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0年第12期|宋阿曼:然后我們一起跳舞
一連三天,每天如此,我已忍無可忍。上午九點,遛彎的奶奶媽媽們又帶著孩子出現在我窗前。一個遠些的聲音還算禮貌,那人對自己小孩說“寶貝,別人家的窗子,不能靠太近,不能往里看,知道了嗎?!贝藭r,我正在厚重的落地窗簾后面踱步,聽到這話稍感欣慰。終于有懂事的人了,我心想。這些人每天都來我窗前聊天,當我的貓跳上窗子護欄時,他們會用更大分貝的聲音喊“小貓咪!小貓咪!”我租的公寓在一樓,書房連著陽臺,窗外是圍起來的一塊草坡,種著幾棵年代不長的樹。按照這個設計,有樹木遮擋,走在小區道路上的人和車是看不進我的房間的,除非出現眼前這種情況——有人翻過草坪的圍欄,將臉貼在我的落地窗上逗我的貓。他們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拉上了陽臺和臥室之間的窗簾,想對外面的童真顯示出自己的友好。我的辦公桌正對著窗子,這就預示著整個早晨我都得拉緊窗簾開著燈工作。之所以租這個房子,就是為了我和我的貓可以看見窗外的綠色和穿梭而過的小鳥。而此時,我對窗外童真的耐心已經全部用光了。
我打開音箱,連切幾首歌,直到找到鼓聲最響的那首。令人滿意的重金屬。我坐在椅子上,用手指從窗簾邊緣撥開一條縫隙望出去,音樂對窗外的人產生的影響微乎其微。他們并未發覺這是善意的警告。巨大的音樂驚到了我的貓,它在床邊跳上跳下,一個飛翔式的大跨步奔向衛生間。我將音樂聲調小,想著這種情況可以打電話給物業進行投訴,可投訴又顯得太聲勢浩大。我拈起窗簾邊緣又做了快速觀察:現在正在我窗前采著野花等貓出現的有三個婦人和圍在她們身邊的四個小孩。
我突然有了想法。兩年前給好友當伴娘,她送了我一件玫粉色真絲睡衣,除了在婚前睡衣派對上拍照穿過一次,回來就一直扔在柜子里。穿上大露背吊帶睡衣,散開攏起的頭發。我站在鏡子前,彎曲蓬松的頭發配上玫粉色睡衣,看上去睡意朦朧。煙盒里還剩最后三支煙,我抽出一支抿上嘴唇。我一手端著小煙灰缸,另一只手舉著打火機,掀開窗簾,倚在陽臺和臥室之間凸出來的墻壁,將頭發捋向一側,利落地搓動火機滾輪點著了香煙。貓從我的身后一躍而起,跳到防護欄上。貓落到護欄上的一瞬間,幾雙眼睛和我對上了。我的目光沒有落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我故意看得很遠(怕尷尬而破功),即使這樣我還是能感覺到幾個婦人面部表情的明顯異樣。我有點緊張,但同時覺得過癮,感覺自己正在用歪門邪道伸張正義?!靶∝堖?!小貓咪!”小女孩們并沒有留意我,她們重新貼向我的窗子,注意力全都在貓身上。我彈了一下煙灰,換了一個更妖嬈的站姿,深呼吸將一口煙圈吐得很遠。幾個婦人抑制著明顯的震驚牽過自己的小孩準備從這里逃離。她們怕這個站在陽臺上穿著性感睡裙抽著香煙的女人教壞小孩。很快,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圍欄邊緣。草坡又恢復以往的寧靜。我想,可能他們以后也不會再出現在這里了。
疫情爆發以來,我和所有人一樣除了外出采購生活物資,日復一日地宅在家中。整個春季就這么過去了。對我來說,長期居家不會造成任何困擾。當下疫情已受控制,戶外的人群開始多起來。人們判定空氣的安全性,然后沖進去小心翼翼地呼吸。這月初,我的朋友小白和李庚已經完成他們本年度的第二次搬家:從北京東三環搬到北五環,再從北五環搬到更北的地方。我們在微信群里開玩笑說他們已經北上抵達內蒙古。雖有節節敗退之嫌疑,但自詡“寒冬電影人”的兩個人在飲食和著裝上的精致絲毫未受影響。我經常能在朋友圈看到他們背著二手市場淘來的vintage老花包出入美術館。這是住在郊區的一大好處,那兒美術館多游客又少。這兩個男性友人活得一絲不茍,他們發在朋友圈的照片放到最大也找不出什么瑕疵來。絕大多數人居家發胖的時候,他們進行了更嚴格的身材管理。我們三人的小團體中,我總是差那么一點兒,說不上是哪里。大概是生活姿勢上,他們總說“造型要拿死”,而我從來馬馬虎虎。
