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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0年第11期|周文:緣何而哭
    來原:《雨花》2020年第11期  | 周文  2020年12月10日07:45

    01

    每晚十點,他會準時坐進帶按摩功能的圓形浴缸,水溫恒定在三十八度,足以舒張全身血管。合上眼皮,放空大腦,睡意開始萌芽,于是他擦干身體,飲下一百五十毫升法國進口紅酒,焚一支托人從印度買來的安神香,上床調整出最舒服的姿勢,虔誠地祈望著、等待著。

    睡意順利生長,如同藤蔓伸出柔枝,卷起他,騰云駕霧,送到那扇高高在上的門前。眼看只差一步,他便能邁進屬于自己的安樂鄉,半空卻炸出一聲哭喊,宛如一道霹靂。頃刻間,睡意焦枯破碎,他跌落在地,心臟開始控制不住地狂跳,冷汗淋漓。

    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大半年,他嘗試過種種方法,入睡前的程序變得愈發繁瑣,問題卻日甚一日地嚴重下去。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的生活都由衷地感到滿意,雖然這種滿意事實上帶有盲目自大的成分,可現在,他滿足感的根基幾乎已被摧毀殆盡。

    他跳下床,半是為了找尋那不知源頭的哭聲,半是為了放松緊繃的神經,從二樓臥室下到一樓客廳,轉入地下一層的影院和地下二層的酒窖,乘電梯直上三樓,陸續經過健身房、娛樂室與書房,沿旋轉樓梯回到二樓,在老娘臥室門口窺探幾眼,再踱進自己房間,頹然躺下。然而,用不了幾分鐘,他又會忍無可忍地爬起,繼續這樣兜著圈。

    02

    2018/4/19 1:22:05

    您好,我是“心靈家園”的在線客服小愛,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嗎?

    2018/4/19 1:23:15

    是真人還是電腦自動回復?半夜三更還在工作,不用睡覺嗎?

    2018/4/19 1:25:16

    請問您需要什么幫助?

    2018/4/19 1:25:23

    算了,不管你是什么,我也沒指望你真能幫我,反正睡不著,剛好搜到你們網站的廣告,那就順便跟你聊聊好了。

    2018/4/19 1:25:24

    感謝您的信任!我們致力于提供最專業、優質的咨詢服務,助您舒緩工作壓力,解決婚姻家庭困擾。請問您是遇到哪方面的問題了呢?

    2018/4/19 1:28:07

    哈哈,真以為能解決我的問題啊?你要是能解決,我自己早就解決了!小愛,聽名字是個女孩子吧?今年幾歲啦?有男朋友了沒?

    2018/4/19 1:28:08

    我是您的專屬在線客服小愛,請問您是遇到了哪方面的問題呢?

    03

    “哪方面的問題呢?”

    每當他沉下嗓音,在音樂伴奏下這樣問時,面前某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或是風韻猶存的女士,即便一開始露出迷惘混合著羞澀的復雜表情,很快也會打開話匣,排隊上臺,邊說邊哭,一個傳染一個,最后弄得會場哭聲震天。

    “靈修會”上這個壓軸的保留節目,同他童年的游戲無甚區別。那時,他常會坐到某個無人照管、近乎坍塌的墳頭邊,敬上山澗里掬來的一捧清水,問一句“你是怎么死的”,無數鬼魂便擾動起來,嘰嘰喳喳,爭先恐后向他傾訴。

    “別急,挨個來,會輪到你們的。”他安慰道。

    于是周圍安靜下來,只剩一個細弱聲音,幽幽的,帶著哭腔,仿佛一條小蛇滑出萋萋野草。這個說完,再換下一個。千百年來,戰爭、饑餓、疫病、械斗、野獸,締造了這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各式各樣的悲苦故事,陪他消磨了無數個無聊的日子。

    與之相比,會場里這些紳士淑女,既然付得起三萬八的學費,抽得出五天四夜的空閑,又會有什么了不得的痛苦?

    盡管如此,他還是努力裝出一種堪稱“圣潔”的眼神,以便讓他們在他的注視下產生一種“超脫”世俗的奇妙錯覺。這種眼神需要混合父親的嚴格、母親的慈愛、戀人的柔情、處女的純真與嬰兒的無邪。師父用了兩年時間才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而他,只用兩個星期就學到家了。

    課程結束后,總有幾個“有緣人”尋上門,求他從煩擾中“渡”出自己。單獨“點化”,收費自然更加高昂。大班上課畢竟簡單,靠著幾天幾夜封閉式的、刻意剝奪睡眠的修煉,外加群體狂熱和音樂煽情,立竿見影,而一對一的私聊,技術含量高得多,需要相當程度的隨機應變。

