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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0年第12期|楊少衡:紫煙升起來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12期 | 楊少衡  2020年12月09日06:28

    1

    洪立彥最后一個到達小會議室。他注意到小會議室大門緊閉,門外有人員把守,是個年輕人,陌生。年輕人問了一句:“洪副嗎?”

    “我是洪立彥。”

    年輕人沒吭聲,彎下腰扭手把,輕輕推開門,把洪立彥放進小會議室。

    有七八個人坐在會議桌旁,章文保和一位陌生人坐中間,一左一右,江林坐在章文保旁邊,另外幾位都陌生,不像是本市干部。

    章文保給場上那幾位介紹:“政法委洪立彥副書記。”

    他也給洪立彥介紹那幾位陌生人,都是省里來的專案人員,為首的那位是省紀委四室副主任,姓李。

    “請李主任談談任務。”章文保直截了當。

    李說了情況,很簡單:本市人大萬秋山副主任涉嫌違紀和保護黑惡勢力等問題,經批準,決定對其采取留置措施。要求于今晚到案。

    洪立彥聽畢,舉手報告:“章書記,我想個別匯報一個情況。”

    章文保道:“就在這里說,沒關系。”

    此刻如果章文保抽身出會議室聽洪立彥單獨談,省里專案人員可能會有疑問,因此不如讓洪立彥當面說為好。洪立彥很理解。他那些話其實也不是非得偷偷說,只是有必要先那么報告。既然章文保不認為是問題,那么但說無妨。洪立彥提出,從李主任介紹的情況看,這起案子涉嫌黑惡事項。市政法委由王副書記具體分管這一方面工作,恐怕讓王來參加今晚行動比他要合適。

    章文保說:“我們考慮還是你,你跟他比較熟。”

    “所以我得特別說明,請求回避。”

    坐在章文保身邊的江林插嘴:“我們研究過了,你這種情況,不在回避要求里。”

    江林是市紀委副書記,章文保的副手。他的話當然沒錯,洪立彥與萬秋山既不是血親也不是表親,不是同學,不算朋友,彼此也不存在直接利益關系,沒有哪條回避規定足以讓洪立彥躲避。章文保非常清楚洪立彥與萬秋山那些瓜葛,所以才決定讓洪立彥上場,認為有助于穩住萬秋山,防止他反應過激,甚至鋌而走險。

    “洪副不必擔心,我們信任你。”章文保說,“我跟你們陳克書記也通過氣,他表示沒問題,同意。”

    陳克是政法委書記,洪立彥的直接上級。既然他都同意了,洪立彥只好閉嘴。

    他們商定了具體行動方案,確定于晚七點,到萬秋山家里帶人。萬秋山住東海花園小區,為市區一高檔小區,有地下停車場,住宅樓下有空地,可供臨時停車。地下停車場進出口無人值守,由自動感應閘控制,需要感應卡,因此決定不走停車場,從小區大門直接進,使用的兩部越野車有警用標志,進入小區沒問題,可暫停于萬宅那座大樓樓下空地。小區不允許其他車輛停留,無須擔心空地被占用。萬宅在十五樓,家里平時只有兩人常住:萬與其妻,其子在外地上學,其母在其妹妹家。萬秋山習慣看《新聞聯播》,那個時段他都在電視機前,不會到處跑。整個行動的關鍵環節就是讓萬把家門打開,這就需要洪立彥。洪立彥必須得像是獨自上門拜訪一樣,不能讓萬起疑心。進門前李主任和江林不能讓萬察覺,因為李是陌生人,江是紀委干部,一旦發現,萬立刻就會明白不對。只待洪立彥讓萬打開門,李和江才露面,搶進去,跟萬宣布有關決定,把他帶走,有專門車輛把他連夜送往留置地點。

    李主任最后談了幾點,其中提到洪立彥情況熟悉,現場的具體負責就交給洪,萬一突發意外情況,洪可果斷處置。整個任務當然是省里為主,地方配合。目前要本市配合做的就是把人交到他們手上。人一上車,后邊的事他們負責。

    章文保說:“洪副,你要考慮周全。”

    洪立彥點點頭。

    他們商量了幾個細節問題,而后上車一起到賓館吃晚飯。為保密需要,在行動完成之前,洪立彥不能離隊。這個不需要多說,洪立彥清楚。

    章文保交代洪立彥:“我請市局派兩個干警配合你。”

    洪立彥吃了一驚:“有必要嗎?”

