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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12期|呂翼:逃亡的?貀(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12期 | 呂翼  2020年12月09日07:22

    生命的拐點就這樣突然出現,眼下的境況,仿佛是進入煉獄的前奏。我曉得它會來,但不曉得它會來得這樣迅猛,仿佛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具,那裹脅的厲風還沒到來,身體的某個部分就瞬間分離,令人猝不及防。

    云厚,低沉。空氣,老悶,黏糊在臉上,抹不掉,難受。位于長江邊上的沙城,越來越不讓人喜歡。砥嶼社區萬頭攢動,熱鬧得不行。老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著西裝打領帶的、穿長裙戴耳環項鏈的,都來了。他們是來參加這里的萬家宴的。據后來的新聞報道說,這一天共計四萬多家庭十萬以上的人前來聚會。這大街小巷,仿佛人的河流。河流里漂浮著無數的頭顱。頭顱上嵌著無數欲望的眼睛,堆滿了無數的表情,掛著各種各樣的嘴巴。這些嘴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烈焰紅唇,有櫻桃小口,還有長著胡須的厚唇闊嘴。這些嘴連著喉,連著腸胃,通向更為隱秘的地方,深不可測。要讓這些嘴滿足,還真不容易。人類無法填滿的嘴,其實遠遠超過傳說中的貔貅。貔貅只吃不屙,而人的嘴吃下去,再多,第二天就不見了,還得吃。所以這樣的無底洞,你永遠也不可能滿足它。這些年,我在這地方混久了,我太清楚。我知道這些嘴喜歡啥,知道如何奉迎它。否則,我一個馬腹村那山旮旯里來的窮光蛋,要在這里立足,騙鬼。

    這砥嶼社區的人海中,我們一家三口,肯定是少不了的。近些年,我們也不止一次參加過。出門前,我躲在衛生間里,給滿身的瘡癤擦藥。這好幾百塊一支的、只有指頭尖那么大的日本進口藥膏,卻只有暫時止癢的作用。不同藥效的藥膏,換著擦了好幾年,都沒有明顯的效果。柜子放有父親從遙遠的烏蒙大山深處的馬腹村寄來的草藥酒,擦了兩次,我就扔在了雜物間的墻角。原因是父親要求我忌口,少吃肉,不要吃腥辣,更沾不得野味。這于我,哪能做到,除非把我的嘴縫起來。人活一世,吃穿二字嘛!再就是那東西味重,擔心在生意場中被朋友嗅到,遭人嫌棄。我穿上深藍鄂爾多斯羊毛西裝,脖子上扎了大紅領帶,腳上穿了嶄新黑亮的皮鞋,左腕上還戴了一塊豪雅手表。老婆莎拉在臥室里打扮得更精細,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是一件藝術品。看我的樣子,她邊小心地涂唇膏,邊說:“這還差不多,之前看你,老像是打狗隊的。”收拾妥當,和莎拉一起,一左一右,牽著女兒丹丹出門了。丹丹昨天生日,剛滿十歲。出門前,她將給她買的大蛋糕搬到她的房間。“怕外面有老鼠。”丹丹說。丹丹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不穿名貴,只要求干凈得體。她從來不向我們要衣服,哪怕是一雙襪子。當然,繪畫書除外,每次看到不同的繪畫書,她會像蜜蜂見到花蕊一樣,鉆進去就出不來。當媽的莎拉不一樣,為了這一天,她三天前一直穿梭于沙城數家高檔的服裝專賣店。就是項鏈、手鐲這樣的飾物,也翻箱倒柜,選顏色、挑形狀,比對大小,精心準備。