    譬如說,絕不能直接詢問對方的心結,而必須按提前調查好的資料,用模糊的語言暗示對方某個方面(通常是家庭、身體或事業)出了問題,方能顯出“水平”。眼見對方點頭如雞啄米,他再適時遞上一杯紅酒。微醺狀態下,對方無話不談,他便察言觀色,朝著對方想聽、愛聽的方向去分析。

    當然,這種“看人下菜碟”的分析,其實也存在固定套路:描述問題表象,摸出導火索,挖掘深層矛盾,最終歸結到人格的某種缺陷,再扯上一點宿命、陰陽五行、前世今生之類的玄學。這一套用多了,偶爾,連他自己也會恍惚起來,尤其當它意外“靈驗”的時候——隔三岔五,總有某個弟子突然再度登門,容光煥發,滿口“師父真神人也”,硬把大紅包往他衣兜里塞(他的每件衣服都專為此設計了又大又深的兜)。

    所以當問題初現苗頭時,他曾死馬當活馬醫,嘗試過分析自己。表象:失眠,老聽見沒有源頭的哭聲,感到無法遏制的莫名焦慮。導火索:是老娘嗎?畢竟這現象是接她來新家后才開始出現的。然而,分析進行到這一層,就沒法繼續下去了。所謂的深層矛盾和人格缺陷,他無論如何也編不出來,或者說,即使按慣用套路編一個,他也很難騙過自己。

    04

    去年冬天,他盤下了這套自己心心念念的宅子,法拍房,找了關系,比市價便宜了小兩百萬。前房主姓齊,曾是他無數弟子中的一員,接連遭遇變故,一時想不開,把自己關在臥室里,配著紅酒吞下了整瓶安眠藥,被保姆發現時,尸體已同床單黏成了一團。

    外界盛傳這房子不吉利,但他從不信這些。聽聞他買下這套“兇宅”,而且除了換掉那張死過人的床,其他東西幾乎保持原樣,圈里人便分成了兩派,一方贊他藝高人膽大,另一方則坐等他倒霉,但無論如何,他的名頭更響了,生意也更旺了。

    喬遷新房后,他把獨居深山多年的老娘接了過來。老娘十九歲時生了他,他爹走得早,她沒再嫁,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吃了許多苦。這些年,他赴宴無數,每當走進金碧輝煌的包間,看著滿桌山珍海味,他都禁不住想:可憐我老娘還住在爛茅屋里,成天喝稀飯吃咸菜呢!

    跟他去“享福”,老娘心底是高興的,只不過,對于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她還是有些不舍。走的那天,她恨不得把老屋拆了塞進后備箱。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當著她的面,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凳子、打滿補丁的破衣爛衫、豁開了口子的瓶瓶罐罐和叫不出名字的干活工具統統扔出了車外。她沒同他爭吵,只是縮在后座,嗚咽了一路。

    老娘是操勞慣了的人,說是過來享福,卻仍舊腳不停、手不住。洗壞他兩套真絲睡衣和一套高定唐裝后,她再不敢動他的衣物,廚房里那些高檔玩意兒,她又不會使,只好從早到晚拿著掃帚抹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收拾。房子太大,沒折騰幾天,她就累得直不起腰,卻依然愁眉苦臉地跪在地上擦啊擦,花錢雇的兩個鐘點工反倒樂得清閑。他對老娘發了通火,又聘了個住家保姆,二十四小時貼身看管,她才不得不消停下來。

    他不出差時,母子倆是這樣過的:她起得早,他起得遲,她起床后就餓著肚子,等他下樓一起吃早飯。她吃不慣面包牛奶,嚼不動好肉好菜,還是頓頓稀飯咸菜,最多添一個白煮荷包蛋。他出門工作,她就在庭院里溜達,給種在花圃一角的瓜果蔬菜澆水除草(她本想養幾只下蛋母雞,他堅決不同意),做完這點事,她就只能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等他回家。

    05

    他初二輟學出來打工,那是1993年。

    他跟著幾個膽大的老鄉去了南方,做過流水線工人,當過餐廳服務員,走街串巷販過黃碟,挨過打罵,受過羞辱,被偷被搶被敲詐,被老板拖欠工資,被城管攆得滿街跑,被突擊檢查暫住證逼得鉆過狗洞。輾轉三四年,他終于在一家保健品公司落了腳。正是在這個行當里,他用了兩年多時間,從一個笨口拙舌的山村少年,成長為一個撒謊不打草稿的銷售,然后跳槽去了一家專為新富階層設計健康產品的集團,畢竟,從暴發戶兜里撿錢,比從被子女們盯得死死的老人手里摳錢要容易得多,更要愉快得多。