    “那個情況你也知道。”章文保用右手比個持槍動作。

    “我看不用。”洪立彥搖頭,“再怎么樣,他不可能朝我開槍。”

    “不要掉以輕心。”章文保警告,“必須防止萬一。”

    兩位配合行動的警察均配有武器。出于保密需要,沒告訴他們去哪里,執行什么任務,得到的命令就是六點之前到賓館某房間找洪立彥報到,聽洪立彥指揮,嚴格保密。具體怎么安排,有什么要求,由洪立彥把握。

    洪立彥陪著省里幾位辦案人員簡單吃了點工作餐,回到房間時,兩位干警已經到達,開來了一輛警車。

    “帶裝備了?”洪立彥問。

    他們帶了槍,彈藥充足。他們還帶了其他衣服,可以換裝,便衣行動。

    洪立彥讓他們在房間休息,等待命令。六點半,洪立彥與李主任一行上了車,兩個警察留在房間里,沒有接到任何命令。

    洪立彥決定不用警察,只怕用了會激化,更糟糕。即便換了便衣,也不能排除萬秋山認識或者見過這兩位,一旦他發現,或者認出來,肯定會產生聯想,極其抵觸,那時兩支手槍未必能夠消除危險,只怕更能導致危險。洪立彥還得考慮另一重因素:萬秋山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完了,馬上將身敗名裂,但是至少在被宣布涉案免職之前,他還是本市人大副主任,一位市級領導。作為市人大代表,只有通過法定程序得到批準后才可正式拘留或者逮捕。讓警察這樣帶走一位在任市級領導似有不妥。市紀委書記章文保對此很清楚,為什么還要如此安排?因為萬秋山情況比較特殊,個性比較強悍,曾多年任職政法系統,對槍支有獨特喜好,還曾有過非法持槍傳聞,章文保不能不特別謹慎。近年國內犯案官員中,非法持槍案例不時有見,目前尚未發現采取組織措施時,有誰膽敢持械抗拒。如果萬秋山一案開此先例,那就顯得很嚴重,所以章文保才要洪立彥參與行動,還給他加派人員裝備,以確保任務順利完成。作為現場負責,洪立彥可以酌情決定具體手段,例如不動用警察和槍支。當然風險也在這里,如果一切順利,什么事都不會有,萬一有事,就該洪立彥吃不了兜著走。

    他們到達東海花園,進門很順利,值班保安一看警務標志,知道是前來執行任務,問都不問一句,抬桿放行。進入小區后,洪立彥指揮車輛繞行,沒有直撲萬秋山所住那棟樓。兩部車繞了半個小區,悄然停在目標樓下,洪立彥看看時間,恰好七時整。

    他們下了車,洪立彥與江林領著李主任和另一位辦案人員到門廳處等候。車上留著幾個人,負責監控門廳進出人員,以防萬一。這座樓門廳與電梯走廊間有一道自動門隔斷,進入需要刷卡,或者通過門上的可視對講機呼叫戶主,待戶主確認后在對講機那一端按開鎖鍵放入。洪立彥到過萬宅多次,情況很熟悉,他不準備通過對講機呼叫,以防萬秋山感覺不對,打草驚蛇。他們在門廳靜候,等待樓內人員進出。這個時點人員活動頻繁,不到三分鐘,便有一位手持快遞包裹的女子進門上樓,四人尾隨而入,上電梯,直奔十五樓。

    后來的幾個環節都順利,沒有出現任何波折。洪立彥按響萬宅門鈴,幾乎沒有等待,也沒有聽到隔門發問,“嗶”一下門就開了。萬秋山的妻子開門后一眼認出洪立彥:“洪副?怎么沒打個電話?”沒等洪立彥回答,站在他旁邊的江林一步上前,推開萬妻閃身進門。萬妻大叫:“干什么!”大家一擁而入,沒有誰回答她。

    萬秋山果然坐在廳里沙發上看電視新聞,茶幾上還有一壺茶。發現動靜異常,萬秋山身子都沒動一下,只是扭頭看了一眼。

    “洪立彥?”他問,“怎么回事?”

