階層聯合會,五年一換屆,上次換屆是三年前,下次換屆要等兩年后,就是說,丁子上至少還要繼續擔任該組織兩年的副主席。還比如他出任副會長的中南大學深圳校友會,也不是隨著退休手續的正式辦理而即刻卸任的。至于丁子上出任的各種顧問或專家委員,則更不受退休年齡限制,甚至,某些顧問或專家委員頭銜仿佛是專門針對他這樣退休專家而設立的。例如深圳市科技創新委員會下設的專家委員會,就聘請了許多國內外早已超過退休年齡的學者擔任專家委員,丁子上作為深圳本土的“老專家”,才剛剛退休,在其中算年輕的,自然更沒有“退位”的道理。如此,到了2020年春節前后,丁子上雖然已經辦理了退休手續,卻仍然很忙。甚至更忙。以至于不便安排出國過春節,只能就近安排省內出游。許薇薇對此頗有微詞,所以對丁子上沒好口氣。她感覺丁子上總是忙忙忙,退休了還這么忙,有什么可忙的呢?在許薇薇看來,多數是瞎忙。

    忙分為兩種,一種是“軟忙”,另一種是“硬忙”。某些顧問或專家委員的工作很務實,卻反而可以“軟忙”。比如深圳市科技創新委員會的專家議題,并不要求專家委員們集中開會當面討論,而是通過網絡聯系,各位專家委員先在網絡上發表自己的意見,或在表格上打鉤打叉,最后才集中,這就比較靈活,丁子上可以根據自己實際情況合理安排時間來做,甚至是晚上做。而擔任副主席或副會長的工作非常務虛,卻必須“硬忙”,如年前年后的所謂年會或總結大會甚至聯誼會,就必須在指定的時間去指定的地點準時出席,搞得丁子上自嘲跟紀檢部門對干部的“雙規”差不多。之所以有“年前年后”,是因為深圳主要是外地人,許多人年前回老家了,某些活動不得不推到年后舉行,并且這種年會、聯誼會、總結大會不僅市里有,各區也有,丁子上作為市里的副主席或副會長,常常被邀請出席各區的活動。深圳共有十個區,外加一個深汕合作區,不說十一個區的活動他都出席,但只要出席其中的一半,就夠他“硬忙”一陣子。丁子上沒退休之前,還可以用本職工作走不開推托,今年退休了,如果再找理由不出席,就真被晚輩說成不識抬舉了或故意抬高身價了。

    確實有“身價”的問題,并且身價也有軟硬之分。“硬身價”是直接收紅包,包括顧問費、評審會和車馬費,等等。“軟身價”是刷存在感,丁子上以市里副主席或副會長的身份出席區里的活動,肯定會坐在主席臺上被當作“市領導”隆重介紹,活動結束后安排集體照,丁子上也一定占據C位,而在這種場合,主辦單位往往都會找幾個年輕漂亮活躍氣氛的女性點綴其中,那種被眾美女捧月的感覺確實讓丁子上很享受。問題是這些活動都不能帶老婆,許薇薇心里酸還不能說,于是就擺出最看不慣老公得意忘形的樣子,冷嘲熱諷,說想不通丁子上都這么大年紀為什么還有這么重的虛榮心。丁子上心里不服,認為這不是虛榮心,而是事業心和責任心,但他懶得與老婆抬杠,生活的經驗告訴他,男人對老婆不必太較真,許薇薇要說是虛榮心,那就虛榮心唄。特朗普那么大年紀那么有錢還拼命競選美國總統,搞得一會兒通俄門調查、一會兒遭眾議院彈劾,你說他是事業心還是虛榮心?假如被許薇薇說成是虛榮心,不正好說明虛榮心與年齡無關嘛。但是,實事求是地說,2020年春節前后丁子上活動頻繁真不是因為虛榮心,而是他在忙一件大事,一件對他來說堪比天大的事。他想充分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和人脈關系,把中科院的古脊椎動物與人類研究室落戶深圳。表面理由當然冠冕堂皇,說是為了夯實深圳的軟實力,宣稱只有用這種完全不帶任何經濟利益的純基礎科學實驗室,才能彰顯深圳絕非“暴發戶”,徹底改變外界對深圳“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過時看法。但丁子上也有自己的“小目標”,他是想通過引進院士實驗室,“順便”把自己唯一的兒子從北京帶到深圳來,帶到自己的身邊來,他相信只要兒子到自己的身邊,就能慢慢培養感情,恢復正常的父子關系。