我在這個小公寓住了一年多,生活沒有什么轉折性改變。我每月都會趕在編輯最后通牒前完成那些文章,我為一本航空雜志、一本商務雜志、兩家出版社寫游記和書評,偶爾接點兒散活給報紙副刊寫命題文章。自由撰稿的收入勉強只夠我吃飯,我在網上還做著小生意。說起來有些討巧,我開了一家藝術品噴繪的小店,專門復刻名畫。合作的打印店是我精挑細選來的,微噴技術非常高超,畫布裝進相框后顯得非常有質感。起初無人問津,后來有一陣子,愛德華·霍普突然在國內大火,他的《靠海的房間》讓我這樁生意有了起色,訂單紛紛而來。緊接著,大衛·霍克尼的《水花四濺》和安德魯·懷斯的《海邊的風》讓我的生意徹底好起來,開始有錢進賬。我發現有水的裝飾畫總是賣得更好。我和景德鎮的手藝人還合作了幾款有設計又實用的陶器,掛進小店,配上漂亮的文案,這個生意能做起來也合情合理。小白和李庚不這么想,說我連正經淘寶店主都算不上,最多是個“二道販子”,他們說我就是占了有文化的便宜。
小白發微信說他和李庚換的新房子有個大客廳,稍加布置,聚會絕對沒問題。他說最近新入三瓶香水,我去可以隨便用。我一直覺得小白快樂生活的最大動力就是得到那些人所不知的小眾香味。他的有形財富就是一陳列柜的香水。他對收集香味如癡如醉,覺得邀請別人去試香已是極度友好的行為,我往往配合他,盡最大可能地展示出對那些只能噴進空氣又帶不走的液體的興趣。李庚是名校建筑系的畢業生,他也是我們中間閱讀量最大的,他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兒是我沒見過的。他最近沒工作,就去把頭發染成了粉色。這兩個漂浮著卻活得有姿有態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說我努力賺錢是為了抵御假想的風險,他們賺錢就只是為了花掉。
我們約在周六早晨,我去他們的新家。那時地鐵上人很少,相對安全,我給他們帶了兩包我囤的外科醫用口罩,還有一瓶便宜的紅方威士忌。我出門時,城市還一派睡意朦朧,街道空無一人,紅綠燈寂寞地轉換著,顯得多余。習慣性地,即使沒有車和行人,我還是等到對面紅燈轉綠才通過人行道。這感覺像是處在末世電影里,靠遵循文明的規則來彰顯人性的幸存。他們家遠得讓人驚訝。這條一路往北的地鐵線坐到盡頭還需換乘公交車或出租車,全程保守估計得一個小時五十分鐘。我上了地鐵,同車廂的另一頭坐著一個男人,戴著口罩和一副簡易護目鏡,手上套著軟膠手套正抱在胸前,閉著眼,正襟危坐。我坐在靠門的一邊,到終點站下車,不怕坐過站,我也戴起耳機準備補覺。
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個夢。實在算不得好夢,我夢到許多螞蟻在空蕩蕩的地鐵車廂里爬行。地鐵正用超乎尋常的速度往一個黑洞駛去。那些黑螞蟻小而密集,有紀律地沿著同一個方向行進,像一條鋪蓋過來的黑毯。場景過于逼真,我的精神也明顯變得緊張。車廂顛了一下,我忽地大醒,玻璃窗透進來清晨獨有的光線。我懸著的心也緩緩松懈下來。我注意到對面臨近車門的地方站著一個通身漆黑的人,他穿著黑色的工裝褲,一件黑色防風衣,領子立起來,拉鏈一直拉到下頜,頭上套著一個全封閉黑色防毒面罩,凸出來的部分用白色描了邊,乍看上去像個骷髏頭,還有黑色皮靴、皮手套,這些設備將他全面包裹,看上去不像現實生活中會出現的人或者說場景。他很淡定,斜靠在扶手上望向對面,完全無視我的打量。