    洪立彥沒吭聲。萬秋山注意到還有江林,以及后邊兩個陌生人,立刻就明白了。

    “來貴客了。”他非常鎮定,“請坐。喝茶。”

    洪立彥走過去關了電視機。

    而后的過程很平靜。江林介紹李主任的身份,李主任宣布有關決定。萬秋山在沙發上坐得筆直,甚至沒拿眼睛看,只是聽。

    “要我現在走?”末了他問了一句。

    “請配合。”李主任說。

    “總得讓我把茶喝完吧。”

    他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喝光那杯茶后他向站在一旁發呆的妻子擺擺手:“把我的衣服拿過來。”

    “他們帶你去哪里?”其妻叫。

    “沒事,別怕。”萬秋山說。

    其妻“哇”的一聲,當眾大哭。

    萬秋山嘿嘿,扭頭問洪立彥一句:“怎么你也有份?”

    洪立彥回答:“走吧。”

    萬秋山居然還會調侃:“記住,你欠我一碗鹵面。”

    大約十分鐘,一行人離開了萬宅。出門時萬妻跑出來試圖阻攔,被萬秋山叫住。萬秋山讓她回去,不要跟,沒事。萬妻沒再糾纏,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門邊。

    一行人順走廊走到電梯間,下樓的電梯里沒有其他人,就他們五個,萬秋山站在最后,背靠電梯板。下到一樓,電梯門開,洪立彥和江林先出門,李主任和另一位辦案人員帶著萬秋山隨后出來。剛往前走幾步,萬秋山突然站住,迅速后退,眨眼間與李主任他們拉開了距離。

    “干什么!”李大喝,轉身要追。卻聽萬秋山大吼:“站住!別過來!”

    他拿左手指著李,右手插進腰間衣擺下。這時前排洪立彥已經轉過身,一看那場面便大聲吼叫:“李主任!不要動!”

    他從后邊一竄,插到最前邊,擋在李與萬秋山之間。

    “洪立彥!站住!”

    萬秋山已經退到電梯門邊。他一邊朝洪立彥大喝,一邊用左手迅速按了電梯門邊的上升鍵。他的右手始終插在腰部衣擺里,握著里邊的東西,隨時準備拔出。

    洪立彥大喊:“萬主任!把手放下!”

    “不許動!別怪我不客氣!”

    “不要沖動!冷靜!日照香爐!”

    電梯門開,萬秋山閃進電梯,拿左手按了里邊的鍵。

    洪立彥喊:“萬主任!你干什么!”

    他嘿嘿:“我忘了牙刷。”

    電梯門關。李主任推開洪立彥,從后邊撲向電梯門,想搶在電梯上升前按鍵,讓電梯門再打開。洪立彥將他一把扯住:“讓他去!”

    李主任大叫:“你干什么!”

    “可能有槍!”

    四個人在電梯門外面面相覷,冷場,也就幾秒鐘。洪立彥即跟江林商量,請江陪李主任守住門廳部位,叫外邊車上那幾位進來支援。同時也控制住地下停車場的電梯口。人就在這座樓里,把住樓梯口和停車場口,誰也跑不掉。

    “你去哪兒?”江林問。

    洪立彥上樓,讓另一位辦案人員跟他一起去追萬秋山。現在要快。

    江林趕緊按電梯鍵。洪立彥對那年輕辦案人員叫:“不能等,咱們上。”

    這座樓每單元兩戶一梯,需等載萬秋山上去的電梯下來,他們才能上去。時間緊迫不能等,洪立彥帶著那年輕人順著樓梯直接往上沖,一層一層,氣喘吁吁。洪立彥判斷此刻萬秋山最大可能是跑回家去。如此鋌而走險,會不會是需要緊急銷毀某個證據?或者必須向老婆交代什么秘密?無論是什么,肯定事涉要害。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這個人受不了身敗名裂,決意逃避,不惜自傷?那就出大事了。必須以最快速度設法干預,但是又不能讓辦案人員遭受槍擊,否則后果將有如地震。

    洪立彥只能讓自己上。

    他們沖上十五樓。從樓梯口跑出來,洪立彥不禁倒抽口氣:電梯停在這里,電梯門被保潔員的拖把卡住,無法閉合,無法運行。還好洪立彥當機立斷直接跑上來,沒待在下邊干等,否則這個電梯真得等到黃花菜涼透。

    他們穿過走廊跑向萬宅。那個大門洞開,竟沒有關閉。萬秋山的妻子坐在大門邊,還在那里抹眼淚,一如剛才押解萬秋山離開時的狀態。

    洪立彥心里一驚,開口道:“大嫂,我們需要檢查一下。”

