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林側影》
《學林側影》 作者:吳霖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ISBN:9787559832658 定價:68.00元
坐擁書城的季羨林
立秋那日,夏還非常熱烈,蟬鳴悠揚。道路蜿蜒的深處,是朗潤園。竹林掩映之中,走出從涼臺推門而出的季羨林先生。昨天,是他八十二歲生日。
在季先生指引下,我走進他的家。過道里,滿滿的,是書櫥;書櫥里,滿滿的,是書。走進房間,是更多的書櫥和書。大凡讀書人都會艷羨這豐富的收藏,而這感嘆也使這位愛書長者高興起來,他要引來訪者,去參觀他的書房和他的書。幾乎所有的屋子都井然有序地放滿了書,其中有他留德十年帶回的外文版圖書,還有以相當便宜的價格購齊的整套《大藏經》。
季先生非常“奢侈”,因為他有三個書房,這是他讀書、寫作的三個地方。他喜歡采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戰術,在一張書桌上,寫一個專題的文字。因為資料書及稿子等攤子鋪得很大,所以一旦寫累了,就空手轉移到另一個書房,繼續寫作或讀書,只是換了主題。
其中一個書房,是用涼臺改裝的,四個簡易木質書架,疊羅漢般地矗著,書便有驚無險地擁擠在其中。訪者隔著書桌,與季先生相向而坐。不僅書桌上有書,上下左右全是書。因此,說季先生坐擁書城,揮筆如劍,絕對是不為過的。
在這里,特殊的書香和主人所營造的文化氛圍,使無數訪者流連忘返,靈魂,在這里可以得到平和的寧靜。
季先生每日凌晨四點即起身工作,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竹林后的那盞燈光,應該算是朗潤園乃至整個燕園最早的燈光吧?俟清晨八時,他便像上班一樣,走出家門,穿過未名湖,步行到大圖書館去看書。早兩年,他是以騎車代步的,但近來由于家人“嚴令禁止”,他便也“少數服從多數”,安步當車起來。季先生自稱沒有體育鍛煉的愛好,“這就是鍛煉!”他認真地說。在圖書館看兩小時書后,他便循來路走回家中。
他最近的大動作是從文化交流的角度撰寫一部《糖史》,這部打算寫四十萬字的巨著,已寫就十多萬字了。
季先生愛貓是出了名的。兩年前造訪季府時,嘗見兩只波斯大貓。此次去,季先生告知,其中一只竟于數月前被人竊走。剩下的那一只叫“咪咪”,給工作之余的季先生帶來了不少歡樂。“咪咪”已五歲了,季先生風趣地說,已是“貓到中年”。
季先生雖然是功成名就的學者,但他坐擁書城卻不甘心把朗潤園當作世外桃源,他的憂國憂民之心依然如故,每每讓人怦然心動。
立秋那日,他與訪者又談起敏感而又不可回避的話題,季先生陳詞慷慨,一席話剛落,窗外竟響起了雷聲。
在季先生的家門口與他握別,面前是一片細致的湖,正對著樓門,長著一片荷花。荷葉已綠到極處,而花,尚含苞待放。
“那是我們種的。”季先生說。
“怎么種的?”訪者問。
“撒下一把種子。”他做了個撒種的動作,“三年了,就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此時,雨已開始下了,寥寥落落的。
“我喜歡雨!”他說,“今年雨少啊。”
剎那間,我從一個嚴謹嚴肅的大學者季羨林身上,看見了抒情的散文家季羨林的形象。他們是那么奇妙又和合諧地統一在了一起。
他的那本散文選,厚厚的,重重的,承蒙相贈,正在訪者的行囊中,上面的作者簽名,形拙而有妙趣。
樓門的兩邊,均是季先生的家。一側是臥室,放著“二十四史”,掛著齊白石的畫,當然,還有他的書桌,他的紙和筆;另一側是他用涼臺改裝的那個書房。
雨,打在竹林的葉子和窗玻璃上,聲音先是碎碎的,繼而連成一片。季先生穿著黑綢布衫,站在門洞下,像一本厚重的書,默默觀雨。
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
補 記
季羨林先生在一九三三年六月六日日記中寫道:“晚飯后,到朗潤園一游,風景深幽。”彼時的他二十二歲,在清華園已生活了兩年多,因此無法印證此游是否是他與朗潤園的第一次親近。出清華西門,如果沒有圍墻,斜對角就是朗潤園。