這會是一個久違的愉快周末。我把注意力轉移回來,想到我們可以在家里看電影、做飯、喝酒,我要把書架上新的書都翻一遍,李庚不反對的話我們還能打打牌。其實疫情以前我們的聚會也大致如此,除了有一年夏末我們報團去山里露營外也沒有什么更新鮮的事可做。我們三個人都很宅,寧愿在家癱著聊天也不愿出門參與熱鬧場合。除了嚴肅話題,他們偶爾會給我講一些影視圈的小八卦,比如誰又上了黑名單,誰的婚姻貌合神離卻在捆綁做秀,誰又睡了比自己小的新人,如此之類的話題雖然無聊但也能聊上一陣子。他們的工作都比我累,經常一連工作十幾天不休息,所以我們聚會都是在休息,叫好外賣,我們可以宅到深夜。
我下地鐵后叫了一輛網約車。可能是生意慘淡,我叫的快車卻來了一輛豪華七座SUV,在平時叫這種商務車得付至少三倍的價錢。車上只有司機和我,顯得有些空蕩。時間尚早,一路上沒看到幾個行人,原本荒涼的郊區顯得更加沒有生機。每個小區外都搭著至少一個藍色帳篷,外面拉著幾道顯眼的紅色橫幅,上面寫著“返京登記”和“建議勤通風洗手”的標語。太久不出門,看到任何事物我都充滿興致。到他們住的小區時,小白在等我,以防萬一悄悄塞給我一張白色紙質的通行證。門衛量了我的體溫,做了登記后,并沒有讓我出示證件,一切順利。進了門我才發現小白神色匆忙,臉色不對,并不像是聚會該有的輕松神采。
“怎么了?”我問。
“先到家,進去說?!彼f完,我就預感有事發生了。
他們的新住處確實有個很大的客廳,也布置妥當了,一面墻都是書柜,放滿了書和唱片,地上有一塊從“閑魚”上淘來的土耳其地毯,沙發上蓋著一塊菱形圖案的遮布,坐上去很舒服。這個布置,看得出他們盡了自己最大可能去安頓生活。等我坐定,李庚從臥室出來,拎著一個行李包。我看著眼前站著的兩個人,他們的神情有點慌張,還似乎有點難以啟齒。
“什么情況?”我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了什么。
“我得回一趟老家?!崩罡f。
“我也打算跟著去,感覺他自己搞不定?!毙“滓惨荒槆烂C。
“發生什么事了嗎?”我隱約感到事情并不簡單。
“今天聚不成了,太突然,沒來得及跟你說。我們正在看機票,飛機時間短,安全一點?!毙“渍f完,我還是沒明白什么事情會讓這兩個慢條斯理的人這么著急。
“誰能跟我說說到底什么事嗎?”
“李庚的弟弟做生意借了高利貸,結果疫情一來,生意黃了,讓要債的堵到家門口了,要李庚回去才放人?!毙“渍f完,向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親弟弟?”
“嗯,親弟?!崩罡椭^收拾東西,好像是他借貸還不上一樣。
“要不你也一起去?就當出去走一圈,透透氣?!毙“渍f。
“太突然了,我的貓還沒有安頓,得有人照顧,稍等,我想下?!边@個建議雖在意料之外,卻讓我沖動了。一是因為李庚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遇上這樣的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觀;二是因為好奇心,我雖說算不得體驗派寫作者,但我還是對各種生活事件充滿了好奇,尤其是在家憋了半年,也一直想出趟門。
“大概得幾天?”我問。
“順利的話,兩天就能完事兒,如果你想到處轉轉,可以多待一天。”李庚停下手里的活兒,“你也不要勉強,女生可能不像我們這樣,吃住隨便怎么樣都行?!?/p>
“女生怎么了!”聽了這話我來勁了,“我也不是去添麻煩的。我,真·中華智庫,斗智斗勇少不了我。”