    在新公司,他干得很拼,連拿三年業績冠軍,當上了銷售部總監,手下管著十來號人。為了獎勵他,也為了拓展客戶資源,公司出錢,送他參加了一場富人云集的“高端”培訓。在五星級酒店燈火通明的會場上,他第一次見到了師父。這位冒牌“仁波切”是個土生土長的漁民之子,從未踏足青藏高原,然而,當他披著來路不明的大紅袈裟,裸出單邊黑胖的肩膊,站在追光燈下,用蹩腳的南方普通話念起所謂的經文時,那一本正經的模樣竟頗有幾分出人意料的莊嚴。滿場“成功人士”跪倒在地,雙手合十,閉眼祈禱,淚流滿面。

    這一幕震撼了他。他立刻辭職,轉投那家培訓機構,當起了“成功學”講師,也兼為高級客戶做“心理咨詢”。他處處留心,事事用心,很快便搭上了同機構有固定合作的師父。幾次交往下來,師父見他勤快、活絡,索性留他在身邊使喚,管吃管住,但沒工資,不過他并不在乎——他跟著師父,壓根不是為了錢。

    不到半年,他把師父的那套學了個八九不離十,又囫圇吞棗,翻了不少市面暢銷的偽心理學書籍,東拼西湊了一堆概念,倒還頗能唬人。有時師父忙不過來,派他出面應付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客戶,漸漸地,他在圈里也積攢了些小名氣。

    出師之后,他拉來幾個當年做銷售時認識的朋友,開了家文化公司,賣昂貴的“靈修”課程,號稱能一攬子解決學員身心健康、家庭婚姻、事業發展方面的各種問題,如果對方恰好是“有緣人”,學完這課,甚至能有改運換命的奇效。這一行前景廣闊,他們的課程定位精準,外加他口碑不錯,十來個人的草臺班子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著,百元大鈔一麻袋一麻袋地收進來。生意最好的那段時期,他每天都要趕三四個場子,從早到晚,耳朵里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哭聲。

    06

    第一次在新家聽見哭聲時,他還以為是老娘發出來的。

    老娘大字不識,家貧命苦,卻偏偏長了一顆林黛玉般纖柔敏感、思慮過度的心。十七歲那年,她從隔壁村嫁過來,同丈夫、公婆一起擠在茅草棚里,在偏僻的亂墳崗上耕種著幾畝石多土稀的薄田。兒子出生不久,丈夫就生了病,沒錢醫治,小病活生生拖成了大病。公婆身體不好,幫不上一點忙,她終日唉聲嘆氣,哭哭啼啼。丈夫聽得煩,又沒別的辦法,只好發狠咒道:“背時婆娘!我哪天死了,都是被你哭死的!”

    她用哭泣接連送走了丈夫和公婆,又在凄涼的眼淚中干農活、做家務,艱難地撫養孩子。小時候,他總在她哼哼唧唧的抽泣聲中睡去,又時常在迷迷糊糊之際,被驟然變響的哭聲驚醒。

    好多次,他睜開眼,都見她把農藥送到嘴邊,猶豫著放下,再舉起,再放下,反反復復。看到他醒了,她便扔下瓶子,頭埋進他懷里哭道:“我只是舍不下你這小可憐呀!”

    還好他沒有遺傳老娘的個性,也沒被她的痛苦所吞噬。童年的他,神經似乎格外遲鈍,對家里的窮困和別人的歧視都滿不在乎,終日在山野獨自游蕩,從周遭的一切中尋找樂趣。

    最讓他迷戀的,是那條又小又丑的無名山澗。它緩緩流過亂墳崗,水質清澈,仿佛漫山孤魂的眼淚匯到了一處。這些年,他見過壯美的黃河壺口瀑布,夢幻般絢麗的九寨溝,純凈遼闊的納木錯,以及維多利亞港倒映著璀璨燈火的海水,但沒有什么能像那條山澗一樣,讓他感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親切與舒適。那時他每天挑著兩只小桶去打水,一趟趟往返在山路上。夏日午后,天熱到發昏,他就脫光衣服泡在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鬼魂們傾訴。

    07

    他生命的前十五年,老娘成天哭,擔心這個憨頭傻腦的兒子將來沒出息,擔心家里太窮,他今后娶不上媳婦兒,擔心他像父輩一樣,在永遠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輪回。然而,當他下定決心,要離家去南方試試運氣時,她卻哭得更兇。

    他知道她在擔心什么:前幾年,村里也有能干小伙陸續出去,帶回種種聳人聽聞的傳說:小偷、妓女、情婦、毒販、綁架勒索、車匪路霸……他要是去了那片險惡叢林,人生地不熟,又該如何生存?