    3

    吃完早飯本來就要下樓散步,老婆敦促丁子上去旅游公司落實可否增加三位親戚一起去潮州過大年的事,正好可以讓他逃避飯后洗碗的責任。

    來到樓下,丁子上并未立刻去旅游公司,而是先沿小區內環形通道走兩圈,再在活動區做幾個下蹲和拉伸動作,然后才去旅游公司。

    他們居住的紫悅山小區屬于萬科第五園的一部分,因為是第五園的最后一期,所以設計更加合理。六棟40層高樓圍成一座“六合院”,暗合中國人對“圍屋”和“四合院”的偏好,院外是一座占地很大卻只有兩層的建筑,這種與小區住宅配套的建筑過去名不副實地稱為“會所”,如今開發商務,干脆取名“萬科里”,直接用作商鋪出租。由于之前整個萬科第五園并沒有集中的綜合商業配套,所以最后一期的紫悅山“萬科里”就承擔了整個第五園商業中心的重任,倒也方便了住戶,使原本偏僻的紫悅山莊獲得貌似鬧中取靜的效果。由于臨近春節,這里比平常熱鬧,主要是寬敞的中央過道上平添了許多臨時商鋪,有賣當場制作糕點的,亦有賣一些看上去很精美價格卻很便宜、質量當然不能保證的小工藝品的,但更多的,是賣各種年貨,天南地北的都有。與內地這種過年集市不同的是,深圳的過年集市不是隨著年關接近日益熱鬧,相反,隨著年關的臨近人流越來越稀,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深圳奔赴老家,留在深圳的人流可不就越來越稀嘛。此時丁子上在小區內步行兩圈做適當運動后走出“六合院”來到萬科里,就明顯感覺人流比昨日稀疏,那家用夸張的動作掄起大木槌當場砸年糕的攤位已經不知去向,估計是生意不好付不起攤位費而早早撤了吧。廖經理的旅游公司不會撤,它是這里的常設攤位,占據過道中間地段的一側,擺上一溜柜臺,就支撐起一個旅游代辦點,生意不錯。因為是常客,丁子上與柜臺經理廖芬很熟。據說廖經理原本是做導游的,如今支撐起這個旅游代辦點好歹也算當老板了,明顯比手下聘用的兩位女員工會做人,每次丁子上經過這里,她都熱情地打招呼,今天自然也不例外,見丁子上走來,老遠就喊:“丁大哥,忙什么呢?”

    “找你。”丁子上回答。

    廖經理潔白的臉龐掛著燦爛的笑容,甜甜地問:“有什么問題嗎?”

    在美女云集的深圳,廖芬算不上漂亮,但四川女人的熱情與潔白,讓她比較討人喜歡。關鍵是會做人。至少比她手下的兩位雇員會做人。“做人”其實很簡單,就是換位思考,站在客戶的角度迎合客戶的喜好與需求。對丁子上,廖芬每次都展示年輕女性的熱情,仿佛她很崇拜這位“丁大哥”的樣子,而對他老婆許薇薇,廖經理每次都悄悄地仿佛生怕被旁人聽見一樣說是老客戶給優惠,盡管優惠的錢不多,但仍然起到讓客戶很受尊重是VIP的感覺。可今天丁子上在說明來意并獲得“完全可以”的答復之后,卻充當一回他老婆的角色,特別強調:“價格不能高于我們。”

    “肯定。”廖經理甜美而干脆地回答。

    4

    兒子是丁子上的軟肋。也是他人生最大的短板和缺憾。如今丁子上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彌補這塊短板和缺憾。

    丁子上姊妹六人,上面五個全是姐姐,就他一個男孩,所以才叫“丁子上”。父親是他們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其實就是識字的官員。但戰爭年代識字的人少,所以父親參加隊伍就成了文化教員,隨后是指導員、教導員、政治部主任、副政委、政委,可無論職位如何升遷,也未能徹底轉變父親的舊觀念。“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父親的字典里,“后”專指兒子,女兒不算。從1949年到1959年,母親一口氣生了六個孩子,倘若丁子上仍是女孩,估計他們家還有老七、老八甚至老九。到了丁子上結婚生子的年月,計劃生育成了基本國策,國家職工一對夫妻只準生一胎,不管是男是女。丁子上老婆生了個兒子,老父親高興得成天推著孫子到處跑,見到熟人就立刻把孫子抱起來撒尿,熟人一看見小雞雞,自然要恭維:“老書記,添孫子啦?”父親高興地回答:“哈哈,孫子!”可現在,兒子卻改跟前妻姓,這讓老父親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

