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輝:瑣憶“老翟”書記
2020年10月9日11時左右,一個陌生電話告訴我:“老翟走了!”
噩耗突如其來,我被砸懵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老翟”不是別人,他是中共中央宣傳部原副部長,中國作家協會原黨組書記、副主席翟泰豐——“老翟”是大家送給他的既親且敬的稱謂。我在給姚雪垠先生當助手期間,曾耳聞目睹老翟給予老作家的諸般關懷與支持,同時也沾光得到了許多教誨與鼓勵。姚老視老翟為相識恨晚的忘年交,我則感覺他更像一位至誠至樸可親可敬的良師益友。
老翟書記走了?我不信!我清清楚楚地記著,就在9月21日下午,我還發過微信,向他報告10月10日將在南陽召開“姚雪垠學術研討會”的消息。不過半月光景,竟成宵壤之別?
可是,又不能不信!因為給我打電話的是老翟的夫人韓寒老師。我與韓老師素昧平生,我的手機號碼還是她托人幾經輾轉打聽到的。之所以給我電話,是因為韓老師知道老書記一直惦記著“姚雪垠研究會”和“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又看到老書記會見來訪者的預約記錄本上一直留有我的名字。“人在時你沒見上,人走了就最后來看一眼吧!”韓老師這話太扎人心,電話兩端都哽咽了。
那一天,正是南陽會議報到的日子。放下電話,我即登上了南下的高鐵。一千多公里的行程,五六個小時的馳奔,頭腦里始終一片灰白,似乎什么都沒想而實際是在一刻不停地想、想、想,有關老翟的記憶,點點滴滴浮現眼前。
1996年7月2日,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與東城區圖書館共同舉辦的“茅盾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展覽”開幕式上,姚老剛進展覽大廳,老翟就急步趨前,熱情地握住老作家的手噓寒問暖,談笑間還不忘對我這個普通工作人員諄諄叮嚀,說姚老既是大作家又是大學者,讓我一定珍惜當助手的機會,好好工作好好學習,爭取成為一個得天獨厚的“姚研專家”。親切的話語真誠的關懷,讓我如沐春陽如坐春風。
1999年4月29日,姚老仙逝。前往吊唁的老翟書記肯定了老作家“一切從簡不搞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的遺愿是“高風亮節”,卻堅持要“寫一份生平材料搞一個送別儀式”以遂“廣大讀者心愿”。當最后決定由我執筆“生平”初稿時,作協辦公廳秦友蘇處長特意打電話傳達“‘老翟’指示”:“初稿不怕長,不怕面面俱到。姚老19歲開始文學創作,以筆為槍反帝反封建;1937年后又積極投身文化抗戰,五、六十年代頂著“右派”帽子還寫出了《李自成》,這些經歷都要實事求是寫出來,哪一個節點都不能漏掉,寫不到位就對不起老人。如果需要核對檔案,可以直接去找作協人事部門……”實實在在有情有義的一席話,既有原則要求又有方法指導,既打消了我的顧慮又鼓足了我的勇氣。當時我只覺滿心溫暖,事后思之則油然而生敬意。
2010年10月8日,中國作家協會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姚雪垠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老翟出席會議并做《用生命寫作》的主題發言。發言中特別提到1985年姚老在《紅旗》雜志上發表的《創作實踐與創作理論——與劉再復同志商榷》一文,“論點鮮明,論據扎實”,“不但震撼了文藝界,而且引起整個理論界、學術界的廣泛關注”,讓他“深感雪垠老馬克思主義理論修養頗深”而心生“敬仰”,并且毫不顧忌地斷言:“盡管當時社會上對此文有諸多不同聲音,但文章是經得住歷史檢驗的。”
2016年8月1日,老翟書記的秘書打電話,問我手頭是否還有《姚雪垠傳》存書?如果有,是否能送老書記一本?不用說,書是立刻就寄出去了。收到“姚傳”后的老翟書記給我寫了兩封長信,第一封6頁,第二封5頁,每一頁都用鉛筆寫得密密麻麻。其中專門談到了“姚傳”所記姚老與吳晗的談話內容,談到了姚老關于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論述,談到了郭沫若老的《甲申三百年祭》,談到了吳偉業的《圓圓曲》,但談的最多的還是姚老作為一代學問大家的治學態度。信中寫道:“姚老在《李自成》艱辛創作過程中,雖經不盡的風風雨雨,但他始終堅韌不移,其一貫堅持嚴謹的學者風范,對晚明史的研究,已可與史學家為伍。”“我在他書房看到那一排卡片柜,和穿孔立卡整齊排放的小小紙片,不盡欽佩!”“現在寫歷史題材的作品不少,但創作者們對姚老寫《李自成》的科學嚴謹審慎的創作精神知之甚少。”“……發揚姚老的這種文學創作精神,按照習近平總書記的要求,把文學創作從平原攀上高峰。”當此之時,老翟書記已是83歲高齡,離開領導崗位已達17年之久,但他所關注所惦記的,仍然是作家是作品是祖國的文學事業。
2019年5月31日,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門拜望老翟書記。老書記身著咖啡色團花軟緞中式夾襖,一身休閑打扮,一臉和藹笑容,精神矍鑠,思維敏捷,口若懸河。所談內容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他關于姚老的“對陣”一說:姚老頂風逆水挺身而出,在《紅旗》上發表文章與劉再復商榷,那可是‘對陣’啊!……姚老是作家也是戰士,他一生都在戰斗。他以筆墨為槍,為祖國為民族求解放爭自由,捍衛信仰捍衛真理捍衛實事求是精神,他生命不息戰斗不止,從無畏懼。從不后退。“對陣”一詞,精準地概括了姚老無所畏懼勇往直前的戰士品格。翟泰豐同志,姚雪垠的“知音”是也!
就在這次面談中,老翟書記還講到他多次為歷史小說作序、為歷史題材電視劇當顧問的經歷。“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多是老生常談。但年輕人既然找來了,就不能把他們推出去。就當個啦啦隊員兼場外指導,也算是對年輕人的支持和鼓勵吧。”老書記很謙虛,“跟他們談談‘延座講話’精神,談談十八大以后召開的文藝座談會精神,談談個人對文藝創作與思想、政治、生活以及作者個人情操之關系的理解,說白了就是給年輕人把把關、鼓鼓掌、助助威,讓他們更好更快地成長起來。”又談到姚雪垠研究,他說“姚研”不能只滿足于研究姚雪垠一個人,而是要通過研究來宣傳一種精神風范,比如姚的治學精神和“亮劍”精神;并且說他還是想為“姚研”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建立“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勵基金會”……
此后,我與老翟書記加了微信。不多的隔空筆談,經年之后仍歷歷如昨。
——歲月如川,流不盡如煙往事;憶海無涯,掬不完浪花朵朵……
2020年10月12日10時30分,老翟書記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舉行。疫情防控期間,凡集體行動都嚴格限定規模,而東禮堂外的小廣場上,卻依然萬頭攢動,單是敬獻的花圈就層層疊疊擺了一大片——由衷的懷念,表達著由衷的敬仰,訴說著老翟書記的人格魅力。
送走老翟書記的當晚,我又打開了“勁松”的微信,“勁松”,老翟書記的網名。每當看到手機屏幕上的這兩個字,我就會想到“暮色蒼茫看勁松,亂云飛渡仍從容”的詩句,想到“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松樹冬夏長青”的歌詞,人雖遠去,“勁松”不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