一九八〇年,季先生在散文集《朗潤集》自序中說:“我在北京大學朗潤園已經住了將近二十年,這是明清名園之一,水木明瑟,曲徑通幽,綠樹蓊郁,紅荷映日,好像同《紅樓夢》還有過一些什么關系。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也喜歡‘朗潤’這個名字。”
季先生是朗潤園中人,我在朗潤園中拜訪過他。印象最深的自然是第一次,那是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九日,那天,我和他在他家一樓的陽臺上合了影。看著這張近三十年前的舊照片,有不勝訝異和惶恐之感,也讓我頓時理解了“光陰似箭”“白駒過隙”這樣的成語。這張照片于我還有另一個意義,因為攝影者是我一九八三年相識于學院路41號的老友唐師曾。大致算了一下時間,大約正好是他從海灣戰爭歸來,去新華社開羅分社任職前。
那天在季先生家里,唐師曾至少用了兩臺相機,分別用了黑白和彩色兩種膠卷。彩色照片我還保留了幾張,拍照地點是在季先生家的客廳。我和季先生相對坐在一張方桌前,至于聊了些什么,早已漫漶不清。但當年的照片保留了一些細節,現在看來頗有些意思的是屋內的環境:季先生身后,有一臺十四英寸(不知是彩色還是黑白)的電視機,罩著絳紅色絨布套。墻上掛著的除有風景的月歷外,還有一個必須每天翻閱或撕開的日歷。季家的日歷,從照片可以看到是向上翻閱并用夾子仔細夾起的,日歷的底板是一個美女。桌子上,有白瓷的茶壺,還有貌似盛放調味品的瓶子。這里,應該是季先生家的客廳兼餐廳。
還記得一個細節,我們正在聊著的時候,一只碩大的白貓忽然跳上桌子,就在季先生站起安撫白貓的一霎,唐師曾用裝黑白膠卷的那個相機抓拍到了那一個瞬間。后來,老唐把這張照片戲稱為“貓爭人權”。
快離開的時候,我和季先生在客廳外的陽臺上,以比較流行和正式的方式合了影。我應該也在同樣的地方給老唐按下了快門。
通過這張一九九一年六月與季先生的合影可以看到,季先生住在一樓,陽臺外是一片蔥翠的小竹林。我腰間的BB傳呼機看上去很搶眼、突兀,且有喜感。如今,這種俗稱BB機的傳呼機早已絕跡,但在當時卻是即時通訊的利器。我還記得我的號碼是126-53630,老唐的呼機號碼,我也記得:126-5566。
唐師曾后來與季羨林有了更多的交集,乃至衍生出社會新聞,這是后話。或許,一九九一年六月的那一天,是他和季先生的緣分之始吧。
季先生出生于一九一一年八月六日,一九九三年他八十二歲整,按中國人算法也可算八十三歲。《坐擁書城的季羨林》一文寫于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從文章上看,我是八月七日去拜訪的季先生。我找出了當年季先生所贈、我文中寫到“厚厚的,重重的”那本書,我講的“厚、重”自然有雙重含義,物理上的厚重也確然,那本書有五百五十六頁。那是一本《季羨林散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初版,印數三千五百五十冊。季先生在扉頁留下了鋼筆簽名,時間正是一九九三年八月七日。這應該是我又一次去拜謁季先生。
季羨林先生的學問在當時的我看來,幾乎是高山仰止,比如他說當時正在寫的《糖史》,按今天的流行語來說,當時就覺得十分的“高、大、上”。我記得還問過他為什么要寫《糖史》,以及怎么寫的問題,可惜季先生的回答我早已記不清。如今,《糖史》業已出版,非常慚愧至今尚未一讀。我想,我當年問的問題應該可以在那本書里找到答案。
回想當年的季先生,馬上就清晰浮現的,是他樸素的衣著,似乎幾次見面,他穿的不是襯衫就是藍色的中山裝。季先生說話慢條斯理,有較重的山東口音。能讓他興奮和自豪的,似乎就是那一屋子一屋子的書。第一次去,他還為書的無處擺放而煩惱,第二次去的時候,北大已經給他增配了一套房子,就在原先住房的對門,專門用來放書,對這一點,他是很感念的,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早期,房子是多么稀缺的資源!