    可他還是咬咬牙走了,不為別的,就為賺夠一兩萬塊錢回來,去鎮上或縣城買個店面,娶了春雪,讓她實現當老板娘的夢想。

    春雪是他的初中同桌,一個既不漂亮也不聰明的女孩。她和村里大部分女孩一樣,無心讀書,只盼到歲數就嫁個勤快、好脾氣的老公,開一爿小店,生三兩個孩子。放學和周末,他常帶她去那條山澗玩。有次,他們突發奇想,想溯尋它的源頭。兩人沿著山谷,穿過野草和荊棘,爬上青苔濕滑的巨巖,在無路可走的盡頭停下腳步。那是一面陡峭如鏡的懸崖,裂帛似的細瀑從壁上掛下,墜入綠得發藍的深潭。

    多年以后,他有了數不清的情人。通常是他的女弟子,某個殺伐決斷的女老板,或閑極無聊的闊太,外表光鮮,精神卻處于崩潰邊緣。她們畫著精致的妝容,來到他的工作室,說不了幾句,就開始不顧形象地大哭,他緩慢又堅定地走過去,低聲勸慰著,拂去她們的淚水,那時,他的腦海里總會浮出同春雪手牽手走進潭里的那一幕。她的衣服濕了水,變得半透明,緊貼在她發育良好的肉體上,映著夕陽的暖暉,美若天仙。

    當他開始脫她們的衣服時,并非每個人都情愿,然而,只要他流露出無比渴求、無比需要的態度,她們往往便會妥協——他太了解她們的軟肋在哪里了。年復一年,流水般的身體從他身下淌過,大部分沒什么特色,也有反差極大的,讓他印象深刻:譬如花巨資保養的臉,配上曾干過粗重農活的、關節突出的手指,或是自帶笑意的月牙眼和翹唇角,配上手腕上自殺留下的恐怖的紫色刀疤。

    這些長期缺愛的身體初次向他袒露時,通常僵硬而冰冷,雞皮疙瘩遍布手臂與乳房。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足夠耐心,足夠溫存,牽引著她們跨過某個界限,她們心里便會迸出一團秘密的、近乎孤注一擲的火焰。即使離開這個房間,它也能繼續藏在灰燼底下燃燒,照亮她們長久以來暗淡的生活。

    或許在她們看來,這正是他“靈力深厚”的一個明證。

    08

    離家六年,他賺到了人生中第一個一萬元,這才風風光光地回去過年。

    老娘見到他,喜極而泣,他看到她,卻不禁難受起來——這一萬塊的銷售提成,全是從她那樣的人手里騙來的:成本不到兩毛錢的糖和淀粉,用花里胡哨的醫學名詞包裝成能治百病的“神藥”,再高價賣給省吃儉用的老人們。

    “回去一定要換份活兒干!”他暗暗發誓。

    臨走前,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把BP機別在腰上,以看望老同學的名義去春雪家串門。新鮮的興奮勁過后,兩人就再也說不到一塊兒了。他用銷售的巧舌美化著遙遠的南方:海鮮大餐、時髦男女、電梯高樓以及遍地發財的機會,可她絲毫不感興趣。她不知道他是為她而出去的,也沒想過要等他回來。半年前,家里給她說了個鄰村男人,公婆答應出錢,給他們在鎮上盤間雜貨店,聘禮已經下過,明年開春就辦喜事。

    “還記得嗎?有次,你問我小河溝的源頭在哪里,我們一起找啊找,找到了一個漂亮的水潭。你又問我它要流到哪里去,我倆都不知道,現在有條件了,你干嗎不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呢?”他有些不甘地問。

    “有這事嗎?”她一臉茫然。

    聽了這話,他頓感索然無味,只好提前告辭。返程之時,每往前行進一步,他就愈覺孤獨。前些年,雖然也是一個人在異鄉打拼,他卻從未有過如此感受。他唯一的朋友或許只有那條山澗,它時隱時現,時斷時續,不斷匯入新的水體,卻始終陪伴著他。他沿著盤山小道,從家里步行到村口,它變得平坦,成了婦人們浣衣的溪流。他從村口搭農用三輪車去鎮上,它漸漸被生活污水染得濁臭。他擠進嚴重超載的破面包車,一路顛簸到縣城的長途客運站,它陷入水泥堤壩,接納了工業廢水。他爬上充滿腳臭的臥鋪大巴,一動不動,在狹小的床位上躺了兩天兩夜,它融入一條又一條更寬闊的江河,帶著泥沙、糞尿、重金屬、化學品和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雜質,奔向陌生的海洋。

    09

    四年后第二次回村,他已經開始創業,成了人們口中的“大老板”。從除夕到初五,他家門前擠得水泄不通,而他裝模作樣,在那些眼神充滿渴望的年輕人中挑挑揀揀。當然,最后他誰也沒帶走——他不可能讓村里人摸清他在做什么,也不愿讓現在的圈子知曉自己的過去。

    春節正是雜貨店生意最好的時候,春雪兩口子舍不得關店回村過年。走時路過鎮上,他專程去看她。她胖了許多,懷里抱著嬰兒。她的老公也胖,彌勒佛般坐在貨架前,任由三歲大的兒子在身上爬來躥去。這個女人早已喪失了對他的吸引力,但他還是熱情地邀請他們一家人,在鎮上最高檔的酒店吃了一餐。