    對方不回答。

    那時顧不得多說,洪立彥帶著年輕人繞過萬妻,跑進萬宅。洪立彥在房間里迅速檢查一圈,斷定萬秋山不可能藏匿在這里。

    他只覺得渾身濕透。

    萬妻跟了進來。

    “你們把他帶到哪里去了?”她突然張口問。

    “實話說,我不知道。”

    萬妻抹掉眼淚,打開一扇壁柜門,取出一個塑料包放在茶幾上。

    “麻煩洪副轉給他。”她說。

    “是什么?”

    “茶葉。他只喝這種。”

    洪立彥斷定萬秋山沒有返回,萬妻的表情動作不可能是裝的,很顯然她不知道萬秋山已經逃脫。這就是說,萬秋山乘電梯匆匆上樓,緊急取用電梯間旁一支舊拖把卡住電梯門,將視線引到自家所住樓層,卻過家門而不入,連跑去跟老婆打個招呼都沒有,出電梯即進入樓梯離開。這單元的電梯設置在側面,從電梯口可以直接繞進樓梯口,從萬妻坐的那個位置看不見,因此萬妻不清楚其夫已經逃脫。此刻萬秋山可能跑到哪里去?理論上說,順著樓梯往上或者往下,可以走到這個單元每一戶人家的房門前,萬秋山可以藏進任何一個愿意讓他藏匿的人家里。

    洪立彥離開了萬宅。他帶走了萬妻那個塑料包,答應試試,也許可以設法轉交給萬秋山。他會轉告,家人要萬秋山多保重,盼望其早日回家。

    萬妻大哭。

    2

    洪立彥與萬秋山的交集起于一支手槍。

    那時候洪立彥剛從省廳調到市公安局,被安排到政治處當副主任。到任不久,省廳布置進行一次槍支管理大檢查,政治處負責牽頭迎接檢查,布置所屬各縣局、各支隊和直屬部門按照要求做一次全面自查。洪立彥奉命負責局本部檢查清理工作,主要是局領導的配槍與管理情況。

    他發現了幾個問題,其中有一個涉及萬秋山。那時萬秋山在市政法委當副書記,此前是本局副局長,人調走了,配給他的手槍卻沒有上交,這不符合規定。洪立彥是新任,他調來時,萬秋山已經調走,彼此不相識。洪立彥在局里略作了解,得知萬秋山很牛,公安大學畢業,當刑警時辦過幾個大案,領導很器重,升得很快,當副局長時還兼刑警支隊長。由于經常親自率隊辦案,他習慣帶槍,不像有的領導嫌規定嚴格,帶著累贅,領用保管麻煩。

    洪立彥向政治處主任報告了情況,特別提到萬秋山這支手槍。

    “萬局喜歡那家伙。”主任說,“你打算割他身上一塊肉?”

    “可是有規定啊。”

    主任說萬秋山情況比較特殊,省、市領導都很賞識,調他到上級機關,日后前途無量。這個人有意思,官當大了,偏偏還舍不得槍,也舍不得警察身份,眼下人調走了,關系卻沒有走,編制還在本局,局里那間辦公室目前仍然保留著,因此留著那槍也還有話說。干脆等他把關系遷走,整體辦移交時再收吧。

    “省廳檢查怎么辦?”

    主任說:“不要緊。我處理。”

    主任態度很明確,看起來對付檢查也有把握,不會有什么問題,洪立彥卻覺得棘手,心里不安。如果沒有指定他具體負責,他可以不管,既然讓他管,感覺就有責任。洪立彥不愿意聽之任之裝傻,對問題視而不見,也不愿意越級上報給局領導甚至省廳領導,那肯定能解決問題,卻很可能把事情鬧大,后果對主任和萬秋山都會很嚴重,對洪立彥自己也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那么干。

    他決定找萬秋山,公事公辦。他跟萬不相識,不像主任他們臉上抹不開。萬秋山是領導,卻跟他隔了幾重,沒有直接管轄,找一找無妨。

    幾天后恰有一個機會:政法委要求本局送一份材料去,這種事本來交代一個科員去辦即可,洪立彥卻親自出馬。他把材料送到政法委,跟辦公室主任聊了聊,提出有一件事情需要跟萬秋山匯報,只是萬還不認識他,能否請主任引薦一下?主任欣然答應。主任先跑到萬秋山辦公室去報告,幾分鐘后便回來,把洪立彥領了過去。

