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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20年第6期|盧德坤:電視晶體(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0年第6期 | 盧德坤  2020年12月01日07:45

    一、摻可樂余漬的啤酒

    年會結(jié)束,第二天的晚宴上,我被師傅領(lǐng)著,繞行于熱絡(luò)、喧囂以及開得過高的暖氣中,抵達包間。

    擠在一堆敬酒人物里面,我被見縫插針地介紹——再次介紹——給陳炳煒及其他幾位在座人士。

    師傅提到我的名字,稱我為攝影組新來“壯丁”。陳炳煒扭身,往上掃了一眼,用當面聽跟隔屏幕聽多少有些不同的聲音說:“你現(xiàn)在變這樣了。”

    真有點出乎意料,在陳炳煒眼中,我并非一個全然的陌生人。我倒寧愿他不記得,這樣對我們二人都方便。可存在一個“我們”?怎樣一種“方便”?

    原本,我想,師傅準找機會提幾句舊事,但陳炳煒不一定記得起來。我自己都快記不起來。情況相信是這樣。

    事實上,師傅根本來不及多說什么,陳炳煒就扭過頭來。他掃視我的速度有點快,嘴角揚起的速度有點快;從我的位置往下看,他眼睛斜得有點怪,標志性的笑容也有點怪。

    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極大的可能,我看走了眼。更可能,就算以上捕捉到的畫面未遭扭曲,也根本不是什么事兒。一如既往,我想多了,或根本沒想清楚。

    定了定神,我繼續(xù)想,打過照面,就可心安理得跟在師傅后頭退場了。包間又來了一些人。

    哪承想,陳炳煒的聲音再度鉤住我的耳朵:

    “很多人都還記得……”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不知怎么的,于鼎沸之中,有人默默倒數(shù)過了五、四、三、二、一。現(xiàn)場靜了下來,各人凝神屏息。四五臺我看不見的攝影機亮起了小綠燈。主持人登場了,目光繞桌半周,打量一下今天來的是哪一些嘉賓、觀眾、攝影師、燈光師、音控師、制作人……節(jié)目正式開始。

    師傅更往前靠了靠。我站在原地。我不知道,自己是期待還是想撇過頭去。

    只聽陳炳煒侃侃而談:

    “很多人都還記得,以前——至少十年了吧——我們有過一檔非常紅的暑期節(jié)目,把能背古詩的初中生、高中生都找了來……還有小學(xué)生,但找到的不太頂事,可惜了……不過,誰能想到,找來的那些小腦袋瓜,能記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東西……”

    怎么就起了追憶的興致?莫非,是我,在無知無覺之中——怎么可能全然地無知無覺?——撥動了哪根弦?如此,便有了對自己刮目相看的理由?

    “……雖然,我主持了幾個夏天,但我得老實交代,別看我很有文化的樣子,但我是一句詩也不會背的,‘床前明月光’不算,‘鵝,鵝,鵝’也不算……你們就笑吧,好像你們很會背似的……節(jié)目很受歡迎,婆婆媽媽,大人小孩都愛看。人們發(fā)現(xiàn),原來,原來我們這座城市,其實也蠻有文化的……哎,桃桃?桃桃呢?”

    大家東張西望。

    某一瞬間,我以為陳炳煒要找桃子吃。我沒喝醉,之前,我只喝了兩罐可樂,新倒的、等著敬人的啤酒還沒能抿上一口。我知道桃桃是誰。

    鄰座似乎了解情況,攬住陳炳煒的肩膀,湊近他耳朵說了點什么。陳炳煒現(xiàn)出偽裝的慍怒樣子,繼而笑道:

    “噢,桃桃在別的房間!桃桃怎么不來我們這邊?這小妮子!桃桃跟我講過,她小時候愛看這檔子節(jié)目,一期也沒落下,連著幾個暑假。真乖。她說,她從小就崇拜我,她是看著我長大的——是她長大,不是我……都被她說老了。可惜,她是學(xué)跳舞的,不是學(xué)背古詩的,不然也參賽,沒準又能拿個冠軍……當時,好幾個參賽者都出了名,都當是神童、天才少年來著,去不少地方表演。當然,我也出了名……”

    現(xiàn)場的笑聲、掌聲更響亮了些。我和師傅,跟著一塊兒笑。

    “現(xiàn)在,站在這兒的,這么誠懇要給我們敬酒的小伙子——不能說是小伙子了,也老了——就是當年的一位參賽者。那會兒,很多人都認識他,都快比我出名了……”

    一時間,人們將目光轉(zhuǎn)到我這邊。探索一個全然的陌生人的目光。

    “他嘴巴里講的,就是我嗎?”我也不禁琢磨起來。他對著席間說話,再未扭過頭來。我聽著,亦像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沒想到,這當兒,卻跟咱們成了同事!世事真奇妙,誰能想到?以后就要拜托他們,把我們都拍得好好的……”