“你就說去不去吧,得趕緊買機票了,現在航班少,再晚又漲價了?!毙“鬃遗赃叡е謾C刷票。
“你等一下下,我問問我鄰居愿不愿意去給貓添糧和水?!?/p>
幾乎就這一兩天,網傳貓科動物是新冠病毒易感群體,導致很多養狗養貓的人過度恐慌把寵物遺棄了。我想,這時候讓鄰居去喂貓會不會令人家為難。編輯微信時,除了發出請求,我還特別強調我的貓從未出過家門,并且疫苗齊全、性格溫順。沒想到,我的鄰居很快回復了,她發了一串語音說:“小事兒,交給我吧,貓那么可愛。你把大門的密碼發我,我每天過去看看。你忙你的,出門注意防護。”
貓的事搞定后,就剩下一點不妥,我來的時候包里只帶了一瓶酒,此外什么都沒帶。
小白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說:“我把我新買的還沒穿的打底衫什么的給你帶上,你想換衣服的話就穿上?!?/p>
“行!那我加入!回去搞搞弟弟的爛攤子?!蔽艺f完,李庚難得苦笑了一下。
“其實我之前已經給他填了六萬塊錢,積蓄都空了,反正現在是沒錢再給他了?;厝タ纯?,先保證這家伙人沒事?!彼f,“我家附近有幾處古跡,完事了可以帶你去看看,也不白去。”
“沒事,這些都無所謂。”我突然想起來我有個高中同學在律師事務所工作,“我有個律師朋友,我也咨詢一下像這情況要咋辦?!?/p>
“你說帶個家伙能托運嗎?咱們得帶個防身的?!毙“踪I好票后,找出一把水果刀,還搜出一把菜刀和一把重金淘回來的瑞士軍刀。
“別了吧,弄不好連人都被扣下了。”我在我帶來的那瓶酒外面卷了一層毛巾,塞進李庚要托運的行李包?!皫c酒可以,酒壯慫人膽?!弊焐想m是開玩笑,但心里其實真有點擔心。這是越過理論直接下場實踐啊,我心里想,據說放貸的都挺狠辣,認錢不認人,估計這事不好處理。我沒有把這種擔憂顯露出來,我幫著收拾東西好像我們仨要去露營一樣,畢竟這個時候有一個人蔫了會大大影響士氣,很可能造成整體消沉。
四月初,北京入春不久,溫度還沒升高,外出得穿呢大衣或沖鋒衣。我們穿戴整齊后站在穿衣鏡前照了一下,我和小白穿了長大衣,李庚穿一件加絨里的短外套,我們把全部行李都放進一個大手提行李包,李庚拎著。臨出門前,小白高呼一聲,讓我們都站住。他轉身進了自己的臥室,拿出來一瓶香水。
“來,都噴一噴,烏木沉香,適合此行,顯得穩重有城府?!彼贿呎f一邊往我們這邊的空氣里按了幾泵。我和李庚無奈地看著小白完成這個儀式。香味彌散開來,像熏過香后的殘余,這氣味的確讓人冷靜。
我們三人走出小區大門時氣勢很盛,看去一定是能擺平一切的架勢。但我預計,他們二人心里和我一樣也敲著退堂鼓,他們也一樣不相信憑自己能搞定這件棘手且不占理的事情。我們打車奔向機場,一路暢通,機場嚴防死守,出行的人不多。我們掃了幾道二維碼,量了體溫,填了出行表,才能正常值機。表格上有一欄填出行目的,小白看了看我,我們一致同意寫“奔喪”。雖然有些惡趣味,但至少像個非出行不可的理由。
上了飛機,我們才意識到雖然到目的地不用被隔離,但返回北京時還有可能要被隔離。管不了那么多了。飛機上不派餐飲,為數不多的幾個乘客連同空姐都全副武裝,除了必要的安全提示與溝通,非常安靜,大家屏氣凝神,好像這樣能減少空氣的吸入。太陽正在隱沒,金光將云層打碎,灑金的,酒紅的,一齊展示在我們的舷窗前。我們三個人擠在窗口看了一陣子。