    第三次返鄉時,他的“事業”如日中天。臨走前,仍是在那家酒店,仍是請她全家吃飯,習慣了“有頭有臉”的女弟子們對他的依賴和膜拜,再被一個村婦(同她豬一樣的丈夫)如往昔般不卑不亢地對待,他不由得生出一種強烈的怨憤。借著酒勁,他言帶譏諷,那對毫無機心的夫妻卻并未察覺。這更激怒了他,自我吹噓一番后,他突然摔出幾沓百元大鈔。

    “成天窩在豬圈里刨食吃有啥出息?不如跟我走,看在老同學的份兒上,我帶你發財!女人嘛,容易得很,變壞就有錢,我在那邊見多了,只要會來事,再丑再老都有人要!”

    圖片

    她的丈夫不知所措,兩個孩子也嚇得不敢動,她愣了幾秒鐘,琢磨出他話里的味兒,氣得咬緊牙關,拉上老公和孩子,流著淚奪門而去。

    從那以后,他們再沒見過面。

    他分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本不該和這愚婦“一般見識”,但想到自己堂堂一個人物,竟連她都“鎮不住”,心中便騰起一股邪火。他既怒,且羞,又因這種羞而愈加怒。

    回那邊后,他第一樁事就是叫人給他物色個小姑娘,長相身材都無所謂,但要清純、聽話。被送到酒店房間的,是當地某個職業技術學院的大一新生。先前,介紹人說她家人生病,急需用錢,但幾句話同她聊下來,他就掏出了全部真相:她家里沒人生病,也不算窮,她不過是見周圍好些女同學靠這個發了財,照葫蘆畫瓢罷了。

    他命她和衣泡在浴缸里,她有些疑惑,可還是乖巧地照做了。第二天,他給了她雙倍的獎賞,打發她走了。她流了幾滴眼淚,顯出失望的模樣,但低頭看到那沓錢,不知想到什么開心事,又止不住笑起來。

    10

    去年冬天,他最后一次回村,來接老娘。她雖然身體還硬朗,可獨居山里,他始終不放心。臨行前一天,她拎著他帶來的茅臺,連同許多其他祭品,領他去掃墓。

    “水根他爸,他爺,他奶,他現在出息了,要帶我去享福了,你們要能等到這天該多好呀!”老娘趴在墳頭哭著,細細的嗓音在山風中游蕩,恍如寒冬里光禿的細樹枝。他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直到臨走時,他才猛然意識到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周圍太過安靜,童年時陪伴他的、那些哀怨凄切的鬼魂私語,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把老娘扶到家躺下后,他又尋個借口,獨自回到了這片亂墳崗。他將剩下的茅臺澆了些在亡父墳前,小心地問:“爸,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一片死寂。

    一個個墳頭挨個試過去,仍然無聲無息,于是,他拿起空酒瓶,想打些澗水來試試,然而,當他循著記憶,朝山澗的方向走時,卻仿佛遇到了“鬼打墻”,兜來轉去,怎么也找不著它了。

    “我以前打水那條小河溝呢?”晚飯時,他裝作不經意地問。

    “前幾年發大水,山上石頭沖下來,全給埋了!”老娘嘴含稀飯,口齒不清地說。

    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又覺得有幾分滑稽——是啊,怎么可能真有靈異事件呢?小時候經歷的那些怪事,想必也只是發夢罷了!小孩子分不清夢境與真實,四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還分不清么?

    話雖如此,但即使是現在,有些確鑿發生的事,譬如自己誤打誤撞、白手起家的經歷,也會讓他隱隱產生一種夢境式的虛幻感。這很像他第一次坐飛機,在平流層見到舷窗外的云時產生的感受。腳底的云看起來如此實在,如此堅固,仿佛能讓人在上面自由漫步,可你真要站上去,便會立刻墜下高空,摔得粉身碎骨。

    事實上,這種虛幻感絕非他一人獨有。他的許多“弟子”,在順境中睥睨一切,滿口豪氣,可一旦遭遇挫敗,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時,又會陷入深深的懷疑,把自己貶得一錢不值,仿佛他們擁有的一切都是靠無常的運氣獲得的,也將在運氣耗盡時轟然坍塌。

    師父入獄后,他的擔憂開始多起來。師父最紅的那段時間,一腳踩在富豪圈,一腳伸入官員圈,手抓明星美女資源,搭橋引線,夜夜笙歌。近些年,反腐越來越嚴,師父也不免受了牽連。所幸他的野心和膽量都不如師父,陰差陽錯,反倒走了一條更安全、穩妥的路。