    青年時代,丁子上對父親的舊思想不屑一顧,甚至暗暗嘲笑,心想什么兒子女兒,管他跟誰姓,兒子終歸是我的兒子。步入中年,丁子上對父親的想法由包容到理解。等到他自己接近退休到正式退休這一年,丁子上才真切地感到“無后”帶來的巨大失落。

    主要是他再婚之后并沒有再生,而許薇薇嫁給他之前并無婚史,更無生養,如此,他們夫婦不僅膝下無子而且也膝下無女,連拖油瓶的都沒有,不說傳宗接代和“無后為大”,單就是他和許薇薇的遺產,難道真打算全部捐獻給紅十字會嗎?

    他們算不上有錢人,但至少在深圳和惠州各有兩套房,另外丁子上長期從事與“孵化器”相關的工作,多少有些科技公司的股票,沒上市的不說,IPO成功的自然翻了幾十倍,怎么也算是有資產的人吧。之前沒有“遺產”的概念,如今兩個人都退休了,每次出國旅行,丁子上就忍不住想,萬一飛機掉下來……每次這樣想了他就心里“呸呸呸”,但即便不出現這種極端情況,“走”是早晚的事,不會因為“呸呸呸”就能躲避,每次一想這個問題,就仿佛看見數億光年之外的宇宙黑洞。

    報應。丁子上想,真是報應。正因為當年自己看上了活力四射的許薇薇,不惜拋棄糟糠之妻,如今才遭此報應。

    前妻歐陽靜茹也不算“糟糠”,雖然比不上年輕幾歲且學文藝的許薇薇,但在他們那個年代他們那個單位,歐陽靜茹也屬于出類拔萃的美女,要不然,干部家庭出身的工程師丁子上也不會使出渾身解數窮追猛打。

    不要小瞧“干部家庭”,這一條在當年相當重要,至少對歐陽靜茹的母親很重要。之前歐陽靜茹也處過兩個對象,就因為過不了“家庭”關而被母親一票否決。母親也不是攀附權貴或強求門當戶對,但她堅決反對女兒嫁給“鄉里伢”,小伙子再好,只要是從農村考上大學畢業分配來武漢的,就一律被母親稱為“鄉里伢”,而當年他們單位新分來的大學生多數來自農村,歐陽靜茹的高中同學倒不是“鄉里伢”,可因為沒有考上大學更不入母親的法眼。如此,作為“院花”的歐陽靜茹選擇范圍其實很小,所以,當丁子上發起進攻時,母親關心的并不是他的人品,而是家庭出身,一調查,立刻舉雙手贊成,很快促成這門婚姻。

    都說武漢的丈母娘是典型的“九頭鳥”,但丁子上的岳母對他很好,像武漢的天氣,好到火辣辣的程度。結婚之后,岳母每個周末都親自打電話催小兩口回來喝她煨的沙藕排骨湯,外加丈母娘拿手的油炸刁子魚和臘味合蒸。歐陽靜茹懷孕后,岳母更是承擔婆婆和親娘的雙重責任與義務,不但不要丁子上操心,還讓他跟著老婆沾口福。那段時期,丁子上總覺得欠岳父岳母的卻不知道怎么報答,兒子出生后,干脆取名“丁歐陽”,說兒子既是丁家的孫子,也是歐家的孫子,他還跟岳母開玩笑,說您老若不嫌棄,叫“歐陽丁”也行。

    這當然是玩笑話,有女婿在岳母面前討好賣乖的味道,岳母好歹也是江岸區坐辦公室的場面上人,哪里真的讓外孫隨母姓。可沒想到,后來發生的一系列變故,還真讓當年的一句玩笑成真。如今,丁歐陽果真成了“歐陽丁”,完全變成了歐家的孫子,至今也沒到爺爺的墳上磕個頭,鑄成丁子上最大的人生敗筆和揮之不去的心病。事情的起因,也恰恰源于丈母娘的熱情。

