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怎么定義一個作家？你是誰？你、你、你們是誰？你是一個捕撈者，一個捕魚的人。你的眼前應當是一片汪洋大海——生活的汪洋大海，而你是一個永遠駕著小船在海上捕撈的人。你就是那個古巴老人桑提亞哥，但不同的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出海捕撈了，他這一次出海是因為他要向人們證明他沒有老，還能出海打魚。也許，當他將一條馬林魚的骨架拖回港灣以后，他就再也不會出海打魚了——這是他最后一次出海，而你呢？你將會在這遼闊無垠的大海上漂泊終身。

你用你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心靈，不分白天黑夜在捕捉著：兩個戀人的談笑對話、一個空手而歸的獵人、一群飛鳥飛過山峰、幾個孩子從小巷里跑過、一個眼神、兩句對白、一縷從天空飄過的游絲、吵鬧的集市、安靜的墓地……所有這一切都有可能是你捕撈的對象，當然你會有你的選擇，根據藝術的境界所做出的選擇。這就像桑提亞哥最終打到一條他滿意的魚，這才開始返回他的港灣的一樣。

捕撈既是你的興趣，也是你的職業。你對生活始終向往。你擁有一個很不錯的對生活的態度。你曾經對我們喋喋不休地貪婪著的“生活”下過一個定義：所謂“生活”，就是生機勃勃地活著。“生活”在我這里，既是一個名詞，更是一個動詞。你駕著小船，在這大海上游弋、漂流，從來樂此不彼。它的無法窮盡、它的波濤和細紋，它的顛覆欲望和載人去向遠方的善意，你都喜歡。但你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大海愛好者，你是一個作家，這片大海不僅給你帶來的喜悅、生命沖動、人生的啟迪，還在于它能慷慨地向你呈現和奉獻一個作家所需要的東西：文學的素材與故事。

但這一切的獲得基本上不太可能像一個普通的捕魚人會碰到的情況那樣——一條魚自動跳進船艙，而要通過你孜孜不倦的捕撈。捕撈需要耐心和技巧，更需要一番誠意。你要磨練你的耐心，提高你的技巧，修煉你的誠意，正是因為這一切，你才獲得了自認為十分重要的故事和素材。你覺得這大海越來越豐饒了。你擔心的不是能否捕撈到那些上佳的可貢獻給文學和讀者的素材和故事，而是你的精力根本不允許將這些素材和故事最終變成文學作品，你愁的不是素材和故事，而是時間。

但你一定要牢牢記住，你擁有的不僅是一片海，而是兩片海，還有知識的海洋。你要知道，一個作家如果只是擁有生活的海洋，其實是很難維系捕撈的，甚至這不可能發生捕撈，你如果要使你的創作香火延續不斷，同時要擁有兩片海，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后面說的這片海——知識的海洋可能更重要，沒有這片海，生活的海不存在，或者說它最多是空海而已，不能發生捕撈。

生活海洋本身并不能給予你捕撈的本領，這一本領從根本上講，是知識海洋培養的。博爾赫斯講，他的創作是依靠書本知識而進行的。他是為了強調知識的至高無上才這么極而言之。其實它是一個在生活的海洋中流連忘返的人，即使雙目失明，依然像一面孤帆在航行。而海明威又是另一番形象，這一形象給那些初學寫作的人造成一種錯覺：一個人好像只需要在生活的海洋中浸泡、暢游，即可獲得一切要想的東西，他們心目中的海明威整天就是養貓、泡酒吧和咖啡館、拳擊、打獵、捕魚、開飛機、在炮火連天的戰役前沿陣地參加戰爭，他們無法把他與書房和書籍聯系起來。殊不知，海明威對書籍的熱愛絲毫不亞于對生活的熱愛。他的人生時間表上，留給知識海洋的時間更多。只是因為喜歡打魚，自然而然地寫出《老人與海》嗎？不可能，說到底，他還是一個讀書人，是知識讓他成了生活海洋中一個本領高超的捕撈者。

知識海洋不僅讓我們發現了生活海洋，本身也供我們捕撈。一個單詞、一個短句、一個觀念、一個隱藏在他人作品中未被作者察覺到的動機，都可能是難得的捕撈之物。所以，你必須擁有兩片海洋，你要駕著你的小船，自由地出入于這兩片海洋，只有這樣，你才能使你的一生成為捕撈的一生。

海洋浩蕩，遠接天際。捕撈之物各種各樣，于你而言，它們有些適合詩，有些適合童話，有些適合散文，有些適合小說，而有些適合長篇小說，有些適合短篇小說。你在捕撈時，很在意這些素材和故事。不知是什么原因，如今的作家眼中往往只有長篇的素材和故事，那些適合短篇的素材和故事，他們根本無意捕撈。你不要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捕撈風氣，你要記得，永遠地記得，當年你開始海洋之旅時，就是從捕撈短篇練起，正是在這里練出的捕撈功夫。你一定要知道，這或是狂浪大作或是風平浪靜的海洋中，不只是鯊魚、馬林魚那樣的大魚，還有中型的金槍魚、馬哈魚，還有許多小型的魚，有秋刀魚、多春魚。不只是大魚才能讓我們領略美味，小魚的美味是別致的，也是無法替代的。慷慨的海洋，就是這樣為我們準備捕撈之物，我們離不開海洋，正是因為海洋的博大。

你是誰？你是誰？

你是一個擁有兩片海洋的捕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