    即便如此,這條路的競爭也越來越激烈了。盡管自己入行早、根基深,目前看來還維持得不錯,卻也透出一種回光返照的氣象。客戶群體在萎縮,二三十年前靠著膽大敢闖發家的那批老人,好些已經破了產。家業還在的,大部分也把公司交到兒女手里,自己移民去了國外,同他往來日稀。新崛起的那幫“70后”“80后”,多是寫代碼的、玩金融的,在國內外名校拿了碩士、博士學位,對他那套嗤之以鼻。“一個專門忽悠傻子的騙子”——這是他們私下對他的評價,他聽了,一方面是憤怒,另一方面,則是遏制不住的心虛。

    正是這種虛幻感,讓人迫不及待想抓住些什么,仿佛只要抓住夢里的某樣東西不放手,就能讓自己永遠滯留在夢中。他的各色弟子抓住了他,而他,抓住了這座宅子。

    11

    他初次來到這里,是以座上賓的身份。當時,房主齊總風頭正勁,新娶了懷孕的情人(一個二十出頭的五線小演員),斥資八位數,在市郊買下這套別墅,又請來以注重細節而聞名的日本設計師團隊操刀裝修,預算不設限,工期也給得極為充裕,一切全以精致為標準。

    喬遷之際,齊總邀他和一個香港“風水大師”來參觀。他也不是沒見過豪宅的人,可不知為何,這房子特別合他的眼緣,尤其是那個仿山水畫意境做成的花園。園子一角,有座超過兩米高的假山,石棱間綴著棕綠的苔痕與袖珍的云松,竟有峰巒疊嶂的野韻,山頂上掛下一條細瀑(想必石頭里藏著抽水機),恰好迎上陽光映照的方向,在落地處浮起一彎淺淡的彩虹,如絲綢絞紗的腳鏈,輕繞美人踝間。

    “它要是我的該多好!”他想。

    一切近乎完美,唯獨那個“風水大師”煞風景。此人手執羅盤,時而驚嘆,時而緊張,伴著極度浮夸的表情,用生澀的港普吐出一串串古奧生澀的“術語”。他最瞧不起這類人:雕蟲小技,裝神弄鬼。

    齊總做事本來路子就野,加上“風水大師”的攛掇,越發心驕氣妄,決意放手“大賭一把”。那年牛市正瘋,齊總聽信金融圈某個朋友的“內幕消息”,配資加倉了幾只“好事將近”的股票,不料突降股災,大盤半個月跌掉近兩千點,他猝不及防,撤離不及,被強行平倉,一把虧掉了半生心血。殺紅眼的齊總一心想翻身,用這套別墅連同另外幾套房子抵押貸款,杠桿加到極限,在某個據稱“能量很大”的官二代“引薦”下,一口氣收購了兩個說是“劃算得要命”的廠子,不料禍不單行,兩個廠剛投產沒多久,就在供給側改革中被劃成“過剩產能”淘汰掉了。

    走投無路之際,齊總找他“咨詢”過一次,當初那個手攬嬌妻、昂首闊步的男人,盡管還是一身名牌,但此刻給他的感覺,竟像個患了絕癥的糟老頭。他不免動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心,不僅沒收費,還推掉一場飯局,開了瓶茅臺,陪齊總聊起來。

    幾杯下肚,齊總變得異常亢奮,眼里重新放出神采,嚷嚷著要找人借錢再“干他媽一場”,然而,等又喝了幾杯,去廁所吐過一遭,他便面如死灰,倒在沙發上哭起來。

    “我算是徹底完了,到這地步,神仙也難救!罷了,還是不折騰了,去國外找個村子,清清靜靜過完下半輩子吧!”

    “別這樣,你老婆年輕,女兒又小,為了她們也得振作起來!”

    “放心吧師父,我可不會虧待女人,大的那個,離的時候我就把她跟兒子安置在加拿大了,小的這個,之前看到苗頭不對,馬上就辦了離婚分割,給她們母女留的錢反正夠花……”

    齊總時而抱怨,時而吹噓,漸漸耗盡了他的同情心。挨到九點多,他愈發不耐煩,客套說要送齊總回家。

    “沒事,我自己打車……”齊總大著舌頭,從沙發上掙扎起來,“撲通”一聲,又“五體投地”了。

    他無奈,讓助理扶著齊總上了自己的車。齊總躺在后座,很快打起了呼嚕。他坐在副駕上,看到那棟別墅的輪廓,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車駛入院子,司機和助理一左一右,扶齊總進了大門,乘電梯上三樓,一路鬧哄哄來到臥室門口。門反鎖著,屋里嘩嘩的水聲突然停止了。他敲了敲門,沒動靜,正想問齊總拿鑰匙,只見齊總臉色從通紅變成煞白,掙脫攙扶,飛起一腳踹開了雕花木門。

    靠墻一對男女,裹著浴袍緊緊擠在一起,頭發濕漉漉的,還掛著沒沖干凈的泡沫。

    “媽的!礦的事坑我這么慘,還沒找你算賬,居然有臉來勾引我老婆!管你老頭子是誰,老子今天非要你狗命!”