    5

    廖經理打來電話,說有個事情需要與丁子上商量一下。丁子上看一眼老婆許薇薇,嚴肅地回答一個字:說。

    “是這樣,”廖芬說,“您親戚的事情已經辦好了,錢都交了。”

    “好,”丁子上說,“謝謝。”

    “不過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廖芬說。

    “什么要求?”丁子上問。

    “他們希望和你們在一個團。”廖說。

    “好啊。”丁子上回答。

    “可你們那個團人員滿了。”廖經理說,“如果你們要在一個團,就只能把你們換到第二個團。但兩個團的項目和行程安排完全一樣。”

    “可以啊。”丁子上回答。同時心里想,這種事情你其實不用跟我“商量”,只要去潮州過大年就可以,我管你是第一個團還是第二個團。

    “但第二個團比第一個團要晚二十分鐘。”廖經理說。

    “無所謂,”丁子上說,“只要你們負責把車票改簽好就行。”

    “不用,”廖經理說,“就是你們到達潮汕高鐵站后,先不要走,等二十分鐘,等到您那三個親戚來了后一起跟導游走。”

    丁子上覺得略微有點麻煩,因為他對潮汕高鐵站不熟悉,不知道該在哪里等。廖經理說,沒關系,已經通知第二個團的導游提前二十分鐘等在那里,我把她的手機號碼發給你,你們到達潮汕高鐵站后聯系導游就行。

    丁子上說好吧。然后又把情況告訴老婆,老婆也說沒問題。可沒想到第二天臨走的時候,還是出了大問題。

    6

    “武漢人”是外地人對武漢居民的總稱,而真正的武漢當地人卻不這么稱呼,他們稱自己是“武漢市”人,最后這個“市”一定要重音,而且,即便都是“武漢市”人,也被他們細分為武昌的、漢口的、漢陽的,連打麻將都分漢口的打法和漢陽的打法。至于三鎮之外,往往被他們用略帶輕蔑的口吻特別說明是蔡甸的、江夏的或黃陂的。丁子上的岳母是“武漢市”人,岳父則是從宜昌鄉下當兵轉業到武漢市的。最大區別是岳母在“武漢市”有許多親戚,而岳父沒有。所以,盡管岳父是正經的科級干部,而岳母僅僅是“坐辦公室”的,但岳母在家里仍然保持相當的優越,當家作主。丁子上和歐陽靜茹結婚后,陸續認識了岳母娘家許多親戚,每次岳母在向娘家親戚介紹自己女婿的時候,都順便介紹丁子上的父親“在安徽當書記”,搞得好像他是安徽省委書記的公子。丁子上多次想解釋,家父轉業到地方后只是一家企業的“書記”而已,并非“省委書記”,可岳母每次都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后來丁子上也就干脆不解釋了,聽之任之。

    在岳母家的眾多親戚中,有一位出類拔萃者,擔任某街道小廠的廠長。廠長喊丁子上“拐子”,意思是相互扶持的弟兄。“拐子”熱情地請丁子上喝酒,請他幫忙在安徽打開產品銷路。丁子上沒這個門路,但吃了人家嘴軟,就把從《科技時報》上看到的用地溝油生產肥皂的項目推薦給他,說即使肥皂本身不賺錢,拿到的環保補貼也是賺的。親戚不懂技術,丁子上又幫他查資料做實驗選設備,好歹折騰成了。因為價格便宜,地溝油肥皂居然銷路不錯,作為勞保用品給武鋼的工人洗手很實用。親戚給丁子上科技服務費,他不好意思收“拐子”的錢,岳母伸手接過去。親戚將這個項目上報武漢市的科技成果獎,丁子上原本不同意,覺得這個項目并無多少高技術含量,但“拐子”熱情很高,丁子上也不想打擊人家的積極性,只能隨他了。沒想到獲得通過了。據說是因為省科協的李書記發了話,說這是科技成果直接轉化為生產力的典例,應該獲獎。獲獎當然是好事情,可丁子上的單位武漢鋼鐵設計院也申報了科技成果獎,單位的獲獎項目中沒有出現丁子上的名字,而排在前面的武漢市本地項目中卻有丁子上的大名,由于兩個獲獎項目挨得近,更因為“丁子上”這個名字太顯眼,于是,單位就知道他在外面“干私活”了。按當時的規定,“星期日工程師”的收入百分之七十歸單位,怎么沒見他給單位上繳一分錢呢?領導找丁子上談話,丁子上說是親戚幫忙,沒收錢。可單位從另外途徑了解工廠有“科技服務費”這項支出,因此懷疑丁子上“不老實”。年紀輕輕的,剛剛評上工程師,就落下“不老實”的印象,這讓丁子上今后在單位怎么混?老婆歐陽靜茹站出來為他作證,說科技服務費是自己母親收的,她老公確實沒拿。但這種老婆站出來為老公作證的效果只能是此地無銀且越描越黑。