    今天老感覺不對勁,右眼皮老是跳。穿外套時紐扣扣錯位,關門時差點夾了手,下樓時踩空,差點崴了腳。昨夜夢里亂七八糟,自己居然是一只穿山甲,笨笨的,死命往土洞里鉆。不料卻有條狗,呲著利齒,拽我的尾巴,野蠻地將我拖了出來,張開臭烘烘的嘴巴,試圖要吞了我。我大叫一聲,醒來全身冷汗,原來自己鉆的是被窩。電話鈴老是響,催命似的。號碼顯示很陌生。見我不接,接著又響。近來,陌生電話我都不接。不僅是陌生的不接,就是存有名字的某些朋友,我都沒有接。年底了,要債的人可不少。早在半月前,他們就開始找我,電話天天打,時時打,短信、微信鋪天蓋地。先還算客氣,后來話就很難聽,甚至有人試圖要動手。更有甚者,老家那邊,有人遠在數千公里外找到我的父母,逼他們催我還錢。他們也是馬腹村人,早年我販賣野物上路了,看我能過好日子了,就來投奔我。在我身邊,他們找到錢,日子過得光鮮了,便把多余的錢都給我,再由我來轉賈二哥,賈二哥給銀行五倍以上的利息。賈二哥腦瓜子大,活絡,在融資做更大的生意,需要更多的錢。每人只要往賈二哥那里存上十萬,每月得到的錢,就比去工地扛水泥、抹墻灰來得多。這幫嘍啰自然個個高興得昏頭。錢就是這樣,一層一層塞進去,一層一層往里裝。最后誰是大哥,誰在掌舵,我根本就不清楚了。那些成捆的錢,變成銀行給的一張存單,手機里的一條短信,就再什么也沒有。過后才發現,一覺醒來,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變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很可怕。去年。沙城乃至全國范圍的金融系統突出奇招,非正道上的經濟運行,脖子被捏住了。半年前掃黑除惡,破網打傘,上上下下干得很兇,融資信貸便進入了死胡同。賈二哥前后受敵,錢一時弄不回來,本錢不在,利息自然就沒有了。賈二哥已經一年多沒有給我利息了,我拿空氣給他們?經我手過去的錢,至少在五百萬以上,我拿命來抵呀!我個人的就有近百萬的錢在里面。因為政府支持討薪,這些人仗勢,便得理不饒人。一個月前,罵人的話就已經有了。甚至,前些天就有人揚言要扛著行李來我家里住。腦殼皮疼吶!我每每上街,都得環顧四周,看是否有人盯梢,或者埋伏。突然沖出來在我腦袋上砸兩錘子,那可不是好事。

    砥嶼社區的大街小巷,全是擠來擠去的人。他們大多以家庭為單位,老照顧小,大牽著小,男摟著女,往最熱鬧的地方擠。往下看,那一雙雙腳,比老家烏蒙山區原始森林里的樹樁還密實。往上看,一個個臉豐富得像是電腦里的拼圖。這個由政府搭臺、企業唱戲的大型活動,已經辦了整整二十年。從百家宴、千家宴到萬家宴,場面越做越大,實力越做越強,融資平臺越做越多。一家一道菜,從最初的五十多道菜,到創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八千多道菜,再到今天的上萬道菜,真令人眼花繚亂、垂涎欲滴。操辦的人真是高手,是天才!每到臘月的這幾天,我們老家都會停下農活,殺牲過年,會把親戚朋友邀請來吃上一頓肉喝上一臺酒,但也就那么三五桌人,哪有這陣仗。這陣仗真是舉世無雙。這個活動,我必須得來。我一個山旮旯里窮人家的窮娃兒,當年身無分文、破衣爛褲逃難于此,能有一席之地,真得感謝他們。

    特別要感謝賈二哥。

    萬家宴的內容,規模更大,比去年更上檔次,儀式感更強,活動內容更加豐富呢!有社區領導講話,有文藝演出,有廚藝比賽,有書法家贈送現寫的春聯。我非常榮幸,作為嘉賓,被安排到臺上,站在賈二哥的旁邊。參加完萬家宴的儀式,在丹丹的生拉活扯下,我們領著她,看了一會兒畫家們現場畫魚描蝦,便硬拉著她離開了。丹丹喜歡畫畫,不愿離開,一步三回頭。賈二哥邀請我們近二十位和他業務上有聯系的朋友,到海鮮市場品質最高一家酒樓去小坐。這是少有的殊榮。所謂小坐,是一種謙虛的說法,目的是邀請大家聚會,吃頓飯,聯絡一下感情,討論眼前和下一階段要做的事。有項目的,可以立即溝通。有問題的,當即可以商量。不相識的,借此就可以握手。緣分到了,還會成為朋友,在未知的未來做未知的事。