飛機落地時,天已經黑透了。從機場到李庚家還得坐機場大巴再打車,到縣城時已經是夜里十點。李庚弟弟李辰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我們先找了家經濟連鎖酒店,開了兩間房,準備先住下來,第二天再去李辰住處。酒店周圍挺荒的,加上疫情的影響,沒有商鋪開門,沒有行人,街燈也半開半滅,這讓我有點不安,我在小白和李庚房間里待到凌晨才回自己房間睡覺。我們約定第二天早早起床,吃了早餐就先去找李辰探探具體是什么情況。閑聊的時候我才知道李庚的家庭情況是如此復雜: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李庚跟著父親,李辰跟著母親,而且父母也都分別再婚了,李庚平時和李辰的聯系也不多。一家四口,幾乎是各過各的狀態。要不是這次來李庚的家鄉,我根本不會知道這些,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個極有禮貌又有點抗拒親密關系的人,從來不主動聊自己的事情。聽完他說的話,我又暗暗佩服他,對這么疏遠的親情關系負責任,很不容易。他平時跑劇組掙錢不多,能把積蓄都給弟弟已經很不簡單了。聊天的空當,我在手機上繪制了一個簡易告示,申明全店商品會推遲三天發貨,做好后傳上我的網店。
第二天我們起了大早,找了附近兩條街,沒有早餐店開門,最后在一個教堂模樣的建筑門外看到一個擺攤賣炸糕的女人。我們點了六根油條、三個茶葉蛋和三碗豆漿。吃完早餐,李庚將沖鋒衣的帽子戴了起來,小白把他的棒球帽給了我,自己也戴起大衣的帽子。我們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場景極為不真實,但也不容多想,我們要去找的可是催債的人,誰知道要面對的是什么樣的人。我們到了李辰住處,他住在一個院子里,大門鎖著,敲了幾下,沒人應聲。見四下無人,我們摘掉口罩蹲在李辰家對面等著。這里的氣溫比我們想像的還要低一些。我們裹緊上衣,不時站起來踱步。小白掏出一包煙和一盒酒店前臺給的火柴,給我們一人發了一根。
我們等了有半小時,里面還是沒動靜。
“墻也不高,我翻過去從里面給你們開門?!毙“渍f著,在周圍尋找有沒有可以墊腳的東西。
院墻的確不高,但直接爬也翻不過去,我們在附近搜索了一圈,沒有什么可以支撐的東西。
“我們給你搭個人梯,像上學時候軍訓的那樣?!蔽艺f。
“你能撐住嗎?”他問我。
“我沒問題。當年我可是當過‘地基’的?!闭f完,我和李庚在墻上演練了一下,讓小白踩我們挽在一起的手借力,然后踩著我們肩膀就能翻過去。
一系列動作很順利,小白從里面給我們開了門。我們進去后,喊了一聲,還是沒人應。院子里一共三間房子,我們視察了一圈,有一間是雜物間,一間里擺著一張自動麻將桌和幾張椅子,最后一間是客廳和臥室。我們在院子里找了一根鐵絲,撬開窗子翻了進去。
屋里沒有任何動靜。
“是不是把人綁了?”小白說。
“應該不會,放貸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綁人,綁了人性質就變了?!崩罡奶幏朔?,明顯他對這個地方也不熟悉。
“這兒有個留言條!”我看到電視機上有張紙片,是撕下來的一頁日歷紙。紙片背后寫著:尋人,打這個電話。后面附著一串電話號碼。
我們覺得蹊蹺,但也只有這一個線索。我們走出房門,站在門前的臺子上。我四處看了看,院子各處還算干凈整齊,沒有什么明顯的斗毆或者掙扎痕跡。
李庚掏出手機撥了紙條上的號碼。電話接通后,他沒有說話,只是“嗯”“嗯”地應了幾聲?!叭嗽谖覌屗麄兗摇保瑨斓綦娫?,他把燃盡的煙頭扔在院子里,“你們倆看想不想去。”
“去啊,走吧?!毙“渍f。
我們又到了李庚母親家,進門后,發現屋里有三個人,李庚的母親、李辰,還有一個瘦小的年輕男人,看上去有點靦腆??吹轿覀儊砹?,讓我們坐著先別說話,他開始打電話。不一會兒,又來了兩個大漢,戴著口罩,但只蓋了嘴巴,鼻子露在外面。這兩個人看著挺彪,一來就拉出餐桌的凳子反著跨上去,看著我們三個人。
“你們誰是他哥?”