    丁子上感到了壓力。他覺得在設計院混不下去了,想換個單位。于是找到省科協的李書記。因為通過幫助親戚技術開發申報科技成果獎和申請三項經費等一系列活動,丁子上結識了武漢市和湖北省科協的領導,但丁子上的原單位直屬冶金部,按照“人往高處走”的思路,他不想去市屬單位,要去至少也是省屬單位。加上他曾經看過一篇省科協李書記寫的《讓科技成果走出象牙塔》的文章,二人面對面討論過這個話題,李書記也特別看好他幫親戚開發的項目,把他作為科技成果轉化生產力的成功案例,寫在省科協的年終總結中,因此彼此很熟悉,所以丁子上才找李書記訴苦,表達想“走出象牙塔”的愿望。

    李書記聽后告訴丁子上,省里的厲副省長是自己當年在二汽的老領導,現在厲副省長要調到深圳任職,他想跟著去,如果丁子上也想去,可以考慮。

    “我想去。”丁子上當場表態。

    李書記說,不急,你回去跟老婆商量商量再說。

    從省科協出來,丁子上從武昌的漢陽門乘輪渡過江到達漢口的四宮殿,來到岳母家,因為當時他和歐陽靜茹那個小家籠罩在岳父岳母這個大家庭之下,而在這個大家庭里,真正做主的是丈母娘,丁子上與其跟老婆商量,還不如直接跟岳母商量。再說,眼下的局面是他幫岳母娘家親戚惹下的,不找她商量找誰?

    之前,岳母也給丁子上出過主意,建議他干脆從鋼鐵設計院辭職去親戚廠里當副廠長,“柺子”本人也舉雙手歡迎,但丁子上怎么可能去一個街道小廠當副廠長呢。這次丁子上與岳母商量,玩了個小心眼,他沒說自己跟省科協李書記這層關系,而是直接對岳母說:省里的厲副省長要調深圳,想帶他一起去。

    這還用“商量”嗎?湖北省副省長調深圳,不是書記也是市長,“帶丁子上一起去”,不是科技局長也是副局長。于是,人還沒走,女婿要去深圳當局長的消息已經在岳母娘家親戚中悄悄傳開。

    7

    2020年元月24日,農歷大年三十,除夕,一大早,丁子上就接到堂姐的電話,開口就問:“你們今天還去潮州嗎?”

    “去啊,”丁子上說,“不早就定好了的嗎?錢都交了。”

    “可是、可是電視上說了,新型病毒可以人傳人的。”堂姐說。

    “知道啊,”丁子上說,“我早知道啊,電視上沒說我就知道了呀。”

    “那你們還去?”堂姐問。

    “為什么不去?”丁子上說,“如果是去武漢,肯定放棄,但去潮州,我感覺比留在深圳更安全。”

    丁子上根據2003年非典的經驗,認為像新型呼吸道病毒這樣的急性傳染病,一旦發現人傳人,一定越是大城市越危險,越是偏僻的小城市越安全,這時候去潮州過大年,反而比留在深圳更安全。

    老婆穿著睡袍從臥室跑出來,對丁子上擺手,示意老公不要勉強親戚去。

    丁子上當然不會勉強堂姐一家去,所以這時候見許薇薇擺手,馬上點點頭,對著手機說:“哦……其實哪里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如果你們覺得在家里更安全,那就不去吧。”

    “你們呢?”手機那頭問。

    丁子上看一眼表情豐富的老婆,說:“我們再想想。”

    電話那頭強調,如果丁子上決定了,就打電話告訴他們。丁子上略微想了想,說:“不必吧?這個時候這種事情,還是自己做主比較好,不要互相影響。”

    放下手機,許薇薇問:“我們到底去還是不去?”