    宴會前一個小時,我開著車,一家三口趕到了指定的酒店。剛下車,女兒丹丹又拽上我的手,要出去走走。原因是她剛才在車上,看到車窗外有一街的動物。女兒對啥都好奇,這當然好,平日里很難有時間陪她,趁這個空領她走走也不錯。莎拉呢,她喜歡打麻將,自個就隨著其他女眷,奔到早就預定好的包間里面。拐過兩個街口,我們就走進了丹丹剛才看到的那個偌大的街市。偶爾我們還能看到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來來往往。我告訴丹丹,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海鮮市場,品種繁多,意外不少。這里面不僅僅有海鮮,還有各種各樣的活禽、野味,數不勝數,讓人眼花繚亂。孔雀、大雁、斑鳩、狐貍、猴子、浣熊……再往前走,還有穿山甲、果子貍、菜花蛇、蝙蝠、蜈蚣、蝎子……這些動物之繁多,比動物園更甚之。丹丹滿臉的驚奇、欣喜,這是她非常少見的開心。我不是動物學家,沒法給她從動物的界、門、目、科那些方面講。我只能講我的生活經驗,講我在老家和它們的各種遭遇,講它們的動作、聲音、顏色,講它們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出門找吃的。說到它們的叫聲,我還鼓著眼,噘著嘴,叫上兩聲。這些都是小時候在老家馬腹村積累的。那原始、偏僻、高寒而且貧窮的地方,恰好是野生動物的天堂。以我的切身體會,我講得肯定生動。丹丹一邊看,一邊聽,很入迷。

    丹丹說:“爸爸,你應該到動物園里工作,當講解叔叔。”

    是的,我很懂這些動物,特別是野生的。但我沒讓丹丹曉得實情,作為父親,我永遠都是謙謙君子。

    “爸爸,喜鵲的尾巴怎么禿了?”

    “這只小猴子一臉委屈呢?”

    “浣熊也太臟了,和書上的比,好不可愛。”

    孩子的視界和大人是不一樣的。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告訴她,這些動物,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看的,只要身上有肉就行了。比如媽媽,是用來看的,就得好好打扮一下。爸爸呢,是用來干活的,難看一點也沒有問題。丹丹臉上的笑消失了,原來的開心沒有了。丹丹睜著驚恐的眼睛,緊緊攥住我的手,小小的掌心里出了汗。這些年,我從沒有告訴她我所從事的職業,看來是對的。但她是不是感覺到了,我不得而知。

    前邊這個門店,賣的全是穿山甲。現在關在籠子里的,就有五六只,這些都是我通過下線,從西南那邊弄來的。樂觀地說,大年三十前,肯定會賣得一只不剩。我喜歡它們,那嘴那臉,那鱗甲,那身體的每一部分,含金量都很高。但穿山甲不好看,那模樣讓初見的人會心生恐怖。丹丹躲在我的背后,好奇卻又不敢靠近。旁邊的籠子里,是兩只黃麂。一大一小。黃麂毛皮金黃,很炫目。四腳修長,典型的美腿。但它并不站立,而是側臥在籠子里,相互偎依。見我們走近,全身不停地抖動。黃麂是有名的膽小鬼,接觸過它的人,都會很清楚。

    “好可愛呢,可是,”丹丹小聲說,“爸爸,它們怎么不站起來?”