“我。”李庚說。
“這兩個人是干什么的?”這人說話方言很重,但也能聽懂。
“我朋友?!?/p>
說話的彪形大漢縮在自己的皮夾克里,一大串鑰匙掛在褲腰上很顯眼。“小苗,你把這兩個人帶到臥室去,不要出來。這事跟他們沒關系。”
“好,亮哥?!毙∶鐩_我們擺擺手,意思是讓我們跟他一起進臥室。
我們倆跟著進去,但沒有鎖門,能清楚聽到外面的聲音。小苗進了臥室后好像也松了一口氣,拉了拉口罩,活動了下脖頸。
“小苗你多大?”我問。
“叫誰呢!苗哥,叫苗哥?!彼绷耍室廪D身狠狠看了我們一眼。感覺這要債的也不像是惡人,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我們仔細聽外面談話的內容,大致意思是本金還不上了可以先寬限,每月需要結利息,說手上有李庚母親和李辰的黑料,利息要是到不了,他們就不客氣了,這次只是一個警告。
“你在北京工作,工資應該不少,你弟都這樣了,你不幫一下?”那人對李庚說。
“誰的爛攤子誰收?!?/p>
“反正你們看著辦。第一期利息今天晚上就要,要現金,我派人拿。有人盯著你們,別搞事情?!?/p>
“你們從北京來的?”小苗問我們,我點了點頭。
“現在疫情還嚴重嗎?返京還隔離嗎?外賣員還能跑嗎,有沒有什么限制?”
我和小白對視了一下,我們都明白了個大概,小苗應該是春節回家被困住的外賣員,而且很可能以前就在北京送外賣。
“北京已經基本控制住了,好像只有一兩個社區還需要隔離。外賣從二月底就正常了,大家居家,買菜買水都是叫外賣。你現在回去就能直接上班?!毙“渍f。
小苗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話,突然閉嘴,沒再接話茬。我們能感覺到他的焦慮,他顯然還想多問一些。
這個時候,我突然心生一計。我給小白發了條微信:“如果外面的人派小苗來收款,那就好辦了,我們可以策反他,讓他跑掉,他跑了錢也說不清了?!?/p>
小白看到短信后,轉過臉看著我,一副“能不能行”的表情。
“一會兒再說,這種事就得節外生枝,能拖就拖。反正這家人也沒錢給?!蔽矣职l過去一條微信。他回我一個“真有一套”的表情包。
“交錢地點和時間我再通知你們,記住要現金。人,我們盯著呢,不要搞別的事情?!绷粮缗R走前又強調了一句。
亮哥喊出小苗,讓小苗和他們一起走。
這幾個人走后,李庚的母親走過來說:“庚庚什么時候回來的,回來了怎么不住家里?”
“現在疫情,不方便,我和朋友住賓館合適?!?/p>
李庚的母親要留我們吃中午飯,但被李庚以疫情不能聚眾扎堆拒絕了。我和小白也松了一口氣,我們也不想留下來面對這么復雜的情況。李辰坐在沙發最里面,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像一個事不關己的閑人。
出了李庚母親家的小區,李庚問我:“你問你那個律師朋友了嗎?他怎么說?”
“問了,但說這種民間借貸,屬于民事糾紛,法律能參與的地方很少,如果對方沒有做出人身攻擊之類的事,基本上沒轍,報警也沒什么作用,最多就是延緩日期?!蔽艺f完,大家就沒再說話。
我們找了一家開門營業的面館坐下來。
“你不是有個餿主意嗎?說出來咱們盤一盤?!毙“鬃擦俗参摇?/p>
“哦對,我們剛才發現那個小苗應該是個北京的外賣員,估計是困住了,找了這么個活兒先干著,應該還是要走。如果,假設啊,現在疫情期間,放貸的那些人也人手不夠,估計還是會派這個小苗來拿錢。到時候,我們可以勸他回北京繼續上班,如果他跑了,那至少這一筆錢就說不清了?!?/p>
“這有點坑人啊?!?/p>
“我們可以真的給小苗一點錢,至少回去的車費我們給了?!?/p>
“這也不是長久之計?!?/p>