    齊總沖進房間,分明醉得步履不穩,卻不忘抓起床頭柜上的古董花瓶,要往男人頭上摜,他忙讓司機和助理拉住齊總,那對男女趁機抓起衣服跑了出去。女人估摸著安全了,又探頭到臥室門口:“老不死的,誰是你老婆?咱倆早離婚了,我現在是自由身,愛跟誰好就跟誰好,你管得著嗎?”

    花瓶飛過去,“砰”一聲撞上門框,碎片亂濺。齊總軟癱在床上,捶著枕頭嗚嗚哀嚎,仿佛一頭受了重傷的動物。

    一星期后,他被請去派出所了解情況,從公安朋友那里得知了齊總的死訊。偵辦人員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發現了齊總確診抑郁癥的病歷和大量藥物,下了自殺的結論。再后來,走完各種復雜的程序,那棟別墅最終歸了他。

    12

    搬進新家的第一晚,他失眠了,迷迷糊糊之際,隱約聽到幾聲嗚咽。

    “昨晚睡得如何?”第二天吃早飯時,他問老娘。

    “這么好的房子,這么好的床,哪能睡不好?可惜你爸沒這福分……”老娘笑著,眼睛卻是紅腫的。

    那晚他有飯局,吃喝到深夜才回家,老娘聽到車聲,巴巴地趕到院里迎接。

    “媽,怎么還不睡?說過讓你不要等我的!”他有些惱怒。

    “你沒回來我擔心,外面這么亂……”

    “瞎擔心!我這么大個人,還能走丟不成?難道以后我出差,你就幾天幾夜不睡覺在這里干等?”

    夜里,他又聽見了哭聲,本想去一墻之隔的次臥看看老娘,可喝多了酒,迷迷糊糊爬不起來。他隱隱感到有些后悔——剛才真不該那樣數落她。

    然而第二天,當他看到老娘把他沒來得及送去干洗的衣服泡在肥皂水里,搓得泡沫紛飛,還是沒忍住,又把她說了一通。接下來的日子里,兩人依然爭吵不斷,主要是他在指責和埋怨,她偶爾會頂幾句嘴,多數時間則隱忍沉默,即使心頭分明不服。

    二十多年來,他和老娘一直習慣了各自獨立生活,甫一湊到一塊兒,哪怕房子再寬敞,彼此也都不自在。對于老娘而言,這更是種挑戰:她第一次離開家鄉,進入陌生環境,又處于絕對弱勢的地位,不得不緩慢、痛苦地改變早已定型的生活方式,在這套同她完全不匹配的房子里,適應兒子強加給她的這一切。

    13

    之后的日子里,他夜夜都聽到那哭聲。它仿佛有千般變化,千種調性,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如金屬刮擦之刺耳,時而如冰下冷泉之幽咽。半夢半醒之際,那聲音聽來格外清晰,有時,他甚至能感到某張痛苦到扭曲的臉已逼到眼前,可一旦坐起身,它又立刻消失了。

    更要命的是,他原本濃稠的睡眠,竟被這持續不斷的哭聲沖得越來越稀薄了。有一次,他失眠到凌晨三點,忍無可忍跳下床,快步走到老娘臥室門前。門大敞著,房間里卻黑洞洞的。他站在門口,仔細辨聽里面的響動,突然,黑暗中傳出一個細弱的聲音,嚇了他一大跳。

    “水根,是你嗎?怎么了?”

    “媽,剛才你在哭么?”

    “沒有,我也聽到有人哭,還以為是你……”

    “怎么可能?別瞎想,我這輩子從來沒哭過!”

    “是啊,你和別的娃不一樣,剛生下來就不哭,你爺奶都說你心硬命也硬,克了……唉,算了不說這些了,你早點睡吧!”

    的確,他聽過那么多哭聲,自己卻從未哭過,即使是在生命中最艱難、最危險的時刻。面對痛苦、恐懼、羞恥或者其他負面情緒之際,他的神經一向遲鈍,所以,當那些心煩意亂的男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哭著抓住他時,他仍能保持超然和冷靜,讓對方感到信任與安心——干這個行當,他無疑具有難得的稟賦。

    可如果不是老娘,那到底是誰在哭呢?