    黃麂的彈跳力極強,即便是亂石深壑,要翻跨也不是難事。但眼下的幾根鐵棍焊接的籠子,就將它囚住,無法掙脫。事實上,即使將它放出來,它也跑不掉。因為入籠前,店主已將它的腳筋剔斷,以防它逃跑。丹丹正在長大,她需要知道一些真相,書本之外的。于是,我把黃麂的遭遇告訴了她。

    “黃麂站起來應該很帥氣的,可是……”丹丹說完,蹲在地上就哭了。丹丹瘦小的背,在激烈地戰栗。她這幾天正在看一本書,書名叫作《白鹿》的書。看那書的過程中,她不止一次放下書,站在窗戶邊抹眼淚。她告訴我,這個叫作劉虎的作家,描寫的是一只鹿的命運四重奏。讀這本書,她懂得了很多。

    嘿,命運,我的命運,恐怕比書里更精彩。我告訴她,學會承受,才會長大,也才能站起來。

    好說歹說,她總算站了起來。往下的動物,她就沒有再看下去的意思。

    回到酒店,賈二哥正好領著一行人來到大堂。賈二哥個高,腰粗,額頭光亮,氣宇軒昂,不怒自威。我一見他,微微彎腰,點頭,微笑。賈二哥大手果斷伸來,將我一攥,要我一起去廚房。“這個廚師不錯,此前在五星級酒店,專門給一個省部級領導做私廚。最近那邊情況不妙,他就到我這里暫避一下。”賈二哥人脈廣,常有奇招,這我知道。丹丹想去找媽媽,我沒有放手。這時候的莎拉,肯定在麻將桌上又是幺雞又是發財的,哪有時間照顧丹丹。我想,小女孩嘛,領略一下廚藝,應該比看牌桌上的輸贏好得多。“也許會給你驚喜,對畫畫有幫助。”我說。我們一起到了廚房,又胖又白的中年廚師等候已久,他伸手入籠,試圖抓出里面的穿山甲。這穿山甲嘴唇細長,腦顱特別大,像圓錐一樣,全身的鱗片呈棕褐色。穿山甲發現廚師的手伸進籠子里的一瞬間,立即將身體蜷縮成一個圓狀。這是穿山甲保護自己的本領。就是在山野,穿山甲遇上了敵人,也不會逃跑,更不會反抗,而是將身子緊縮起來,用堅硬的鱗甲來保護自己。老實說,它這本領,對付狼虎沒有問題,狼虎的尖牙利齒,啃不動、咬不壞那硬甲,相反還硌牙;對付毒蛇沒有問題,再毒的汁液都沁不進它的身體,那硬甲可是百毒不侵。但是它對付不了人,人比毒蛇更厲害,比禽獸更能下手。現在,廚師甩開兩只膀子,卻將它拉不直,弄不開。廚師反身從案板上拾起刀來,白光一閃,便插進了它的鱗甲里。但它還是一動不動。還是弄不開。“我操!第一次遇上這情況。”廚師不好意思地說。“讓專家來吧!”賈二哥像是在下一盤棋,微笑著朝我看。賈二哥說話,我就得接招,我像一個卒子,得到棋手的命令,就必須往前拱上那么三兩步。我把外衣脫了,遞在丹丹懷里。我將穿山甲舉起來,蠻沉的。我使足力氣,往地上猛摔。小時常扛木頭,搬石塊,調教不聽話的牛馬,和小伙伴們摔跤,臂上的力氣不算小。但那穿山甲蜷縮得太緊,我連摔了四五下,根本就沒有用。雖然我和這類野物打交道多年,但要它的命,老實說,如此手重,還是第一次。我越摔得重,它縮得越緊。這么多人看著,我臉上也掛不住了,干脆用鈍刀,逆向剮它身上的鱗。老實說,對付這樣一個生靈,我的心也是跳的,手也是抖的。但它的不配合,甚至是沉默的、固執的對抗,讓我顏面盡丟。我惱羞成怒,無視于我的強大,我當誅滅你的渺小。我手上的力量徒增不小。要知道,鈍刀去鱗,無異于生剝人的指甲。果然,穿山甲小心地將頭伸出來,眼睛一睜,看了一眼,它那一看,也許是哀求,也許是絕望,也許是看一看,什么人在這樣干。末了,又將頭縮回去,將身體蜷縮得更緊。向善,才是對惡最大的打擊。背后的丹丹抓住我的褲子,“爸爸……”麻煩,一生氣,我居然忘記了有丹丹在身邊。我估計她是看不下去了。這孩子,就是膽小,以后長大了,真不知怎樣面對人世。見我沒有撒手,丹丹將我的衣服往木凳上一扔,跑了。這下,是賈二哥臉上掛不住了,他瞅了我一眼:“你的真功夫呢?”經我手的這種貨,不說上千,隨便幾百是有的,可從沒有遇到過這么不配合的角色。我不能不動手,不能不讓這事有始無終。賈二哥是我們一家的恩人,以丹丹的認知,當然不知道要怎么對待一個恩人。眼下,別說是殺一只穿山甲,就是更為殘忍的事,我也必須得做。我咬咬牙,點燃煤氣槍,開到最大,把噼啪燃燒的火焰直射在穿山甲身上。穿山甲的鱗甲在藍光中嗞嗞燃燒,散發出強烈的臭味。穿山甲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睜開,兩滴眼淚迅速流淌下來,身體慢慢松弛開來。意外出現!在它裹得緊緊的懷里,一個半透明的小穿山甲探出頭來,一雙清澈的小眼睛看著大家。“啊!”一行人嚇得尖叫。我扔下煤氣槍,努力讓臉上浮出笑來:“二哥,這叫代代相傳呢!這種情況極為罕見,在馬腹村的傳說里,是財源不斷的預兆!”賈二哥笑了一下:“好!好!托兄弟的福!”