“哪有什么長久之計,除非你有錢不停地替你弟還錢,而且這個錢還沒完沒了?!蔽艺f完,小白也補了一句,“得讓你弟出去上班,掙錢自己還,或者只能把房子賣了去補。這個錢窟窿,不應該是你來補,你們雖然是兄弟,但各有各的人生,你回來已經算仁至義盡了。我們先把今晚這關糊弄過去。到時候也看小苗的意愿吧,實在不行,這一期利息給了就撤,好壞你別再管了,人家還有后爹呢,不出頭,輪不到你。”小白說完火速訂了第二天上午回北京的機票。
吃完飯,整個下午都無事可做,好久沒有這樣無所事事地閑逛了。李庚提出要帶我去附近的一個石窟看看,我拒絕了,這個時候他一定沒有心思去逛景點。我們就在縣城的街道上閑逛,路過李庚上過的中學,大門封死了,李庚帶我們繞到一條小路,我們在校園里溜達了很久。我們都在等待那條“交易短信”。
一直到晚上八點,還沒收到,就在我們猜亮哥是不是改主意了的時候短信來了:“晚上在南山上的關公廟那兒等著,有人去拿,不要?;ㄕ?。我知道你們住的酒店,上山前會有人盯著你們?!?/p>
看完這條短信,我嚴重懷疑亮哥一定沒少看黑幫題材的影視劇,派人取個錢搞得這么聲勢浩大。
“為啥不支付寶轉賬,搞這么麻煩?!毙“渍f。
“可能轉賬記錄也算個證據吧,這些人賊著呢?!崩罡f。
“你知道關公廟怎么走嗎?”小白笑了,“關公!這亮哥果然是道上人。”
“我知道,還挺顯眼的,基本已經到山頂,好在這山不高,咱們回酒店收拾下就出發吧?!?/p>
為了防止變故,我們整理了行李帶著,到時候一下山直接去機場。李庚找取款機取錢時,小白從商店買了三個手電筒和幾節備用電池。
上山的路沒有我們想的那么漆黑,山上做過亮化工程改造,隔幾步就有一個矮腳燈?;H说姆吹故撬闹艿募澎o。石階夾道種滿了松樹,這些樹都有些年頭了,樹冠巨大又規則,像無數個巨型三角形疊架在我們頭頂,樹太密集,人走在下面很有壓迫感。李庚走在最前面,我走中間,小白斷后。我們一人拿著一只手電筒,但我只敢照向腳前面的路,并不敢照向周圍,不知道被照亮的會是什么,想想還是讓人害怕。耳邊只有不知是蟬還是蟋蟀的叫聲。我們一路走,路過了幾個大大小小有院墻的宅子,李庚說那些都是民間信仰者集資修建的廟宇。每一座院落周圍的樹上都掛滿了紅帶子,是在道觀很常見的那種祈福的帶子。
“你還是可以的??!挺勇敢?!毙“自谖疑砗蟠蛉の摇?/p>
“這有什么?!毕氲阶蛱煸绯课疫€在家惡作劇,那時我以為晚上會有個溫馨的聚會,誰能想到此時我們正穿過灰暗森林走在這樣一個不著村店的野山上。真是叵測的一天。我內心深處也為這例外狀態感到一絲興奮。
我們三個人的衣服已不再整潔筆挺,為了保暖,我們恨不得扣上所有的紐扣,把拉鏈拉到盡頭,戴上帽子,口罩已經不為防病毒而單純為了保暖。山上露水很重,彌散在叢林中的濕氣侵襲著我們的皮膚,又濕又冷,我們得不時停下來做一組高抬腿熱身。天地之間一片幽暗。我們走的臺階已經做過硬化,不用像在山下那樣一不小心就會踩進濕軟的淤泥。每踩下一步我都要試著探一探,我很害怕一腳下去會踩到青蛙或者其他什么安靜的蟲子。我們像三個夢游的人,卡在山的中間,下去是不可能的,下山的路已經隱沒,看不見了。我們只能繼續往上走。樹枝間有些微弱的光,應該是某些飛蟲發出的,把這漆黑的夜襯得更加黯淡??諝鈪s清新極了,我們走在純粹的植物中間,像夜晚的闖入者。好在亮哥選定的地方不在山的最高處,不多時我們就到了約定的地方。關公廟和我們一路上看到的院落很像,一個小小的院子,大門漆上了顏色,左右兩個門環,貼著一對門神年畫。院子里面有一排房子,地基起得很高,正中間應該是供奉關羽的大殿。我們沒有進去,把行李靠在樹干上,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到夜里十一點。除了我們,周圍沒有一點人類世界的聲音。
不得不說,這個地方視野絕佳。站在山脊上的空地俯瞰下去,可以望見幾乎整個城區,半明半暗的街燈將睡眠中的城市映得如真如幻,像浮在黑色大地上的反光鱗片。高層居民樓上還亮著幾間,但光線微弱,毫不起眼。我很久沒有見過這種不存在光污染的夜空,上山時的慌張也不存在了。
“如果是小苗來,這種跑腿的活兒肯定就是小苗來,我們先策反他,如果能說動,你說給多少錢合適?”小白問我。