    “我知道你。”萬秋山說,“來得有些奇怪啊。”

    他不是指洪立彥今天上門,是指洪從省公安廳調到本市。洪立彥在省廳干,上升空間比市局大,所謂“人往高處走”,洪立彥卻從高處流往低處,為什么?洪立彥報告說,他老婆是本市人,中學老師,孩子在本市上學,由岳父岳母幫著帶。他曾經想把妻子調到省城,只是省城中學的門檻高,不好進,加上還得買房,安排老人孩子,非常麻煩,考慮再三,不如他往下走。

    “下來也好。”萬秋山說,“至少鹵面好吃。”

    萬秋山自稱愛吃鹵面,他干刑警時,每天早晨在街上吃碗鹵面,然后上班破案。省城那邊官大權重,鹵面可真沒這邊好。

    洪立彥表示自己也是刑警出身,原本還希望干業務,市局領導卻讓他先留在政治處,主要是刑警那邊領導職數已經滿了,不好安排,恰好他本人曾給省廳政治處借用過,這塊業務也熟悉。

    “誰讓你來找我?”萬秋山即追問。

    他誤會了,以為洪立彥是來求他幫忙,或者是所謂“拜碼頭”,以通過他關照,設法安排合意職位。這種事萬秋山應當碰到過很多。他要知道洪立彥找他是聽了誰的建議?那個人為什么不出面來介紹介紹?洪立彥趕緊解釋,稱自己沒有其他意圖,只是處理一項相關工作。他從公文包取出省廳那份通知,遞送萬秋山過目。

    萬秋山看了文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直接把文件扔還給洪立彥。

    “告訴我,誰讓你來的?”他問,還是那句話,眼光灼灼。

    洪立彥如實報告,沒有誰讓他來。請示過主任,主任是怎么說的。

    “我只有你盯著的這支家伙嗎?”萬秋山問。

    這話什么意思?難道除了這支槍,他手上還有其他“家伙”?洪立彥回答說,他只負責本次清查,完成交辦任務。他個人對這支槍沒有意圖。

    “你是覺得副書記權力還小,管不著你?”

    “我沒那么想。”

    “不擔心有朝一日我有權管你嗎?”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出去。”萬秋山說,“馬上給我走。”

    他沒有提高聲調,卻有一種強勁透過語音傳遞出來。洪立彥不吭聲,站起身,敬禮,離開他的辦公室。

    隔日,萬秋山到局里,交還了他那支手槍。當天下午主任把洪立彥找去,抱怨道:“你怎么不聽我的?”

    洪立彥表示,他清楚這件事對主任有壓力,又自感放不下,所以直接去找萬秋山。這種事任誰都不敢頂著不辦,敢去找,肯定能把槍要回來,大不了讓他罵一頓。

    “他會記仇的。你有麻煩了。”主任警告。

    洪立彥沒吭聲。去找萬秋山之前,他已經反復考慮過。知道萬秋山不好惹,他也沒想惹,純粹公事公辦。無所求就無須怕,不必患得患失。加之無論萬秋山多厲害,畢竟不是直接上司,與洪立彥隔了幾重距離,不是伸手就能夠著,因此無須多慮。

    后來市局內外便有傳聞,稱萬秋山在某私人場合提到洪立彥,稱這家伙人盡其才,應當給他一根拖把,派去掃廁所,要求無臭無味,估計他能行。

    幾個月后,中秋節前夕,有一個強臺風來襲,全省嚴陣以待。按照抗災部署,市里政法部門抽人組成一個抗災小組,由政法委書記率領,下到本市南部一個邊遠縣指導抗災。該縣是政法委的掛鉤縣,也是本次抗災的重點縣,氣象預報稱臺風中心登陸后可能正面襲擊該縣,預計將有狂風暴雨。市公安局從政治部抽人參加,主任指定洪立彥去。洪立彥問他:“主要任務是什么?”主任稱任務就是抗災,具體干什么聽抗災組領導安排,叫干什么干什么。臺風抗災幾乎年年有,從以往情況看,其實沒多少事,都是當地黨委政府主抓,市領導去坐鎮更多的只是表示重視,發發話,強調強調,督促檢查,帶下去的人員也就是配合配合。