    這只穿山甲,是我近年來弄到最大的貨,前幾天我送給賈二哥,讓他大年三十享用。想不到他仗義疏財,提前拿出來讓我們分享。這樣的好兄長,真會待人。大家依次入席。酒入喉,我才知道這是茅臺,而且是很有些年份的那種。賈二哥之前沒有亮出外包裝,還是為他人考慮。因為桌上坐的,還有幾位身份不明的官員。他們衣冠楚楚,不茍言笑,不怒自威。服務員用非常精致的小碗盛來了福壽湯,每人一份,端到每位客人的面前。這樣的菜品,從色、香、味、形來說,當是世間極品。口里的涎水出來,我悄悄咽了一下。這時,我背上的瘡癤突然發癢,好像是在提醒我要受到的懲罰。不吃,真的可惜。要是吃了,我身上的瘡癤,肯定會進一步惡化。依照此前的慣例,只要我吃了較重的葷腥,它就會對我不依不饒,三兩個月也治不下來。看我不動勺子,旁邊亭亭玉立的服務員微笑著,輕抬玉手,向我作出喝湯的邀請。而隔著三個座位的賈二哥,似乎特別注意到了,光亮的頭朝我點了點。我抿抿嘴,暗地里下了決心,端起碗來,果斷地喝了起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這么好的菜品。我把最后一勺湯含了好一陣,讓味蕾充分感受。慢慢下咽之后,留在口腔里的,是動物骨肉的復雜的味道,還有若干復雜香料趨炎附勢的浮華。咂咂嘴,我突然想起莎拉和丹丹。作為家眷,她們被安排在另一個包間。丹丹可是第一次遇上,我不知道這個揀嘴的孩子,是不是喜歡。她一直那么瘦弱,她應該汲取更多的營養,才能長得健康一些,才能應付眼下繁重無比的學習任務。人們開始互相敬酒。給賈二哥敬酒的人,是排著隊去的,包括那幾位官員。敬酒的秩序,在這種正規的場合,萬萬是不能亂的。有酒有菜,氣氛漸次活躍,官員們矜持的臉上也開始舒朗起來。輪到我敬賈二哥酒了。我倒滿酒,走過去,彎著腰敬他。賈二哥很爽朗地站起來,酒杯口比我略高一些,親熱地碰了碰,一口干了:“來年吉祥!”這些年來,我之所以在這個市場里有一席之地,多虧賈二哥。十多年前,我剛到這里時,沒吃沒穿,流落街頭,不僅屁股臟,身體臟,臉也臟,乞丐一般。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我在海鮮市場的一角,坐在一籠子搖頭晃腦、不知死期的猴子旁邊打盹,就給一個光頭的胖子看見。他拾起一根挑蛇的木棍弄醒我,要我滾開。我在沒有吃喝的夢里醒來,站起來,朝他客氣地說對不起,要走。“站住!”他說。聽我口音,他知道我是西南一帶的貨,便將我收留了。給吃,給穿,給住的地方,還給活干,給發多少不等的錢。幾年后,他給我介紹了莎拉。盡管莎拉不是那么的情愿,最后還是嫁給了我。一次,賈二哥出差回來,和賈二嫂鬧了矛盾,原因是賈二嫂在他的包里發現半瓶印著英文的壯陽藥。為融化他們之間的冰冷,我和莎拉商量了,請他們一家吃飯。賈二哥喝高了,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搭住我的肩膀:“烏斯都,我們是兄弟不是?”“當然是弟兄,是情同骨肉的那種啊!”我說。“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我們是手背和手心,我們情同手足。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賈二哥點了點頭。賈二哥朝桌子的另一邊看了看,那邊坐著滿臉冷傲的賈二嫂,還有剛到衛生間補妝回來的莎拉。賈二哥說:“我們的衣服可以換著穿,我們的車子可以換著開。我的錢,你需要,拿去用就是。老婆呢,哈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哈哈……”賈二哥將手中的酒杯一扔,居然又跳又唱。那是賈二哥非常放肆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此后,他再也沒有這樣過。但每次喝酒,我就會想起這事,心里滿不是滋味的。后來,我也曾趁莎拉心情不錯的時候,委婉地要她少與賈二哥來往。“他的內心比江底還深,我們摸不透。”我說。可莎拉的理解卻不一樣。莎拉說:“賈二哥樁子穩,能量大,有的事你扛不住,但他行。”