    “世事真奇妙!”簇擁著的敬酒人物中,不知誰用播音員腔調(diào),跟著說了一句。相伴著,還泛起幾聲笑。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有一種感覺,任何一個地方,包括刻下整個酒店的墻體,均發(fā)出一種“咿咿呀呀”的聲音,或可叫作“白噪音”罷,吸附、包裹、淹沒各種迎面而來的人聲。沒錯,我喜歡各種白噪音,像一種防護罩,讓人厚了臉面。因此,并不設(shè)防,甚至有些歡迎。

    很快,人們又頗為期待地盯視陳炳煒,包括我在內(nèi)。他暫停了嘴,端起面前椰奶似的飲料,喝了兩口。

    “等一等,剛才我還想說什么來著?噢,對了,現(xiàn)在,別的大臺小臺,也興這樣那樣的節(jié)目,其實都是當年我們做剩下不要做的。改天,要向他們追討版權(quán)費……什么,也有人要向我們追討?真是彼此彼此了……主持那檔子節(jié)目時,我可能比我們這位同事現(xiàn)在的年紀還小,算得上‘鮮肉’,哪像今個兒……”

    站在我旁邊的一個化妝師模樣的男子說:“陳老師跟桃桃站一塊兒,像一對兄妹。”

    陳炳煒笑著,朝化妝師模樣的男子擺擺手。

    我并非不贊同化妝師模樣的男子。電視上、包間里,我看見陳炳煒,都覺得沒什么變化,甚至,可說比記憶中還來得有活力。盡管如此,面前的陳炳煒,于我,仍是一個陌生人,跟他故事里的那個我差不多。

    陳炳煒繼續(xù)說:“那檔子節(jié)目,我們只做了三四年。沒辦法,大概神童、天才少年就那么幾個,一不小心,都被我們用光了。不過,這么多年過去,新一代神童想必又從娘胎里出來了。所以,親愛的領(lǐng)導(dǎo)們、同仁們,我們的節(jié)目,可以重新做起來呀。我們的時代又來了……對對對,從未離去過。要是領(lǐng)導(dǎo)們看得上眼,我愿再赴湯蹈火,什么什么不辭!”

    事不宜遲。席間一些人,紛紛表示計劃可行,順勢還談起廣告、冠名、預(yù)算問題。站立著的人,起了些騷動。

    與陳炳煒同桌的幾個人,商談之際,還抬頭看一眼等著敬酒的我,甚或展露一個微笑。似乎,我與那個尚未重啟的節(jié)目之間,存一種蛛絲般聯(lián)系……

    一種久違的、頃刻間便可蕩得很高的喜悅朝我襲來。我努力不讓臉面現(xiàn)出任何表情,像克制不得體的肉欲般使力,手里握著的杯子,隨時都可能碎掉的樣子,繼而,手里沾上液體,黏黏膩膩。

    我曉得的,這種喜悅可疑得很。蕩得愈高,落得愈低,拍打得愈痛。高低俯仰,不過轉(zhuǎn)眼間的事兒。然后,整顆心像被抽光,空掉了。似乎,此一種喜悅卷過,片甲不留,像整顆洋蔥被剝完。此后,有過多少喜悅,便有多少自厭。對此,我不是沒有經(jīng)驗……

    如今,曉得了嚴陣以待。刻下,要做的,說起來也簡單:不過再使把勁握緊杯子,稍待一會兒,再稍待一會兒,讓這喜悅自個兒蕩過去,蕩過去,落下來,安全降到水平面。可消弭的,只能自個兒消弭。

    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這種喜悅,一來就是一波波地來,誰知道何時能徹底平息?

    還有,就是,我真想它徹底平息?

    主持人稍稍歇嘴,包間進入“中場狀態(tài)”,又整個喧鬧起來。

    師傅躋身上前,向陳炳煒及其他在座人士敬了一杯。不等師傅喝完,我接插進去,并學(xué)師傅說一聲:“感謝各位一年來的照顧。雖然,我才來兩個多月。”舉杯時我看見,啤酒因摻了可樂的余漬,早攪混了金黃。

    師傅對我使個眼色,笑上一笑。我明白他的意思,來了,打過照面了,總是好的。

    入席沒多久,師傅就說去敬酒。我先說,只想快點吃飽喝足,好回家睡大覺。沒過多久,師傅又說,時間差不多了。我便起了身,甚至走到師傅前頭,不是他揪我,而是我扯他似的。行至半途,才放慢速度,讓他走在前頭。

    “重返”電視臺兩個多月,我還沒能扛上攝影機。

    可也沒閑著。我到一檔棚內(nèi)美食節(jié)目去幫了些忙:

    跟別的一些情況跟我差不多或相差很多的人一起,舉提示節(jié)目流程及其他信息的大字報;