    偌大一棟房子,總共住了五個人。司機和燒飯阿姨住一樓外側的傭人房,聲音傳不上來。新雇的保姆就更不可能了,她雖然在老娘的臥室搭小床睡,可老娘經常抱怨說,她一沾枕頭就鼾聲如雷。

    保姆四十來歲,原先在他某個弟子家帶小孩。雇主全家移民去澳洲,她不想跟去,就被順手轉讓給了他。她上過高中,有文化,干凈,勤快,懂規矩,嘴巴嚴,但也很挑客,要價高,這些年輾輾轉轉,一直在富人家里做。聽了弟子的介紹,他很滿意,沒和老娘商量,便直接將她領回了家。

    對于請保姆的事,老娘內心是矛盾的:一方面,有人陪自己說說話,似乎也不賴,更何況,兒子心意已決;但另一方面,在她的倔腦筋里,只有“廢人”才“被服侍”,接受保姆的照顧,等于承認自己“無能”,一想到自己不僅沒“做點貢獻”,反倒連累兒子花“冤枉錢”,她就愧疚不已。

    老娘和保姆別扭的相處方式,同樣困擾著他:保姆這些年跟著主家養尊處優、見多識廣,老娘一到她面前就犯了自卑,換成一副畏縮、巴結的姿態,看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然而保姆一轉身,老娘便躡手躡腳躲進他房間,湊到他耳邊,把些無中生有的“罪狀”扣到她頭上。

    有一次,他忍無可忍,故意賭氣道:“那好,我明天就讓她滾,多花點錢請個如你意的!行了吧?”

    “水根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真想不通,你以前不是嫌日子苦么?現在你兒子出息了,你又成天不消停。待著別動,好好享福,別的啥也不用管!”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粗暴地打斷了老娘的話,在他眼神的威逼下,老娘垂下目光,悄悄抹了一把眼淚,轉身退出了他的房間。

    挨過這番教訓,老娘真的“老實”多了,按照他的意愿逼自己坐在沙發上,終日盯著電視看,只等保姆把飯送到自己跟前。頭幾個星期,她屁股長了刺似的,不斷左右挪動,手總在褲腿上搓來搓去,掌上的糙皮把珊瑚絨睡褲的褲管兩側都磨禿了。漸漸地,或許是習慣了這種狀態,她身體放松下來,可以整日坐著不挪窩了。

    某個晚上,他難得回家早,有閑心陪她吃飯,卻見她木愣愣的,一副電視看得入神的樣子,便用方言問:“普通話你能聽懂么?”

    她搖搖頭。

    “那這些節目你看得懂?”他又問。

    她仍然搖頭。

    “看不懂你看什么啊?”他不禁笑起來。

    “你誰啊?我水根呢?”她疑惑地盯著他,臉上露出幾分癡相。

    他的心一驚,她卻立刻換了副慈祥的表情:“寶貝水根,你可回家啦,出去多少年了?媽想死你啦!”

    從那天起,她的頭腦仿佛是坐在滑梯上,以一個加速度往下滑。他帶她去過最好的醫院,找了最好的專家,都說治不了。但對于她來說,這或許反倒是種解脫,至少,她用大多數時間來發呆,就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多愁善感了。

    唯有在看到他時,她才會感覺痛苦——在她記憶中,“水根”還是那個憨頭憨腦的小孩,而家里這個“看上去就不是好東西”的男人,一定是個壞蛋,偷走了她唯一的兒子。她哭著,罵著,喊著,找著,他百口莫辯,只能千方百計躲著她,求個清凈。他隱隱感到自己錯失了什么,時常后悔當初為何要把她接過來,但事已至此,他再也無力改變,就像他永遠不可能讓一條江河倒流。

    14

    2018/4/19 3:46:50

    小愛啊,你還在聽我說話么?這些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說出來好像舒服多了!總之這半年,我晚上睡不著,白天沒精神,哭哭哭,真受不了!這些人到底為什么哭?誰半夜三更還在哭?神經病啊!哭有什么用?我就從來不哭!別跟我扯什么神神怪怪的,反正我不信這世上有鬼!唉,真是要瘋了,如果能有人幫我搞定,花多少錢我都愿意!

    2018/4/19 3:4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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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4/19 3:47:48

    我就是謝之靈。

    15

    那一邊再沒回復,當然,他也不指望什么。

    他頹然坐在椅子上,許久沒再動彈。電腦屏幕漸漸黑下來,一張極丑的臉倒映其上,五官扭曲著,涕淚交加。他并不認識它——它是如此模糊,仿佛他曾見過的所有哭泣的臉,全都疊加在了這張臉上。

    這張臉(或這些臉)的主人,早已陷入最深的黑暗(不管自己能否察覺這一處境)。此刻(或生命中的任何其他時刻),他們(或他)正張大了嘴,卑微地向他(或向每一個可能有用的人和事物)乞討著,幻想能獲得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或一星半點飄渺的安慰)。

    作者簡介

    周文,1986年生,浙江大學外國哲學博士,現任教于浙江工業大學,入選浙江省作協“新荷”人才計劃。于《西湖》《野草》《大家》等雜志發表小說若干。曾獲第三屆香港“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短篇小說組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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