    “老家那邊帶了些野生天麻,還在路上。過天我讓莎拉給二哥送來。”我把酒杯倒過來,晃了晃,低聲說。

    賈二哥擺擺手,表示不用客氣。又有人端著滿杯候在旁邊,我識趣,盡快退出。背部突然惡癢起來,弄得我手足無措。話多惹是非,貪吃得疾病。麻煩,今天貪嘴,瞬間遭到報應。受不了啦!我悄悄將背在椅靠上蹭了又蹭。沒用。我得擦擦止癢膏藥,否則恐怕難以支撐到晚宴結束。我的包先前交給莎拉保管著的,我得去找她。

    我放下酒杯,走到隔壁女眷們所在的包間。這里的熱鬧更是非凡,女人們個個都像是品牌店里的模特兒,花容月貌,珠光寶氣,耳環、項鏈、戒指、手鐲,還有上衣、裙子、鞋子,甚至發式和所紋的眉、所用的唇膏,都各有特點,品質不俗,絕不重復。莎拉那眉那眼,有點像略微過氣的演員。她在這幫女人中間還不算差,年齡不是太大,個子也算適中。這還真得感謝賈二哥的眼力和對我的關照。賈二嫂的年齡更大些,是賈二哥的原配。要知道,沙城這個流金淌銀的地方,青春年少的女人肯定不少,追求美好生活的女人肯定不少,能使出各種手段的女人肯定不少。賈二哥能和原配生活到現在,了不起。這一點,更是圈內兄弟們所景仰的。女人們都在爭先恐后地說話,舉手投足都十分夸張,都在努力引起別人的關注。這些嘛,都是女人的做派,也是男人們最喜歡的。當然,核心還是坐在主位上的賈二嫂。賈二嫂的背景,據說很復雜,沒有人能說清楚。現在我顧不得這些了。我需要的是止癢的藥膏。

    丹丹座位是空的,座位前的碗是干凈的,筷子動都沒有動過。

    “丹丹呢?”我的手揣在褲兜里,暗暗摁了一下癢處。

    “她說不想吃,出去了。估計是去大廳里看動物了吧。”莎拉端著高腳紅酒杯,“我們倆敬敬賈二嫂。”