    洪立彥按照通知,在規定時間到達集合地點,上了一輛中巴車,那時市區還艷陽高照,只是異常悶熱,這種天氣往往表明臺風即將到達。洪立彥上車時看到了萬秋山,他坐在第二排位置。洪立彥舉手敬禮,他不聲不響,抬起右手,拇指向后一指,示意往后坐。當時已經有幾個人上車,都坐在后邊位置。洪立彥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幾分鐘后所有人員到齊,市領導也上了車,中巴車即刻出發。

    抗災組到達當晚,臺風中心在海面位置開始偏移,從預測路徑折轉向北。洪立彥密切關注臺風路徑變化,認為防災重點可能改變,他們這個縣大約可以松口氣了。但是省、市的傳真電報一份份下達,口氣毫不放松,依然是“堅決不能麻痹大意”,強調本次臺風路徑變化不定,不排除再次折轉可能,還須立足于準備遭受正面襲擊,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抗擊災害。

    第二天一早,抗災組分成幾個小組,分別前往幾個重點部位,突擊檢查各防備措施落實情況。洪立彥被分派到第一小組,組員兩名,加上帶隊領導萬秋山。得知分組人員配備是萬秋山親自確定,洪立彥頓時感覺不祥。他記起主任警告:“他會記仇的”。當初認為彼此隔了幾重,萬秋山無法伸手夠到,此刻突然就夠著了。這時候還能怎么辦?硬著頭皮領教吧,未必萬秋山真的為他準備了一根拖把去抗臺風掃廁所?

    萬秋山從縣公安局要來一輛警車,大家上車出發,直奔該縣湯坑鄉。這個鄉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且地處低洼,原先估計可能會遭受重災,需要采取最嚴厲的防備措施。盡管臺風搖擺捉摸不定,卻沒有影響當地執行上級相關命令,這些命令中最主要的一條是將所有人員撤離到安全位置。抗災中人員死亡情況是關鍵指標,人命最要緊,哪怕整個鄉被掃蕩干凈,只要人沒事,那就可以交代。鄉書記向萬秋山報告說,按照市、縣領導要求,本鄉應撤離人員的撤離工作已經基本完成。

    萬秋山眼睛一瞪:“什么叫基本完成?”

    鄉書記解釋,本鄉管轄的人員,可以說應撤盡撤。

    “難道還有你們管不著的?”

    居然有,是一支工程隊。本省正在建設一條大型輸氣管道,起于沿海一個新建的大型天然氣碼頭,延伸到本省西北區域。該項目是本省重點工程,其管道途經本縣,目前有一支施工隊恰在湯坑鄉。中石化旗下一個單位承建這個項目,人家是巨型央企,級別高來頭大,當地鄉鎮哪里管得著,實在是難以望其項背。輸氣工程比較特殊,隊伍流動性強,今天在這個鄉挖溝,明天就跑到另一個縣去填土。因此很難把它歸于某個地方,有關抗擊臺風事宜,省里直接下達給工程建設指揮部,指揮部再下達給各工程隊,工程隊聽命于指揮部,其人員撤離問題,鄉鎮實在管不了。

    “胡說。”萬秋山立刻斥責,“這種事屬地管理,他們必須服從當地指揮。”

    鄉書記苦著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工程隊的人死在你這里,可以不算死人,算死狗?不用統計,不用上報,跟臺風沒有關系,你也一點事都沒有嗎?”

    “可是,可是……”

    “洪立彥,洪副主任,你去。”萬秋山當即下令。

    他要求洪立彥與鄉書記立刻趕往工地,檢查工程隊抗災措施落實情況,首要的是人員撤離。無論臺風有沒有到,災害有沒有形成,人員有沒有傷亡,眼下只要有一個人沒有撤離,都將計為嚴重失職。

    “洪副主任,聽明白沒有?”他問。

    洪立彥回答:“明白。”

    萬秋山說了一句狠話:“誰沒完成任務,我保證讓誰悔恨終生。”

    這話比“給個拖把讓他去掃廁所”要文雅一些,意思也差不多。洪立彥心知這回兇多吉少,萬秋山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真是撞到人家槍口上了。但是既然下來抗災,就得承擔責任,沒有權力推辭,更沒有權力拒絕。洪立彥可以越過幾個層級,直接找萬秋山,完成查槍任務,為什么就不能去找央企工程隊交涉,完成抗災任務?

