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天使
隔離酒店的走廊在橘紅色燈光里延伸,猶如一段讓人迷茫的夢境。長長的走廊盡頭,一個身著白色防護服的小護士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個守護黑夜的呆萌小雪人。透明的護目鏡下,海雅欣明亮著一雙仍顯稚氣的眼睛,一遍遍掃視兩邊緊閉的房門,用心去揣度他們在房間里的各種動向。
二十三歲的河南省沈丘縣回族姑娘海雅欣,來武漢濱湖社區工作已經一周了,這晚是她第一次值夜班。她對隔離在這家酒店一樓的四十多位新冠肺炎病人,已經逐漸熟悉,尤其是那個十六歲的高中生,四十三歲的阿姨,還有那位七十六歲的老奶奶,她隔著一扇門板就能感知他們的動態和心態。她不放心他們,就像不放心自己的家人。在沈丘老家,海雅欣最不放心的是自己的爸爸,他患有糖尿病,身體相當虛弱,但是爸爸還是放她來武漢了。
其實,除了海雅欣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村人和親友都不知道她來武漢,她隱藏了自己的行動,以志愿者的名義報名支援武漢。
海雅欣清晰地記得那一天,2020年2月15日上午,正在沈丘縣眼科醫院值班的她,終于等來了一個好消息:她通過網絡報名援鄂的申請得到了批準!她在如愿以償的激動中,又有些緊張和不安。剛剛畢業于河南醫專的海雅欣,清楚地知道當前的武漢發生了什么。突如其來的新型冠狀病毒,襲擊著這座英雄的城市,一千多萬武漢人由此陷入深重的災難。1月23日離漢通道關閉,武漢封城,幾乎在一夜之間,武漢成了這場“抗疫”戰爭的“風暴之眼”。那幾天,海雅欣在手機上刷到的最多字眼,就是“物資緊缺”“床位緊缺”“醫護人員緊缺”。這位90后護士怎能坐得住??!海雅欣用微信聯系到了幾位醫學院的同學,說:“武漢告急,咱們去吧!”
晚上十點左右,海雅欣從臥室走出來,見媽媽一個人正坐在客廳看電視。爸爸身體不好,他早早地進屋睡下了。海雅欣靠緊媽媽坐下,故作輕松地說:“媽,我想去武漢,報名了,通過了,能去了。”媽媽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只是很短的一瞬。她望著女兒的眼睛,說:“跟你爸說去,他要是同意了,你就去吧。”
清早,海雅欣還沒有起床,就聽見爸媽在餐桌旁說話:
媽說:“恁閨女想去武漢幫忙哩?!?/p>
爸問:“她敢去嗎?人家批準她嗎?”
媽答:“她說通過了,可以去?!?/p>
爸說:“這是好事啊,叫她去吧。”
雅欣在屋里全聽見了,這時媽媽推門進來說:“雅欣你聽見了嗎?恁爸同意你去哩?!?/p>
爸爸憨實的聲音傳過來:“你學的就是護理專業,有醫專畢業證、護士資格證,那咋不去支援哩?我也想去,可是沒那條件!”
海雅欣心里徹底踏實了,這種結果在她的意料之中。
爸爸海伊也是當地“志愿者服務隊”中的一員,他帶病參加志愿者活動,開著自家的小轎車,在烈日下、暴雨中一趟趟奔馳,義務接送高考的學子。
因此,海雅欣在報名時,就料定父母會支持她上“前線”在硝煙彌漫的戰場,敵人是看得見的目標,而病毒卻是摸不著的未知。
海雅欣和兩位志愿者姐妹,在2月18日自駕來到武漢,被分派到不同的疫區。海雅欣來到濱湖社區,成為如家酒店隔離點的一名護士。
2月19日是她正式上崗的第一天。海雅欣在一名老醫生的指導下,穿上里外四層防護服,而后戴上帽子、面屏、口罩、護目鏡、手套、雨鞋、鞋套,沒等她走進病區,就已經呼吸沉悶,大汗淋漓。海雅欣努力平靜心情,她想,穿上這白袍我就是一名戰士,我要幫助更多的病人打贏這一仗。
海雅欣開始了她的工作,她負責一樓的病號。按要求兩人一組,挨個敲門,患者站門里,她們站門外。逐一給他們量體溫、夾手指測血氧飽和、查心率、聽呼吸、測血糖、問病史、作統計。一天兩次作測查,一天兩次發放中藥,一天三次送餐,一天六小時不停歇。
海雅欣堅持在工作期間的六小時內,不吃飯,不喝水,也不拿手機,餓極了才吃點面包或水果。她覺得這樣可以減少去廁所的次數,可以節省防護物資。趕上例假那幾天,海雅欣干脆連水果也不吃了,咬住牙,弓著腰,有條不紊地工作。
還有一項最危險的工作,就是給病人零距離進行咽拭子核酸測采樣,有些病人會出現咳嗽、惡心、嘔吐反應,呼出的氣體很可能是含病毒的氣溶膠和飛沫,一旦被感染,就會有生命危險。遇到這種情況,海雅欣往往把女同事推到一邊,說:“我來吧,你的孩子還小呢,她還在家里等媽媽?!蓖聜冋f,其實,海欣自己都還是個娃娃,在這里她卻成了抗魔女俠。
還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因為那天有專家說,A型血的人感染新冠病毒的機率最大,而海雅欣正是A型血,她每年都會義務獻血兩次,很清楚自己的血型。那天晚上她緊張了,無眠了。她把手機的解碼抄寫在紙上,同時抄下的還有手機綁定的銀行卡密碼。她知道,如果發生不測,這手機和字條一定會代替她回到媽媽身邊,回到沈丘老家。那天晚上她哭了??墒堑诙煸缟希Q判烙挚┛┬χ霈F在病人身邊。
在一次分發盒飯時,后勤人員才發現海雅欣是個回民,回民在飲食上有一些忌諱,他們在歉疚中說,以后要給她專鍋專灶做飯。海雅欣連連擺手說:“要是為了吃喝我就不來了!現在人手那么緊,后勤志愿者人人都在拼。白米咸菜吃著挺香的,況且還有面包水果吃?!?/p>
來前媽媽就憂心地問雅欣,到了那兒吃飯咋弄?她說,我不考慮吃飯問題,我首先是去工作的。
夜靜了,能聽到遠處救護車的鳴笛聲。海雅欣站起來在樓道里走動,正聽見房間里鄧奶奶的喊聲。她緊走幾步趕過去,見門縫里探出鄧奶奶亂蓬蓬的白腦袋。奶奶的聲音很沙啞:“醫生,我睡不著,我心里在著火?!焙Q判乐滥棠逃謸睦习榱耍习楸人∏閲乐?,三天前轉入雷神山醫院,他們唯一的女兒在國外定居,只有老夫妻相依為命。白天,鄧奶奶一遍遍打前臺電話,一會兒說電視打不開了,一會兒說喝藥沒開水了,一會兒說空調不熱了……海雅欣她們一次次朝她屋里跑,處理完事情后,奶奶還不讓走,一遍遍說著老伴的事,說得讓人走不脫。
海雅欣知道鄧奶奶又焦慮了,擔心她會犯了心臟病,就跑到前臺搬來一只塑料小凳子,坐在門口說:“奶奶別著急,我陪您說會兒話。”一對老少隔著門縫悄悄說話,直到東方漸亮,絲絲白光透進走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