    丁子上把偏遠的小城市反而比大城市更安全的想法又復述一遍,然后申明:但如果你不想去,我一點意見沒有。一切聽老婆的。

    8

    李書記到深圳并沒有擔任分管科技的副市長,而是出任深圳市科技局局長。既然“帶”丁子上來深圳的李書記自己只出任科技局局長,那么丁子上就不可能再當科技局長或副局長。

    丁子上有些失落,主要是感覺自己讓岳母失望了,而讓岳母失望就等于是讓老婆失望,甚至是讓老婆娘家的所有人失望。包括他那個“拐子”,因為“拐子”親自把丁子上送上火車,還說等丁子上在深圳穩定了,將來幫他的企業進軍深圳,等等。這下完了,丁子上自己并沒當局長或副局長,怎么能“幫”人家呢?

    他甚至開始擔心岳母怎樣面對在“武漢市”的那么多親戚,怎樣為“女婿要到深圳當局長”這句話圓場。丁子上設身處地想了想,發覺無論如何都圓不了場。因此丁子上不僅失落,而且焦慮,他早知道理想并不等于現實,但沒想到二者居然相差那么遙遠。

    剛開始丁子上還想不通。李書記在湖北是正廳級領導,假如深圳市長是副省級的話,那么李書記的正廳級來深圳后就應該是分管科技的副市長,怎么可能只當科技局長呢?后來丁子上才發現,凡內地調來深圳的干部,基本上都降半級。那么,丁子上又想,按照“降半級”的標準,自己別說當科技局長或副局長了,連科長都當不上。因為,在冶金部武漢鋼鐵設計研究院,丁子上只是一個不帶任何“長”的普通工程師,雖說中級職稱可享受科級待遇,但“可享受”其實就是“不等于”,即便因為李書記的關系,勉強承認自己的“科級待遇”,再“降半級”,還不是什么都沒有了嗎?

    李書記,哦,不,來深圳后應該改稱李局長,親自找丁子上談話,話題依舊是科技成果轉化為生產力,并且比在武漢的交談更進一步,強調未來深圳科研和科技成果直接轉化成生產力的主力是企業,而不是科研院所。

    丁子上點頭,認為老書記新局長的觀點非常務實,因為,深圳也沒有武漢那么多的大專院校和科研院所,怎么依靠?深圳要發展高科技,當然只能依靠企業本身。但他又想,企業的科研力量畢竟比不上專業的大專院校和科研院所,如果能利用深圳的政策優勢,把內地的大專院校和科研院所的科技成果與深圳的企業對接,不就可以取長補短了嗎?正如他自己當年與“拐子”的對接。

    李局長聽丁子上這樣說,眼睛里立刻散發出興奮與欣賞的目光,說:“對啦!小丁,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接著,李局長又強調,這件事情不能搞行政命令,也不能依靠政府去做,而是要走市場,按照市場規律去做。

    丁子上沒完全吃透局長的意思,但也習慣性地點頭,表示贊同。

    “我準備推薦你去做這項工作。”李局長接著說。

    丁子上雖然沒明白局長的話是什么意思,但也只能繼續點頭。不點頭,難道他敢對領導搖頭?

    “我打算讓你去科技園搞一個‘孵化器’,專門做科技成果轉化為生產力這件事。”李局長最后說。

    于是,丁子上就來到位于南山的深圳科技園,擔任總經理助理,具體負責高科技創業中心的工作。幾十年下來,風云變幻潮起潮落,見證了深圳的高科技產業從“孵化”到自主創新,從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勢,從全國的“試驗田”到全國的“示范區”整個過程,也成就了丁子上成為中國“孵化器”的鼻祖人物。因此他有資格和人脈在退休之年為深圳的大目標和他自己的“小目標”,把中科院的古脊椎動物與人類實驗室,以“院士實驗室”的方式落戶到深圳來。

    …… 

    作者簡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創一級。出版《為女老板打工》《職業經理人手記》《高位出局》《中國式股東》《圖書館長的兒子》等小說40部。獲2007年度中國書業最佳商業圖書新人獎、2013年第六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獎。2018年深圳雙“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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