    自我認識她們以來,就感覺到賈二嫂對莎拉并不感冒。兩個女人表面很好,暗地里卻在不斷較量,鹽咸醋酸的事,從來就沒少過。但這些都在暗處,明里她們可是親若姐妹。她們都各有能耐,都能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位置,特別能把握婚姻、家庭和生意的大局。我不能知道太多。得向賈二哥學習。他當面背后,從來不談女人們的是非,也不會無端指責一個生意上的兄弟。

    敬了酒,聽了幾句賈二嫂含沙射影的嘲諷后,我笑笑退了出來。酒店里的大廳里,有很多魚缸,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或浮游,或一動不動。從它們的表情上看,亡命之痛,它們肯定就沒有體會過,也不可能想到。當然,作為這樣一種等級的生物,它們根本就沒有能力、也沒有必要知曉末路的短長。大廳里燈光迷離,人影散亂,各種各樣的人也如那些魚蝦蟹貝,往來穿梭。前后左右都找了個遍,丹丹根本就沒在。我掏出電話,打丹丹的手表電話,沒接,再打,還是沒接。我酒醒了不少,沖出酒店,朝海鮮市場的方向跑去。我估計,她放不下的,是那些野生動物。

    就在這時,幾個男人朝我沖來:

    “抓住他!”

    定睛一看,幾個人都是我手下的伙計,幾年前從馬腹村來,就一直在給我忙這忙那。領頭的是阿搏,精明,有膽量。我很淡定地朝他們走去,用馬腹村的方言說:“阿搏老表,吃飯沒有?”“吃個屁!肚皮都貼著窮肋巴了!給我們錢,我們才買得起米……”看他們背后露出的斧頭棍棒,我點點頭,暗想不可輕視。馬腹村有句老話說:貓兒雖大吞不下一張牛皮,螞蟻雖小卻能把牛皮噬掉。“不急不急……”我手往他們背后的街口指了指說,“是你們送來的貨?”乘他們回望,我迅速調頭,轉身就跑。進酒店大廳,進電梯,往負一樓的地下車庫跑,快到我的車邊,卻有兩個人早在那里候著。“抓住他!”見我來,他們很興奮,揮舞著黑乎乎的短刀長棍,朝我撲來。我轉過身子,低首屈腰,專往車子中間竄。車庫里燈光渾濁不清,很快,那倆人便被我甩掉。我從最黑的一個出口鉆出。打了個出租車,就往家里奔。進了小區,保安老王跑了過來,這個烏蒙山原始森林自然保護區過來打工的單身漢,心善,憨厚,滿臉的健康色,早年沒少領丹丹在院子里看螞蟻,看蝴蝶,觀察草葉上的露珠如何消失。有一次,他提出要認丹丹作干女兒。我和莎拉商量,她一口拒絕了,我一直沒想好如何回復他。老王走過來說:“有幾個人找你,是你的老鄉。”“在哪?”“在你單元門外。”果然,遠遠地,我看到單元門口,橫橫豎豎站著幾個人,他們一邊抽煙,一邊東張西望。見我來,迅速朝我圍來,一邊喊:“抓住他!”我折回頭,在花園深處繞了幾圈,將他們甩掉,往后門跑。老王給過我鑰匙。出了小區,迅速打了出租車,往我辦公的地點跑。雖然從事的是那些活物的交易,我還是在寫字樓租了一個辦公室,干干凈凈地打理出來,門外掛上牌子,室內兩面墻上,分別掛了一幅馬到成功的書法和一幅牡丹圖,還弄了一柜子的書。有朋友來談生意,對我都平添幾分尊敬。但我剛下車,松了一口氣,吹著口哨掏鑰匙時,樹蔭下又竄出兩個橫眉怒目的人來。我就只好再逃。看來,今天來逼錢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一幫。他們織成了一張網,只等著我這只麻雀往他們網里鉆,看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呢!