    于一些節(jié)點,發(fā)出笑聲以及咂吧咂吧的聲音。何時發(fā)笑,何時咂吧,比我先來的人知道得再清楚不過,我只要留心,隨時跟上大伙兒的節(jié)奏就好;

    不過,必須承認,有時候,主持人說的話挺好笑,卻不一定落在什么節(jié)點之上,希望那時候我的笑聲,并沒有打亂整體節(jié)奏;很多時候,油炸聲、拌炒聲響起,油煙味散開,咂吧聲自然也就響起、散開。只是我慣于跟在別人后頭。

    不時,我也跟人去做大采購,偶爾單獨被指派去買臨時要用的東西;

    ——記住,別把白芝麻油買成黑芝麻油!不少人犯過這個錯。

    諸如此類。

    真說起來,難道我沒比想象中更勝任、喜愛這份工作?舉流程大字報,發(fā)人肉罐頭笑聲,咂吧咂吧嘴,顯然是更輕松的活兒,錢亦不見得更少。還扛什么攝影機?可是,到底名不副實呀。

    這會兒,喝完了啤酒,我正使勁咂吧著嘴唇。

    在彌漫的嗡嗡聲中,我起了這樣的念頭,包間里的人都看到了,我跟陳炳煒說得上話,似乎還頗能開幾句玩笑。他們是否因此以為,眼前這個人不可貌相?

    陳炳煒半轉(zhuǎn)了身,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目光從下往上移過來。

    敬酒的緣故,我站得靠前了些,聞得見他發(fā)油的氣味。我不習慣從此角度看一個人的頭,強忍著撇過頭去的欲望。

    他定睛看我,說道:

    “以前挺看好你的,誰知道,后來就沒了消息……一眨眼,這么多年過去了。其他人,有些還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你進了電視臺,也不錯。好好干,就會有前途……別一下子又沒了消息。”

    我們四目相對。說話時,他的臉色并無波動,語調(diào)平順,一對一指教似的。因之,竟有些感動起來。好像這是一個可單獨切割出來的瞬間。

    可誰知道呢?優(yōu)秀的主持人說話總是假假真真。轉(zhuǎn)念,我如此想道。

    “現(xiàn)在還背詩嗎?”不經(jīng)意想起似的,他一邊端起飲料,一邊問了句。

    我使勁搖頭,并撐住笑容。

    他喝一口,轉(zhuǎn)過一旁對師傅說:“下次年會表演,你們攝影組,可以搞一個詩歌朗誦嘛。”

    師傅瞪大了眼睛,隨即點了點頭。我不知道,師傅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怎樣一幅古怪畫面?

    今年的節(jié)目,一早排好,沒新來“壯丁”的份兒。我頗感慶幸,同時卻覺得一個人在臺下,鼓掌鼓不熱烈,又不喜歡被人瞥見落單。可身旁的人,未必知道我是攝影組的。更有可能的是,誰有這個閑心關(guān)心我上臺不上臺?這樣就挺好。如果真給我機會,我倒不想上。

    “下次年會表演,你們攝影組,可以搞一個詩歌朗誦嘛。”刻下,我的腦海里,卻重復(fù)回播這句話。

    突然,我看見,這包間里站著的、手拿一個空杯的我,嘴角更往上揚,破壞了原先刻意保持的弧度,隨即一震,嘴角迅疾耷拉下來。

    這一揚一落,大概陳炳煒也覺著了的。我將頭稍稍撇向一邊,心想,他看穿我了。當然,更大的可能,或干脆說這就是事實罷:我依舊想太多,或根本沒想清楚。那些起承轉(zhuǎn)合,不過是我的自造。

    可那念頭——“他看穿我了”——依舊盤旋在我的腦海里,如同一顆小黑球,持續(xù)跌撞于左墻右壁,咚咚咚,咚咚咚,卻卸不了半點力。“可是,難道我自己不應(yīng)該看穿自己么?”轉(zhuǎn)瞬,又生出這樣一條尾巴來,仿佛小黑球到底砸出了些墻壁的裂紋。但是否細微得接近于無?

    我回轉(zhuǎn)了頭,發(fā)現(xiàn)陳炳煒仍在看我。席間觥籌交錯。

    “電視臺是個有前途的地方,要好好干呀!”他重復(fù)之前的話。

    可在我聽來,此一刻,可沒了什么語重心長的味道。一句結(jié)束語罷了。旁邊,還有別的好些等著敬酒的人。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坐著的陳炳煒,突然現(xiàn)出了倦怠的神色。當然,也可能是我看岔了。

    很快,跟在師傅后頭,我出了包間。

    ……

    盧德坤,1983年生于浙江樂清,曾在《收獲》《江南》《上海文學(xué)》《大家》《西湖》《山花》《長江文藝》《南方都市報·閱讀周刊》《三聯(lián)生活周刊》等發(fā)表小說、書評若干,有小說作品被《小說選刊》《思南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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