    他們立刻出發,坐鄉書記的車,直接趕往工地。工程隊駐地在管道沿線,那里有一個村莊,是邊界村,既是本鄉、本縣,也是本市邊界。從該村翻過一座山就是鄰縣,也是鄰市地界。有一條管道大溝從那邊挖到這邊,如果工程隊在大溝那一頭施工,別說本鄉本縣夠不著,本市也不用管。問題是他們把駐地設在這邊村子,這就有事了。

    趕到村子時已是午飯時間,一看情況,洪立彥頭上的汗都冒了出來:該工程隊別說一個人都沒撤離,居然正在聚餐,“歡度中秋佳節”。聚餐為露天,在村中一個大曬谷場,聚餐的都是工程隊人員,炊事、服務人員也基本為工程隊自配,曬谷場上擺了七八桌,大略估算一下,聚餐人員計百余人。

    洪立彥與鄉書記立刻找工程隊負責人交涉。該負責人據稱是一位“項目經理”,姓孫,不說是什么“央企工程隊”經理,說白了那就是中標承建單位的一個包工頭。該孫經理看起來已經喝了不少,一張嘴全是酒氣,講一口陜西話,其所率工程隊主要人員多來自陜西。孫經理稱手下百余弟兄大老遠從幾千里外來這個坑洼里做工程容易嗎?趕上中秋節還不讓聚個餐,吃兩個菜喝一杯酒?一聽洪立彥以抗災之名要他們放下筷子,住嘴,撤離,孫當即嘴角一撇,指著天上問:“這是啥?”那時天上哪有一絲臺風影子?雖是陰沉沉天氣,卻無風無雨,還異常濕悶,聚餐工程隊員男性為主,幾乎都光膀子,袒胸露肚吃喝。

    洪立彥說:“按照要求,必須立刻撤離。”

    孫經理強調:“我們指揮部說了,可以酌情采取抗災措施。”

    雙方正交涉,一輛警車沖到曬谷場邊。萬秋山從車上跳了下來。

    “怎么回事?”他張嘴就罵,“找死啊!”

    萬秋山一罵,洪立彥倒是放松下來。原來萬秋山威脅要洪立彥悔恨終生,卻沒有把事情和責任全推給他,人家自己還是趕過來了。他一到自然就得負責,洪立彥只需配合。洪立彥指著萬秋山告訴孫經理,領導親自趕來了,必須堅決執行命令。

    那個孫仗著酒氣,竟然張嘴罵:“什么領導!管我個鳥!”

    這時曬場上開始騷動,坐在前邊的幾桌人注意到孫經理與萬秋山、洪立彥的爭吵,有的已經放下筷子,站起身,似有一擁而上之勢。別說對付工程隊這百余號人,只要幾個喝多了的家伙借酒勁打上來,萬秋山他們四五人哪是對手,不給碾成粉末才怪。

    萬秋山大喝道:“給我家伙!”

    什么家伙?那就是槍。這時候哪里來槍?現場有兩個警察,一個是洪立彥,一個是開警車的那位,縣公安局的年輕干警。洪立彥當然不會帶槍,因為抗災場合原本不需要。卻不料縣局那位干警居然身帶武器。可能縣局領導知道萬秋山的習性,事前特別交代,或者該干警還有其他任務要執行,需要預先領用槍械。一聽萬秋山喊槍,年輕警察立刻就有反應,一伸手從腰間拔出槍來。萬秋山一看有家伙,當即大叫:“給我!”干警略猶豫,萬秋山一把抓住槍管,眨眼間就把手槍抓到手上。

    洪立彥站在一旁,頓時臉色大變。顧不得多想,他當即大叫:“萬書記!不許動!”

    萬秋山不禁一怔:洪立彥居然敢吼他不許動!沒等他反應過來,洪立彥一步跨上前,搶到他身邊。

    “干什么?”萬秋山喝道。

    洪立彥說:“你不是警察。”

    萬秋山一瞇眼,當即把槍往洪立彥手上一塞,下令:“你來。”

    洪立彥接過槍,上膛,舉起來對空射擊,“砰砰”連開兩槍。巨大的聲響在天地間轟響,曬場上那些人個個變色,孫經理也頓時酒醒,突然“撲通”跪在地上。

    “別開槍!”他大叫,“有話好說!”