    這會兒,手機里一連串的短信發來。我邊走邊看,都是要錢的。其中有一條說:“我就是鉆進牛屄里,也要把你抓出來。”“抓不到你,我就和你姓。”“欠債還錢,連這點都做不到,枉活人間!”這些狠話,太多。這是我一生所受的最大屈辱。近一年來,我曾以不同的方式,試圖將放在賈二哥那里的錢撤回來。我曉得,要一下子全部拿回來,是不大可能的。先是說百分之五十,再說百分之三十,最后說百分之十。賈二哥都沒有拒絕。賈二哥很爽朗地答應了。但說到最后,錢一分也沒有到賬。一月前,我去找朋友借過,眼下的朋友們,估計個個都吃過虧,攥錢袋子的手,比命還緊。我找銀行借貸,可現在銀行對我這種有戶口又無抵押的外地人,哪會放貸。

    時進臘月,打工的弟兄們都得回家過年,再給賈二哥說起,他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膀:“兄弟,沒問題!”為此,我弄了一只最大的穿山甲送他。賈二哥又是哈哈哈大笑:“沒問題,過完小年吧!”今天就是小年,可他還是沒有要真正給錢的樣子。

    我竄進一家購物店,躲在貨柜背后,把電話打給莎拉。電話一直響,她一直沒有接。她和我一樣,這段時間以來,都有電話在騷擾,給我打不通,就會給她打。我們商量過,在賈二哥沒有給我們錢之前,那些要賬的電話,一個都不能接,陌生電話也不能接。這幾天,缺錢的人,可都像瘋狗一樣,咬死人的可能都會有,要被他們嚼碎骨頭都有可能。也許,這時候,她正和那些女人喝得面紅耳赤呢!想想,我就只好把電話打給賈二哥,讓她給回電話。

    我就得佩服賈二哥,對于我的處境,他一點都不意外,好像他早有意料。“兄弟,錢的事,沒事的,不用急。”他的沉穩,讓人意外。我暗想,他這樣的人才,要是在戰亂年代,一定就是在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的將軍。他剛掛電話,莎拉就給我回了過來。“盡快找到丹丹。不要回家,找個偏僻一點的酒店。那些人瘋狗一樣呢,怕做出出格的事來。”雞餓不怕死,人窮沒底線。在這之前,為了錢,綁架的事在沙城沒少發生,殺人的事也曾有過。我說,“另外,給賈二哥說一下我們眼下的處境,請他給我們付上五十萬……哪怕十萬也行。再不給錢,怕要出人命了。”

    莎拉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肉食被咀嚼的切嚓聲倒沒有停止。那頭有人大聲說話,甚至鼓起了掌、唱起了歌來。看來宴會的高潮還在。莎拉沒明確表態,但我曉得,如果她真要找賈二哥要錢,絕對成,便掛了電話。眼下我需要安靜,需要停下來好好想一想。我身上還是癢,全身火燎一般的不舒服。我往哪里走呢?不行,還得找個地方藏起來。否則,我會被憤怒的人抓起來,掐我滿身指痕,吐我滿身唾沫,踩我滿身腳印,把我的臉打癟,把牙打掉,把腿折斷。蹂躪夠了,再將我撕成碎片,擂成糞渣。那樣,我就從此身敗名裂,從此在這個喧鬧的世界消失,與各種欲望再無瓜葛。我可不愿意這樣,我還得活,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還不想把很多屬于我的和即將屬于我的東西放棄。金沙江邊長大的人,性格和金沙江一樣執拗,朝向大海的方向,從來不會改變。我找了個熟人的小賓館,想住進來。此前,他沒少給我買過野味。人熟,沒用身份證,掃掃臉,我就拿到了房卡。可就在我離開吧臺,走近電梯時,第六感官告訴我有些不對。我回過頭,突然看到那賓館的老板,一雙瞇斜眼,正看著我的背影打電話。見我看他,一臉的怪異,有點猝不及防的樣子。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他的不可靠。我朝他揮揮手,不動聲色,進了電梯,先是上,再下,到地下車庫,再上步梯,逃出酒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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