“三千差不多吧,買個機票綽綽有余?!?/p>
“我覺得咱們這就是多此一舉。”聽聲音,李庚還是有些焦慮。
“管他呢,到時候看。”小白過去坐到李庚身邊。
我們三個人在路邊的欄桿上坐了很久,越坐越冷,還是不見山下有動靜,我突然想起了那瓶威士忌。我從李庚的包中翻出那瓶酒,小白把裹酒的毛巾纏在脖子上當圍脖用?!斑@兒就不講究了哈。”我擰開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的出口太小,得不停抖動才能出來一點點。我喝完傳給小白,小白也仰起頭開始抖酒瓶。酒喝了幾輪,身體開始熱起來了?!拔覀凕c堆火吧,撿點樹枝木頭什么的?!毙“渍f完,從包里拿出了那把瑞士軍刀給我。“你帶來了!”我接了過來。“我網上查了能托運,就帶上了,這不用上了。”他把刀遞給我,示意刀很鋒利用時當心。他和李庚折下低處的樹枝,周圍的能撿到的可燃物不多,幾乎沒有什么廢木頭,都得從樹上現取。我們找了一堆看上去可以點著的東西,也還是擔心樹枝太潮點不著,小白又往遠走了走,撿到兩個紙箱,拎回來撕開了引火。四根火柴一起劃開,火起來了,隨著火光而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嗆人的濃煙,簡直令人窒息。剛摘下的樹枝太潮濕了。我們站在上風向,等了一會兒,火勢趨于穩定,煙也轉淡,空氣里嗆人的氣味也逐漸消散。我們圍坐在火的周圍,繼續輪流喝著那瓶酒,很快,一半就下去了。周圍溫度有所升高,身體不覺得冷了,反而在這火光中有點躁動。
“現在這情況像不像你會寫的劇本?”我從小白手中接過酒瓶。
“最近都沒項目,你看李庚也好久沒接到戲了,他上次接的那個有臺詞的電視劇,簽了五集,但看現在這情況也得黃?!毙“渍f。
“用不了多久,我們得跟你去賣畫,當二道販子了,”李庚說,“創作者得跟著盜版商人混了。我們做大做強!”說完,我們三個大笑一場。
零點已過,仍不見有人來。我們坐不住了,站起來把剩下半瓶酒也喝了,小白煙盒里僅剩的幾根煙也抽完了。李庚酒量差些,已經明顯醉了。酒喝猛了,我和小白也上頭得厲害,身體開始晃起來。瓶底兒剩的酒喝干后,不知誰起了個頭,我們唱了起來。“雨綿綿的下過古城,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我們唱完《再見杰克》,覺得不盡興,小白起了個頭,我們又吼了一遍草東樂隊的《大風吹》。唱完酒勁兒徹底上來了,小白打開他的運動歌單,把音量調到最大,我們先是沉默地踩著節奏,望著山下,城市徹底沉睡了,這一天結束了,就連今天犯下錯誤的人也都安眠了,只有我們,在這火光里晃動著,企圖證明我們這樣的年輕人還能做點什么。稍顯寂寞。小白放下手機,把李庚拽起來,又撥了撥火,加了些樹枝和紙箱碎片。然后我們跳起舞來,跟著音樂,我們循著火光跳舞。旋轉,扭動,騰空,毫無顧忌,此時風都停息了,四野之中只有我們的歡愉還富有生機。我們兩手空空,我們用空蕩的手掌劃開空氣,我們越扭越快,越扭越熱,越扭越有激情。有一段大家統一了動作,跟著李庚跳。我們互相配合著,身體也越來越輕盈。我們扔掉帽子,解開大衣扣子,李庚給我們模仿電影里的舞蹈橋段,他熟悉電影里人的一舉一動。我們大笑,直至笑出眼淚來,一點點奇怪的動作就可以令我們大笑。快樂突然如此容易。跳累了,打起精神繼續跳,酒精從我們的毛孔隨著熱量一起蒸發了。我們越來越清醒,為了后半夜不在這里睡過去,我們還聊了一會兒電影和最近看的書。很快,東方既白,夜色就要被刷過去了。一直到天亮,我們都沒有等到小苗。沒有人來這里。個人簡介
宋阿曼,1991年生,甘肅華亭人,后于天津、西安求學,西北大學文學碩士畢業,現居北京。所著小說見《人民文學》《十月》等刊,出版小說集《內陸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