    萬秋山不說話,一步上前,兩手一掀,把最前邊的一桌酒席掀倒,桌邊人們“嘩啦”四散逃開,“乒乒乓乓”一陣亂響,菜盤碗杯嘩啦啦摔碎一地,連同里邊的酒菜。

    十幾分鐘后,場上人員全部撤離。

    一小時后臺風到達。湯坑鄉刮了幾陣小風,下了一點小雨。臺風中心另走他途,留下一場虛驚,還有曬谷場邊的兩聲槍響。

    事情被工程隊告到省公安廳,因為涉及重點工程,省廳很重視,專程派員下來調查。洪立彥為那兩槍承擔了主要責任,承認自己擔心情況失控,斷然射擊示警。他沒有提到萬秋山發令,也不談持槍干警有何不當。調查人員認定盡管事出有因,洪立彥亦反應過度,造成不利影響,需做深刻檢查,并予嚴肅處理。經局黨委研究,報市政法委同意,洪立彥被免去市局政治處副主任職務。

    萬秋山把洪立彥叫去談了次話,談話中沒有一句提到那兩槍,只是隱約而言,說他正在考慮是不是請洪立彥去吃碗鹵面。洪立彥表示上次聽萬秋山提起鹵面,他特地去試過,感覺確實不錯。如果萬秋山這么大的領導還愿意坐坐露天桌椅,他來請吧。

    “大個啥。”萬秋山說,“現在你欠我一碗了。”

    萬秋山提出,洪立彥當警察恐怕已經到頭,是時候走了吧。洪立彥稱自己無所謂,免職就免職吧,他已經要求到刑警支隊去,可以的話給個非領導職務,不行的話也沒什么,他愿意去破案子。

    “你這種人,在局里不容易翻身。”萬秋山問,“到我這里怎么樣?”

    市政法委轄下的綜治辦目前缺一位副主任,萬秋山擬提議調洪立彥來干。這個職位與洪立彥的原職相當。半年后綜治辦現任主任到齡,洪有望提起來接任。

    “你這個人還正道。可以。”他說。

    洪立彥問:“我不是剛給處理嗎?”

    “處理是需要,不是處分。”萬秋山道,“來就是了,怎么說你不必考慮。”

    洪立彥暗暗吃驚,除了萬秋山主動表示關心,還有萬秋山的口氣,像是這種事他說了算。他不過就是一個副書記,卻好像已經當了老大。如果沒有把握,他不可能這么說,能這么說,表明他在相關領導那里特別受看重,特別有影響力。

    洪立彥表示感謝,但是拒絕接受,稱自己干不了別的,只能繼續當警察。

    “我知道你怎么回事。”萬秋山說,“你是怕我,想躲開。”

    洪立彥沒有否認。

    “無論你躲在哪里,我都能收拾你。”萬秋山右手比了個手槍狀,對準洪立彥的前額,“知道為什么嗎?”

    “你手里有‘家伙’。”

    “你不是收走了嗎?”

    萬秋山自稱是因為喜歡槍才當警察,從當小警察時起,他就特別喜歡“家伙”。手里握著支槍,心里格外踏實,一切都在掌控中。當然那只是一種感覺。洪立彥收走那支槍以后,他就收拾不了洪立彥嗎?不對,照樣收拾。拿什么收拾呢?權力。“家伙”其實就是權力,支配的權力。洪立彥沒有那種體會嗎?想不想也抓住一點?

    洪立彥說:“我有敬畏之心。”

    “不要那么文。”萬秋山批評。

    他要求通俗點。什么叫敬畏?不就是立正敬禮加上害怕哆嗦?權力當然必須敬畏,你不對它立正敬禮,它就讓你害怕哆嗦。就好比一支手槍對準額頭。

    洪立彥說,以他感覺,手槍射程有限,權力也有邊界,誰都不能為所欲為。

    “要看你權有多大。權力足夠,想做什么做什么。”萬秋山說。

    洪立彥不吭聲。“敬畏”有之,未必心服。

    “搞不明白,你就只配被收拾。”萬秋山說。

    他讓洪立彥回去把手槍擦干凈,準備上交。這個事由不得洪立彥,無論真怕假怕,不管立正哆嗦,他萬秋山看準的,就一定會那么辦。

    兩個月后,洪立彥調市政法委任綜治辦副主任。

    ……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新世界》;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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