因為增配了一套房子,家中的布局也就有了變化。季先生帶我在他家參觀,記得他夫人當時有病坐在床上(后來得知,季羨林夫人名叫彭德華,一九九四年去世)。再就是,他指著墻上齊白石的畫給我們看,告訴我購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我問價格,他的回答讓我驚呆了。今天看,畫價便宜到令人咂舌,以當時季先生的工資計算,也著實是便宜得很。依稀記得,季先生告訴我當時是通過朋友去買的,買了兩張,仿佛還買二贈一了。
二〇〇四年夏天,我第一次去德國,以馬丁·路德大學所在的城市哈勒為原點,每天往不同方向的城鎮坐火車隨意轉悠。某一天黃昏,從某個城市回哈勒,要在愛森納赫轉車,不知什么緣故,卻坐上了去另一個方向的火車。當火車在終點停下,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哥廷根!呀,我第一反應是,這是季羨林先生曾經留學生活過十年的城市啊……
二〇一六年十月十八日
啟功的煩惱
今年入夏以來,北京持續高溫,因此“居大不易”也。已逾八旬的啟功先生,便是盛夏酷暑的“受害者”。
眼下,啟先生極少出門,而且,除了老朋友的電話,啟先生是難得與外界聯絡的。并非刻意追求修身養性,他實在需要的,是清靜。
白天的喧囂過去之后,夜晚,啟先生仍然時常失眠。大凡讀過《啟功韻語》的讀者,相信都會記得數年前啟先生有關失眠的戲作,多達八首。現在,失眠又開始困擾他了。
于是,但逢夜闌更深而不能寐時,啟先生便或聽收音機,或握卷細讀,直到實在困了乏了,才能睡上一會兒。就像他曾寫的:“何須求睡穩,一榻本糊涂。”可是,睡不好覺的滋味,實在是令人煩惱不堪的。
前些日子,有人寄材料至啟先生所在的師大,稱某處某人在偽造啟功作品云云。校方擬沿線索去順藤摸瓜一番,未想,啟先生卻莞爾一笑,輕描淡寫地說:“不值一查。”
早在幾年前,啟先生曾和謝稚柳先生被邀宴于深圳,席上,主人稱自己珍藏有一幅啟先生書法,想請他看一下。啟先生當時笑曰:“不用看了,寫得不好的,必是我寫的;寫得好的,想必是假的。”一番戲謔之語,頓時驚了四座。
啟先生接著悠然地說:“倘是真品,無所謂好壞。如是假冒的,必刻意求工求精。”謝稚柳一聽,拊掌稱妙。其實,贗品再怎么模仿,又如何能得啟先生手跡風采之萬一呢?
還有一事也屬奇事:某人周游山東,兜售啟功書法條幅若干,每幅僅數千金。買者大喜,便宜買到了好貨,焉能不喜?遂派專人赴京,直奔榮寶齋裝裱。未想,見多識廣的師傅一眼看過,便告之:假的!
買者不信,徑奔北師大而來。又鑒定之,始知榮寶齋不謬。買者痛心疾首之極。啟先生知道后,便送了一幅字與其。買者遂歡天喜地而去,此番所持者,真跡不容置疑耳。
對近來頻頻出現的假冒事件,啟先生含蓄地說:“這位(些?)‘朋友’大概是短錢花了。對此事,我不追究。”其實,啟先生何曾希望署上自己大名的“假冒偽劣”貨色去招搖撞騙?后來,他說了真心話:“要想追究,也追究不過來,花不起那個精力呵。”或許,那些假啟功還很盼望真啟功能訴諸公堂呢,果如此,他們豈不是皆能一夜之間成為“名人”了。
讓啟先生最為煩惱的,是另一類假冒。某日,一位臺灣人恭敬地對啟先生說,他花了上萬美金,求得幾幅明清書法精品,上面還有啟功的鑒定題跋。啟先生有眾多頭銜,其中一個是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主任委員。所以,但凡經他過眼的文物,當是有一言九鼎的分量的。
啟先生一聽此事,便趕緊聲明:“我從未在這幾件上題過!”其實,這幾幅作品還真曾被啟先生過眼過。只是當時啟先生一眼便認定是贗品,拒絕了題跋。他又怎樣想到,僅隔數日之后,該作品竟被另一個“啟功”題上了。
對這件事,啟先生非常有意見。他說:“造假古畫,本來就是錯。假冒我的題跋,使我成了假見證,這是我決不能容忍的。”
對這些已明顯侵害了啟功的違法行為,不知道啟先生還會有什么進一步的對策。不過,他特別想告訴大家的是:“朋友,千萬不要因為古字畫上有我的題跋,就輕易相信。至少,可以拍成照片寄給我看一看,以辨真偽,免得吃虧上當。而且,今后我連真的也不再題了。”
與啟先生相處,深感他是個外圓內方,談吐智慧幽默,辦事卻極有原則的人。他為人非常隨和,卻絕不隨便。他喜歡溫順的小動物,他說:“小動物再老實,你老用棍子捅它,它也會齜牙。”遇上忍無可忍的事,啟先生也會拍案而起,而且是非有個結果不可的。
盛夏的煩惱,終會過去,取代而來的,是秋天的沁涼和氣爽。可是,啟先生的另一種煩惱,何時能解呢?“唯有杜康”,大概是自欺騙人的,或許是“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罷!
一九九三年七月五日